葉鋒
(浙江工貿職業(yè)技術學院,浙江溫州325003)
溫州是近代較早的開埠城市。1876年中英《煙臺條約》簽訂,對溫州社會性質、經濟結構和教育變革都產生了重大影響。在西方列強加速入侵溫州進程的同時,開埠在客觀上加強了溫州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西方人在溫州的教育實踐促進了溫州教育的近代化。
1876年前后,一些西方傳教士來到溫州傳教或是游經溫州,他們留下的回憶錄和書信是溫州教育近代化研究的重要史料。第一個來溫州的新教傳教士曹雅直(George Stott,1835—1889年)揭開了西方與甌越地方交流的嶄新一頁,他與夫人曹明道(Grace Ciggie Stott)在溫州的教育活動標志著溫州教育近代化的開始。
曹雅直生于英國蘇格蘭阿伯丁郡的貝爾赫爾維(Belhelvie,Aberdeenshire),1865年受英國中華內地會指派,于1867年到達溫州傳教,1887年返回歐洲,兩年后病逝。關于曹雅直的記載,最為全面的當數其妻曹明道所著的《中國傳道26年》(Twentysix Years of Missionary Work in China)。該書是本文主要的史料來源。此外,《溫州文史資料》、《甌風》等系列叢書的相關文章也是本文的重要參考文獻。
《中國傳道26年》記錄了曹雅直年輕時的意外及之后的經歷:“斯托特先生長大后干農活。大概十九歲的時候,他在路上摔倒了,膝蓋碰到了一塊石頭。這次小意外出現(xiàn)的白色腫塊導致了兩年后他的左腿被截肢?!祻椭?,他在一所學校任教了幾年。有一次,他從一個準備出國的朋友那里第一次得知了中國對于傳教人員的需求?!盵1]2-3關于曹雅直得以前來中國,《中國傳道26年》這樣記述:“接受了斯托特先生從事傳教工作,戴德生(Hudson Tayler)先生表示斯托特堅定的信念使其顯得特別。顯然沒有教團愿意送一個瘸子到中國進行開拓,因此斯托特很感激戴德生能接受他。當被問到他為什么只有一條腿還是考慮去中國的時候,斯托特的回答是:‘我沒有看到那些兩條腿的去,所以我必須去?!盵1]3
1865年10月,在裝上了假腿之后,曹雅直出發(fā)前往中國,于1866年2月到達上海,并很快轉往寧波?!霸趯幉ǖ貐^(qū),斯托特花了18個月的時間學習(溫州)方言,于1867年11月到達溫州?!盵1]10其妻曹明道則于1869年11月離開英國,1870年3月到達上海,之后兩人成婚并返回溫州。
在溫州,曹雅直最初的日子過得有些艱難?!罢齻€月,他和蔡文才(Mr.Jackson),那個特地從臺州趕來陪伴他的人,一直住在小旅店里。所有人都害怕他們,沒有人愿意將房子租給可恨的外國人。租房協(xié)議屢次接近完成,但租金卻多次遭退還,他們只得再次開始疲倦的找尋。”[1]11在曹雅直的不懈努力下,事情出現(xiàn)了轉機:“最后一個有一定影響力、曾因吸食鴉片和好賭而陷入絕望的人向他們提供了房子。①他有足夠的勇氣承擔一切后果?!泵慨敱萄埸S發(fā)、棕胡滿腮,一瘸一拐、拄拐前行的曹雅直外出,也時常被人圍困,總有周圍群眾圍困起哄,甚至朝他投擲石子。曹無法脫身,即撒一把銅錢,乘眾人拾搶之機脫逃。[2]1
曹雅直初入溫州的待遇不算美好,其原因主要有:首先,當時正處于西方列強加緊瓜分中國之際,英國借口“馬嘉里事件”,1867年強迫清政府簽訂了《煙臺條約》,溫州開埠。溫州人對前來的西方人以及文化心懷恐慌和怨恨,視若洪水猛獸,斷不會坦然接受。其次,由于西方宗教的涌入,激起了中國傳統(tǒng)儒學的強烈反彈,洋人、洋教“挖人心肝、嗜血成性”的說法甚囂塵上,令普通百姓難辨真假,對其又懼又恨,必欲驅之而后快。還有一點,怕是與曹雅直瘸腿、行路須用雙拐、一跛一顛,并沒有后來者蘇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這般儀表堂堂、風度翩翩有關。很多時候,曹雅直因此成為了粗鄙之人嘲笑、厭棄的對象。
鴉片戰(zhàn)爭以來,清政府在西方列強的輪番沖擊下顯露外強中干的本質,變得不堪一擊。在艱難而痛苦的近代化轉型過程中,中國封建體制下的教育弊端日益凸顯,舊有的人才培養(yǎng)和選拔制度顯然已無法適應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國內要求改革教育以振興國家的呼聲日漸高漲。在溫州的教育近代化改革過程中,孫詒讓、陳虬等士紳起了決定性作用,曹雅直、蘇慧廉等來溫傳教士的引導和示范也同樣不可忽視。曹雅直作為第一個來到溫州的新教傳教士,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比較了解中國,其教育實踐活動對溫州的教育近代化有開創(chuàng)之功。
在溫州安定下來之后,1869年②曹雅直興辦了男校(a boys'school)[3],名為“仁愛義塾”③,一開始并不順利?!盀榱颂岣呷粘⑴c的人數,學校一開始提供免費中餐。一些人過來參加了,他們看上去似乎有了良好的開始。直到有一天,走進教室的時候,曹雅直只是看到了老師,并沒有孩子。他問了問,人們告訴他流言在廣泛傳播,說是他誘騙孩子們前來,其目的是挖取孩子的心和肝用來做藥。孩子們的父母都害怕自己的孩子出危險?!盵1]11后來,曹雅直提高了學生入學的優(yōu)惠待遇:“凡來讀者,一律免費供應膳宿,并奉贈書籍文具、雨傘釘鞋;此外,其家庭還可每月津貼大洋10元。”[4]344盡管如此,“由于人們疑懼心理未銷,入學者還是寥寥無幾,連葉鐘杰④的兒子葉如周在內,也不過三四個人。”[4]344后來,情況有所好轉,到1870年2月曹雅直暫離溫州為止,他建立的男?!坝?2個男孩徹底在他的照顧之下”。[1]12
學校最初就辦在曹雅直夫婦的家里,根據曹明道的記述:“我們起初住在一座較小但擁有三間房的中式屋子里。樓上的三間房是留給我們自己的——一間臥室、我丈夫的書房,中間是我們的客廳。樓下的房間是學生的寢室?!盵1]22
既然是不收費還有補貼的“義塾”,因此學校招收的都是無法負擔學費的溫州底層人民的孩子,絕少例外。曹明道曾經講過一次親身經歷:“我清楚記得一個白皙面龐的少年被帶了進來,穿著一件非常好看但有些舊的絲綢外套。我很奇怪能見著如此富足外表的男孩子。我原以為一個能夠給他兒子穿上絲綢的父親肯定能讓他衣食無憂。說破了天,沒人會因為教育和培養(yǎng)來我們學校的。所有的孩子來這里都是因為父母太窮而拿不出食物?,F(xiàn)在我想終于有了一個例外,來了第一個家境優(yōu)越的男孩子。唉!第二天早上父親就來說了很多抱歉的話——絲綢外套是借的,必須歸還原主。當外套被脫下來的時候。天哪!都是破爛,而且很臟。我立即給這個小家伙拿了一套新衣服,把舊的燒掉了。”[1]129
關于義塾男生的學習情況,一個學生在寫給曹雅直友人的信談到:“首先我們很感謝你寄來了這么多漂亮的照片。雖然照片本身價值不大,但卻體現(xiàn)了你的愛心。你也一直為我們這些無知的孩子祈福。在學校,我們增長了見識,身體狀況也挺好。閱讀《圣經》讓我們了解了上帝。我們也會讀一些本國圣人經典,并能一定程度上理解。”[1]28-29因此,李可盈認為:學校的基本課程包括了西來的《圣經》和中國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4]
曹雅直全面參與了男校的教學和管理,并且對男校的學生抱有較高的期待。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坦陳:“我給你介紹下我是如何度過一天的。我通常在每天早上6點起床,冥想、禱告然后吃早飯,再去學校上一節(jié)短課。接著我會檢視并提供家庭生活所需,例如買米、蔬菜、魚和柴火、針線、紐扣、鞋子等等,每樣物品的尺碼、數量、質地都需要我來決定。采購完成,我會去書房準備星期天和晚上的講話?!胁椭螅依^續(xù)學習,接待來訪者,或者出門走進鄉(xiāng)村。……在我回家的時候,男孩子們都已經放學。我會讓他們繼續(xù)忙碌,直到入夜的晚餐都不瞎胡鬧?!?,我們會有些娛樂活動,講講記憶中的故事、展示些圖片、欣賞音樂。……接著是孩子們的提問時間,我試著從一開始就拓展他們的知識面,以培育那些以前從未有過的東西?!盵1]12-13
至于曹雅直夫婦創(chuàng)辦女校,其初衷也是為了方便傳教:“1872年,我們的廚師,就是在我們結婚之后那天受洗的人,娶了一個異教徒婦女。我們很是傷心,然而又能做什么呢?堅持基督徒只能“在主面前”結婚事實上行不通,他們周圍并沒有女基督徒。異教徒妻子的影響很快就明顯起來,首先是他內心的冷漠,然后是對精神世界的無所謂態(tài)度。兩年時間過去了,我們只得把他開除出了教會。這件事使我們意識到必須采取措施滿足年輕男基督徒對于基督徒妻子的需求,如果我們想建設一個強有力且健康的教會的話。經過長時間的祈禱和思考,我們決定興辦女子寄宿制學校?!盵1]54可見,曹雅直夫婦在溫州興辦女學時間應在1874年前后,其出發(fā)點也并非如想象般那么崇高,只是出于簡單的婚配需要。
女校的當時的值得一提的“創(chuàng)舉”是規(guī)定入校的女生不能纏足;“前路有許多困難,我們并沒有合適的女生宿舍。我們還決定學生不能纏足,盡管我們知道這有可能妨礙我們招收到想要的學生。因為實施起來非常困難,另外一些學校只得默許這項陋習。我所知道的其中一間學校發(fā)現(xiàn)要和這種習以為常的風俗斗爭真是異常艱難。但我們體會到了做開創(chuàng)者的重要性,急切地在堅實基礎上開始?!覀兩⒉ハ⒄f,將準備招收一些十歲以下的女孩,提供吃、穿并實行免費教育。我們要求這些孩子沒有纏足?!盵1]55
除了對基督教教義的學習,縫紉女紅也成為了女校學生的必修課,曹明道也會經常去上課:“女孩們接受徹底的實踐訓練,在離開學校之后,大多數人都會成為教會志工?!凇妒ソ洝氛n上,年紀稍長得女孩比以往更加專注。六月的一個早上,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一起干活,做針線活的那幫年紀稍長的女孩坐得開了點,而我則被一幫學縫紉的小女孩團團圍住?!盵1]57
根據《中國傳道26年》的記載,女校最初是和男校合在一處的。隨著第一批女生的日漸長大。1879年,曹雅直夫婦利用上一年回國籌到的錢款,獨立建設了女校校舍。1902年該校改名為“育德女學”。
在西方,“modern”與“ancient”相對,具體指新航路開辟以來到現(xiàn)今的這段時期。從中國范圍來說,所謂“教育近代化”的發(fā)生時段應是在1840年到1919年之間。具體到溫州,則應該是從1876年溫州開埠前后到1919年“五四”運動為止的這一段時間。
“教育近代化”就是“modernization of education”。因此,我們可將其理解為“教育適應近代社會發(fā)展要求所達到的一種較高水平狀態(tài)。它是傳統(tǒng)教育在近代社會的現(xiàn)實轉化,是包括教育生產力、教育制度體系、教育思想觀念在內的教育形態(tài)的整體轉換活動,是包括教育思想觀念、教育制度、教育內容、教育方法等要素在內的教育系統(tǒng)全面進步的過程,其核心是人的素質的近代化?!盵5]924顯然,教育近代化的核心內容應包括教育觀念、教育制度、教育內容、教育方法等要素的近代化。
溫州開埠前后,以曹雅直夫婦、蘇慧廉為代表的西方傳教士開始進入溫州。一方面,這些傳教士以宗教和文明使者自居,但他們意欲利用宗教信仰改變溫州的實踐卻屢屢受挫。為了營造適合基督教傳播的大環(huán)境,曹雅直夫婦、蘇慧廉等人無一例外地通過開辦學校來進行宗教灌輸:設置宗教課程、舉行宗教儀式等,以此渲染氣氛、培養(yǎng)信徒。另一方面,曹雅直夫婦等人在溫州開展的教育實踐活動不同于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具有明顯的近代化特征。
曹雅直夫婦在溫州的教育實踐活動,利用西方的教育經驗對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進行了一定程度改造和更新,其無論貧苦人群、還是女性,人人都可接受教育,婦女也要有一技之長、不可以裹腳等理念逐漸在溫州深入人心。
曹雅直在溫州的教育實踐活動,其主要的對象是食不果腹、無法支付教育費用的溫州貧苦人民子弟以及無法通過正常途徑獲得基本教育的女性。這無疑將教育擴大到了之前沒有涉及的受眾,是有進步意義的。
李可盈認為,曹雅直夫婦在創(chuàng)辦女校時關于學生不得裹腳的規(guī)定,“是溫州歷史上首次有人向裹腳陋俗發(fā)起挑戰(zhàn)。”[3]在曹雅直夫婦等人的堅持下,這項規(guī)定得到了較好地執(zhí)行,并在其他在溫西方人創(chuàng)辦的學校陸續(xù)推行,人們的觀念、社會的風俗因此逐漸改變。
有學者稱曹雅直創(chuàng)辦的男校是“溫州第一間西式學堂”[3],事實并非如此,這應是一間采用中式教育為主,中西結合模式的學堂。在所見材料范圍內,曹雅直夫婦并沒有在本國接受高等教育的記錄,兩人在溫州的教育實踐主要依靠自身,只是偶爾會有教會同仁從寧波等地過來幫忙。雖然中式傳統(tǒng)教育的意味濃厚,但這畢竟是在溫州邁出了新式教育實踐的第一步。無論是學制,還是學校的管理體系,都打上了明顯的西方烙印。
雖然曹雅直夫婦的開辦的學校在課程設置和教學內容上并沒有革命性的突破,卻依據西方的教育理念,大幅度地增加了活動課和實踐課等新式課程。他們在男校開設美術、音樂等課程,鼓勵男校學生學習西方文化、與西方朋友進行通信,在課堂上同學之間互相交流信件內容。他們在女校開設女紅、縫紉等課程,也與傳統(tǒng)的中式教育截然不同?!吨袊鴤鞯?6年》揭示出曹雅直等傳教士投身教育之后,其角色也會慢慢發(fā)生轉變,往往把更多精力放在興教辦學之上。眾多的在溫傳教士也有了“教育家”的另一重身份。
當然,曹雅直等人的教育實踐活動是為傳教服務的,其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從根本上來說,傳教士來華的根本目的就是傳教,教育只是傳教的輔助手段。曹雅直建校的初衷當然是為了傳播基督教的教義。因而無論男校還是女校,宗教課程便成為學生的主修內容。學校規(guī)定所有的學生都必須參加宗教活動,甚至規(guī)定女校學生“讀至十八九歲時由校方擇配于信徒,不準嫁與教外人”[4]345,著實不合情理。
曹雅直夫婦的教育實踐,雖然辦學規(guī)模不大,教學也沒有完全脫離舊式教育的窠臼,并沒有給溫州教育帶來耳目一新的巨大變化,但卻打開了教育交流的窗口,拉開了西方人在溫州一系列教育實踐改革的序幕。之后不久,保祿小學、藝文學堂、文心小學等西式學校陸續(xù)開辦。尤其是蘇慧廉創(chuàng)辦的藝文學堂,無論是教育觀念、教育制度、教育內容、教育方法,還是教育理論、教育思想等方面,都與西方當時的先進理念和做法接軌。如果說孫詒讓、蘇慧廉等人掀起了溫州教育近代化高潮,那么曹雅直夫婦的教育實踐活動就是溫州教育近代化的開始。
注釋:
①根據高建國《基督教最初傳入溫州片段》記述,曹雅直一行來到溫州,先住在了溫州晏公殿巷客棧,次年正月得大南門東城下黃宏林屋,年余后租了花園巷張姓的房子。根據時間推算,其辦學應是在其花園巷所租的房子中。
②根據高建國的研究,曹雅直興辦男校的時間是1868年。根據李可盈的研究,時間是1869年。曹雅直1867年11月到達溫州,從時間上推算,1869年更為可信。
③1902年,“仁愛義塾”改名為“崇真小學”。
④葉鐘杰為補鞋匠,是溫州第一個經曹雅直正式受洗入教的基督教新教徒,據蘇虹:《舊溫州軼事錄》,天馬圖書有限公司,1999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