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日根托亞
摘要:綠珠作為一個歷史人物,具有豐富的審美內(nèi)蘊、道德力量以及悲劇美,同時又充滿了一些空白和不確定點,故對于這個人物的經(jīng)典重寫在綿延不斷的文學長河中時有出現(xiàn)。本文僅以《全唐詩》為考察對象,對其中綠珠形象的接受做了宏觀的研究和個案的分析,挖掘唐代詩歌對綠珠形象意蘊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
關鍵詞:全唐詩;綠珠形象;接受;內(nèi)蘊
20世紀興起于西方的接受美學批評提出了接受的文學史觀。即從作者、作品、讀者三位一體的全方位角度研究文學史。主要研究文學作品在其歷史的理解中產(chǎn)生出來的新意義和形式及其文本中具體形象的經(jīng)典重寫。
綠珠事跡據(jù)《世說新語》記載,最早見于東晉元帝時干寶所著的《晉紀》,現(xiàn)《晉紀》已佚。唐初《晉書·石崇傳》對其人其事進行了簡述,而將綠珠事跡作為傳記去寫的,是從北宋太宗時著作佐郎樂時所寫的《綠珠傳》開始。
綠珠作為一個歷史形象,具有豐富的審美內(nèi)蘊、道德力量和悲劇美,并同時充滿一些空白和不確定點,故對于這個人物的經(jīng)典重寫在綿延不斷的文學長河中時有出現(xiàn)。本文僅以《全唐詩》為考察對象,對唐詩中綠珠形象的接受做了宏觀的研究和個案的分析,挖掘唐代詩歌對綠珠形象意蘊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
西晉到南北朝主要從品貌才藝上品評綠珠,多是對其能指意義的簡單使用,如美艷的相貌,石崇狎妓的地位,為主墜樓自殺的悲劇結局。到了唐朝,人們觀察接受綠珠形象的角度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只有少數(shù)作品對其能指意義直接引用。如陳子良《酬蕭侍中春園聽妓》里的“紅樹搖歌扇,綠珠飄舞衣”(1),李嶠《樓》中的“笛怨綠珠去,蕭隨弄玉來”(2),曹鄴的《和潘安仁金谷集》里“香飄十里風,風下綠珠歌”(3)這三處都側重了美貌的妓女這一基礎涵義。而白居易中《同張明府碧溪贈答》中“還看碧溪答,不羨綠珠歌”(4)中的綠珠,則突出了其地位背后富貴官場生活的意義。更多的詩人是根據(jù)自己的現(xiàn)實體驗、經(jīng)歷和閱歷,對綠珠和綠珠墜樓事件加以聯(lián)想、幻想,甚至是比附,從而再造出打上個人印記的綠珠形象,并在重構重解的同時,開掘、升華出其深層的審美內(nèi)蘊世界,為綠珠形象的內(nèi)蘊注入新的血液。在其意蘊的接受與創(chuàng)新上主要呈現(xiàn)出關于其墜樓事件的道德評價,對其悲劇結局的歷史性反思,就其哲學意義的深層探討這三個方向。除此之外,兩首對綠珠生命的本體關懷的詩作是這時期綠珠接受中一枝獨秀的奇葩。以下做具體分析。
一、贊揚綠珠對愛情的忠貞,比附臣之忠君報國
《晉書》中記載,石崇出于對綠珠的寵愛,不舍得將其贈人,進而速禍。這種不把她當作奴婢對待,超越當時階級觀念的行為使綠珠感動,出于酬答石崇對自己的尊重和寵愛,綠珠在金谷園墜樓以死明志以死報恩。綠珠形象所蘊含的對愛情的堅貞以及以死報恩的忠烈意義內(nèi)蘊在唐詩中被普遍繼承下來,這些詩歌以封建倫理道德為標準,大力褒揚綠珠對愛情的忠貞。
邵謁在《金谷園懷古》中寫到的“竹死不變節(jié),花落有余香。美人抱義死,千載名猶彰?!保?),羅虬在《比紅兒詩》中寫到的“金谷園中花正繁,墜樓從道感恩深”(《全唐詩》卷六百六十六)就是以“竹”、“花”對其直接贊揚。唐代還曾出現(xiàn)綠珠故事的再一次上演,即喬知之和窈娘的愛情悲劇。喬知之因窈娘被奪作《綠珠篇》以寄情:“百年離恨在高樓,一代容顏為君盡?!保?)此外,元和年間秀才崔郊因愛人被奪,感慨綠珠被孫秀所奪之事,寫下了《贈去婢》:“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全唐詩》卷五百零五)的詩句。這些歷史的巧合使詩人在歌頌綠珠的同時悲慨自身的命運,綠珠形象中的為愛情殉節(jié)的內(nèi)涵被強化了。
而以綠珠報恩主比附君臣關系是對綠珠形象內(nèi)蘊中報恩涵義的深化。封建社會,臣子的地位和婚姻關系中妻妾奴婢的地位和命運極其相似,一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事二主。由此,以綠珠報恩比喻臣對君忠是很自然的意義內(nèi)蘊的接受。權德輿《建除詩》中“執(zhí)心思報國,效節(jié)在忘軀。破膽銷丹浦,顰蛾舞綠珠?!保?)的詩句直接將綠珠形象與臣子忠心報國聯(lián)系在一起。駱賓王的《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齡》雖是為郭氏代言高歌,但此三句“莫言貧賤無人重,莫言富貴應須種。綠珠猶得石崇憐,飛燕曾經(jīng)漢皇寵。良人何處醉縱橫,直如循默守空名。”(8)也暗示出連美麗善歌舞的樂妓綠珠尚且能得到主人的寵愛,而才華橫溢的自己現(xiàn)隨落拓但也終能受到重視。詩中這種將對愛情的堅貞引申到對國家的忠誠,渴望得到國家的肯定,仍是從封建倫理道德上到肯定綠珠其人其事,是對綠珠形象中道德內(nèi)蘊的繼承和發(fā)展。
二、將綠珠悲劇結局歸咎為紅顏禍水或富貴驕奢
綠珠墜樓后石崇家敗,安史之亂后唐朝國衰,同樣是緣于美色,基于驕奢,引起紛爭。這時對社會變故的種種反思也相對的反應在詩歌上。所以,對綠珠墜樓事件的歷史性分析也出現(xiàn)在這時的唐詩中。主要涵蓋兩類觀點:紅顏禍水和富貴驕奢。
曹鄴的《故莫買妾行》(《全唐詩》卷五百九十三):
千扉不當路,未似開一門。若譴綠珠丑,石家應尚存。
李清的《詠石季倫》(《全唐詩》卷二百零四):
金谷繁華石季倫,只能謀富不謀身。當時縱與綠珠去,猶有無窮歌舞人。
這兩篇詩歌都將綠珠的美貌作為石崇家敗的原因,表明了紅顏禍水的態(tài)度,假設如果石崇放棄綠珠,就可以保存家業(yè),甚至繼續(xù)繁榮下去。另有李昌符的《綠珠詠》(《全唐詩》卷六百零一):
洛陽佳麗與昔華,金谷園中見百花。誰譴當年墜樓死,無人巧笑破孫家
這里用更為激進的語言點出了紅顏禍水的觀點,認為如果當年綠珠去了孫家,孫家也會因其敗落。這時詩中的綠珠已轉變?yōu)橐蛎郎満覈淖锶?,先前那種對她的贊賞和褒獎已經(jīng)淡化甚至沒有了。
這種紅顏禍水的觀念是在中國男尊女卑思想影響下男權社會的產(chǎn)物,并不符合史實。歷史上石崇和孫秀政治上有仇隙,而石崇又炫耀自己的財富美色,孫秀索要綠珠,石崇不予,故而矛盾一觸即發(fā),實則綠珠只是石崇速禍的導火索,并不是石崇招致殺身之禍的根本原因。
徐凝的《金谷覽古》“金谷園中數(shù)尺土,問人知是綠珠臺。綠珠歌舞天下絕,唯與石家生禍胎?!保ā度圃姟肪硭陌倨呤模┡c李咸用的《金谷園》“在富莫驕奢,驕奢多自亡……多積黃金買刑戮,千秋成得綠珠名。”(《全唐詩》卷六百四十六)就指明了石崇的富貴驕奢最終致使綠珠遭難,并最終致使自家也蒙難的事實。而喬知之在《綠珠篇》更加細化了這種富貴深層的隱患:“君家閨閣不曾難,常將歌舞借人看。意氣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保?)富貴所帶來的張揚自然招到其他人的嫉妒,最終招致孫秀的挑釁和自家的毀滅。這些對歷史的探討也正反映出當時的社會變故,致使唐朝衰敗的也并不因楊玉環(huán)的美色,而緣于唐王的驕奢淫逸。
在這類對綠珠墜樓事件的原因給予分析反思的詩中,綠珠的形象逐漸淡化為了一個紅顏禍水的符號,或者是石崇驕奢的犧牲品,失去了原有的為情所犧牲的人性光彩,但卻蘊含了詩人對唐代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
三、借綠珠慨嘆韶華易逝,富貴難存
晚唐主昏政亂,國力衰微,這時的詩人也已不再探討綠珠墜樓的悲劇原因,轉而借此悲嘆韶華易逝,富貴難存。杜牧在這一時期有三首詩使用綠珠這一形象,主題一致。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總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
《金谷園》(《全唐詩》卷五百二十五)
凄涼遺跡洛川東,浮世榮枯萬古同。桃李香消金谷在,綺羅魂斷玉樓空。
往年人事傷心外,今日風光屬夢中。徒想夜泉流客恨,夜泉流恨恨無窮。
《金谷懷古》(《全唐詩》卷五百二十六)
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題桃花夫人(即息夫人)廟》(《全唐詩》卷五百 二十三)
無情的流水,日暮的東風,凋敗的桃李,都給人歲月悄然流逝之感,無論是綠珠的色可傾國,還是石崇富可敵國,都泯滅在時間的長河中,繁盛的唐朝也終走到末路。這三首詩對綠珠墜樓的對錯價值已不再評判,而只是惆悵的悲慨美好事物的無情消逝,明顯受到了晚唐國力衰退的消極影響。蘇拯的《金谷園》則用極其直白肯定的言辭對美色和富貴做了雙重的否定:“積金累作山,山高小于址。栽花比綠珠,花落還相似。徒有敵國富,不能買東市。徒有絕世榮,不能樓上死。至此上高樓,何如在平地?!保ā度圃姟肪砥甙僖皇耍?。雖然詩意淺顯,但直白地道出一味追求高的境地,結果卻是適得其反。
李白雖是盛唐詩人,卻因其一生不得志,思想又受到道家的影響,所以在《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中也只是將綠珠作為一種易于消逝的美好去描寫,“君不見綠珠潭水流東海,綠珠紅粉沉光彩。綠珠樓下花滿園,今日曾無一直在?!保?0)與《將進酒》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 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庇兄惽ぶ?。貫休《偶作五首》中“君不見綠珠顏色可傾國,樂極悲來留不得?!保?1)也體現(xiàn)了同樣的意義內(nèi)蘊。
綠珠在這些詩篇中成為了一個易于消逝的符號,隱含著無論是富貴還是美色,終將在歷史的長河中轉瞬即逝的哲學意義。至此,綠珠形象的內(nèi)蘊已被極大地豐富和延展,為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又提供了新的參考和比照。
四、對綠珠生命本體關懷的意蘊創(chuàng)新
唐朝作為中國封建王朝的頂峰時代,有著豐富多元的文化,以上關于唐詩中對綠珠形象接受宏觀的研究并不能囊括其接受狀況的全貌。以上《全唐詩》中關于綠珠的詩篇,在封建倫理道德上去定義綠珠,從社會變故中去反思綠珠,在時間長河中悲嘆綠珠,都是從外部視角去考察綠珠其人其事,而另外兩首詩所表現(xiàn)出的對綠珠生命本體的關懷才正是唐詩綠珠形象接受中一枝獨秀的奇葩。
李建勛《落花》(《全唐詩》卷七百三十九):
惜花無計花又殘,獨繞芳從不忍看。暖艷動隨鶯翅落,冷香愁雜燕泥干。
綠珠倚檻魂初散,巫峽歸云夢又闌。忍把一尊重命樂,送春招客亦何歡?!?/p>
“惜花”、“不忍看”點出了詩人對綠珠生命個體的憐惜,“暖艷”和“冷香”的對比更使人看到死亡的悲哀。最后一句是對封建倫理道德的挑戰(zhàn),甚至是一種缺失人性尊嚴的假設,但所透出的對生命的珍愛是其他詩歌中所少有的。李建勛約生于唐懿宗咸通十三年,卒于周太祖廣順二年,年約八十一歲,無病而終。以此也可看出這位詩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對生命的重視。
劉商《綠珠怨》(《全唐詩》卷三百零四):
從來上臺榭,不敢倚闌干,零落知成血,高樓直下看。
這是《全唐詩》中唯一一首以“怨”來解讀綠珠形象的詩作。詩人選取了綠珠自殺前的心理活動作為切入點,將綠珠作為人,作為女人一貫對高處的害怕,對她明知墜落的后果卻不得已以此為生命的終結方式所具有的怨恨直白的展現(xiàn)出來,使讀者閱讀時仿佛置身金谷園中,從高樓往下看去,感受生命的脆弱。這首詩從人性的內(nèi)部去解讀綠珠,而不是從旁觀的角度評判她,雖沒有從道德,歷史,哲學方面去挖掘,但更加震撼人心,是對綠珠形象接受的極大發(fā)展和極大創(chuàng)新。中唐詩人劉商在立意上刻意求新,許多作品都很有新意。這首小詩就是其中一首。
綠珠形象在唐詩中的接受軌跡體現(xiàn)出當時詩人的審美情趣和時代社會對文學的影響,也同時反映出一個歷史形象是如何在文學中被從不同程度不同方向的解讀而逐漸形變得豐富鮮活起來。文學作品以及作品中的形象意象的接受是隨著時代不斷發(fā)展的,而對這些接受的考察能夠使文學演變的軌跡更加清晰與客觀。
注釋:
《全唐詩》卷三十九,第497頁。
同上,卷五十九,第705頁。
同上,卷五百九十三,第6875至6876頁。
同上,卷一百六,第1660頁。
同上,卷六百零五,第6995頁。
同上,卷八十一,第875至876頁,
同上,卷三百二十七,第367頁。
同上,卷七十七,第837至839頁。
同上,卷八十一,第875至876頁,
同上,卷一百七十五,第1792至1793頁。
同上,卷八百二十八,第9329至93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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