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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綹兒(中篇小說)

2019-02-01 02:08鐘正林
北京文學 2019年2期
關鍵詞:職稱

鐘正林

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后來,

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

——海明威《永別了,武器》

前面的人過去了,你一抬腿,紅燈卻亮了。斑馬線內的車輛像早已神經繃緊的運動員聽到鳴笛樣豹子般躍起,車流的轟鳴勝過一條河的咆哮,你的卷發(fā)和印花裙下的絲襪也被氣浪簌簌掀動。這些當仁不讓的主兒。

每次都是這樣。像你的落寞,你的從不奢望。

前面的人都過了,比你差勁的人都過了,臨到你就過不了了。這紅燈,運氣的預兆么?這多年來你苦苦想得到的東西,比萬花筒中繽紛的玻璃片兒離奇得多。

諸多事在于你卻總是逗湊。先是快遞公司說有個包裹送達,問你是不是在綿遠街體育場那個報社。你反問本城還有其他報社嗎?接著是用電信息,家用電表存費需要充值。接著市司法局謝主任叮囑你記著今下午去參加檢察院庭審案督察。你是今年推薦的省級人民監(jiān)督員,活動不能缺席,監(jiān)督其次,說你失信問題可就大了。其次是發(fā)行部小張說,今年許多單位都削減了經費,我們報紙卻漲了五十,晚報訂閱形勢嚴峻,得抓緊。

可今天上午你要去人社局辦重要的事,再順利都要半天才能搞定。這時小區(qū)物管打來電話,說是樓下住戶投訴你家里漏水。嗨,往天這些事一件都不來,為什么偏偏要湊在辦職稱材料要件時都齊刷刷地來了呢?且都在一小時之內。如這紅燈一樣,平時不趕時間一路全是綠燈,現在時間恨不能一秒掰成兩半來用了,每個街口卻都遇紅燈。這就是生活,故意與你過不去逗湊。你心一橫,給我逗湊,都擱著吧!但漏水的事不能擱著,你給老公打了電話,再忙都叫他回家去把水閘關了。你內心是極不情愿給他打電話的,比方說組合衣柜滑動門出槽了,鐵炒鍋把手的一顆螺絲需要緊一緊,這些男人做的事你寧愿自己動手也懶得喊他。可今天不一樣,電話里你聽見他邊哦哦應答著,喉嚨上才隔出一口氣。

過了這一關,一家人的境況或許就會好起來。這樣想著,你就緊緊盯著西湖街與天山路十字口的紅綠燈,以致過渡黃燈剛倒數3時,你就邁動步子,叮囑自己,不要慌,像過這綠燈一樣,踩準節(jié)拍,這個要件只要弄好了,或許就符合條件了。自己一定要過這關,莉還在位,不是上次計算機的含糊。這一生的不如意,這小小的歡喜,或許也是你在工作中默默無聞這么多年該有的名分吧,再也不能錯過了。

之前是十月十五號,一看手機上電話尾數127的顯號你就心跳了下。一貫的蔫聲蔫氣,炙日下的葉子般有氣無力的,是文化局人事科劉科長。生活的一般經驗里是會忽略掉這樣的男聲的。言為心聲有時確實表露了一個人內心的分量吧。如果這樣,就完全錯了,這蔫蔫聲里的每一句每一字都關系著申報者的命運,飯碗質量,甚至一生的優(yōu)渥。這個平時最不起眼的人,甚至連句話都沒有一丁點兒陽剛氣的人,在這個地級市,尤其是文藝界,卻舉足輕重,就像自行車鏈條,缺不了的。

你終于接電話了,國慶前我給你打了電話,一次你沒接,一次沒打通。

你心里一緊,這一年來,這兩百多天自己等的就是他的電話啊!甚至四月和八月底,等不及的你還給他打過兩次電話。前一次他說通知和表格還沒下來,后一次他蔫聲中有些不耐煩,下來了我會通知你們的。蔫聲一如缺火的鍋里緊燒不開的水,只裊著一絲絲白汽兒。

你過來拿呢?還是……通知在省文化廳網頁上可下載。

白汽兒冒著泡,有氣無力。

煩勞劉科長大駕,給我發(fā)個電子郵件。

急性子的你曉得此時不能礙口飾羞拖泥帶水。

郵件很快發(fā)過來了,文件上顯示省人社局和文化廳公布的《關于中高級專業(yè)技術職稱評審的通知》的時間是9月17日,開始接收材料時間是11月10日至15日,而市縣級有關人事部門接收材料時間是10月31日。而29日、30日是星期天,31日是星期一,市文化局一貫的學習日,也就是28日你就得按要求把材料送給他。16號至27日只有11天,中間還要除開自己的編版時間,周二副刊,周三評論,雷打不動的,出了錯的話,電編、編審、值班編委都受牽連,臉面可是丟不起的。9天時間能否把亂絮般的各種作品成果樣件找齊,能否按照通知所述的三十多項要求編排目錄,分檔歸類,梳理復印,還有單位推薦材料和任職以來的專業(yè)總結等等,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單位推薦材料看起來是該單位寫,但現實是,好酒好菜招待后到頭來還得自己寫,想單位負責此項工作的人給你寫,門兒都沒有,何況申報者也不會相信別人能比自己寫得更好。

下午,你第一件事就是去莉的辦公室。除了這件事,你沒有求過她,即使八年前那次計算機等級考試。種種的心理使然,加上累積的經驗,你認為這次自己不能再矜持了。你就說出了明年準備報副高職稱的事。莉在電話上說,到時我來協(xié)調。生活中許多人都是事后諸葛,幫別人參考運作一件事游刃有余,自己遇到事了往往就抓不到韁。這不是你一個人的缺陷,就如剛開始沒把文件讀懂就貿然找莉補辦中級職稱證。九年前本市評審的中級職稱都沒有頒發(fā)職稱證,人社局只給單位發(fā)了綹兒通知。今年通知要求要有資格證書和職稱資格取得文件復印件。去了莉的副局長辦公室,門卻是關著的,撥通電話,說是在市上開會,叫你帶上身份證、當初取得中級職稱文件的復印件和一寸照兩張,到政務中心一樓3號窗口辦理就是了。備好材料初樣去文化局人事科,劉科長眼珠盯著你蔫蔫地說,中級報副高只需有資格證文件就行了,文件上要求的職稱證復印件是指副高報正高的材料。中級都在地方評,都是發(fā)的文件。沒經驗過,補辦的中級職稱證就是畫蛇添足了。

蔫蔫聲繼而一轉,雖然你年滿五十歲了,屬計算機等級免考年齡段,可國家人社部去年就把電腦列為參考科目,計算機不在評職稱必備條件了,但專業(yè)技術人員繼續(xù)教育登記證是必備的。你只把女性五十歲計算機免試掛于腦中,何時知道去年就免試了,何時知道又新增了這個必備條件呢。咋辦呢?又只有找莉了,這有些一反自己十年前的處事原則,這樣的忙估計她是不會推托的。不出所料,莉語氣中沒有推托,說星期二上午你來我辦公室。

今天就是星期二,你得去莉辦公室。不能去得太早,估計莉上班先要忙一會兒的,十點去合適??墒悄?,九點鐘左右,就一下子鉆出這么多事來,連紅燈都故意跟你過不去,你甚至有些質疑這些事是不是有人故意謀劃的。

中級職稱你已任了十二年,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成績也符合甚至超過了二級文學創(chuàng)作的杠杠。計算機雖免試了,可是這個繼續(xù)教育可能就要把你攔在門外了,像七年前就該晉升的副高職稱因計算機未過關一樣,現在又要死在繼續(xù)教育登記證上了。為了這一綹兒,你夠煎熬的了。

八年前的命運似乎從云縫中漏下了一綹兒光亮。一次在省作協(xié)開筆會,你有幸挨著作協(xié)李書記坐。李書記表現出關心,一個地方出一個女詩人不容易,在報社工作怎么樣?你當時說,很好!書記就沒再說下去,后來創(chuàng)聯(lián)部楊主任對你說,李書記想聽你在報社工作不如意不對口,想調你來省作協(xié)。你沒有搭白,原因是你剛到地級市日報編副刊,剛到自己舒心的崗位,而這個工作的來之不易是外人不能想象的。這是你夢寐以求的,如年輕時夢寐進縣文化館一樣。相反,你所了解的作協(xié)里并沒幾個作家,有的大都是借作家這塊敲門磚,進去后再難得看到有作品發(fā)表了。什么原因呢?是遠離了生活場,還是沒有了苦難時的激情,真是難以說清。再說,你兒子都上大一了,沒必要再為異地安家勞神費力了。再說,那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自在牛何必去套個受罪枷呢。

話雖這么說,可還是有些糾結,錯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老公對你說,這輩子你能從事專業(yè)寫作多好,年齡和機會也不斷在深夜里鞭醒著。你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就是這事。一段時間他也幫你向省作協(xié)的熟人間接地打聽,主要是工資待遇,工資基數是比地級市高一檔,生活物價也高。省作協(xié)按職稱定薪,如果沒有二級文學創(chuàng)作職稱的話,肯定要吃虧。這樣一說,也就表露了他對你去的支持,并說了些寬心的話,自己當保安自己管得了自己,興玉你放心,就那一次,我再也不會了。娃兒讀大一了,你也可以丟手,成都租間房子也不難,省城坐公車也就兩個鐘頭。你呢,也曾動了心,著手申報二級作家職稱。按當時的創(chuàng)作成績,對照申報條件,是沒問題的。就是個計算機,兩科目,操作和編程,要達到二級;許多熟人交了四百八,買了應考光盤,演練了幾個月是考過了的。你垂頭嘆氣,唉——頭天演練了的,第二天回爐就連程序都忘了。

老公從熟人口中得知,可找槍手替考,往年就有人找替考成功的,只要考試時沒人查就行。那時你已認識大你一歲的莉,因了文學。

所以你常常感嘆,這一輩子遇見的貴人都是因為文學。莉在部隊時喜歡散文,軍報和地方報刊發(fā)表過豆腐塊,轉業(yè)到黃許九五廠,被文化局局長發(fā)現要到了文化局,后來男人出事后到了人事局。按理她去不了人事局的,但另一個男人關鍵時候幫了她,那個男人也喜歡寫點東西。川渝兩地的文人,三教九流聚在一起的方式都是喝茶,可以說喝茶就是川渝文化的道場,不少名篇佳作都得益于喝茶,尤其是河邊、公園、庭院小區(qū)的壩壩茶,是出鏗鏘詩歌和好小說的熔爐。你在編黨報副刊,一個地方唯一公開發(fā)行的必訂紙媒。包括那個男人等附庸風雅的,都希望自己的文字能上報。

莉跟你去大風車參加茶會,她不諳那個男人要來參加,你也不會擺這些的,對方是分管人事、教育、文化的市委常委。你也不會以某領導參加聚會而在人前顯擺,那樣,有層次的文友會在骨子里所不屑,在這樣的茶會上,都是文學的虔誠信徒。那個男人很少參加這類活動,這次是不請自來。莉那時剛離了婚,在文化局憋悶得很,有事沒事往報社走。她后來對文友說,花未開那次不把我?guī)У酱箫L車茶樓的話,我是到不了人事局的?;ㄎ撮_是你發(fā)表詩的筆名。

找槍手代考是有風險的,即使在飯桌上談好了的,到了火鍋吃完下桌你都羞于啟齒。老公就只好瞅著間隙與落在后面的莉慢慢走慢慢說了。五月正是女貞子花開時節(jié),長湖街西湖街的女貞子在初夏的盛綠中張開了它們八爪魚般的爪子,你曾寫了“陽光在樓房上躺倒/它們在街道上空張牙舞爪/兩張初夏的美床……”你說這個季節(jié)一路行來猶如天籟,這組詩就叫《一路行來猶如天籟》,你問老公咋樣?他說還不如就叫“時光正當張牙舞爪”簡潔有張力。莉鼻子嗅著花香哧哧笑了幾聲,很輕微,聽你們說說自己也覺得美。一路說著,長湖街就要走完了,要分手了,老公才趕緊把你這次職稱的重要,計算機找槍手的事托出。她只應了一句,你們看著辦,穿了幫可不要講給我說過。你大大地松了口氣,這樣的閃爍其詞就算是默認了。

槍手找好了,錢也談好了,卻被趕了出去。運氣不好!今年計算機考試開始實行在線監(jiān)控,督察組中途查證。職稱評不上還調動啥呢,你去往省作協(xié)的路就這樣斷了。

多年前的詩歌愛好,你做夢都想教民辦,就有更多時間寫詩,什么法子都想了,卻不能。也有個機會,趙支書的兒子想對象,你卻嫌棄對方一口玉米黃齙牙,死活不干。用你父親后來的話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用命改了你的命,玉兒你得去燒炷香叩個頭。

可是直到現在你都沒去磕個頭,每次回鄉(xiāng)只是遠遠地朝那據說是埋了那女人、也是恩人的墳包的山坳里望上一望,心里濕濕的。于老公之外的守舊和排斥,也受這個女人的悲情影響吧。后來又去了一次。

從水磨溝岳分礦擔糞水掙工分的你父親,第二天中午沒有回來吃飯。岳分礦距你們村四公里,是省屬金河磷礦的主礦區(qū)。那時還沒有化肥,生產隊點玉米栽洋芋嚴重缺肥,岳分礦茅坑里的大糞就是俏貨。是與其他隊一年按月組織全勞力輪著去挑的,每天一個青壯年能挑回四趟,倒進二坪的集體大茅坑。這天中午一貫挑第二擔回來的你父親卻沒有回家吃飯。難道出了啥憋門?你母親愁著臉說的土話“憋門”就是出了不好的事。玉兒你去看看。

甩著長辮子往公路上走,祥幺爸貴幺爸挑著空桶過來了,空桶里有兩大片綠綠的馬蹄葉,在岳分礦挑上大糞時蓋在上面,既避臭又防糞水浪出桶沿。對于地道的山人來說,那產大苞谷大洋芋的人大糞聞著是香的,主要是挑著過礦區(qū)的燈光球場時不惹工人們捏鼻子。祥幺爸貴幺爸是兩弟兄,與你家都在三坪溝邊。你紅著臉問祥幺爸,我爸咋這陣還莫回來嗎?山女子一說話就羞怯臉紅。貴幺爸先于弟娃答道,油坊巖上出了事,你爸當白求恩去了。

唵——

你車轉身跑回家,給媽一說,媽說,你爸又不是醫(yī)生,咋當白求恩呢?但她卻喜笑顏開了。管他當啥,總之人好好的就對了。那些年為爭大糞,不光村與村的人打架,有次礦區(qū)醫(yī)院的一個女醫(yī)生說,祥幺爸在糞坑下偷看她屙尿。奔來群青工拿著鋼釬大錘與村人手持扁挑對仗,人保組趕到才各自散去。

暮靄沉沉,你和媽在路邊望著山灣上的人影,爸還沒回來,他當白求恩的事先沸沸揚揚地回來了。那年代,白求恩誰不曉得,抗戰(zhàn)時期來中國援助的加拿大醫(yī)生,為搶救傷員傷口感染死在了手術臺上,毛主席都稱贊他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商舸蠹S的人說父親去當了白求恩是對父親的挖苦。岳分礦對面的油房巖上吊死了一個中年婦女,你父親回來說,穿了件華大呢,是個體面人。據說婦女是來礦洞看反革命男人的,全國地富反壞右大都在80年代末就平反或恢復了職務,她男人卻還在礦洞里,據說是上面的人說沒有他的檔案,無從證明他當過中學教師,更無從證明誰把他打成反革命的,他的教師職位都是自己搞丟的,屬于永不翻案的那一類。她來看男人,卻沒有見著男人,一個副礦長接待了她,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住了一天一夜,應該說無論上白班中班還是夜班都該出礦洞了,卻沒見著人。第二天上午油房巖上的山人發(fā)現一個人吊死在了一棵樹上。

死人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大事兒,金河磷礦人保組趕到,第一件事就是給錢請人背尸體下油房巖。油房巖可不是一般的山巖,上游黑龍池的陰河水從巖石上淌下如清油,一條細弱小路羊腸樣搭在巖石上,供巖上的幾戶人家出入,下面是深壑,深壑對面山腰上就是岳分礦,夜晚燈火輝煌,猶如小山城。羊腸山路空手走都難,何況背死人,工人沒一個愿意的;山人更不接招,說是這樣的錢掙不得,總防吊死鬼半夜上身。錢從十五塊增加到二十塊,又增加到三十塊,外加三十斤粳稻米,已經不少了。還是沒人吭聲。關鍵時候,你父親說我來試試,這累贅活只有挑糞桶走山路不灑一滴的山人吃得。你父親就穿了棕蓑衣、棕草鞋,草鞋上綁了鐵碼子,是向巖上的羅姓山人借的。棕蓑衣與尸體隔著不至于水汽體味臟東西濕沁,棕草鞋是爬懸崖跌坎的好角色,冬天挖藥打獵的山人的專用,加上鞋底拴了口齒狀的鐵碼鏈,上下山就不會滑了。你父親后來講起仍然覺得那女人的頭發(fā)毛刷般撩撥在他的后頸窩上,鼻尖上游弋著一絲絲香氣兒,在背上一點也不僵硬,仿佛還活著。他就這樣鼓著一股氣,為你爭口氣的心勁,把女尸背下了油房巖,領到了三十塊錢和一袋粳稻米??h公安局的一位干部從山人口中得知你父親就是十五年前的下放戶,拍著你父親的肩說,還是城里人覺悟高,又問前幾年知青和下放戶落實政策為啥莫回城?你父親苦笑了下道,習慣了。苦笑的背后想說的是,城里好多人都莫有工作,回去了子女莫出路。

干部說,也是緣?。∵@女人趕在縣委宣布文件前進礦區(qū),是來告訴反革命丈夫省委書記親自批示平反摘帽的喜訊的,哪曉得就遭了厄運。你們一家是有政策而不想回城,這女人是盼著丈夫回城過好日子,自己卻永遠留在這兒了。末了問有啥困難莫有?你父親就說了女兒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教書,被有后臺的初中生頂替的事。那干部說基層復雜,我回去問問。也就說到這里,天已擦黑。羅姓山人你給你父親看樣東西,一本那個年代比較奢侈的塑料殼筆記本,他曉得你父親識字,或許有用。說,汪師——這個你要不,在那樹下?lián)斓摹D愀赣H接過來揚手就要丟進河溝。誰要死人的東西,不吉利。山風一撩,卻看見厚厚的筆記本上分行排列的詩,藍墨水鋼筆寫得很是工整,上面依稀是只有外國人才有的一長串的名字。想起女兒早晚讀詩,還在縣文化館雜志《亭江》發(fā)表過,就縮回揚起的手,揣進了懷里。

你父親家都沒回,就把三十斤粳稻米扛到了趙支書家,他曉得趙支書最愛吃粳稻米,比酒米還香還瓷口。山里的主產是苞谷洋芋,那陣吃一頓米飯當過年,更何況是一袋粳稻米。趙支書當然喜歡得很,主動說,汪師,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兒女親家各說各,我馬上就在廣播里給申隊長說,三十號汪興玉去學校給學生報名。高中生總比初中生強!你父親感動得就差沒跪下了。

當時山里借助礦區(qū)的電力,家家戶戶都安了紙喇叭,山里以林為主,沒有分山林,只有坡地承包到了戶,十幾匹山還是集體勞作。薅林伐木砍竹開會都是靠紙喇叭,早晨五點左右就能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四川人民廣播電臺的聲音,一點也不閉塞。

你父親回家后把來龍去脈講與一家人,當然是比過年還高興,尤其是你,抱著父親就嗚嗚哭起來,這哭不是哭,是喜歡。你母親卻責怪你父親,你也太耿直了,一袋粳稻米撮點出來嘛,娃兒們也打打牙祭,你卻筆流端全送去了。你父親說,有三十元錢夠了,不要貪,明天你就可去水磨溝用錢換工人的飯票面票,到食堂里換成米和灰面。你母親才又喜歡了,說,你只說玉子的事,早說還有三十元錢我就不怪你了。可后來父親卻在心里責怪了自己好長一段時間,每當提起這事兒,他都嘆口氣說,自己操之過急,但都是命。都晚上吃了飯,你父親脫衣服時,才想起什么似的摸出個塑料殼筆記本,說,玉子,這個給你,可能是那個女人的。你接過去一翻,就喜歡得不得了??诶锞谷槐某鼍溟L這么大從未說過的話:謝謝老黑!

川西人稱爸為老黑。

這就是茨維塔耶娃的手抄本,其中有你后來在山上讀到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你太喜歡了,成天迷在那些詩里,被一種節(jié)奏一種激情風箏般牽引著飛離了山村。

上吊女人案子破了的第三天,鄉(xiāng)文教委來了人,縣文教局通知,汪興玉為紅白鎮(zhèn)民辦教師,從今年九月起在青牛沱村辦小學代課。你父親就曉得縣公安局的干部不是瓢兒嘴,而是個鐵板上釘釘的人。那一袋米不該送,可送都送了又能咋樣呢!比起那本該與落實政策的丈夫一起享受生活的女人,自己一家是多幸運。女兒能教成書,一家人能吃一段時間的白米面饃,都是那女人的命換來的呢。原來罪魁禍首是那副礦長,公安法醫(yī)首先從女人的下身發(fā)現了男人的精液。實地展開調查,有山人看見他半下午與那女人上的山。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原來那女人見到副礦長并未說自己的男人已快要平反,因受苦太多,怕節(jié)外生枝,如果說了副礦長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而見著穿著體面又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副礦長也未說其男人早已調到了岳二巖分礦,吃住都更遠。第二天下午副礦長騙女方說,帶她去對面山上的礦洞子見她男人,走到油房巖僻靜山林,趁女人不備,用早揣好的繩子勒住女人的脖子,把女人的手腳捆了,手套塞了口強暴??赡芨械脚颂?,如留活口他自己難逃法律,就將其掐死后吊在了樹上,在上吊之前,他又做了次。足以說明女人有些姿色。

星期二天沒亮你就睡不著了,老公在床上懶懶地說,興玉,不要那么心焦,評得上評不上都無所謂的,這社會好。你才懶得理他呢!

他向來不喊你花未開的,除了熱絡的興玉,還有他老是覺得這筆名不是他所欣賞的。他四十歲就下崗了,從黃磷廠車間主任下崗后去華庭陽光應聘了保安,一月一千五,兩班一倒,一個白班,一個夜班。再也不敢摸麻將了,逢年過節(jié)舅佬倌在一起也不摸的,下崗后的他反而規(guī)矩了,過去兩口子拌筋打錘都改不了的麻將現在改了。你四十八歲那年兒子兒媳給你們帶來了孫子,兒子兒媳兩個人加起來的那點錢只夠交房子的按揭月供,每年小車的養(yǎng)路費保險都是你這個當媽的在交。還有兩邊房子的物管水電氣,還有一日三餐柴米油鹽。孫子明年秋就滿三歲了,你三歲時跟著父親下放山里,孫子三歲將上幼兒園,一筆不小的開支。據說一家叫天立的幼兒園已進駐本市,二十個娃娃一個班,六個老師教,一個娃兒一學期學費要六萬元。我的天,一般公務員一年的收入才五六萬呢!如果自己的職稱上不去,一般幼兒園也夠嗆的,未來的生活如何挪得起走。

過了幾個街口,遇見的都是紅燈,雖只停留三十秒,但你卻覺得它耽擱了好長時間,會使你在十點鐘趕不到莉的辦公室似的。

雖是熟人眼里的閨蜜,她的辦公室你卻很少去。門是開著的,她在辦公室。相互一笑,她親自泡水,前些年都是她喊一聲,對面的大辦公室就有嫩氣的女孩端來了杯菊花或檸檬水。你雖不一定喝,但那是對于領導的客人尊重的一種擺飾,也是一種有別于一般工作人員自己動手的一種格式。擺飾和格式就是有身份人的擺譜。很講格式很愛虛榮的她起身用勺子撮花,飲水機前沖水,可見從上至下的反“四風”反腐敗是見了效的。她也不再擺譜。常聽一些小官兒感嘆,現在要想五年前那般胡吃海喝簽單還拿優(yōu)惠劵的日子,只能是一種懷念了。

你的心咚咚跳,還泡啥水拘啥禮呢,都是閨蜜了,直接把繼續(xù)教育登記證給我補辦了不就完了。她呢,卻一點也不急,一副優(yōu)渥的樣子,端到自己當面時又用勺子加了幾顆枸杞,說是地道寧夏的。又用夾子夾了兩塊冰糖放進菊花里說,花未開,三十晚上你腳板兒洗得干凈,新疆天山菊也叫你碰上了,遲一天都莫口福的,辦公室?guī)讉€女娃子蹭得就剩這幾朵了。

莉又給自己泡了杯涼山苦蕎,坐下來,裊裊熱氣背后的那張臉,有些茄,長期酒和夜生活的印記。前些年上面來個人不光是吃頓飯那么簡單的,少說也得兩三萬,女人更要上陣陪喝陪唱陪麻的。要不是后來反“四風”,真不知要吃死喝死多少干部,搞散多少家庭的。美白得姣好的肌膚掩蓋了瑕疵,莉笑盈盈地看著你,略一思忖,拿起了電話。

羅科長嗎?我有個朋友,報社的。

花未開——對——

女詩人——蟲子和雪——

各是各的——哦——

你都背得到——

比市長講話爽口化渣——呵呵,我曉得你是她的粉絲。

現在機會來了,馬上你就可以零距離接觸。

她今年報副高,萬事俱備,只缺繼續(xù)教育登記證,你看還能不能給她補辦個?

好的,我叫她帶上,來考試中心找你。好的。

你焦了一晚上,人家只用了幾句話,一分多鐘就OK了,權力真是個好東西。

花未開大詩人,想不到羅科長也是你的粉絲,手里還網購有你的詩集《蟲兒歸》等你玉手簽名呢。你快去,老政務中心303,人家樂意為你效勞!

一番熱情,一番客氣,哪里是你在求羅科長辦事呢,是他在求你簽名吔,并說能得到你這個簽名,真是前世修來的。我的媽呀!這樣的話豈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的作派,就為了一簽名本,還是他網購的,有這樣說的嗎?真的是只有那些十六七歲的追星族才說得出口,五十的你現在聽來恍若隔世。兩張寸照,一張身份證復印件,事情就算完了。羅科長說,三天內我會把登記證送到你手上。把你送出門還微微鞠了一躬,下樓梯了回過頭去,對方高大的身材還站在原地朝向你立著。

坐在湖山別墅藤蘿花開亮的窗前,她想,如果自己不說,就連自己的閨蜜,那位名聲在外的女詩人花未開也未必知道自己是借了她的情,借了對方送給自己的那一綹兒。嘿嘿,想到這里她笑了一下,那薄紙片確切說就是一張改變了自己命運的戲票。那是個多么低沉的階段,自己的人生之舟幾乎駛入了窒息的港灣。文化局上下班,甚至上衛(wèi)生間的樓道里的交頭接耳和斜睨的眼神都是陰毒的箭矢。由此,你領略了什么叫殺人不見血,什么叫罪大莫過于口孽。老公出了事,何況是離了婚的,按理是劃清界限了的,那些見了自己言不由衷的招呼,怕臟了自己晦氣般的惶惶躲避,都在鞭打著你,要么升職,要么調離,唯有換個環(huán)境才能對過去作個了斷。是的,正如花未開所說,是文學拯救了她,如果她不是在女兵時愛好文藝寫點小散文,完全有可能認識不了她,就認識不了那個男人,冥冥之中就窺不得那一綹紙片兒,就不會在那一綹兒的牽引下去看從不喜歡的川戲。

是十年前吧,對,是本地有名的詩人花未開剛剛調到地方日報執(zhí)編副刊不久。那次是在大風車,六七個本土作家的茶會。那個男人是不請自來,來了就是眾星捧月,有幾個女文友從頭至尾都緊緊圍著那個男人斟茶續(xù)水甚是殷勤。而他呢卻只與花未開無話找話。平常也如上班族樣穿著一般般的花未開,一襲淺花白衣,領口和袖口邊織了金色蕾絲,安然坐在藤椅上。一位蓄大胡須,好像是從綿州來的詩人正在與花未開斟酌一句詩的意味,花未開稱對方為雨田先生。大胡須詩人說話的腔調頗有頓挫,花未開不時點下秀頭,年輕時的大辮子已成回憶,焗過的烏發(fā)閃著波浪,惺惺相惜的表情。對,就是那個時候,那個男人遞給了花未開一個大信封,邊遞邊說著敬請斧正的話。她在花未開的右邊,那個男人在隔著玻璃茶幾的對面,站起身遞過來的。花未開與大胡須詩人正說到點子上,又不得不禮節(jié)性起身接了過去,點了點頭,一邊還在聽著大胡須詩人的神侃,右手指就伸進大信封里,挪出了一本裝潢花哨的書瞟了眼,那瞟里就是應付。好像是他新出的一本什么書。瞟了眼,又挪了進去,那挪的動作就透著怠慢。就在這一挪之間,一張發(fā)光的一綹兒紙片,從信封里滑出,微微閃了下,五月榕樹薄菲菲的嫩蕊片兒般輕飄到了地下。運氣使然,那一綹兒騰了騰縱了縱,就停在了她的白皮涼鞋邊。

都在矯情熱談上,誰也沒注意到那信封中飄出的一綹兒,回過頭去專注于一個女文友手機上的段子的那個男人,心思根本沒在這邊,何談注意。窺探別人秘密的好奇心,驅使她伸手撿起那一片薄菲菲,是一張戲票,紫色,5月29號,就是明晚,8點10分,藝術宮卡座3號。她彎腰伸手的一剎那是要還給閨蜜的,提醒花未開信封里的東西掉出來了。抬眼閨蜜正側身與剛坐下的一位女文友輕聲招呼,信封已放在藤椅上。斜睨眾人,都自顧自地談興正濃,仿佛聚會就是為了把平常憋悶得發(fā)慌的心窩子掏出來似的。她一剎那就變了主意,輕巧地捏進了手心,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不光是冷落憋悶的男人需要溫情,女人更需要,更何況那是個有可能改變她運勢的男人。就是這一點點惻隱之心,魚與水的那一丁點兒,促使她把本是送給另一個才女的那一綹兒竊為了己有。曖昧卡座的那一綹兒攪得她大半夜翻來覆去,種種可能都想到了,看戲、吃飯,然后……

可是呢,事情卻不是她想象的那樣。那個男人來了,一看是她并不驚訝!說誰叫你們是閨蜜呢,你來她來我都喜歡。就以為要發(fā)生點什么,以致兩個小時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咿呀呀聲情并茂,把不是卡座里的人都唱得淚漣漣了,他卻端坐著,仰著的頭也跟著臺上的角色咿呀呀,也動情,就是不顧她這邊的心猿意馬,置她的有些斜偎向他的香肩于不見,甚至她擱在他椅子扶手上的手也沒碰一下。有一次是在祝英臺唱道 :“眼前就是舊時景,回憶往事喜又驚, 她曾經梅花透露春消息,我竟是泥塑木雕不知情。”憶及往日長亭送別時,他的手似乎往這邊搕了搕,藤蔓般溫熱地挨著了,她滿以為他就要越雷池,忘情地把自己的溫軟攥進他手心里,接下來就順水推舟了,他卻魚碰到釣鉤般挪開了。戲完了就完了,她想自己的心猿意馬完了,用當時最流行的網絡語就是,神馬都是浮云。走到東山北巷分道時,他禮節(jié)性地說了句,你以后有事盡管找我,只要力所能及。現在想來就是一位官員禮節(jié)性的客氣話。她想,難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仰起的臉就近乎哀求了,可能領導你也聽了些傳聞,曉得些我現在的處境,實在是想換個單位,哪怕不是正科級也行。如幫了忙的話,我咋報答都愿意!川話的咋報答就是怎么樣都行,尤其是女人對男人來說出這句話,就差莫把自己全脫光了。

瞅準工作日的上班時間,給他發(fā)了曖昧短信,他都沒有回復。一天在旌湖邊見他一個人往閘橋的東岸走,是個機會,再也不能在原單位待的她實在不能再等了,立馬給他打了電話,嗲聲嗲氣地約他到自己家里來喝茶,一款金駿眉,這陣正合適。話中之話只要是男人都懂的。他都以有事謝絕了,并輕微地說了她,病急切勿亂投醫(yī)。后來想就是責怪吧。這些官員,典型的假老練!評書大家李白清講的川話名言??墒?,她的經驗又一次出錯了。半月后組織部一紙調令叫她到人事局職稱科報到。她想自己無論如何是要報答下的。她向這個男人頻頻發(fā)招,對方都沒回應。以致一年前他退休,她親手選了扎九十九朵玫瑰送去,他回了短信,人社局的人說,我推薦了一位能干事干好事的干部,心里就欣慰了。你這束大禮我收下了。

這是她一生見過的最正直的官兒,是她那個收受犯罪嫌疑人錢財的副檢察長男人不能相提并論的。這個被自己的閨蜜——詩人花未開所不屑深交的男人,改變了自己對官員的一貫看法。

如果說莉為什么要在關鍵時刻幫助你,你找槍手她也擔著風險默認,這都是對于那個男人心存的感念吧。就為了這,她愿意力所能及地再幫你一把。

曾幾何時,最初的美好發(fā)生了變異,像刮風天氣里的云朵;曾幾何時,兩個人的感覺如家里初新的家具失去了光亮,晦舊而彌散著霉氣。而每個人的日子都是有這么一段的,甚至細節(jié)也那么酷似。

婚后的他漸漸感到,尤其是你到了電視臺工作后,你的身上沒有他羨慕的鄰里其他老婆的賢惠。比方說洗衣、做飯;比方說去學校接送孩子、開家長會、晚上輔導兒子的作業(yè)。從擺夜啤酒、做保險到做保安,他生活夠辛苦的,有什么辦法呢?多么美好的設想,哪曉得計劃趕不上變化,適逢國企轉型、金融大整頓,比黃磷廠更大的企業(yè)都一窩蜂轉制。買斷工齡下崗自謀出路就是那一代人的境遇。你總覺得他應該分擔一些,他覺得你該分擔一些,實際上兩個人都是分擔了的,只是生活中的事情總是那么打逗湊,總是你在外采訪、拉廣告或電視臺里寫稿,他半下午正蹬著一三輪車的折疊桌椅去柳街下擺攤;或你正在招待一個節(jié)目贊助商,他卻忙著與一個小煤窯老板簽一筆意外保險。兒子呢,就在幼兒園里眼巴巴望著,直到所有的娃兒都走完了,直到不耐煩的老師又把電話打了過來,并說把你娃兒送到你們電視臺的家屬區(qū)門衛(wèi)上了。直到夜深了他回去,兒子在門衛(wèi)上眼巴巴地望著他,喊了聲爸爸,臟污的臉瞬間撲滿燦爛的笑。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孩子顯然已經哭不出來了,那臉上的臟污是手揩過淚水的印痕。

你在他眼中有著諸多的缺點,包括不再感興趣床上的事情,包括剛開始時的倒杯水或洗一件襯衣的體貼,等等;而他在你眼中呢,再也不是當初認識的那個英俊、侃侃而談的躊躇滿志的青工,與自己接觸的諸多單位企業(yè)上的人相比,人們眼中寫著的他就是一個窩囊的人,與進城打工的農民工沒啥兩樣,甚至身上的某些東西還不如農民工。比方說什么臟活重活都做,不怕身上的衣服沾上了灰塵污跡,他卻要講究,擺夜啤酒明明可以節(jié)約一點開支的,晚上你去幫著招呼客人就行了,他卻堅持要請個小工,為后來那樁丑事埋下了伏筆。

那一天的湊成不是偶然,如果不是那一天,你不出走,男人也不會出那糗事。那一天,你給男人說要出去幾天,你就不要打電話,與幾個女友出去散散心,實際上是你心情糟糕透了,差點就去了?;厶媚峁免殖黾伊?。

都走在路上了,突然一個人從你的腦子里鉆出來,是從父親的一句話里鉆出來的,你該去那女人的墳上燒炷香叩個頭。一個穿華大呢的體面的女人的人形,寧死不屈應該有著高貴的面相吧。你就沒在?;厶孟萝嚕チ私鸷由钐幍脑婪值V。路已不是當年的路,坐著當地人喊的打魚船,實則是小面包野的。汶川大地震已抹去了當年的繁華,礦區(qū)樓房連一點山城的影子都沒有了,山崩地裂那一刻被掩埋的據說還有水電站的三十多個青年男女工。她不會孤單了。那山凹也埋平了,也就不清楚具體的位置。但父親為那女人描繪的高貴面相在你眼前揮之不去,你突然覺得生活的諸多辛酸都是有意義的,對于詩人,辛酸本身就是意義,人就是這樣來走一趟的。不然就對不起那死了的女人改變了你的不好的命,包括你教民辦和后來的地級市黨報副刊編輯職位。

生活中的諸多糗事都不是無緣無故的,許多的不如意或許就是誘因。小工的姐姐是偶然到啤酒攤上來的,從外地打工回來。小工的姐姐背著一個包,手里提著一個大編織袋,從佛山一餐廳打工回來,說是回來與男朋友退婚。不愛虛榮的女子生活中幾乎沒有,她就不想背著拿著在街上逛,也不輕松,灑脫不僅是男人的生活習慣,而放在巴掌大的夜啤酒攤上也不好看,影響生意。她的弟弟——那個十六七歲的小工就說放到倉庫里去,鵬哥我把攤子看著,你帶我姐去下,有生意我先做著。他當然就去了。倉庫就在大市場一角,距啤酒一支煙久。

原以為放個包很簡單,哪知一路上情況就不是那么簡單了。見他抽了支煙,雖是一般的嬌子,她卻說好久莫抽到家鄉(xiāng)的煙了,聞聞家鄉(xiāng)的味道都感情好。這句話對于男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挑逗,如租住在一個套房里的女人深夜掩著的門卻透出燈光的縫。作為男人的感覺,他窺見了那條縫,雖只有一綹兒,極細微,但透出了心跳的光亮。還有這女人的那句聞聞家鄉(xiāng)的味道都感情好的話,溫水般直浸他那久旱的須根。他于是毫不猶豫地彈出一支遞過去,對方卻說我兩手不空,兩眼盯著他,黑黑的眼圈閃動兩朵哧哧冒煙的火。他哪里經得住這樣,伸手就去提她手里的編織袋,提過來發(fā)現已經到了倉庫的舊板門邊。于是他從腰間取下鑰匙,進去就用火機給女人點煙,女人的兩眼卻盯著舊木門,向著他笑……

后來他還好意思講給一位嗜好寫作的后生。那后生說,我曉得,就如契訶夫筆下的那位相貌不揚的軍官里亞包維奇被錯吻后的心里之謎,伊斯梅爾·卡達萊《三孔橋》中那位筑橋師與教士談及從歐洲大陸蔓延的數字將左右人類好幾個世紀甚至更長。煙曾是交際的一種和氣草,更是諸多的話橋,很長一段時間都被交際場或煙火女性用于與男人做生意的一種暗號,我甚至在西昌和莫斯科都遇見扮相扯眼的女人上來找我要煙吃,不得不承認這嘴上的優(yōu)雅尤物早已淪為一種俗世的話橋暗語。

那一瞬,他眼前只有吸煙的噓噓聲鼓脹著久未舒展的毛孔,如炙日下看見清澈的泉凼,恨不得整個身體都鉆進去。而只聽見嘭的一聲響,兩個人都還沒從瘋狂中反應過來,舊木門就被猛烈地踢開了……

朝著過去女人墳堆埋平的山凹默念的你被手機鈴聲打斷,男人出事了。

舍了五千元錢從派出所取出他后,按一般人的心理,心情會更加糟糕的,你卻反而激蕩起來,振作起來,黃河壺口騰空的鐵浪般。詩人的心理和情懷,是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不然就不是詩人了。這個男人沒救了,沒有望頭了,無論如何,你得把這個家支撐下去。那一瞬間,你重返詩歌的火花被點燃。這也是你后來在生活中不再沉淪的隱忍所在,包括這次副高職稱的力爭。也是你永遠不能原諒他,這種原諒是夫妻間那事的不能原諒。形同陌路是不可能的,夫妻畢竟是濡染的同林鳥,何況當年他為你進電視臺不惜賣血的種種。但是老公他曉不曉得,你在做保險、賣夜啤酒期間經受了多少誘惑,甚至有一個啤酒廠的負責人與你喝了一大杯啤酒后許諾,你只要從了他,就去廠里上班,你都厲色謝絕了。兩人做那事你再也找不到快感,他也喁喁自語再也聽不到你身體奏出的金不換的聲音了。你說你這輩子吃讓得穿讓得錢財讓得,唯獨那一綹兒讓不得。他卻說這就是你這位詩人的局限了,茨維塔耶娃不是的,生活不是從前,許多女詩人不怎么在乎的。彼此都莞爾一笑。你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不然就寫不出《雪或蟲子與我》了,就再也沒有說下去的必要了。

她突然心血來潮,冬天的天還沒亮,給你打了個電話。以為這么早你莫開機,你有夜里關機的習慣的,這個女詩人有時大白天也關機的。手機是通的,她說那事你不能對其他人說哈。你說曉得的,這個我還是曉得的。她說許多人都不曉得評職稱要繼續(xù)教育登記證,如果你們單位上曉得了你是補辦的,都到人社局來補辦,那就麻煩了。你說,我以前都認為文學院、省作協(xié)和黨校、單位培訓等都算繼續(xù)教育的,現在曉得了,原來大相徑庭,一點邊都不沾的。

電話里還說了很多,說到了你與她這么多年的諸多瑣碎,細節(jié)處很是動情……

多年來,你都喜歡把那本已皴裂的透明塑料封皮的手抄本揣在身上,到地級市日報編副刊冥冥之中是這個手抄本的使然,你熟悉那工整的鋼筆楷書,并熟悉除了兩位詩人名字下面的一個名字:王心樵,這應該就是那個譯者的名字了。

如果不是偶然的那一次你聽別人每年那個時候都一個鼻孔里出氣的話時覺得無聊,而翻閱隨身所帶的手抄本,可能你與編副刊就擦肩而過了。那時官場沒有現在這么清明的,鄉(xiāng)鎮(zhèn)長當教育文化科技局長的大有人在,甚至還有獸醫(yī)當縣醫(yī)院醫(yī)生院長的,用人不講規(guī)矩。你滿以為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成績去編地級黨報的副刊是人盡其才,結果只打聽了一下就心灰意冷了。時任副刊編輯是個女的,中學輟學,謠傳是老總進的人,談不上喜歡文學,更不要說寫作。據說報社里還有幾個大學生都沒編上副刊,可見你想要那位置真的是蜀道難。

每年的“5·23”延講座談會,市委宣傳部都要召集文學骨干座談的。你在一臉書生相的部長對面坐著,起身去衛(wèi)生間轉來,會務主持過來小聲道,你會完后到部長辦公室去下。你去了,部長給你客氣地泡了茶。以為要給你安排朗誦詩之類的寫作任務。他卻說,可否把你剛才桌上的那個手抄本給我看下。你從包里摸出手抄本雙手呈上去。部長取下眼鏡,翻著筆記本的手就有些抖,臉泡子幾乎親著了筆記本,又抬起頭,身子前傾地向著你說,王心樵就是我父親,當年去岳分礦告訴我父親平反消息遭遇不測的就是我媽。你是從哪里得來這個俄羅斯詩歌月亮的手抄本的?你就原原本本地把父親當年為爭一口氣,去油房巖背女尸的事講了,當然沒有遺漏他的母親用命改了你的命的關鍵情節(jié)。兩個人就對面坐著凝神良久,你看見淚水在部長臉上彎彎曲曲。接下來就不用說了,再好再硬的關系擋得了你父親予王部長母親的那一背嗎?一紙調令你就去了日報編副刊至今。

你在單位檔案室里拍當年的中級職稱文件時,檔案管理員王姐找了很久,邊找邊說,你當年調動過來的檔案資料少得可憐,除了一張工資表啥都沒有,到報社來各種資料和每年考核才開始健全的。緊找不著都快沒信心了,打算去檔案館查閱時,王姐從牛皮紙袋的底部用手費力抓撓了一陣說,可能不用去檔案館咯。她抓出了一張小紙片,細長的一綹兒,極像單位扣款后打著個人花名的月工資條。舉在日光燈下:“同意汪興玉同志中級職稱任職資格。旌湖市職稱改革辦?!背痰囊恍校钟执虻煤苄?,二指寬一綹兒,公章都沒蓋全。真是的,這么重要的事,咋連蓋公章的紙都舍不得呢?王姐又扯出另外一個人的職稱通知說,你看,陳建也是中級呢,也是二指寬一綹兒,那幾年不光是職稱評審,好像所有的任命都是二指寬的一綹兒,仿佛涉及人的職位轉變就分外惜紙如金,哪像現在的干部任前公示,經歷介紹一大段,還要上網。不好好收撿,真是容易丟的。

與王姐還處得好,老好人與老好人多照幾次面就談得攏的。拍了照臨出門了,王姐又喊住了你,興玉,你這個事千萬要給毛總說下哦,我給你提個醒,不整你冤枉,毛總雖明年下來,可她在一天就要管一天事,連新來的老總都聽她的。你曉得歐曉璇那個事,前年評了個檔案副館員,還給陳總編說了的,簽了字的,也公示了的。評下來后,黨委會研究聘任,以毛總為首說,檔案館副館員與歐曉璇從事的工作無關,這個職稱完全是她個人行為。所以,歐曉璇現在拿的工資還是黨政辦科員的級別。毛總是報社的資深新聞人,川大新聞系畢業(yè),省十佳記者,獲獎證書要用麻袋裝,又是一個女性,前些年就取得了正高職稱,加上分管的新聞業(yè)務滴水不漏,她的影響力如她高大的體積一樣不可忽視。王姐這一說無疑是清醒了你這幾天忙昏了的頭。據說,歐曉璇當初就是忽略了毛副總,以為總編輯同意了就上算了。哪知毛副總卻不買賬,雖然還有一兩年自己就要調研了,可越是這個時候越是心理的敏感區(qū),害怕他人當自己不存在。

你從事的副刊編輯工作,與文學創(chuàng)作職稱應該是門當戶對,當初自己到報社,也是文學人才引進,與歐曉璇要退休時打擦邊球完全是兩碼事。但是,物理上的同性相斥有時候也是人理。王姐這一說,你意識到了去向毛總匯報的迫在眉睫,否則就是第二個歐曉璇了。好在自己平時對毛總還頗為尊重,電話約她晚上聚下她就很是高興,很是高興是因自己把聚下的話頭子找對了。寫了三十多年新聞的她近幾個月突然寫起散文來,雖是嘗試,電話里聽到自己分管的副刊主編、又是省內響當當的女詩人約自己飯局當然就高興。這就為你的匯報作了鋪墊。飯桌上毛總喝了白酒,又喝了點啤酒,很是高興你提前向她作了稟報。毛總也說了歐曉璇職稱胎死腹中之事,說的意思卻變成了其他黨組成員一伙子就推翻了陳總的決定,她絲毫沒有撒爛藥似的。說你的事情我選個時候在黨委會上說說,小汪你先給蒲總說說。你還聽錯了,因為報社還有個副總也姓蒲。當你第二天從蒲副總辦公室出來又碰見了毛副總,她才說,你給他說個球,我說的是二樓上那個蒲總。你才一個激靈,毛總說的是蒲總編輯,兩月前才上任的。你忙昏了頭,把單位上真正的老大給忽略了。

星期四,熬更守夜加班加點的你,終于把厚厚的三本申報材料輯齊裝訂好了,連同三份職稱業(yè)績表格一同抱給毛副總審閱簽字。給蒲總編匯報時他的口氣是完全支持的,但說了,我新來不久,情況不很熟悉,你先給毛總看看,她通過我就通過了。你想蒲總是不是過于謹小慎微了呢?這可不是他的做派,他以前在政研室可是連書記秘書長的文稿都要打回去重寫的,遇事也敢作決斷的。

見領導的程序是要先電話預約的,何況是簽字畫押,英雄白跑路可劃不著。毛副總果然沒在單位,電話里就不是在飯桌上好說話,話里還夾帶著埋怨,咋會來得這么急?我還沒來得及給幾位副總說說呢,你那職稱與新聞職稱申報咋沒在一個時間段呢?你前幾天說了,我想的是在報社開會時先透透風,或新聞職稱申報通知下來與你那一起專題研究。

最遲明天下午文化局劉科長就要求報給他,你怎能不急不慌呢。但再慌再急在直接分管領導面前還得壓著。

就是來得急。毛總我給你說嘛,今年藝術職稱評審這一塊改革試行,往年都是三四月通知就下來了的,今年九月十七號網上才發(fā)布,文化局的人國慶后的十五號才通知我,二十八號,就是明天星期五就要求將簽了字蓋了章的申報材料呈交。我也是莫辦法,大姐老總,你就幫幫我這個忙,你在外面,我送過來就行了。

毛總話雖不好聽,人卻對,這不光是你與她相處多年的評介,其他同事都這么認為的。她最聽不得的就是別人有求于自己,尤其是無論如何請她幫個忙的話。或許就是你請她幫忙的話觸動了她心中的軟肋,她說,你放在門衛(wèi)我那報紙匣子里,我過會兒回來拿去簽了通知你。這心里的慌亂只亂云飛渡般平靜了一會兒,等毛總回到辦公室簽字時,你心里就爬上了毛毛蟲。毛總在簽字前說,時間這么急,報社連碰頭研究的時間都莫有,又不能耽誤你的申報時間,只有先申報吧??傊F在職稱與聘任是分開的,評上了職稱不一定聘任,到時需要聽群眾意見,黨委會研究決定。

從毛總辦公室到蒲總編辦公室,只有不到十步,過后你想起來卻比自己家里到報社隔著幾條街幾道橋的路還長。害怕蒲總出去了耽擱了上報時間,害怕的事情卻偏偏撞上。當真門是關上的,正咯噔著運氣真的就這么差。先前在等待毛總回辦公室時,蒲總說過的上午可能要出去一下,這一出去就不知是多久。

人生有時候是有這樣的情況的,正焦頭爛額無路可走時,問題又一下子得到了解決。蒲總一下子就從樓道那頭匆匆出現了。開門,坐下,遞上裝訂好的厚厚的申報材料,一切順利,蒲總爽快地從筆筒里拿起了簽字筆。說要去成都開個會,本來先就要走的,遲就遲點吧,職工評職稱是大事,也是報社的好事,多一個高級多個人才,簽了你的字再去趕會吧。你心里就感激涕零,真是遇上了好領導。后來你才曉得是市紀委即將進駐報社作風執(zhí)紀全覆蓋,他不想你到時給他提負面意見??墒悄兀郎系氖謾C卻響了,蒲總編抬起簽字的筆就停在了手中,接起了電話,先前的爽快神色,隨著電話里的聲音就漸漸凝重起來。稍后會證明那電話多半是毛總打的,可能毛總回來時見蒲總辦公室是關著的,估計不到對方這么快又回來了。

蒲總編放下電話語氣就變了,我先前并不曉得你報的不是新聞職稱,你曉得歐曉璇的事吧?評上了報社也莫聘任。

你一下子急了,香汗在額上水珠般沁出,焗過的頭發(fā)豎了起來,面紅耳赤地說,我與歐曉璇可是兩碼事,蒲總編,我這個文學創(chuàng)作中級職稱已任了十余年了,當初王部長調我來就是發(fā)揮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特長,就是編好副刊。王部長是前兩任的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川大文學博士生。

聘任了嗎?

蒲總編渾濁的眼珠子直愣地盯著你的眼珠子。

聘任了的,人社局的職稱任職文件和單位的聘任文件都是有的。

你當然沒說人社局的文件是二指寬一綹兒。

是不是哦?不急哈,我問下黨政辦。

蒲總從筆筒里拿起的簽字筆就這樣擱在了桌上,你伸手翻到的材料折疊的簽字處只有嘩啦合上了。

蒲總就用桌上的座機接通了黨政辦。

王倩嗎?

王倩就是王姐。

汪興玉的檔案里是否有當年人社局的職稱表和單位的聘任書?

哦——哦——

蒲總邊聽鏡片后的眼珠子邊愣著,是在瞟著她又沒有瞟著她。

那她聘任以來的工資待遇一直就是按中級職稱的嗎?

哦——哦——

放下電話,蒲總重新拿起了擱在桌上的簽字筆。你趕緊翻到折疊處,蒲總就在你翻開的折疊處一張一張的簽上了情況屬實同意推薦的字和大名。放下筆時他說,這毛總,分管了你十來年,連你拿莫拿中級職稱錢都沒搞清楚?

你就由此確定剛才的電話多半是毛總打的,她也太公事公辦咯。

去往黨政辦蓋章就是很輕松了,相當于先前負了重軛的牛去馱捆輕巧的干草。業(yè)務副總編和黨委書記兼總編輯把字都簽了,管章的還會不蓋嗎?

可是呢,滿以為下午送去就完事了的你,卻第一次領略了蓋章不是那么簡單,是個技術活,不是輕易蓋了就行了的。

劉科長很是粗略地一翻,不以為然的表情和動作,一貫蔫蔫的聲音在你聽來就不是蔫蔫的,甚至句句都如鋼針刺耳。蓋章不是只蓋簽字處和封面,每一頁都要蓋的;你這厚厚的三本,每一本包括復印件一百二十多頁,三本三百六十多頁都要蓋的;不光是蓋章,還要請蓋章人在每一頁上都要簽上資料屬實的意見的。

劉科長放下一本,把另兩本呼呼快速翻了兩下,聲音繼續(xù)蔫蔫的,詩人啊!今年增加了一個重要內容你落下咯的?

你心里一驚,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職稱評審那一頁要求自己反復讀過的呀!自己的眼前一下渾濁了,也就是恍惚了一兩秒,夢中反復出現過的一兩秒鐘,卻濃縮了漫長的人生鏡像忽閃眼前。那時一條綿長曲折的羊腸路,爛糟糟,凸凹凹,又似穿越地下的晦舊街道,走著走著就斷了,斷了的地方細弱的羊腸路又隱約出現了。許多上了年齡的人都反復說過,夢里的一些事情就是你前世今生做過或將要遭遇的事情。

你哎地呻喚了一聲,這路真難走??!

呻喚啥呢?

恍惚里老公的聲音變成了劉科長細細的蔫蔫聲。

他把桌上的評審通知文件翻開,停在一頁上,指給你看。真的是自己漏掉了,沒看清前面的總要求,一溜就過去了,以為是其他職稱的,與自己無關,因為每項職稱的要求不一樣的。

劉科長的小眼睛,刀刀眉腫眼皮包裹著的小眼珠子愣著你,那聲音仿佛就是從那里發(fā)出的,每本材料的最前面首先要簽署誠信承諾書的,承諾自己申報的所有材料均屬真實的,一經發(fā)現偽造作假即取消申報和評審資格的,并追究推薦單位相關責任的。

這就是把所有的申報人和推薦單位當賊在防了的。你心里學著劉科長的蔫蔫口氣。人與社會的誠信度已經到了非這樣的方式不可,這與過去王朝曾有過的賭咒發(fā)誓有什么區(qū)別呢?只不過把說話變成簽字畫押罷了。你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極大的挑釁,是一個詩人此身從未受過的極大侮辱,不亞于老公曾帶給自己的那一次。但是,理性戰(zhàn)勝了脾性,你豈敢爆發(fā),又不是針對你一個人的,自己與現實里的他人一樣,早已是生活中的兩面人了,有時是詩人,有時是沒有一點詩性,甚至褻瀆詩性的人。隱忍是生存的最基本態(tài)度,否則生活就沒法繼續(xù),就像此時此刻。你心里自有補救的辦法,不就是回去打印出來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手指印,叫電腦部的小工粘貼插一頁進去嗎?像那次從派出所花五千元取出老公,在治安處罰單上摁上幾個手指印樣。

還有就是蓋章。劉科長蔫蔫的聲音順著小眼珠子在你的臉上胸脯上蹂躪著,仿佛提高了些。蓋章是大有講究的,可以只蓋一個章的,也可以只在第一頁上簽一次字的,簽上本冊所有復印件屬實,然后每一本只蓋一個騎縫章的??粗悴唤獾臉幼樱袑γ娴囊粋€女同志從地上的一個紙箱子里拿出一本,把厚厚的資料翻頁處側掄起給你看,白色的活動頁碼齊縫處果然有一個鮮紅的印章。這種章不好蓋的,他說,卷背墊靠用力都有講究的。你活了五十歲,還沒見過連蓋章都這么難的。

但你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此時此地,你也只能輕輕地哼一聲。你得隱忍,出了文化局的大樓,這樣的哼哼聲都小鼓樣伴著你,你氣惱的極端表情,也是從那天深夜把老公從派出所取出來的那一刻開始的。你就這樣在報社黨政辦辦公室里,攥著印章在哼哼聲里,把三百多頁材料一一蓋上了血紅的印圈,你又側掄起紙背想象著老公把小姐摁在爛沙發(fā)里,使勁蓋上了騎縫章。雙管齊下,最后仿照毛副總的筆跡在每一頁復印件上角都簽上了此復印件屬實的小字。這種蓋章這種簽字已遠遠不是榮譽加身和權力注腳甚或過蓋章癮了,是對于求職稱者的一種刑法一種折磨了。那副高職稱就那么好得到么?本是該黨政辦管章者和毛副總做的,但管章的主任沒聽完你說的就把章丟給了你,就像從房檐下過怕遇見早起的女人潑臟水倒尿壺般地說,你想咋蓋就咋蓋吧。請示毛副總,她松軟袋子般發(fā)胖的胸脯挺了挺,女人的發(fā)型女人的平滑喉管竟發(fā)出男人的鴨嗓,詩人啊!你想咋簽就咋簽吧,全權授權,一點也不要緊張,就當你寫詩一樣哈。

你就這樣在哼哼聲里蓋了一個多小時,以致辦公室里的人都受不了你蓋章時發(fā)出的、近似小姐被摁在爛沙發(fā)上、長時間的難受的哼哼聲而咬牙離開了……

申報程序結束,你大大松了口氣。中午小睡的你見著了那金色的一綹兒,那蓋了省人社局鮮紅印章的副高職稱通知翩然落在你手里。手機響了,是一個在紀委工作的詩友打來的,莉局出事了。她從任職稱科長以來收受數筆申報人賄賂,貪污辦公經費,連打印紙、墨等都不放過,總金額超過四百萬。據說檢舉她的是一位評上了中級職稱多年,而對那二指寬的一綹兒的紙質通知極不滿的人,自認對她不薄,卻連一張寬的紙也吝嗇。想不通,在退休時把她告了。你一下僵住了,那……

前幾天好不容易消停的因蓋章而戰(zhàn)栗的手又重新戰(zhàn)栗起來。直到老公進來拿東西,嘎吱的開門聲驚醒了你。原來是夢!你努力想使手平靜下來,但戰(zhàn)栗的手卻脫離不了夢魘。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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