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因政治、經(jīng)濟原因，在歷朝奠定河道基礎(chǔ)上，完成了南北大運河的系列工程。據(jù)《隋書》及《資治通鑒》相關(guān)史料記載，大業(yè)元年（605）開通濟渠，同年再開邗溝，大業(yè)四年（608）開永濟渠，大業(yè)六年（610）開江南河。唐朝南北運河河道多數(shù)重修整治，隋文帝時開挖的廣通渠因淤塞亦在重修之列。最終隋唐運河形成五條干道：廣通渠、通濟渠、永濟渠、邗溝、江南河。通濟渠是在先秦鴻溝、東漢汴渠等河道基礎(chǔ)上興修而成，是隋唐運河溝通黃、淮水系的運河干道，此渠西段起自洛陽，經(jīng)陽渠故道，引穀水、洛水入黃河，唐人常以洛水稱呼此段；東段起自板渚（今河南滎陽縣東北一帶）引黃河水東行，經(jīng)汴水、蘄水故道向東南流，于臨淮（今盱眙境域）匯入淮水。東段汴水河道是重要的交通運道，且在東漢就已成形，唐人以汴水、汴渠或汴河代稱通濟渠。汴渠以黃河為水源，黃河多沙，汴渠常需疏浚以利通航。汴河的歷史，史書文獻記錄詳備。汴河之人文風物，當以文人學(xué)士詩文書寫最為生動。唐詩有關(guān)汴河的吟唱，頗值賞讀。

《全唐詩》是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彭定求、沈三曾等十人奉康熙皇帝敕令編校而成?！肮彩赵娝娜f八千九百余首，作者二千二百余人”[1]，計900卷，可見其收錄唐代詩人之廣、唐代詩作之豐。李春穎對《全唐詩》中運河詩進行過統(tǒng)計，共有377首，還對陳尚君輯?！度圃娧a編》中運河詩作統(tǒng)計，也有8首，兩書運河詩相關(guān)詩人總計143人。[2]通過對《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及《全唐詩補編》（中華書局1992年版）中運河詩的篩選，發(fā)現(xiàn)《全唐詩》中有關(guān)汴河詩作167首，對應(yīng)詩人96位?！度圃姟分械你旰釉娖涗浟颂瞥旰幼匀伙L光之美惡、汴河沿岸市井煙火之熱鬧、汴河烽火歷史之傷痛，殊為珍貴。

一、汴河自然風光之美惡

汴河作為南行水路要道，往來士人客旅絡(luò)繹不絕，相關(guān)詩文唱作隨之而興。早發(fā)、晝行、夜泊汴河水程中，所見汴河風光各有特色，或賞心悅目的美，或凄冷驚悚的惡。詩人口中吟出當時最真實的汴河風光。

早發(fā)之中，如駱賓王《早發(fā)淮口望盱眙》、陶翰《早過臨淮》、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曉景即事，先寄兵部李郎中》等詩，都對汴河沿途水程所見晨景有過描寫?；纯?，即汴河、淮河的交匯口。駱賓王《早發(fā)淮口望盱眙》一詩中，詩人清晨由淮口南望盱眙，但見拂曉時分的淮口“岸昏涵蜃氣，潮滿應(yīng)雞聲。洲迥連沙靜，川虛積溜明”，河面霧氣氤氳，曙光初現(xiàn)，映照水波蕩漾，遠處雞鳴之外更顯淮口一片靜謐祥和景象。陶翰《早過臨淮》中的臨淮，據(jù)《元和郡縣圖志》記載“南臨淮水，西枕汴河”[3]。陶翰晨過臨淮，見“湖中海氣白，城上楚云早。鱗鱗魚浦帆，漭漭蘆洲草”，臨淮早景水氣迷漫，云霧籠罩，魚鱗閃閃，魚帆點點，本是美好河景，只因詩人行旅憂思，“川路日浩蕩，惄焉心如搗”，而略顯沉重之色。如果說陶翰離京宦游略顯失意，杜牧赴京宦游途中心境自當開闊許多。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曉景即事，先寄兵部李郎中》由淮入汴一開始便交代行程所在，“清淮控隋漕，北走長安道”?；春訛楣糯臑^之一，河水清澈，與汴水（引黃河水源多沙）并稱而有“清淮濁汴”之說。宋人蘇軾有詞《清平樂·秋詞》，起首便是“清淮濁汴”之語。這并非蘇軾首創(chuàng)，唐人詩中屢有吟詠。孟郊《憩淮上觀公法堂》：“淮水色不汙，汴流徒渾黃”，李紳《卻入泗口》：“洪河一派清淮接，堤草蘆花萬里秋”。杜牧眼中所見汴口曉景，“檣形櫛櫛斜，浪態(tài)迤迤好。初旭紅可染，明河澹如掃”，淮汴運河之上帆檣林立，水波搖曳，旭日東升映染河面，河水靜潔清明，讓人感覺輕松愉悅。除此以外，夾岸風光更增閑適悠然，“澤闊鳥來遲，村饑人語早。露蔓蟲絲多，風蒲燕雛老”，田園牧歌的鄉(xiāng)居生活十分愜意。從來觸景生情，卻不由景好與壞，宜人景致，亦常勾起行旅之愁，何況秋思本相宜，由此杜牧感慨“秋思高蕭蕭，客愁長裊裊。因懷京洛間，宦游何戚草”，詩人宦游、季節(jié)憂思抒懷誠難免，所幸詩人最終滿懷豁達希望，“唯有君子心，顯豁知幽抱”，想來也該是對得起汴口這一番美好的拂曉風光吧！

對晝行汴河水路的沿途風光，詩文唱誦也多有涉及，詩人們多借景抒懷，單純的風光吟唱之作不多。李紳《入淮至盱眙》：“山凝翠黛孤峰迥，淮起銀花五兩高。天外綺霞迷海鶴，日邊紅樹艷仙桃。岸驚目眩同奔馬，浦溢心疑睹抃鰲。寄謝云帆疾飛鳥，莫夸回雁卷輕毛?！被春又纤娧匕肚嗌骄G樹，河上浪濤騰躍，天空云霞綺麗，更添艷陽紅日，遠處群鳥飛翔，這極為恢宏壯觀的場面，顯然詩人很受震撼。《入淮至盱眙》所吟更新我們對運河舒緩安靜的形象認知，原來運河也有氣勢浩蕩的一面。王初行旅至汴堤，有詩《舟次汴堤》，汴堤之景在詩人口中一片閑適，“曲岸蘭叢雁飛起，野客維舟碧煙里。竿頭五兩轉(zhuǎn)天風，白日楊花滿流水”。對于汴河自然風貌書寫最細致入微的，以沈亞之《汴州船行賦岸傍所見》一詩為代表。詩人眼前的汴河正值秋季，汴河沿岸“古木曉蒼蒼，秋林拂岸香。露珠蟲網(wǎng)細，金縷兔絲長”，秋日清晨，汴河兩岸郁郁蒼蒼的古樹、山林散發(fā)著馨香，岸邊生長茂盛的菟絲草、垂掛的柳條細長交織，還有密密麻麻織起的蟲網(wǎng)閃著晨露的晶瑩光亮，這些汴河沿岸的生靈賦予汴堤以生機活力。再看汴河之上，“秋浪時回沫，驚鱗乍觸航”，船行激起浪花翻騰，驚嚇得魚群突然觸碰到船身，可愛有趣。遠方則是“蓬煙拈綠線，棘實綴紅囊。亂穗搖鼯尾，出根掛鳳腸”，村莊炊煙裊裊，農(nóng)田禾穗飽滿，這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沈亞之筆下汴河的秋景充滿生趣，一派祥和。許棠也有一首秋日汴上詩作《汴上暮秋》，比較而言，就蕭索凄冷了些。詩言：“獨立長堤上，西風滿客衣。日臨秋草廣，山接遠天微。岸葉隨波盡，沙云與鳥飛。秦人寧有素，去意自知歸?！痹S棠的客旅之思借景得以揮灑，秋日汴河長堤，秋風、秋草、秋葉愁煞人，景隨情移，這便是詩人的眼與心。

夜泊汴河中，見到的汴河夜景何樣？崔顥《晚入汴水》、常建《泊舟盱眙》、韋應(yīng)物《夕次盱眙縣》、王建《汴路水驛》、陸暢《夜到泗州酬崔使君》、馬戴《夕次淮口》、溫庭筠《旅次盱眙縣》、羅隱《中元夜泊淮口》、吳融《汴上晚泊》《途次淮口》、喻坦之《晚泊盱眙》等詩，都對汴河夜景有過描繪。汴河夜景因為詩人們的羈旅之愁，皆顯蕭索。崔顥《晚入汴水》中“晴景搖津樹，春風起棹歌”雖輕松明快，卻由“客愁能幾日，鄉(xiāng)路漸無多”的底色，略顯無奈之嘆。常建《泊舟盱眙》時值秋冬霜降之際，夜色下的盱眙“夜久潮侵岸，天寒月近城”，有自然肅殺之氣?！捌缴骋姥闼?，候館聽雞鳴。鄉(xiāng)國云霄外，誰堪羈旅情”，常建的孤客寄旅之情與凄冷的盱眙夜色正相呼應(yīng)。馬戴《夕次淮口》有“天涯秋光盡，木末群鳥還”的愁思之嘆，韋應(yīng)物《夕次盱眙縣》有“浩浩風起波，冥冥日沉夕。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的羈旅之吟，羅隱《中元夜泊淮口》有“木葉回飄水面平，偶因孤棹已三更。秋涼霧露侵燈下，夜靜魚龍逼岸行”的孤獨之唱，同為天涯未眠客，再美的景致看到的也只是惆悵吧！即便如王建《汴路水驛》中“晚泊水邊驛”，見“柳塘初起風。蛙鳴蒲葉下，魚入稻花中”，多美的夏夜之景，詩人仍忍不住感嘆“去舍已云遠，問程猶向東”，怨別之情難掩?；蛘呔褪窃绱喝聭?yīng)當生機勃勃之際，吳融夜泊汴上之時，仍禁不住有孤寂煩悶地唱嘆，《汴上晚泊》言：“亭上風猶急，橋邊月已斜。柳寒難吐絮，浪濁不成花。歧路春三月，園林海一涯。蕭然正無寐，夜櫓莫咿啞?！贝汉锨凸倘唬娙耸捜粺o寐實因客旅愁悶，搖櫓確是無辜。吳融另有《途次淮口》，“有村皆綠暗，無徑不紅芳。已帶傷春病，如何更異鄉(xiāng)”，行旅之思便是春紅柳綠之季，傷春亦難免。

如果說景隨心變，汴河風光隨詩隨情有好差之別，多顯主觀。那么汴河現(xiàn)實客觀卻真有令人難以適從的不快。這份不快部分源自汴河糟糕的水況，想想汴河離別，一眼望去濁黃汴水，心情只會更加悲傷吧！所以孟郊《汴州留別韓愈》有“不飲濁水瀾，空滯此汴河”的無聊、“汴水饒曲流”“嘆息終靡他”的傷感，實在是汴河多沙淤塞，水況不好更增行人煩憂。除此而外，汴河阻風、阻凍的惡劣環(huán)境亦讓人心憂。孟云卿有詩《汴河阻風》，描述極為細致。詩人“清晨自梁宋，掛席之楚荊”，汴河之上阻風漸漸形成，且風勢愈演愈烈，河水洶涌，驚險可怕，“出浦風漸惡，傍灘舟欲橫。大河噴東注，群動皆窅冥。白霧魚龍氣，黑云牛馬形。蒼茫迷所適，危安懼暫寧”，面對突如其來的汴河風險，詩人由此想到人生，“信此天地內(nèi)，孰為身命輕。丈夫茍未達，所向須存誠”，再至“前路舍舟去，東南仍曉晴”，天有變幻風云，人生又何處不柳暗花明。人生如行舟，逆水更該勇往直前，陽光總在風雨后。這是孟云卿由景即情，領(lǐng)悟到的人生真諦。李嶠泊舟淮口之時，亦遇阻風，其詩《和杜學(xué)士旅次淮口阻風》言：“夕吹生寒浦，清淮上暝潮。迎風欲舉棹，觸浪反停橈。淼漫煙波闊，參差林岸遙。日沉丹氣斂，天敞白云銷。水雁銜蘆葉，沙鷗隱荻苗?？托惺馕匆?，川路幾迢迢。”淮口阻風比起汴河的似乎緩和了不少，不好的氣候令行旅依然增添了幾分愁思。汴河連接黃河，又位于秦嶺—淮河一線以北，冬季汴河常有凌汛或浮冰，汴河河道阻凍。杜牧有詩《汴河阻凍》，詩云：“千里長河初凍時，玉珂瑤珮響參差。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痹娙藢︺旰幼鑳鲚p描帶過，重點在后兩句，由汴河阻凍下的流水聯(lián)想到時光易逝，借景寄意人生歲月感悟。吳融一首《汴上觀》（一本有河冰二字），則對汴河阻凍的景象作細致的描寫：“九曲河冰半段來，嚴霜結(jié)出勁風裁。非時已認蟬飄翼，到海須憂蚌失胎。千里風清聞戛玉，幾人東下憶奔雷。殷勤莫礙星槎路，從看天津弄杼回?！眳侨诘脑娢膶懗隽算旰幼鑳龅暮陚鈩菖c冰寒之氣，雖略帶夸張，更見汴河阻凍之嚴重程度。這樣的汴河冰凍發(fā)生常逾冬數(shù)月余，汴河河道只得關(guān)閉停運，阻凍成為汴河水運的一大障礙，卻也無奈。

二、汴河沿岸市井煙火之熱鬧

汴河地理優(yōu)越，南北往來人流帶動了沿岸市鎮(zhèn)的興盛。唐詩有關(guān)汴河沿線城鎮(zhèn)、汴河市井、汴河水運繁忙的吟詠，向讀者呈現(xiàn)了汴河沿岸市井煙火熱鬧畫面。

王維有詩《早入滎陽界》，用具體生動的語言展現(xiàn)了滎陽鄉(xiāng)村富足忙碌的生活?！胺褐廴霚顫?，茲邑乃雄藩”，表明滎陽是一個地位重要、實力雄厚的藩鎮(zhèn)，滎陽地處管控著黃河入汴河的河口地域，是重要的漕運、商旅往返節(jié)點，成為雄藩最為自然。王維將視線投向鄉(xiāng)里郊野，見“河曲閭閻隘，川中煙火繁”。當?shù)仫L土“因人見風俗，入境聞方言”。“秋野田疇盛，朝光市井喧。漁商波上客，雞犬岸旁村”，一派田園風光。民康物阜的鄉(xiāng)居生活，幸福又閑適。令狐楚擔任宣武軍節(jié)度使，戰(zhàn)亂后的汴州在其治下富足安寧，多位詩人皆有稱道，稱頌其人功德，兼及其治下汴州的太平盛世景象。王建有詩《寄汴州令狐相公》，贊汴州市井“水門向晚茶商鬧，橋市通宵酒客行”。詩人筆下汴州茶市喧囂，酒樓顧客盈門，夜市經(jīng)濟繁榮。初唐“日中為市”的規(guī)定，伴隨商品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已然不能適應(yīng)市井需求，于是唐中期在長安、洛陽、揚州等大、中繁華城市出現(xiàn)了夜市。這也從側(cè)面透露出汴州水運帶動了當?shù)亟?jīng)濟興盛，才會有晝夜通宵的茶市酒肆熱鬧場面?！扒锶樟和醭亻w好，新歌散入管弦聲”，梁王即漢梁孝王劉武。劉武受封梁國，都睢陽（今河南商丘）。他好營宮室苑囿，所建梁園極為奢華，其中離宮、亭臺、山水、珍禽、異木等，令人驚嘆。一時間汴州之地亭臺樓閣樣樣精致，歌吹陣陣，一片歲月靜好。王建借汴州城夜市的歌舞升平，贊友人的德政惠民，也讓我們看到了汴州城的煙火氣。

汴河沿岸興起的商市，唐詩有關(guān)于市井貨品的直接唱誦。王建《汴路即事》中先繪出汴河風光圖，“千里河煙直，青槐夾岸長”，煙霧彌漫的汴河，千里長堤，兩岸青槐拂地垂。汴河南來北往之客，人潮涌動，“天涯同此路，人語各殊方”。水運便利忙碌，“草市迎江貨，津橋稅海商”。草市，是設(shè)于水陸交通要道或津渡、驛站所在地的集市。汴河草市轉(zhuǎn)運販賣長江鮮貨，還有海商轉(zhuǎn)運而來的異國珍稀物品，真是“萬里江海通”，其中運河的樞紐作用意義重大。王建不禁念叨起煬帝的隋堤柳，“回看故宮柳，憔悴不成行”，表面寫景，多有往事如煙之嘆。劉禹錫一首《令狐相公見示河中楊少尹贈答，兼命繼之》，歌頌令狐相公任宣武軍節(jié)度使之功及其治下的汴州，除了對令狐楚本人的才德稱贊之外，對汴州“八方通貨溢河渠”的評點當亦不虛。如此汴州城因有汴河，水運四通八達，各類貨品充溢，一個“溢”字當見汴州城的貨品豐盈、市井富饒程度。劉禹錫另有《客有話汴州新政書事寄令狐相公》一詩，對令狐楚同樣大加贊賞。

汴河作為南來北往行商客旅水運轉(zhuǎn)輸之地，十分繁忙。詩人們出行、送友，汴河的送別傷離數(shù)不勝數(shù)。劉禹錫《浪淘沙》九首之三，由汴水望向東南方向的淮河，“汴水東流虎眼文，清淮曉色鴨頭春”，只見汴水一路東行，泛著微波，清澈的淮河拂曉時分露出鴨頭綠的春色?！熬炊煽谔陨程?，渡卻人間多少人”，一語中的，汴河之上每天演繹著無數(shù)的往與返。汴河渡口最是人生惜別傷情處，類似的送別詩篇不勝枚舉。張說《離會曲》：“何處送客洛橋頭，洛水泛泛中行舟?？蓱z河樹葉萎蕤，關(guān)關(guān)河鳥聲相思?！睆堨铩躲晟纤涂汀罚骸昂恿魑飨卵隳巷w，楚客相逢淚濕衣。張翰思歸何太切，扁舟不住又東歸?！痹娙藗冇诼逅旰优c友人分別，滿是哀思，給繁忙熱鬧的碼頭增添了感傷凄涼，汴河成為羈旅離思寄情之所。除此以外，汴河之上各色貨商行舟最是搶眼。盧綸《送魏廣下第歸揚州》，所見“淮浪參差起，江帆次第來”，行舟絡(luò)繹不絕可見一斑。李敬方《汴河直進船》直陳汴河水運之利弊，“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為害亦相和”。汴河開鑿各有利弊，利在汴河便利的交通，貨運經(jīng)濟發(fā)達；弊在汴河開鑿后百姓的民不聊生，可以毫不夸張地講，“東南四十三州地，取盡脂膏是此河”，南方百姓以此遭受無盡盤剝后的凄苦生活，又有誰來關(guān)注？詩人的吶喊控訴，揭示了官商的無恥丑陋，汴河又何辜？官私商船行舟在汴河上的來來往往，為汴河沿岸人間煙火增添了顏色。

三、汴河烽火歷史之傷痛

中唐以后，藩鎮(zhèn)割據(jù)，朝廷一統(tǒng)政權(quán)受到威脅，尤以安史之亂后，汴河兩側(cè)叛附不定的軍鎮(zhèn)，與朝廷抗衡。藩鎮(zhèn)與朝廷奪利聚焦于運河航運，汴河的重要樞紐地位，必然成為雙方爭奪的戰(zhàn)場。汴州及其東南三百里處的宋州一帶，戰(zhàn)亂頻仍，百姓深受戰(zhàn)火之苦。其實，不單是汴河，運河沿線都可能受到這種威脅。如戴叔倫詩吟“淮汴初喪亂，蔣山烽火起”。汴河戰(zhàn)亂常見，元稹《贈李十一》有言“淮水連年起戰(zhàn)塵，油旌三換一何頻”；白居易《西原晚望》有“故園汴水上，離亂不堪去”。汴河一帶，詩人們的筆下或是對殺敵一統(tǒng)的希望決心，或是對戰(zhàn)爭傷痛的悲憫控訴。這些歷史悲歌，真實地記錄汴河上曾經(jīng)這段凄慘的戰(zhàn)亂。

王彥威《宣武軍鎮(zhèn)作》，是以軍旅為題材的詩作，詩人想要表現(xiàn)報效國家的決心與勇氣。“天兵十萬勇如貔，正是酬恩報國時”，首聯(lián)就喊出志士報國豪情。“汴水波瀾喧鼓角，隋堤楊柳拂旌旗”，汴水邊戰(zhàn)場拉開，鼓聲震天、旌旗飄飄。戰(zhàn)場上，“前驅(qū)紅旆關(guān)西將，坐間青娥趙國姬。寄語長安舊冠蓋，粗官到底是男兒”，一片赤膽忠心只為家國無恙。許渾有詩《中秋夕寄大梁劉尚書》，軍旅生活的吟唱之中抱定堅決的守國之志，“汴人迎拜洛人留，虎豹旌旗擁碧油。刁斗嚴更軍耳目，戈鋋長控國咽喉”。類似還有如雍陶《河陰新城》，雖在贊嘆河陰城池修筑壯觀，背后實有所指，詩云：“高城新筑壓長川，虎踞龍盤氣色全。五里似云根不動，一重如月暈長圓。河流暗與溝池合，山色遙將睥睨連。自有此來當汴口，武牢何用鎖風煙?！焙雨帲瑸樘崎_元二十二年（734）為便利東南漕運于河南滎陽北古汴河口筑河陰倉，以此置縣。詩人所詠河陰新城建筑高大雄偉，比若武牢，自此烽火狼煙不必懼，這才是重點。可見此地戰(zhàn)火不斷，凡戰(zhàn)必勝信念堅定。詩人對于戰(zhàn)爭的家國信念和情懷，是汴河有關(guān)烽火歷史詩作的主題之一。

一邊是報國壯志的抒懷，另一邊是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傾訴。詩人們更多關(guān)注戰(zhàn)爭帶給城市、百姓的傷痛，進而對戰(zhàn)爭予以譴責控訴。韋應(yīng)物《睢陽感懷》追述憑吊睢陽之戰(zhàn)，書寫戰(zhàn)爭悲壯場面、人物英勇氣節(jié)之時，終感到悲哀，唯有嘆息而已。睢陽之戰(zhàn)主戰(zhàn)場位于宋州，慘烈場面不忍目睹，滿目瘡痍，詩人怎能無動于衷？“豺虎犯天綱，升平無內(nèi)備。長驅(qū)陰山卒，略踐三河地”，突然戰(zhàn)爭降臨，長驅(qū)直入之時朝廷毫無防備，“張侯本忠烈，濟世有深智。堅壁梁宋間，遠籌吳楚利”，幸而張巡有智略，竭力堅守睢陽城，以扼敵方南進攻勢?！缎绿茣堁矀鳌酚涊d：“賊知外援絕，圍益急。眾議東奔，巡、遠議以睢陽江、淮保障也，若棄之，賊乘勝鼓而南，江、淮必亡。”[4]睢陽之戰(zhàn)中張巡外無救援，只有死守城池，“窮年方絕輸，鄰援皆攜貳。使者哭其庭，救兵終不至。重圍雖可越，藩翰諒難棄。饑喉待危巢，懸命中路墜。甘從鋒刃斃，莫奪堅貞志”，大義凜然，令人欽佩。“宿將降賊庭，儒生獨全義”，即作為儒生的張巡全節(jié)遇害，作為武將的許遠偷生茍活。不過韋應(yīng)物此言有失，事實上許遠亦英勇獻身。只是這場戰(zhàn)役之后，“空城唯白骨，同往無賤貴。哀哉豈獨今，千載當歔欷”，后人從這場戰(zhàn)爭中看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慘烈、悲壯。睢陽之戰(zhàn)的傷痕深入骨髓，李嘉祐《宋州東登望題武陵驛》也對睢陽之戰(zhàn)后景象作過書寫，詩句嚴肅沉重，“梁宋人稀鳥自啼，登艫一望倍含凄。白骨半隨河水去，黃云猶傍郡城低。平陂戰(zhàn)地花空落，舊苑春田草未齊。明主頻移虎符守，幾時行縣向黔黎”。李端《過宋州》憑吊睢陽之戰(zhàn)中赴節(jié)就義的張巡、許遠，見到故城荒蕪凄涼景象悲傷不已，“睢陽陷虜日，外絕救兵來。世亂忠臣死，時清明主哀?；慕即翰荼椋蕢疽盎ㄩ_。欲為將軍哭，東流水不回”。睢陽之戰(zhàn)雖已塵封歷史，詩人的心中卻裝滿了沉痛的記憶，刻骨銘心。

睢陽之戰(zhàn)以外，詩人筆端如吳融有三首吟詠龐勛之變后的戰(zhàn)后蕭條，題為《彭門用兵后經(jīng)汴路三首》。唐咸通四年（863），唐懿宗派兵征南詔國，下令在徐、泗（今江蘇徐州、安徽泗縣）地區(qū)募兵兩千人，開赴邕州，其中分出八百人戍守桂林，約定三年期滿調(diào)回原籍。徐泗觀察使崔彥曾一再食言，戍兵苦于兵役，公推糧科判官龐勛為首起兵。龐勛率領(lǐng)數(shù)百人，輾轉(zhuǎn)今湖南、湖北、安徽、浙江、江蘇等地，在江蘇徐州豎起起義旗幟，即吳融所謂“彭門用兵”。后龐勛在今安徽宿州戰(zhàn)死，起義失敗。龐勛起義戰(zhàn)爭以后，沿途蕭條衰敗，吳融三首詩中皆有細述。其一：“長亭一望一徘徊，千里關(guān)河百戰(zhàn)來。細柳舊營猶鎖月，祁連新冢已封苔。霜凋綠野愁無際，燒接黃云慘不開。若比江南更牢落，子山詞賦莫興哀?！币黄j敗荒涼，怕是庾信（字子山）《哀江南賦》也道不盡這份寥落荒蕪吧！其二：“隋堤風物已凄涼，堤下仍多舊戰(zhàn)場。金鏃有苔人拾得，蘆花無主鳥銜將。秋聲暗促河聲急，野色遙連日色黃。獨上寒城正愁絕，戍鼙驚起雁行行?！逼淙骸拌F馬云旗夢渺茫，東來無處不堪傷。風吹白草人行少，月落空城鬼嘯長。一自紛爭驚宇宙，可憐蕭索絕煙光。曾為塞北閑游客，遼水天山未斷腸?！睉?zhàn)后汴路，遙想當年，愁煞這些心系蕓蕓眾生的詩人，唯愿聲嘶力竭的斷腸哭喊，能夠警醒身邊人。

那些日子，白居易《茅城驛》唱“汴河無景思，秋日又凄凄。地薄桑麻瘦，村貧屋舍低。早苗多間草，濁水半和泥。最是蕭條處，茅城驛向西”。高蟾《宋汴道中》見“平野有千里，居人無一家。甲兵年正少，日久戍天涯”。韋莊《汴堤行》詠“欲上隋堤舉步遲，隔云烽燧叫非時。才聞破虜將休馬，又道征遼再出師。朝見西來為過客，暮看東去作浮尸。綠楊千里無飛鳥，日落空投舊店基”。

究竟是誰的禍？究竟該問責誰？傷痛的撫平，需要時間。對太平歲月的渴望，在親歷了這一幕幕悲慘之后，更顯急迫。

*本文為江蘇省高?！扒嗨{工程”項目（蘇教師函〔2021〕11號）資助項目。

（作者簡介：劉芹，文學(xué)博士，蘇州城市學(xué)院文化與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

欄目編輯：張 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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