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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劇《真傀儡》新探*

2019-01-29 17:13曹明琴劉天振
關(guān)鍵詞:傀儡綠野雜劇

曹明琴 劉天振

關(guān)于明雜劇《杜祁公藏身真傀儡》(簡稱《真傀儡》)的作者,分別有王衡、陳繼儒、無名氏之說。其版本有明天啟《雜劇三種合刊》本、《盛明雜劇》本、《古今名劇合選·酹江集》本。據(jù)《明代雜劇全目》著錄,還有明萬歷間刻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1]194《真傀儡》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論文將從本事、作者、價值等角度對其進行探析。

一、《真傀儡》本事新辨

《真傀儡》講述了宋代杜衍致仕后隱于市井,時值春日,杜著便服去桃花村看傀儡戲,有趙大爺、商員外等鄉(xiāng)紳見其衣冠隨意,不似權(quán)貴之人,便故意戲謔刁難,而杜巧妙周旋后進入戲場,不予計較。戲演漢丞相痛飲中書堂、曹丞相銅雀臺及宋太祖雪夜訪趙普等故事,幾位鄉(xiāng)紳在談戲時頻頻鬧出笑話,杜衍加以調(diào)侃糾正,反遭眾人不屑。杜毫不介意,與村民樂在其中,開懷暢意。這時朝使奉旨前來尋杜衍,代君向其問政,并例行賜賞。杜衍來不及換上朝服,乃借了戲場的衣冠行禮、接旨謝恩。眾鄉(xiāng)紳見此大駭,請杜饒其怠慢之罪,杜淡然恕之。

《真傀儡》的本事出自唐韋絢《劉賓客嘉話錄》一書,并據(jù)《萍洲可談》再加敷演?!稇騽⊥ǖ洹肪头Q其“取材于《劉賓客嘉話錄》中唐杜佑事和朱彧《可談》中宋杜衍事”[2]197。首先,《真傀儡》直接取材于《劉賓客嘉話錄》所載杜佑事。這一故事雖然篇幅短小,但內(nèi)涵極為豐富。原文如下:

大司徒杜公在維揚也,嘗召賓幕閑語:“我致政之后,必買一小駟八九千者,飽食訖而跨之,著一粗襕衫,入市看盤鈴傀儡足矣?!庇衷唬骸肮罟粯O之際,常慮禍及,此大臣之危事也?!彼就缴钪迹辉诳?,蓋自污耳。司徒公后致仕,果行前志。諫官上疏,言三公不合入市。公曰:“吾計中矣?!庇嬚撸醋晕鄱?。[3]4

杜佑在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為相,于元和七年(812)致仕。故事中提到“司徒深旨,不在傀儡,蓋自污耳”,而關(guān)于杜佑為何要“自污”,文中也給出了解釋,即“郭令公位極之際,常慮禍及,此大臣之危事也”。可見,郭令公所慮也是杜佑之危,杜佑位列三公,入市看傀儡戲不合朝廷規(guī)矩,如此這般,定會遭諫官彈劾,“自污”實為求遠離爾虞我詐之場,致仕以享安樂生活?!墩婵堋分幸灿羞@些描寫,如其中有內(nèi)官帶來密敕一道,雜劇寫道:

〔中貴上,扮二使執(zhí)杖執(zhí)杯,隨后直入介〕圣人有密敕一道,著相公自看者!〔末接,跪稱萬歲,作看介〕諫議正言等衙門一本,杜衍三公入市,有失相體。幸賜貶放,以尊朝廷事。這是個彈本![4]252-253

得知被諫官彈劾后,杜衍的心理活動正如《劉賓客嘉話錄》里所記載的一般,雜劇言:

【折桂令】(望我皇上呵!)休摧殘臺省鋒芒。已現(xiàn)獲著傀儡真贓。臣則是潦倒行藏,兒童猥傍,野老相忘。(〔背介〕這些小后生落我計中也。)誰知我巧買脫喬名虛望,還將我舊三公,體面來降。[4]256

“這些小后生落我計中也”與《劉賓客嘉話錄》中的“吾計中矣”完全照應(yīng),可以說,《劉賓客嘉話錄》中杜佑事作為《真傀儡》的本事,是可以得到充分驗證的。

據(jù)《戲劇通典》,除《劉賓客嘉話錄》外,《真傀儡》也取材自朱彧《可談》杜衍事。杜衍在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為相,與韓琦、范仲掩同時,在變法中遭譖?!豆疟緫蚯鷦∧刻嵋贩Q:“本事出自唐劉禹錫《嘉話錄》,原為杜佑事,此處移置宋杜衍,并據(jù)宋人《萍洲可談》略有添加?!盵1]194那么,“略有添加”又指哪些方面呢?現(xiàn)將朱彧《萍洲可談》中杜衍一則抄錄于下:

世傳杜祁公罷相歸鄉(xiāng)里,不事冠帶。一日在河南府客次,道帽深衣,坐席末。會府尹出,衙皂不識其故相,有本路運勾至,年少貴游子弟,怪祁公不起揖,厲聲問:“足下前任甚處?”祁公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客次與坐席間固不能遍識,常宜自處卑下,最不可妄談事及呼人姓名,恐對人子弟道其父兄名及所短者,或其親知,必貽怒招禍,俗謂口快,乃是大病。[5]2330

從文本內(nèi)容看,《萍洲可談》杜衍事與雜劇《真傀儡》關(guān)聯(lián)甚小,其對《萍洲可談》中杜衍“河南府客次”一事未直接提及,但需要注意的是,《劉賓客嘉話錄》和《萍洲可談》中的杜佑和杜衍,雖各屬不同朝代,但從敘述可見二人性情上是相通的?!墩婵堋冯m未直接提及《萍洲可談》中杜衍一事,但從《真傀儡》杜衍的自白中可以發(fā)現(xiàn)《萍洲可談》杜衍的影子。

〔正末道袍騎驢上〕老夫姓杜名衍,會稽山陰人也。官拜平章政事,封祁國公。則我七十致仕以來,拈指的又是二十年光景也。且喜蚤脫離鸞坡鳳掖,懶得又安排綠野平泉。每日則是混跡市廛,隨緣過去。暗受些不知名的笑罵,才降得人我幢高。權(quán)趁些不可口的茶湯,才填得齏鹽債滿。閑蕭蕭槐王化外,笑欣欣竹馬群中。要煉得火氣全無,直待到世人不識。人都道我怡神適興,強鬧暖這冷淡生涯。不知我避世逃名,故賣弄些風流罪過。即今是社相公生日,又好去吃酒治聾。想我為官時汲汲波波,怎能勾有今日也呵![4]252

這段自白講述的是杜衍致仕后的經(jīng)歷和心態(tài),其中有多處可以與《萍洲可談》杜衍事對應(yīng),如“且喜蚤脫離鸞坡鳳掖,懶得又安排綠野平泉”一句是對《萍洲可談》中“不事冠帶”的詮釋;“要煉得火氣全無,直待到世人不識”與《萍洲可談》中“常宜自處卑下,最不可妄談事及呼人姓名”一句遙相呼應(yīng)。王衡用宋杜衍的致仕心態(tài)書寫唐杜佑“入市看盤鈴傀儡”一事,使人物更加豐滿,人物魅力也得到極大彰顯。對《萍洲可談》中杜衍的人物性情進行提煉,能使得“人扮傀儡”這一行為更加合理,讓觀眾產(chǎn)生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之感?!墩婵堋返脑S多情節(jié)都是其本事中沒有的,如杜衍與官紳之間的機智對答、杜衍評劇演的歷史之事、朝廷敕旨、杜衍扮傀儡接旨等,《劉賓客嘉話錄》和《萍洲可談》皆是一百多字的故事,能被王衡敷演成四千多字的《真傀儡》,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對杜衍的致仕生活、心態(tài)以及人物性格的捕捉和提煉。

《真傀儡》敷演唐杜佑事卻用宋杜衍之名,給人以“張冠李戴”之感,細細究來,這實際是王衡戲劇創(chuàng)作的巧妙之處。結(jié)合王衡《郁輪袍》《沒奈何》《真傀儡》等諷刺喜劇作品,可知他善于將相互矛盾的事放置在同一個平面、同一處場景中,在矛盾的沖撞中造成戲謔諷刺的效果。劇場演傀儡戲為娛樂觀眾,“人扮傀儡”則是杜衍為迎接朝廷敕使,需要身穿傀儡朝服行禮。前者是虛擬的戲劇,后者是現(xiàn)實人生,現(xiàn)實與虛擬交匯在一起,真真假假,正如官場和戲場?!墩婵堋穼⒉煌拿挤胖迷谕粫r空,看似矛盾,實則借此表達無論是唐代的杜佑,還是宋代的杜衍,都逃脫不了世態(tài)的炎涼與官場的蹉跎,從而映射歷史上大多數(shù)人的官場人生。這樣的安排,無疑會使主題更加深刻。

因此,《劉賓客嘉話錄》杜佑事與《萍洲可談》杜衍事都可作為《真傀儡》的直接取材來源?!秳①e客嘉話錄》杜佑事為其提供了基本的情節(jié)框架,《萍洲可談》杜衍事為其補充了人物性情,豐富了人物內(nèi)涵。

二、《真傀儡》作者補考

關(guān)于《真傀儡》的作者,分別有王衡、陳繼儒、無名氏之說,學(xué)界尚無定論。《真傀儡》的作者問題在晚明就很有爭議。明沈德符《顧曲雜言》說:“王辰玉太史衡所作《真傀儡》《沒奈何》諸劇,大得金元本色,可稱一時獨步 ?!盵6]214明祁彪佳《遠山堂明曲品劇品》“妙品”類稱《真傀儡》“境界妙,意致妙,詞曲更妙,正恨元人不見此曲耳。詢之識者,始知是眉公在王辰玉座上所作”[7]154。“眉公”即陳繼儒。崇禎年間沈泰編輯《盛明雜劇》時,題“綠野堂無名氏編”,同時的孟稱舜編輯《酹江集》,亦題“明無名氏著”。

清代的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沈德符的說法最為可靠,俱以王衡為作者。清代姚燮《今樂考證》認為《真傀儡》應(yīng)為王衡所作,并在其所著的《今樂考證》中稱:“《盛明雜劇》刻本署《真傀儡》一種為‘綠野堂無名氏作’,誤?!盵8]225此外,在《曲海總目提要》《曲錄》等書中,亦題王衡撰。當今學(xué)者也大多數(shù)接受“王衡所作”這一說法,石昌渝主編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在介紹《劉賓客嘉話錄》時說道:“‘杜佑’記杜看傀儡一條,也被明人王衡演為《杜祁公藏身真傀儡》雜劇?!盵9]258

有關(guān)《真傀儡》作者問題最早的論述是 1982 年王永健所撰的《雜劇〈真傀儡〉非王衡所作》一文,他認為陳繼儒在其文章中曾提到“綠野堂”最早為李龜年的宅第,后為裴度的別墅,便以此推測“陳氏亦曾以綠野堂為別名,或名其堂曰‘綠野’”[10]。其后李斌分別于2003年、2005年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發(fā)表了名為《陳繼儒室名考略》與《陳眉公著述偽目考》兩文,兩文皆指出王永健的說法值得商榷,并以陳繼儒《綠野池記》中的記載推翻了王永健的說法?!毒G野池記》(《白石樵真稿》卷三)曾記載:“兗山汪氏,世以科名冠冕東南鄉(xiāng),其文行尤蔚,曰叔圖先生。先生所居之上流,三水交匯,決而為渠……其友邵明卿題曰‘綠野池’,而因并名其堂如此。”[11]170李斌認為陳眉公在作記載時,并未言及自己亦有綠野堂之室名。像汪氏這樣“以好士聞天下”的長者已有綠野堂之室名,陳眉公是不會再取個室名而與時人相同的。即或是與古人同,他也會作一個說明。[12]2005年之后,關(guān)于《真傀儡》作者的探討似乎沉寂,直至2015年,曹之在《中國古籍編撰史》中再次將《真傀儡》稱為陳繼儒的著作,這說明學(xué)者在論及《真傀儡》這一作品時,仍然沒有明確作者的問題。這無疑會誤導(dǎo)學(xué)術(shù)研究,影響甚大,因此《真傀儡》的作者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和解決。

從目前有關(guān)《真傀儡》作者研究的論著中,可以確定李斌的研究目前是最有說服力的,但李斌僅反駁了王永健的說法,未對《真傀儡》的作者作進一步的考證。其《陳眉公著述偽目考》一文說:“《真傀儡》是否真出于王衡之手,筆者以為尚需存疑。但可以肯定,陳眉公不是《真傀儡》的作者。”[12]要論證《真傀儡》確出自王衡之手,尚需搜集資料以作進一步的探討。

筆者在梳理研究資料時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這一研究的關(guān)注點普遍在前人的論述以及對“綠野堂”這一室名的考述上,而忽略了《真傀儡》作品本身、故事背景以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墩婵堋穼懰未紫喽叛苤率撕蠡燠E市塵,淡泊名利,儼然不問世事,常被市井官紳嘲弄,仍然優(yōu)哉游哉。王衡是王錫爵之子,王錫爵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春入閣為首輔。《明史·王錫爵傳》中說錫爵晚年“犀疏引疾氕休”,回鄉(xiāng)以后,“闔門養(yǎng)重,竟辭不赴”,遭到年少氣盛的諫官彈劾。可以看出,《真傀儡》所述杜衍事與王錫爵致仕后的經(jīng)歷有很多相似之處,但二人心態(tài)不同,王錫爵致仕后情緒不佳,性剛負氣,不似杜衍般隨性自在。根據(jù)《晚明曲家年譜》對王衡的記載,王衡曾在《上父書》中寫道:“昔范忠文(鎮(zhèn))致仕,無貴賤,概以野服相見,概不報謝,而史冊以為美談,今一日見一人,則一日不樂,一處見一人,則一處不安,視之如毒猛,不可向邇也。亦過矣。”[13]354他又說:“惟父親自歸田以來,毫無所寄。竊謂今日非另換一副肺腸、另開一篇局面、易憂以樂不可?!盵13]354范鎮(zhèn)致仕后的境況同劇中杜衍相似,同王錫爵恰好形成對照。王衡意欲用杜衍事反映父親的晚年生活,借此規(guī)勸父親調(diào)整心態(tài),向宋朝名相杜衍一般,易憂以樂,以樂觀心態(tài)對待《真傀儡》中所表現(xiàn)的官場炎涼、人間勢利及人情冷暖,寓希望于美好的祝愿之中。

另外,雜劇中尚有一處細節(jié)需要注意。劇中杜衍在自白時說道:“則我七十致仕以來,拈指的又是二十年光景也。”[4]252據(jù)《宋史》,杜衍七十歲致仕,八十歲去世。而王錫爵當皇帝最后征召他時已退休了十三年。因此雜劇改為杜衍七十歲致仕,九十歲受皇帝征召,已經(jīng)退居林下享受了二十年清福。若非別有所指,劇作家在敷演歷史人物時基本會遵循“求實”原則,這里無疑包含了作者對父親長壽的祝愿在內(nèi)?!囤w景深文存》中言“王衡的《真傀儡》當為寫其父錫爵罷相家居時事”[14]284,也觸及《真傀儡》創(chuàng)作意圖。因此,從創(chuàng)作意圖來說,《真傀儡》可謂是“為父所作”,作者應(yīng)為王衡。

此外,學(xué)者們在研究“綠野堂”時忽略了“綠野堂”作為室名的含義。趙景深曾對這一點提出過疑問,他說:“因為作者的筆名是綠野堂。劇中恰巧又有‘懶得又安排綠野平泉’”[14]284這樣一句話。雖然綠野堂是唐裴度的別墅名,王衡竟在筆名和劇中兩用之,大約不是沒有意義的吧?”“綠野堂”最初為李龜年的宅第,后為裴度的別墅。孫立群、李愛珍編的《常用典故分類詞典》指出:綠野堂,指官吏閑居的別墅。典出《新唐書·裴度傳》:“唐宰相裴度晚年因宦官專權(quán),無心政事,辭官退居洛陽。他在洛陽集賢里建別墅,種花木萬株,筑暖館涼臺,號‘綠野堂’,終日與白居易、劉禹錫等名士賦詩論文,窮晝夜之歡,不問世事?!盵15]368“綠野堂”作為“官吏閑居的別墅”,與王錫爵罷相在家閑居一事正好吻合,王衡將其作為筆名,別有一番意味。此外,《真傀儡》劇中有杜衍自敘“且喜蚤脫離鸞坡鳳掖,懶得又安排綠野平泉”[4]252,將“綠野平泉”與“鸞坡鳳掖”相對,此處的“綠野平泉”可以理解為簡單舒適、悠游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與“綠野堂”所指相合?!熬G野平泉”一說見于南宋吳潛《柳梢青·戊午十二月十五日安晚園和劉自昭》一詩中,詩云:“綠野平泉,古來人事,空里飛花……人那得、光陰似他。萬種思量,百年倒斷,付與殘霞。”[16]1115全詩表達了古來人事多蹉跎,最終消散一空的無力感,這也貼合了《真傀儡》所表達的情感。綜上,筆者認為,可以肯定《真傀儡》的作者即為王衡,陳繼儒之說應(yīng)該摒棄。

三、《真傀儡》價值重估

雜劇在元代成熟并達到鼎盛,入明以后,南戲嶄露頭角,勢頭逐漸壓過雜劇。明雜劇相對南曲來說,一直處于不顯眼的位置,沒有獲得充分的重視。沈德符在《顧曲雜言·雜劇》中記載:“北雜劇已為金、元大手擅盛場,今人不復(fù)能措手”。[6]214在這種情況下,雜劇作家為了生存,在已經(jīng)固化的元雜劇體制上進行摸索和創(chuàng)新。體制上的創(chuàng)新包括戲劇結(jié)構(gòu)、演出、音樂、角色等方面,明沈泰編的《盛明雜劇》中收錄了許多明中后期的創(chuàng)新之作,如徐渭、汪道昆、葉憲祖、王衡等,他們的雜劇皆從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元雜劇的僵局,《真傀儡》即是其中一例,其體制上的突出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戲劇結(jié)構(gòu)上。

雜劇結(jié)構(gòu)通常為四折一本,“折”是元雜劇最基本的單位,類似于現(xiàn)在戲劇的“一幕”或“一場”。《真傀儡》為單折劇,以一折為一本,篇幅短小,情節(jié)較簡單。單折劇并非王衡獨創(chuàng),在他之前,已有許多前輩進行嘗試。現(xiàn)有最早的單折戲本子是作為《西廂記》附錄保存的王生《圍棋闖局》,到王九思《中山狼》出現(xiàn),方開始了明代文人創(chuàng)作單折劇的局面。至明代中晚期,徐渭《漁陽弄》、葉憲祖《北邙說法》、汪道昆《高唐夢》等皆采用單折劇的形式?!墩婵堋肥菃握蹌?chuàng)作潮流下的產(chǎn)物,是王衡為挽救明雜劇頹勢所作的一番努力。徐子方先生指出:“真正形成明中后期的雜劇獨特面貌,就不僅要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形成強烈批判情緒的社會群體趨向,更重要的是在體制上創(chuàng)作出有別于元代及明初北雜劇,并為時代大多數(shù)作家所認同的模式?!盵17]225王衡創(chuàng)作單折劇,無疑為這一“模式”的鞏固添磚加瓦。

《真傀儡》雖然形式上只有短小的一折,但結(jié)構(gòu)緊湊、線索分明,所表達的內(nèi)容也很豐富。杜衍與當?shù)馗毁F鄉(xiāng)紳的對話反映世態(tài)人情的澆?。豢軕蛑蟹謩e演了西漢丞相曹參痛飲中書堂、東漢丞相曹操銅雀臺、趙太祖雪夜訪宰相趙普等事,劇中人物皆是不同時代的宰相,與現(xiàn)實中的杜衍相呼應(yīng),這正是作者情節(jié)安排的巧妙之處。其次,通過官紳與杜衍對這三出戲的評論,反襯了官紳的淺薄無知,作者也借杜衍之口道出為相的辛酸和無奈。如戲演漢丞相痛飲中書堂故事時,劇作云:

〔末〕耳邊廂嚷嚷,心窩兒癢癢。(我想那做宰相的,坐在是非窩里,多少做得說不得的事。不知經(jīng)幾番磨煉過來?)除非是醉眠三萬六千場,才做得二十四考頭廳相。[4]254

《真傀儡》還通過杜衍扮傀儡,于傀儡戲場演官場禮儀,諷刺了官場如戲場,正如“只得演朝儀在傀儡場,假金緋胡亂遮窮相”一般,戲中有戲,諷刺辛辣。《真傀儡》用單折劇將矛盾集中在“一幕”中,劇情精彩,矛盾突出,主題也更加鮮明。單折劇雖不適合劇演,但作為“案頭文學(xué)”能在文人間快速傳播,這或許也是王衡創(chuàng)作的緣由之一。

除體制上的努力外,《真傀儡》的價值還體現(xiàn)在“肉傀儡”這一傀儡戲形式上?!翱堋币辉~最早出現(xiàn)在東漢應(yīng)劭的《風俗演義》。在后代不斷的演化中,傀儡戲衍生了諸多表演形態(tài),包括布袋木偶戲、懸絲傀儡、藥發(fā)傀儡、水傀儡、真傀儡等。肉傀儡作為傀儡戲藝術(shù)群中的一種,在傀儡戲史上有重要的意義。

“肉傀儡”一詞最早見于宋代,宋人筆記對“肉傀儡”有簡單的記載?!抖汲羌o勝》于“肉傀儡”下注 :“以小兒后生輩為之 ?!盵18]11《武林舊事》于《張逢喜》《張逢貴》條下注“肉傀儡”字樣。[19]138這里提到了肉傀儡的演出主體和演員中的“姣姣者”。宋元時期,以肉傀儡為形態(tài)的傀儡戲流行開來,但當時的肉傀儡究竟為何種形態(tài),現(xiàn)僅可從少量記載中窺見大概?!短吨轀可届`祐禪師語錄》稱:“溈山晚年好,則極教得一棚肉傀儡,直是可愛,且作么生是可愛處。面面相看手腳動,爭知語話是他人?!盵20]419劉仁甫《踏莎行·贈傀儡人劉師父》中也提到“不假牽絲,何勞刻木,天然容貌施裝束”[21]427。通過這些記載,可以推斷“肉傀儡”應(yīng)為真人扮演,亦可知肉傀儡的表演形式應(yīng)為“爭知語話是他人”,即在臺上的傀儡不開口,而由后臺操縱傀儡的人代言。但總體來說,由于沒有肉傀儡戲演出底本作為參考,尚不能明確肉傀儡的具體表演形態(tài)。

至明代,隨著瓦舍勾欄的衰落,肉傀儡逐漸喪失演出場地,加之戲曲藝術(shù)此時已非常繁榮,傀儡戲難以與其它戲曲藝術(shù)相抗衡,逐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文人對其的關(guān)注也越來越微弱,基于此,明代對肉傀儡的記載相比前代更加稀少。現(xiàn)有關(guān)于明代肉傀儡的記載僅有寥寥幾則?!督鹌棵吩~話》中有這樣的描寫:“叫了一起偶戲,在大卷棚內(nèi)擺設(shè)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孫榮孫華殺狗勸夫》戲文。堂客都在靈旁廳內(nèi),圍著帷屏,放下簾來,擺放桌席,朝外觀看。”[22]210明萬歷《歙縣志》也有關(guān)于肉傀儡的記載,其云:“傀儡亦優(yōu)也。然是木偶,而人提之蓋之,死而致生之也,猶易為也……瞪眼冷面,仰臥曲身,行坐跪拜,一如傀儡之狀,場下觀者不知其為人也。此則之生致死之不易也。”(1)萬歷 《歙縣志》 卷九“藝能·戲藝”,轉(zhuǎn)引自朱萬曙《明清兩代徽州的演劇活動及其與區(qū)域文化的互動關(guān)系》,見朱萬曙、卞利主編《戲曲、民俗、徽文化論集》,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4.除此之外,便是王衡的《肉傀儡》,相比前兩則簡短的載述,《真傀儡》不僅進一步明確了明代存在肉傀儡表演藝術(shù),且突出地將肉傀儡這一形式置于雜劇文本中,如此一來,肉傀儡研究便有了直觀的文本作為參考,其表演形態(tài)更加明晰,對于肉傀儡研究實有撥云見日之價值,對肉傀儡的研究至關(guān)重要。明代肉傀儡相比前代有很大的衍進,這在《真傀儡》中有直接的反映。《真傀儡》“開場白”道:

〔社長上〕鵝湖山下稻梁肥,豚柵雞棲對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自家,桃花村兩個里長。我是孫三老,他是張三老。本村年年春秋二社,醵錢置酒,做個大會。今次輪該我二人做會首。聞得近日新到一班偶戲兒,且是有趣。往常間都是傀儡妝人,如今卻是人妝的傀儡。不免喚他來耍一回。言之未已,會中人早到。[4]252

從這一“開場白”可以看出,相比前代,明代肉傀儡已有班社,一班肉傀儡已能演出整本戲。“開場白”還指出傀儡戲由“傀儡妝人”到“人妝傀儡”的衍進,除肉傀儡外,其它形式的傀儡戲皆是“傀儡妝人”,即“仿人”,而“人妝傀儡”則是“真人”扮演,整個表演形態(tài)發(fā)生了轉(zhuǎn)換。

《真傀儡》基本明確了“人演傀儡”的表演形態(tài)。除“開場白”直言“人妝傀儡”外,雜劇中還有多處提到肉傀儡的形態(tài)和演出模式。

〔眾〕好個標致老丞相,生出這樣花嘴花臉的出來。只是他衣冠動作,像得爺好?!才肌巢徊m你說,一時扮不及,把面子裝上的?!踩ッ孀咏椤场脖娦椤吃瓉砭褪且怀鰬颍∈裁锤缸??什么父子?耍我們哩!不好,換來![4]254

當看客紛紛議論戲中傀儡父子的衣冠動作非常像時,扮演兒子的傀儡開口說道:“不瞞你說,一時扮不及,把面子裝上的”,并脫掉了“面子”。這一場面非常有趣,“裝上面子”便可扮作其它傀儡人物,可謂“人演傀儡”最形象的解釋了。此外,《真傀儡》還印證了肉傀儡的演出形式,在戲劇文本中解釋和還原了何謂“爭知語話是他人”。雜劇中傀儡戲開場時有這樣的表演描述:

〔凈、丑〕??艿模藭r也該來了。〔??苌蠄龃蜩尳椤场疚鹘隆糠值美鎴@半面,盡教鮑老當筵。絲頭線尾暗中牽,影翩躚。眼前今古,鏡里媸妍。來了來了!〔內(nèi)吹笛,外扮少年官,扶醉丞相上;官跪諫,相作惱介下〕〔眾〕這是什么故事?〔?!尺@是漢丞相痛飲中書堂故事。[4]254

從這一描述中可以看出,肉傀儡在演出過程中,始終有一個“??堋闭哓灤┢渲?,作為“引戲人”,介紹劇情,說話表白,串聯(lián)整個故事情節(jié)。肉傀儡只需要表演動作作傀儡狀,不需要開口說話,所謂“爭知語話是他人”。總之,《真傀儡》為肉傀儡研究提供了關(guān)鍵性的資料,推進了肉傀儡的相關(guān)研究。

王衡作為明代中后期雜劇的重要作家,除《真傀儡》外,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劇目,如《沒奈何》《郁輪袍》等。他在每一部雜劇中都注入了自己的心血,所謂“蓋才人韻士,其牢騷抑郁、啼號憤激之情,與夫慷慨流連、談諧笑謔之態(tài),拂拂于指尖,而津津于筆底,不能直寫而曲摹之,不能莊語而戲喻之者也”[4]8?!墩婵堋吩⑶f于諧,寓辛酸于諷刺中,也飽含對其父的美好祝愿和希冀,情感真實濃郁,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其價值有賴于后世學(xué)者進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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