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詒徵,字翼謀,號劬堂,江蘇鎮(zhèn)江人,為清末民國著名史學家、教育家、圖書館學家,精詩文書法。筆者近日新見一頁柳詒徵贈徐乃昌之書的封面,左側印有“江蘇書院 社會志初稿”字樣,右上側題“積余先生教正,廿年十月,詒徵呈”?!胺e余”即徐乃昌之字,其號隨庵,安徽南陵人,是清末民初著名收藏家、藏書家、出版家。徐氏平日素有寫日記的習慣,現存《徐乃昌日記》中詳盡保留了其自1920年2月20日至1938年6月17日的日常交游、書信往復、圖書購贈、編纂刊印及商務賬目等資料。其中,柳氏贈書一事,被徐乃昌寫在日記中:“十月二十三日(公歷1931年11月2日)。昨鮑扶九來譚,交柳翼謀贈新編《江蘇書院志》《社會志》?!盵1]1349鮑扶九,即鮑鼎,字扶九,號默庵、默廠,是柳詒徵的舅表弟,為清末民國著名金石學家、古文字學家、藏書家,亦擅長詩文和書籍??背霭?。至此可知,此兩志稿是由柳詒徵于1931年10月贈予徐乃昌,并托表弟鮑鼎轉交的。
筆者對此頗感興趣,遂試撰一文,旨在對柳詒徵的部分交往及《江蘇書院志初稿》《江蘇社會志初稿》相關修撰情況進行初步梳理,以更加明確柳詒徵的學術交游活動。
一、柳詒徵、徐乃昌、鮑鼎三人之交游
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正月十七日,日本商船西京丸號自上海啟行,兩天后晨抵日本長崎。船上載著的是清政府派出的代表團,他們以江楚編譯局的名義赴日本考察教育制度,柳詒徵和徐乃昌也在其中。[2]查目前可見資料,此次東渡或可被視作二人交往之起始。所謂江楚編譯局,是由劉坤一、張之洞等洋務派人士籌備,旨在推動新式教育發(fā)展的官辦教育機構,由繆荃孫任總纂??娷鯇O,字筱珊,號藝風,清光緒年間進士,著名藏書家、史學家、金石學家。柳詒徵之所以在光緒二十七年(1901)進入江楚編譯局工作,正是得益于其父好友陳慶年向繆荃孫的推薦。[2]柳氏在《國學書局本末》一文中自述,其在江楚編譯局“為分纂”,負責“刪訂字課圖說”等,“自辛丑到局,丙午即辭去”。[3]就是在這里,柳詒徵跟隨恩師繆荃孫踏上學術研究之旅,并與編纂《江蘇通志》一事結下緣分。值得注意的是,繆荃孫與徐乃昌之間交往密切。據繆荃孫為徐乃昌《積學齋藏書記》所作序文所述,“余與積余戊子秋間晤于琉璃廠書肆,談及經籍目錄如瓶泄水,余心佩焉,因以訂交,迄今卅年”[4]。1888年,時年二十的徐乃昌與四十五歲的繆荃孫相識,二人惺惺相惜。十三年后,亦如當年對徐乃昌的賞識,繆荃孫將二十歲出頭的柳詒徵收入門下??娷鯇O實乃徐柳二人學術生涯中的重要向導。
光緒二十九年,在張之洞的建議下,清政府委派繆荃孫和徐乃昌赴日考察學務,當時徐乃昌任江南高中小學堂事務之提調。[5]柳詒徵在《我的自述》中回憶:“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奏派繆先生到日本考察教育,繆先生帶了六七個隨員,我也跟著去?!盵6]12他在日記中也記錄了本次考察:“壬寅冬,張文襄公權江督篆,議創(chuàng)學校?!嘧嗯煽妿煾叭湛疾?,繆師預延教師譯員及余同行,癸卯正月,由滬赴日,同行者徐乃昌積余,實為一行提調;……余以譯局分纂從?!盵6]40抵日考察的近兩個月內,他們“在東京高等師范聽了許多日本的教授講演教育原理、教育學、教授法、管理法,因此知道世界各國教育狀況及許多教育家的理論。參觀日本各學校,也看出他們辦教育的精神”[6]12。這次考察對柳徐二人都影響深遠,為兩位的學術研究與教育事業(yè)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依現有資料所示,雖然柳徐兩人在光緒二十九年(1903)便同行日本,其間交往卻似乎并不頻密。爬梳徐氏日記,從1920年2月至1928年10月,未見其與柳詒徵交游的記錄。這一時期的柳詒徵先后任教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東南大學、東北大學、北京女子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第四中山大學,而徐乃昌則寓居滬所,鉆研圖書收藏與刊刻事業(yè)。二人之間山川相隔,工作內容也不相近,這可能是其少有來往的原因之一。
徐氏日記中首次提及柳詒徵的記載見于1928年10月16日,這時柳詒徵已任中央大學國學圖書館(即后來的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館長。徐乃昌在當日寫道:“柳翼謀來書,贈《玉琴齋詞》,擬借顧亭林《肇域志》補鈔?!盵1]10004天后,徐乃昌回信柳詒徵,謝贈《玉琴齋詞》,并告知其所藏《肇域志》已散,無法提供。11月29日,徐乃昌復信柳詒徵,向其補寄《三垣筆記》首冊。此后近3年,日記中都未見二人之交集,直到1931年11月2日,鮑鼎將柳詒徵的《江蘇書院志初稿》與《江蘇社會志初稿》交與徐乃昌。1年后的12月21日,徐乃昌復柳詒徵書,回應其對《鏡影》一書的索求,并承諾成書后奉呈。次年7月28日,徐乃昌如約將“《鏡影》料半印本”贈予柳詒徵。6天后,徐乃昌收到柳詒徵來信,柳向其呈送《三朝遼事實錄》《嘉靖平倭通錄》各一部以表感謝,并表示希望折扣訂購宋版《藏經》。[7]緊接著兩天,徐乃昌即著手幫助柳詒徵協(xié)商購書減價事宜,并于8月4日復函柳詒徵,告之可九五折購書。其后1年內又無二人交游記錄。1934年12月25日,日記首次記載柳詒徵拜訪徐乃昌,并贈予新著《里乘》卷一。翌日中午,徐乃昌邀柳詒徵等酒敘,鮑鼎亦在席,這是徐氏日記中所見唯一一次三人共晤。27日午時,徐乃昌又晤柳詒徵。此后直到1935年5月5日,日記才再次提到與柳氏相互贈書的書信來往。同年9月22日,徐乃昌登門拜訪柳詒徵,此時距離兩人上次見面已過去4個多月。又隔近5個月后的1937年2月28日,柳詒徵拜訪徐乃昌,這便成為日記中二人最后一次見面的記錄。其后也無通信記錄,僅在同年8月21日有一條徐乃昌讀柳詒徵《宋之外交》的記載。
綜覽柳徐之交,在徐氏日記所載的19年間,二人僅5次會面,通信也不過數十次,委實稱不上頻繁。二人之間的書信往返,多涉及贈書、借書、購書等事宜。這一現象一方面反映出柳詒徵自1927年任中央大學國學圖書館館長后,購書、刻書、修補館藏是其職責所在。而徐乃昌以藏書家身份著稱于時,多藏有罕見珍秘刻本,廣結良緣,又極熱心???、刊印事業(yè),享譽藏書界、出版界?;谶@樣的身份和職責,二人間存在為彼此的研究著述、書目刊刻與收藏提供支持的互動,實乃不難理解。另一方面,清末民初的文人群體普遍將書籍流轉作為日常生活的核心組成部分和社會交往的重要媒介,這亦詳載于多部文人日記中。此類書籍交游活動往往圍繞著某位文人在學界、業(yè)界、籍貫和居住地域中構建的關系網而展開,不啻具有友朋間情感交流的象征意義,更是切磋學問、探討學術的實質性渠道。[8]
相較于柳徐二人,徐乃昌與鮑鼎則可謂是相交甚頻。個中原因,一方面和鮑鼎的職業(yè)性質有關,另一方面則源于二人在藏書和金石研究上志趣相投。與柳詒徵的情形類似,徐乃昌早年日記中亦未見鮑鼎之記載。鮑鼎的姓名首次出現在1928年6月13日,較關于柳詒徵的記錄還要早4個月。徐乃昌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至來青閣、蟫隱廬,晤秦曼卿、鮑扶九、謝光甫、劉健之、劉實之譚,李徽生持黃蕘圃題明鈔《緯略》?!盵1]9671個多月后,鮑鼎拜訪了徐乃昌。8月19日,徐乃昌復至蟫隱廬與鮑鼎會談。此類交往,在1928年共計4次,最后一次是徐乃昌前往中國書店晤鮑鼎。至1929年2月7日鮑鼎登門拜訪時,徐乃昌以己著《玉臺新詠》一書相贈??梢娫缙诙说慕挥?,主要是圍繞著來青閣書莊、蟫隱廬書店、中國書店進行的,商談之事多與書籍的編輯與出版相關。這是因為鮑鼎于1928年春抵滬,在蟫隱廬和中國書店任編輯,與常去購取書籍的徐乃昌有一些面談的契機。
此后,二人之間借贈書籍的活動日漸頻繁。徐乃昌博古通今,猶癡金石,藏器豐精,著作等身,鮑鼎亦專精于金石研究,二人遂一拍即合,常共同探討金石學,相互借贈的書籍拓本也多與金石有關。二人間的走動也甚頻,例如在1931年的7月12日至8月2日,短短不足1個月內,鮑鼎8次去徐乃昌家中抄書,有時還留膳徐家。徐乃昌甚為器重他這位年少有為的同好,同年亦作中間人,協(xié)助劉晦之商約鮑鼎編殷虛書契,“月送修金五十元”[1]1345。除了日常走動、酒敘外,徐乃昌也托鮑鼎校書。徐氏日記記載,1933年10月10日,徐乃昌“以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送鮑扶九?!盵1]1550。徐乃昌出版?zhèn)€人論著《鏡影樓鉤影》也有鮑鼎之助?;蛟S正是深知徐鮑二人走動頻繁、關系緊密,事務繁忙的柳詒徵才會托表弟鮑鼎代交《江蘇書院志初稿》《江蘇社會志初稿》予徐乃昌。
柳詒徵與鮑鼎之間乃姑表兄弟之情誼。據孫金振在《柳詒徵與鮑鼎》中所述,柳詒徵少年喪父后就隨母寄居在外祖父鮑上宗家中,遂與鮑鼎來往密切,情誼深厚。[6]192-193鮑鼎兒時,柳詒徵曾任其師。鮑鼎中年時期亦好作詩吟詠,表兄弟倆情投意合,常以書信往復論詩。其中一封柳詒徵致鮑鼎的信這樣寫道:
扶九老表弟大鑒:
鎮(zhèn)寧兩荷手示,敬承一切。伯庸先生擬下榻山館,極所歡迎,滬鎮(zhèn)各方,皆以詒從前境況度今館,如到京一視,即知其困難之狀,無書無物,乃至房屋亦多不能住,以其空洞無一物也。詒奔走三月,痛苦萬狀,形格勢禁,一籌莫展,袁公能過我察其近況,示以方針,實為至幸。(1945年)12月27日。[6]314-315
在這封信里,柳詒徵向表弟講述自己的艱難處境,字字真情,句句肺腑。那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后,寓居重慶的柳詒徵即刻著手東歸南京,急于收復整理國學圖書館館藏。[6]364待他輾轉兩月終于回到圖書館,眼前卻是一片舊藏失散、房屋損毀的瘡痍場景。此后到給鮑鼎寫信的這幾個月間,柳詒徵一直奔走多方,盡力接洽圖書收復事宜,調查損毀情況。在此信前半段所描述的艱難境遇中,柳詒徵的心里話也只能與最親近的表弟講講。中晚年時期,一同參加同鄉(xiāng)集會,品茗、鑒賞詩文書畫,成為表兄弟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據鄭逸梅《東南碩彥柳詒徵》一文,“丙戌秋,倡淞濱茗集,鎮(zhèn)江同鄉(xiāng)在滬的,每星期日下午為品茗之會,柳老和遽卿、柏巖昆仲,及柳貢禾、鮑扶九、吳眉孫、尹石公、胡邦彥、趙渭舫等,曾符亦隨侍。每集,各出近代詩文或舊書畫文玩,相互欣賞,書畫有疑議,輒由柳老一言而決,可見他也精鑒別”[6]154。
柳詒徵作古后,鮑鼎一度想寫傳記紀念表兄的傳奇人生,但遺憾終未能如愿。對鮑鼎而言,柳詒徵是他童年的恩師,是對他關愛有加的兄長,是學術苦旅上的同伴,也是能共賞詩文書畫的知己。觀柳鮑二人一生交往,足見其兄弟情深。
二、《江蘇書院志初稿》《江蘇社會志初稿》之簽贈
柳詒徵向徐乃昌贈《江蘇書院志初稿》《江蘇社會志初稿》,應與兩人曾是撰修《江蘇通志》的同仁有關??娷鯇O于柳詒徵與徐乃昌有知遇之恩,徐柳二人亦是在其帶領下才與撰修江蘇地方志結緣。1927年以前,柳詒徵曾歷任江楚編譯局及若干高等學府之教職。自1927年任館長后,他致力于圖書館事業(yè),創(chuàng)辦年刊、館刊,鼓勵同仁發(fā)表系列學術論著。20世紀30年代后,柳詒徵先后編纂了眾多江蘇地方志分志,系統(tǒng)整合紛雜的史料,極大便利了史學研究。這些方志其實均是為修《江蘇通志》而作。關于修撰江蘇地方志倡議之起源,柳詒徵于《族譜研究舉例》一文言曰:“清季繆藝風師倡修《江蘇通志》,余以增創(chuàng)氏族志請,藝風師難之?!盵6]250依《江蘇省通志稿·大事志》前言可知,宣統(tǒng)元年(1909),繆荃孫任當時江蘇通志局總纂,總攬編修《江蘇通志》一事,徐乃昌、柳詒徵等34人皆任分纂。及辛亥革命,通志局撤銷,編纂中斷,僅有繆荃孫《江蘇金石志》、陳作霖《江蘇兵事紀略》問世。此后時局動蕩,雖復行編纂,卻難以推進。據《柳詒徵年譜簡編》,1929年1月,江蘇省通志局于鎮(zhèn)江焦山成立,由莊蘊寬任總纂,柳詒徵與柳亞子等16人組成編纂委員會,再擬綱目,重啟修撰工作。柳詒徵兼任常務委員,為相關事宜修訂凡例、審查舊稿,并任《書院志》等分志的分纂。[6]346-372柳詒徵參與編纂《江蘇通志》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恩師繆荃孫未竟事業(yè)的延續(xù)。1930年,柳詒徵撰成《江蘇社會志初稿》,次年將《江蘇錢幣志》發(fā)表于《史學雜志》二卷第五、六期,將《江蘇社會志初稿》《江蘇書院志初稿》刊載于《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第四年刊》。通志局撤銷又復立后,徐乃昌已不再參與《江蘇通志》的撰修工作,但其對江蘇地方資料的重視程度卻未曾減退。徐氏在日記里多次提及他閱讀繆荃孫之《江蘇金石志》,并于1928年與羅子經“議集資影印《江蘇金石志》”[1]930,印后亦多次贈送友朋,足見珍視程度。
柳詒徵贈書之舉,亦可能與徐乃昌在方志編纂領域的深厚學養(yǎng)和豐富經驗有關。徐乃昌博學多識,不僅收藏涉獵廣泛,而且精通史學,尤其對編撰方志貢獻突出。據考,徐乃昌于1914年任《南陵縣志》主纂,首次為其編入《金石志》[9],具有開創(chuàng)性。1930年安徽通志館開館后,徐乃昌任總纂,參編《安徽通志》,親撰《安徽通志稿·金石古物考》。[10]由此可見,柳氏將此二志稿贈予徐氏,其在情感層面上,一則是對兩人攜手編纂歷程的緬懷,二則蘊含著對恩師繆荃孫的深厚情感延續(xù);而在學術層面上,一則是對徐乃昌在方志編纂領域之貢獻與成就的尊重和認可,二則是以此作為學術交流與切磋的媒介。
三、《江蘇書院志初稿》《江蘇社會志初稿》之價值
柳詒徵在方志研究領域的拓展,突破了傳統(tǒng)史學研究范疇的局限,將國史、地方史、家史、個人史等多元史料納入考量范圍。其強調,治史者應特別關注那些詳細記錄人民生活狀況與社會變遷的地方志書,并對之進行細致的分析與分類。[11]這一治史理念在志稿編纂中得到充分貫徹。撰此兩志時,柳詒徵博覽古今史籍、典志、詩文、雜談、方志、叢書等相關記錄,相互參證、搜輯至備,且考訂原有記載,于文中作注解。如在整理泰興馬洲書院興建始末情況時,柳詒徵發(fā)現《泰興縣志》與《靖江縣志》中皆有對馬洲書院的記載,便在文中以雙行小字注解道:“按,馬洲舊屬泰興,后屬靖江,故兩志均載之?!盵12]12又因南城內一原名為正誼的書院在乾隆年間改名為馬洲書院,柳詒徵專門將新舊兩個馬洲書院歸于一起介紹,指出:“按,此是新馬洲書院,非即宋時之故址,以其循宋舊名,故附著于此?!盵12]12由此可見其著書時搜輯不同史料相互參證之情況。
《江蘇書院志初稿》記述自北宋天圣二年(1024)至清光緒末年江蘇省(含今上海市)所有書院的地理方位、修建始末和發(fā)展情況。其中不僅系統(tǒng)介紹了該地區(qū)書院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教學制度與教育風氣,更詳盡記載了明朝書院的禁毀以及清末書院向學堂的轉變等史實,使讀者可通過對比而清晰掌握相關內容。如對明朝書院禁毀之事,文中記述:“明代書院,一毀于張居正,再毀于魏忠賢,民力士氣,屢經摧剝。然萬歷初毀書院,士氣猶能復振,東林其犖犖大者,而明道崇儒為之襟翼焉……天啟再毀書院,儒風由之頹喪,啟禎間興建者寥寥?!?[12]34-35讀此可見明朝書院盡毀對儒學發(fā)展造成的打擊。此外,文中也對部分書院之成就進行點評,如贊譽明道書院道:“講學之所著稱歷代者,當首推明道書院。”[12]2又因南京地區(qū)書院興盛、文教事業(yè)繁榮,文中對其做出“江寧書院,特盛于他省,獎優(yōu)儆惰,官師欣合”[12]44的評價。值得注意的是,柳詒徵在書中還對“書院”范疇進行了拓展,使其涵蓋了江蘇地區(qū)的義學、社學、書堂等教育機構,一并介紹歷史沿革,并稱之為“書院之支流”[12]92,足見此書采集和收錄史料之深廣,為后世學者提供了完整豐富的研究資源。
在禮俗研究方面,柳詒徵也有深厚造詣,曾撰《中國禮俗史發(fā)凡》一文對禮俗問題做考辨,《江蘇社會志初稿》便是其探究江蘇地區(qū)禮俗問題的成果。是書主要從南朝時期開始考證,依歷朝更迭順序而述冠、婚、壽、喪、祭等禮俗之古今演變。在纂修過程中,柳氏先查歷朝史書的禮志部分,從整體上把握有關某禮俗的統(tǒng)一規(guī)定,同時關注歷朝史書本紀、列傳中關于禮制的記載。其后,他便參閱古今江蘇地方志書里所述的該禮俗在江蘇地區(qū)的具體發(fā)展情況,并對比其與歷朝統(tǒng)一規(guī)定的異同,剖析原由。例如他指出,清代官民婚禮均根據身份、爵位而有定制,“官民概不許用金銀財禮,庶民婦女不許用冠帔補服大轎”,但“吳俗奢侈,喜以財力相高。大吏禁約,漫不之省”。為探清“吳俗”之細節(jié),他查閱江蘇地方志書對清朝婚俗的記載,卻發(fā)現即便在同一府縣,婚俗仍有不少差異,便總結道:“故有清一代,江蘇全省婚姻之俗,殆不可一概論。即一府一縣之人,亦以階級懸殊而各行其是。文士所葺方志,雜載婚姻禮俗,大抵以中人之家為準?!睆亩诜彪s的“吳俗”中大致厘清了一條線索。此外,柳氏還注意從歷朝人物日記、詩文雜談中輯出相關記載作為補充。比如在冠禮部分,柳氏就有參考《郭天錫日記》;在婚禮部分,他通過摘錄白居易與蘇軾的詩作,來介紹徐州朱陳村的兩姓婚嫁禮俗。同時,他也關注少數民族統(tǒng)治時期出現的異制情況。如在介紹冠禮時,柳詒徵寫道:“蒙古結辮頂笠,固無所謂冠禮……漢人間有以冠巾為大典而記之者,疑亦異于古制?!睘楹笫姥芯棵褡辶曀字愅峁┝艘罁?。
清末民初,中國因受西方近現代思想沖擊而出現了大量的禮制變革,江蘇地區(qū)之變化受到柳詒徵的特別關注。如介紹民國婚禮之變化時,文中先總起說:“清季變法,禮俗亦漸變。論者多斥舊式婚禮之不當,于是有所謂文明結婚?!焙笥旨毷鲋T如結婚需有結婚證、證婚人要在婚禮上念頌詞、婚禮上要鼓吹軍樂等具體變化。對于男女雙方訂婚時交換戒指一事,柳詒徵先指出戒指在古時中國的用途:“漢宮人御幸賜銀指環(huán),蓋古宮禁中,本用以為嬪妃進御或有所避忌之符號,后世遂用為普通之指飾,故曰戒指?!彪S后說如今流行用戒指做訂婚紀念品,是受到西方文化影響,“則歐風所漸也”,可見其探討古今中外習俗之變。值得注意的是,《江蘇社會志初稿》中還留有篇幅記述古今男女有別之制,其中對如女性入仕、賣女為妾、溺女之俗等等的記載,應是可供當今性別史研究的珍貴材料。
至此可見,此二志依據典籍進行嚴謹考證,力求全面反映地區(qū)社會的全貌,這也正是撰寫的難點所在。曾任江蘇省議會議員、光華大學教授的金天翮評價此二志稿說:“《書院》采輯已富,而《社會》婚喪二禮不難于描寫,而難于處處引據典籍,想見披覽之勤,可勝怖服。”[13]此二志稿之重要價值,不僅在于為后世保存了大量翔實可信的研究素材,更在于傳遞了柳詒徵嚴謹實證的治史態(tài)度與宏博細致的學術風格。
(作者簡介:郭欣玥,浙江大學歷史學院中國古代史研究所碩士研究生。)
欄目編輯:計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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