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齊永
關于蘩漪是否真的有病,是許多讀者和文學批評家們探討過甚至依然在探討的問題,而這一問題引發(fā)的爭論,恰恰就表現(xiàn)了蘩漪這一人物形象的復雜性與矛盾性。正如對于她剛出場時的描繪那樣,蒼白的臉色、大而灰的眼睛、眉目間的憂郁、瘦弱的胸等,都透露出一種病態(tài),而這種病態(tài)的描繪之下,卻又有著“更原始的一點野性”,讓人“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常常透過自己或者他人的眼光在“有病”和“無病”之間切換,這也恰恰表現(xiàn)了她復雜而矛盾的性格,“病”在不同場景和語境中的出現(xiàn),就起到了重要的隱喻作用。
蘩漪是一個果敢、大膽又叛逆的女性,但我認為,她初次登場時呈現(xiàn)在讀者和觀眾面前的“病”,更多的卻是一種刻意的逃避。她在周公館里呆了十八年,也在這密不透風的環(huán)境里被悶了十八年,周樸園對于她來說應該只是一個發(fā)號施令的權威的存在,因此在周樸園從礦上回來的這些天,她稱病將自己關在樓上,這既是面對“權威”的無奈,也是對無聊和乏味命運的逃避,不過這逃避之中也蘊含著一些反抗的意味。但是更為明顯和激烈的反抗,是蘩漪稱自己“無病”時的反抗。當蘩漪拒絕喝藥并大吼“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告訴你,我沒有?。 钡臅r候,這種反抗幾乎被推向了高潮,爆發(fā)出叩擊心靈的力量,對所謂的絕對威嚴做出深刻的抗爭,是個人意志與情感的追尋和抗爭。
在戲劇的第四幕,蘩漪在遭受到愛情的徹底拋棄之后,她的情緒也被引向了高潮,“嗯——我有神經(jīng)病”“我是瘋了。請你不要管我”……這里的蘩漪說自己“有病”,是以瘋的姿態(tài)來反抗周樸園的命令,但更是精神遭受巨大創(chuàng)傷之后變態(tài)心理的顯現(xiàn)。在周公館里,周萍的出現(xiàn)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活著的、敢愛的人,可此時周萍又親自將她推回到令人窒息的死氣之中,因而她陷入一種病態(tài)的、精神缺失的創(chuàng)傷之中。
所以說,蘩漪的“病”,不是一種客觀的具象,而是一種隱藏著的強大的力量,是一種精神的“越獄”,這種力量是崇高的也是畸形的,她既隱喻了對壓抑的、腐朽的家庭與社會的反抗,也隱喻了一個果敢的女人對愛的渴望和對自我人格的追求。
在《雷雨》中,曹禺對中國的家庭和社會的憤懣和批判,體現(xiàn)得最好的地方,就是周樸園與蘩漪的“病”的對抗。
周樸園命令蘩漪喝藥的那一段,是《雷雨》這部戲的經(jīng)典橋段,它深刻而沉痛地揭露了封建大家長管制下的一個家庭的冷顫與悲哀。在周公館里,無論是妻子,孩子,還是仆人,都活在周樸園的命令之下,周樸園站在周公館權力的頂端,掌握著這個家庭里一切的話語權力,一切反抗和試圖反抗最終都以可笑的失敗告終,蘩漪在雙重威逼的壓力下痛苦地喝下了苦藥,周萍在父親的命令下向自己的繼母也是曾經(jīng)的情人下跪哀求,周沖在父親的絕對威嚴中吞回了憧憬許久的請求……
用周樸園的話說:“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敝軜銏@作為礦場的董事長,作為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追求的是體面,是尊嚴,而擁有這些的前提便是占據(jù)絕對的話語權,維持所謂的家族秩序。他用來維持家庭“圓滿”的手段,就是以“病”為借口。蘩漪是反叛而剛硬的,在周公館里對周樸園說“不”最多的就是她,因此她自始至終都在被周樸園逼迫著吃藥看病,并被命令著給孩子們做一個聽話的、服從的榜樣。
凡是有違周樸園意志的,在周樸園那里便都作“有病”處理,因為病人難免會犯“糊涂”,所以病人的反抗并不能作為對他的權威的挑戰(zhàn),因此,他便常常用“有病”來定義他人對他的違逆,以此來粉飾自己的絕對地位,甚至他會先給“病”下一個定義,再請大夫來診斷,比如他連蘩漪的面都沒有見,就斷定她有病,還獨斷地準備了藥方。這既是他對家庭話語權力的霸占也是他最虛偽的掩飾裂隙的手段。是否真的有病,有什么病,嚴不嚴重……這些問題在周樸園那里都是無足輕重的,他看重的只是自己的尊嚴、權力,只是家人的服從和家庭門面上的秩序井然。因而幾乎家里的每一個成員在周樸園那里都曾有病,他曾對周沖說:“我看你的母親,精神有點失常,病像是不輕?!保ɑ仡^向周萍):“我看,你也一樣?!?/p>
一旦周樸園的家長地位遭到挑戰(zhàn),他虛偽的“有病定論”就會立刻暴露無遺。在蘩漪淋著雨瘋瘋癲癲地從四鳳家回來,并說自己有神經(jīng)病時,周樸園慌亂了,因為真正的瘋病是跳脫于精神控制之外的,是徹底挑戰(zhàn)他的意志的,因此他一改以往認為蘩漪“有病”的說法,命令她:“不要裝瘋!你現(xiàn)在有點胡鬧!”
在文學作品中,所有的病痛都是社會的病痛,在周公館里,蘩漪的“病痛”也是整個家庭的病痛,更是周樸園的病痛。因而在戲劇的結局,那直指向死亡深淵的悲劇,并不是一場雷雨中的意外,而是這種病痛的擴大,更是對周樸園絕對話語權力的挑戰(zhàn)和諷刺,他所要維持的最有秩序、最圓滿的家庭,變成了最難以言說的、最支離破碎的面貌。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提出:“向死亡存在。”他認為“死亡是此在的最本己可能性。”也即是說,存在(生)必將走向死亡,當我們面對必然的死亡時,就會產(chǎn)生“畏”,而“本真的生存”就產(chǎn)生于這樣的“向死亡存在”和“畏”之中。因為“死亡”和“畏”是他者無可替代的真實,只有在這種真實的沖擊下,我們才能拋去一切的遮蔽,面對生存的真實,懂得生的意義。
或許我們可以說,在海德格爾存在主義這樣的視角之下,生存與死亡是辯證統(tǒng)一的,正是把死亡當作一種特殊的生命現(xiàn)象和生存方式來考慮,以此來規(guī)定人的存在意義和參照價值。
在第四幕戲中,蘩漪近乎瘋癲的“病”,是一種長期受壓抑受束縛的精神的死亡,她近乎聲嘶力竭地要拋開被長久地貼在她身上的一切標簽,那一刻,她不再是誰的妻子,也不再是誰的母親,就像她對周沖高聲說的:“你的母親早死了,早叫你父親壓死了,悶死了?!?/p>
長期受壓抑的精神走向死亡之后,她迎來的是一個真正的活著的女人,是一個真正需要愛、懂得愛、敢于去追求愛的真實的女人。穆齊爾曾言:精神病人只患了一次病,而我們天天患病。在蘩漪過去的如死灰一樣的精神走向死亡之后,她便從那種病態(tài)中抽出身來了,真正地去尋求內(nèi)在靈魂的壯碩。與其他人物相比,她的狀態(tài)或許最癲狂,最像一個瘋子,但她的靈魂反而最熱烈、最真實、最誠摯,這恰是靈魂與精神的生與變形,是真正意義上的“向死亡存在”。
蘩漪的“病”的變形,實際上也使得戲劇的悲劇性結局成為情理之中。四鳳的死象征著無法再掙扎的絕望和走投無路的痛苦,單純而乖順的她承受不起現(xiàn)實的摧殘;周沖的死象征著幻想的破滅,也許從一開始,他愛的就不是四鳳,他愛的是理想中的對未來的憧憬,愛的是愛本身,當他發(fā)現(xiàn)社會和家庭與理想全然不似的時候,理想就幻滅了,年輕的靈魂陷入與年歲不符的,難以逃脫的迷茫;而周萍的死則是死于蘩漪的“生”,四鳳的死和身世的明了對于周萍而言無疑是巨大的打擊,但在我看來,這還不足以讓他失去生命,而蘩漪的真實、熱烈和重新燃燒的生命,才是周萍難以匹配與承受的鎮(zhèn)痛。蘩漪在最“癲狂”的時候活成了最完整的人。
然而,因為周萍的死,蘩漪的“向死亡存在”也只是“存在過”而已。當一場爆炸般的雷雨之夜過去之后,蘩漪注定會陷入真正的“病”,因為支撐她的精神活過來的力量徹底消失了,這是一場如雷雨般有張力的向死而生,絢爛但并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