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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湖

2019-02-02 04:10張可旺
當代小說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他殺大湖礦長

張可旺

出門前我往包里塞了一本書,也沒看書名,只是為了在車上消磨時間,什么書并不重要。八點半的火車,到了車站,時間還早,我去車站附近吃了一碗川味面。那面調(diào)料不錯,又辣又麻的,把面條吃完,我連湯喝了。回到火車站,我點上一根煙,時間寬裕,還差半個小時火車才進站。我買的是軟臥,下鋪,票價比硬臥差不多貴一倍,而且還不是直達的車,到哈爾濱還要換乘。

昨晚看天氣預(yù)報,漠河那邊已經(jīng)零下十幾度,都下雪了。我穿了外套,剛才吃面,感覺有點微微出汗。這一路向北,天氣會越來越冷,我想到了之后,如果冷得受不了,再買一件厚點的衣服。

到哈爾濱,二十三個小時,而我要見的那個人在漠河,距離哈爾濱還有十三個小時的路程。那個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徐,也可能是言午許。我和老徐非親非故,我去漠河見他,是因為他讀了我的一個小說,通過報社聯(lián)系到了我。我的那個小說只是在本市的報紙上連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到的。他身在漠河,會看到壇城的報紙?除非他訂了《壇城晚報》,或來過壇城。我寫的那個小說,牽扯到一起兇殺案,而小說人物的原型是我父親。當然,在我寫那個小說的時候,為了防止他人對號入座,我把小說的背景放在了另一個城市,而且時間也延后了七八年。小說《他殺》在《壇城晚報》上連載,反響不錯,經(jīng)常有讀者打電話給我。但是,在他們聽到我的聲音后,懷疑我不是小說的作者。葉芊芊怎么是一個男的?從他們的口氣中我聽出了遺憾和失望,為了不讓讀者掃興,我只好撒謊說,葉芊芊是我妻子,小說是她寫的,可她去世了。我如此回答,他們再次遺憾,嘆口氣,不再說什么。寫《他殺》這個小說時,我還單著。過去談過一個對象,結(jié)婚證都領(lǐng)了,只差一個儀式,想不到女方的初戀情人會突然出現(xiàn)。兩個人舊情復(fù)發(fā),愛得要死要活,她主動向我攤牌,要是我不同意離婚,她就自殺,為了成全她,只好一別兩寬。《壇城晚報》連載我的小說,她打電話給我,祝賀你啊,作家。陰陽怪氣的,不知道是啥意思。我沒心情搭理她,沒說兩句就掛了。據(jù)我所知,她過得也不怎么好,結(jié)婚后那個男人酗酒,一天三頓,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受的。不結(jié)婚也挺好,無牽無掛,想出門,說走就走。

上了車,在臥鋪上躺下,我從包里拿出那本書,才發(fā)現(xiàn)我讀過那本小說。我不記得在哪買的那本書了,在書店、地攤、網(wǎng)上,還是朋友送的,已毫無印象。我再次翻開馬里亞斯的《如此蒼白的心》,卻沒多少重讀的熱情。不過我記得初讀時的震驚,我是說小說的開頭:我雖然無意探究事實,卻還是知道了。兩個女孩中的一人——其實她已經(jīng)不再是所謂的女孩了——蜜月旅行回家之后沒多久,便走進浴室,面對鏡子,敞開襯衫,脫下胸罩,拿她父親的手槍指著自己的心臟……小說開篇就寫一個女人自殺,讓人有點接受不了。

我合上書,還沒收起來,對面鋪位上的那個女人說,借我看一會兒行不?

可以。我說,起身把書遞了過去。

女人接過書,說閑著無聊,看看書,時間過得快些。

我想告訴她,這本書不怎么好看,既不是武俠小說,也不是言情小說,不見得她能讀下去。不等我說什么,她已把書翻開,然后抬頭對我笑了笑。那意思好像在說,你忙你的,我看書。我也笑了笑,然后翻個身,臉朝里,想睡卻睡不著。

我?guī)У男欣畈欢?,幾件換洗的內(nèi)衣、一個保溫杯、一盒茶葉,還有一盒煎餅。老徐曾對我提起壇城的煎餅,很是懷念那個味道,特別是卷了大蔥吃。我買的是機器做的煎餅,沒吃過,不知道味道如何。給他帶一點,多少是那個意思。我極少出門,在壇城那個小地方,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寫小說是在三十歲之前,開始寫的都是短篇,發(fā)得不多,期間參加過幾次筆會,感覺沒多大意思。后來寫長篇,從構(gòu)思到寫完,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小說寫完,給了一個出版社,想不到出版社回復(fù)很快,答應(yīng)出版,叫我去簽合同,如果我不去,他們就把合同給我掛號寄來。那個長篇就是在《壇城晚報》上連載的《他殺》。小說出版后,出版社給我寄來二百本樣書,卻沒提稿酬的事。打電話問他們,對方支吾其詞,說那二百本書,每本定價三十元,又說圖書市場不景氣,特別像我這樣的作者,又沒有名氣……言外之意是能給你出書就不錯了。我當然也有自知之明,確實如他們所說,能出書就很滿足了。對方說,你文筆很好,下次寫了小說,還給我們。在《壇城晚報》編副刊的劉華得知我出版了一個長篇,要我送他一本。劉華發(fā)過我的小說,都是三四千字的短篇,稿費千字二十??催^《他殺》,劉華說他推薦給主編看了,主編決定在《壇城晚報》上連載,千字三十,問我愿不愿意?我說,可以,即使不給稿費,我也同意?!端麣ⅰ吩凇秹峭韴蟆飞线B載不多久,老徐打電話給劉華,向他打聽作者的情況。劉華就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了老徐。老徐第一次打電話給我,是在半夜,我都睡了。第二次給我打電話,是在一天下午,就是他打來電話的那個下午,讓我決定去見他。因為老徐說他得絕癥了,來日不多,更重要的是老徐說我寫的《他殺》,不是一個虛構(gòu)的小說,雖然故事發(fā)生在C城,而不是壇城,但是故事的人物卻是有原型的。老徐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說,你是誰?你怎么了解得這么清楚?老徐說,我只是一個讀者,想和你聊一聊小說。如果你有時間,來漠河一趟,我們見面聊。我不假思索,一口答應(yīng)下來。老徐說,一會兒我告訴你地址,你拿筆記下。我說,聽口音,你也是壇城人。電話那頭突然沉默了,能聽見水壺發(fā)出的噗噗聲。后來老徐承認自己是壇城人,二十年前離開壇城,至今沒有回來過。他對壇城的變化都是通過郵局訂閱的《壇城晚報》了解到的,只是報紙收到不及時,而且經(jīng)常丟失,曾經(jīng)有好幾期沒收到,小說《他殺》看得不全。我答應(yīng)老徐,去的時候給他帶一本《他殺》。老徐說,你啥時候來?來的時候一定事先對我吱一聲,我去車站接你。我說,好,到時一定給你打個招呼。但是,在臨行前,我沒有打電話告訴老徐。我有他給我的地址,到了漠河,如果找不到他,再打電話也不遲。

那個女孩為什么要自殺?對面臥鋪上那個女人合上書,問我,還有別的書嗎?

我說,還有一本。

女人說,外國人寫的書,名字太長,記不住。

有時我也搞混。我說,把《他殺》從包里掏出來,給她遞過去。她看了一眼書名,說恐怖小說?我說,算是吧。她躺下,翻開書,又坐了起來,從包里拿出一個菠蘿蜜遞給我。我沒有客氣,伸手接了過來。她再次躺下,去看書。我拿了保溫杯,打了一杯水,回來的時候,她說,照片上的人是你?我說,是啊。她說,這是你寫的?我點點頭。她說,你比照片看上去帥多了。我說,我這個人不上相。她笑了笑,說你寫的是真事嗎?我說,不是,都是虛構(gòu)的。她說,虛構(gòu)的?作家寫東西都是無中生有、閉門造車了?我不置可否。她說,要不要聽一聽我的故事?我的經(jīng)歷足夠你寫一個長篇。我說,說來聽聽。她說,不說了,我還是看你的小說吧??戳藘身?,她合上書,說寫煤礦的?我說,不全是。她說,我在礦區(qū)長大,對煤礦挺了解。我說,煤礦環(huán)境不好,穿白襯衣出門,回來領(lǐng)子就變成黑的了。她說,你說這話我信,看來你挺了解煤礦。我說,我在礦上干過,下井,后來受不了那個罪,就不干了。她說,后來你就寫小說了?我說,我寫小說與在煤礦干不干沒什么關(guān)系。她說,你睡一會兒吧,我看你寫的小說。我說,好,你看吧。小說都是瞎寫的,別當真。

一覺醒來,也不知道到哪了。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車窗外閃過的燈光告訴我,已是晚上,列車正在穿越某一個城市,可能是濟南或天津。我朝對面看一眼,她還在看書。我去了一趟廁所,回來時,她說,我有點餓,你餓不餓?你要是也餓了,我們吃飯去。我說,你要不說,還感覺不到餓,你這么一說,還真的餓了。

我以為只是吃個飯,沒想到她要了一瓶酒。餐車里人不多,點的菜很快就上來了。她帶了一只真空包裝的扒雞,車過德州站時買的。我給她倒上一杯,那杯子有點大,至少能裝三兩。再倒?jié)M我的杯子,一瓶酒就下去了一半多。她端起酒杯說,你酒量咋樣?要是可以,咱倆整一個。我說,酒量還行,只是這杯子有點大,我喝急酒不行,醉得快。她說,別給我整樣兒,都知道你們文人的酒量大,李白斗酒詩百篇。我說,人家是酒仙,不能比。她說,喝完這杯咱慢慢喝。我說,你叫啥名字,方便的話就說。她說,名字只是一個代號,沒多大意義。你要是喜歡,叫我小艾好了。我說,哪個字?她說,什么哪個字?我說,你剛才說要我叫你小艾。她說,艾草的艾。我說,你姓艾?她說,你這個人真啰嗦。我姓艾,名字就不跟你說了。我說,保密?她說,看你簡介,你比我大三歲,我叫你哥好不?我說,這哥啊妹的,整出點情況來不好。她說,你是作家,高攀不起。我說,啥作家不作家,別給我戴高帽,我就俗人一個。喝酒!她端起酒杯,碰我杯子一下,說哥,先干為敬。差不多三兩白酒,她眼睛不眨,一口就喝干了。說實話,我那點酒量,這一杯下去,肯定會受不了。見我猶豫不決,她說,哥,你要不行,那就慢慢喝。我端著酒杯,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喝下去。喝完,感覺胃里火辣辣的,似有一團火焰在竄來竄去。她撕下一根雞腿,遞給我,說哥,快吃點壓一壓。

一杯酒喝下,再次倒?jié)M。她端起酒杯,說哥,你隨意喝,別勉強。我說,你喝多少我喝多少,舍命陪君子好不?她說,啥君子,紅顏是禍水。酒杯端起來了,不能再放下,只好喝了一小口。她一口喝下半杯,面不改色。我說,慢慢喝,時間還早。我去漠河,到哈爾濱換乘,你呢?她說,依蘭。我說,依蘭我不知道,呼蘭河我知道。蕭紅有個小說,叫《呼蘭河傳》。她說,上學(xué)時讀過,蕭紅命運挺慘,愛過好幾個男人,有點濫情。我說,蕭紅是民國才女,都說她的小說寫得好,可我讀不下去。她說,張愛玲的小說喜歡不?我說,說出來叫人汗顏,只讀過她的《傾城之戀》。她說,談文學(xué)我是外行,喝酒。喝下一口酒,我說,從哪上的車?她說,深圳。我說,從深圳到依蘭,你穿越大半個中國了。她說,不是半個,幾乎是整個。我說,在深圳工作,回家看父母?她說,老爸不在了,只剩下一個老媽。我說,咋不接到深圳去?她說,老家還有個姐,老媽離她家不遠,三四里路。我說,閨女是媽的小棉襖。她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我說,我的情況和你差不多,我爸去世早,只剩一個老媽。她說,我爸是在進山打獵時死的,那年我才剛上初中。你爸啥情況?我說,我爸的情況都被我寫在小說里了。她說,你在小說里寫了好幾個男人,不知道哪個是你爸。小說我還沒看完,看了一半多。我說,就是那個李天亮。她說,李天亮?我說,是。她說,就是那個兇手?我說,可以這么說,但是我覺得我爸不是兇手,他在家連一只雞都不敢殺,哪會有膽子殺人?我爸是被冤枉的,屈打成招。她說,你寫的還是真事,不是胡編亂造?我說,有真有假,小說寫完,我都信以為真了。好長時間緩不過勁來,整個人陷進去了。她說,你的小說寫得有點魔幻。我說,哪有?她說,那個大湖一夜之間突然消失,而死者被發(fā)現(xiàn),居然沒腐爛,也沒被魚蝦吃掉。你用了一個詞,栩栩如生,不可信。人死那么久,表情怎么會栩栩如生?我說,這個是真的,當時我也不信。她說,你爸是最后一個見到宋礦長的人,兩個人在一起喝了一晚上酒,你爸還塞給宋礦長五百塊錢?我說,是!小說里是這么寫的。李天亮在井下挖煤,干夠了,想調(diào)動,就請宋礦長喝酒。她說,礦上發(fā)生透水事故,死了三十多個人。這個是真的?我點點頭,說我還去摸過魚,最大的一條多少斤我不知道,兩個人抬著挺吃力。她說,那個大湖的消失與礦上的透水事故有關(guān)?我說,是,礦上在大湖下挖煤,把大湖捅漏水了,所有的水都漏進了巷道里。她說,宋礦長被人害死,沉進了大湖的湖底。如果不是礦上發(fā)生了透水事故,致使大湖消失,永遠都不會找到宋礦長的尸體。后來,警察找到李天亮,因為他是最后見到宋礦長的人,自然脫不了干系。李天亮被警察帶走,交代說他和宋礦長在河邊呆了半個小時,后來兩個人吵了起來。李天亮推了宋礦長一下,他就掉進了河里。那河挺深,連接著大湖。李天亮想下水救人,又不會游泳,躊躇半天,最后還是走了。但是,你爸不知道宋礦長水性好,他掉河里,喝了幾口水,可他還是從河里爬了上來。我說,你記性挺好,過目不忘。她說,后來,宋礦長從河里爬出來,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那個兇手,他把宋礦長給殺死了,準確地說是給掐死的。然后,那個兇手背著宋礦長去了大湖。到了大湖,那個兇手在宋礦長身上墜上了幾塊石頭,把他沉進了大湖里。我說,這段是虛構(gòu)的,因為李天亮走后,對后來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她說,那個兇手與宋礦長有仇,因為宋礦長罰過他的錢,他咽不下那口氣,早就想報復(fù)宋礦長,只是苦于沒有機會。我說,這段也是虛構(gòu)的,別相信一個作家在小說中所說的話。她說,透水之前,沒有預(yù)兆?我說,礦領(lǐng)導(dǎo)玩忽職守,沒當回事,本該能夠避免悲劇發(fā)生,做到防患于未然。她說,后半部分寫的什么,我還沒看,你能不能對我說一說?我說,李天亮在被關(guān)押期間,越獄逃走了。為了找到那個兇手,他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她說,找到那個兇手了?我說,沒有,李天亮在一起車禍中死掉了,死得很慘,幾乎面目全非,而肇事車輛卻逃逸了。她說,這是小說還是現(xiàn)實?我說,小說,現(xiàn)實不是這樣。她說,現(xiàn)實咋樣?我說,現(xiàn)實是我爸因過失殺人被判了二十年,在服刑的第三年,得病去世了,而兇手至今逍遙法外。她說,你在小說中沒這樣寫?我說,沒有。她說,不說那些了,我們喝酒。我說,不想知道小說的結(jié)局?她說,我就想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我說,現(xiàn)在知道了。她說,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

一瓶酒見底,她又拿來一瓶,啟開,給我的杯子倒?jié)M。我已喝下四兩多,喝得急,再喝恐怕要吐。我說,不能再喝了,再喝會多。她說,沒喝盡興,還差一點。我只好陪著她繼續(xù)喝酒,她沒再針對《他殺》發(fā)表意見。餐車里就剩我們倆了,我說回車廂再喝,她要了兩個方便袋打包,剛才只顧喝酒,基本沒怎么吃菜。

回到車廂,其他鋪位上的兩人正在睡覺,我們輕手輕腳,沒好意思弄出動靜。時間還早,還不到十點,火車明天早晨到哈爾濱。我基本沒再喝,那瓶酒,幾乎都被她喝掉了。她的酒量不可小覷,我還從來沒有遇見這么能喝的女人。我眼皮發(fā)沉,看她的五官,一點點變得模糊,感覺像在霧中。她擱下杯子,說那個女孩在浴室開槍自殺,需要一個理由吧?我說,哪個女孩?她說,就是小說《如此蒼白的心》寫的那個女孩。我說,你要是想知道女孩開槍自殺的死因,可以把小說看完,那本書我送你。她說,你告訴我不就得了,我就是好奇。我說,小說寫得有點復(fù)雜,記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她說,等你想起來了再告訴我。我說,一會兒我再翻一下那本書。她說,你要是困,就睡覺去。要是不困,我給你講一下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故事,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我說,不困,你說就是。我胳膊肘支在小桌子上,手掌托著下巴,聽她說。因為離得近,她呼出的酒氣撲在我的臉上,讓我直反胃,忍不住打了一個嗝。這樣近距離看著一個陌生女人,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我聽著她說,睡意襲來,一個勁兒打瞌睡,而她并不在意我是否在聽。后來她問我要了手機號,打通后,又掛斷了。她把手機揣兜里,繼續(xù)喝酒。我去了一趟廁所,回來的時候,她已躺在鋪位上睡著了。我沒打擾她,把她蜷起的一條腿放平,然后給她蓋上被子,回到自己的鋪位。

等我一覺醒來,看到她的鋪位上坐著一個胖女人,正在大聲地打電話。上鋪的那個男人在吃泡面,哧溜一口,哧溜一口,吃得很香,他告訴我小艾已經(jīng)下車了。我說,下車了?那個男人停止吞咽,說你怎么沒和她一起下車?我沒有回答他,恍恍惚惚,感覺就像做了一夢。那個胖女人不再打電話,從包里摸出一個蘋果,在褲子上擦了擦,大口吃起來。

車窗外,秋色蕭條,連綿的山脈、森林、房舍,匆匆閃過。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長相了。我想打電話給她,又想兩個人在車上遇見,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客,說不定她轉(zhuǎn)身就把我忘了。不過我隱約記起,她對我講的與她有關(guān)的那些事。我還記得,她問我后來那個大湖又有水了嗎?我說,沒有,大湖的水漏掉后,從此就干涸了。她說,在我老家,也有一個大湖,很大很大的一個湖。那個湖,水質(zhì)很好,清澈見底,能夠看到湖里的魚。你要不要去看一看?你要去,我給你做魚吃。我說,從漠河回來的時候我去。她說,我們那個地方的人喜歡冬游,但湖水并不冷,水性好的人,還能逮到魚。

我又想了想她的樣子,終于想了起來。她的短發(fā)、雙眼皮、涂了口紅的嘴唇,從我的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出來,拼貼成一張好看的臉,似乎近在眼前,卻遙不可及。我記得在她說到她的繼父時,從她的眼神我看到一股子殺氣。但是,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因為當時我困得睜不開眼,精力不怎么集中,要是讓我再復(fù)述出來,所說的并不可靠。每一個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心里都懷揣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一旦變成文字,就帶上了虛構(gòu)的成分,所以把她所說的訴諸文字,不知道又有幾分可信——

小艾的父親死于槍膛爆炸,在槍支未管制前,下了班,他喜歡去山里打獵。每次打獵,他都滿載而歸,野兔、狍子、狼,甚至還打死過一頭黑瞎子。那天,小艾的父親一大早進山,直到晚上也沒回來。過去他進山打獵,打著打不著,天擦黑他就會回來。小艾的母親坐立不安,出門好幾次,去村口等他。這個時間不回來,八成是出事了。小艾的母親這樣想,但沒對她們姐妹倆說。那一夜,母親幾乎沒睡,不時看一眼窗戶外面,一直坐到了天亮。父親沒有回來,從此杳無音訊。找到父親的尸體,已是來年初夏,他死在一條山溝里,死前懷抱著那桿自制的土槍。那年,小艾才十二歲,姐姐十三歲。在小艾十四歲那年,母親又嫁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在鐵路上工作,沒別的愛好,下班后喜歡喝點小酒。喝了酒,那個男人就變得亢奮,即使在小艾的母親來例假時,也不放過她。那個男人身體好,五大三粗,幾乎天天想著床上那點事,把小艾的母親折騰得死去活來,也不顧及小艾和她姐姐就住在隔壁。小艾的母親不從,反抗,那個男人就打她,把她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小艾和她的姐姐,每天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總是擔心做錯事、說錯話,招致那個男人發(fā)脾氣。那個男人喝酒,喝多了,就讓小艾給他倒酒,而他的眼睛卻看著姐姐,目光落在姐姐的身上,死死地盯著不動。姐姐正在長身體,比小艾發(fā)育得早,很是惹人眼。

那天,小艾跟著母親去商場,回來的半道上,母親想起忘了買酒,又返回去,叫小艾先回家。小艾回到家,見關(guān)著門,叫了一聲姐。沒聽到答應(yīng),她就推開門。她看到那個男人,正趴在姐姐上面,露著一個白屁股,身體一抖一抖的。姐姐嗚咽的哭聲從那個男人的手指縫掙扎出來,細若游絲,幾乎聽不到。小艾操起一塊磚頭,對準那個男人的后腦勺,狠狠拍下去。那個男人哼了一聲,話也沒說,人就癱軟了。暗紅的血液從他的后頭涌出來,沿著他的后背,一直流到床單上。那個男人,虎背熊腰,卻不經(jīng)打。小艾只是拍了他一磚,不想就把他拍得不省人事。

小艾推了一下那個男人,沒推動,憋足力氣,又推一下,才把那個男人從姐姐身上推開。那個男人倒在地上,哼也沒哼。小艾說,我把他打死了。姐姐雙手捂臉,兩腿分開,身下的床單血跡斑斑。小艾又說,他死了。姐姐這才說,誰?小艾說,還能有誰,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姐姐說,我疼。身體蜷縮成一團。小艾在那個男人的肚子上踹了一腳,感覺還不解氣,又拿起那塊磚頭。姐姐說,你、你會把他打死的。小艾說,死有余辜,他早該死了!母親推門進來,被眼前的一幕嚇得兩腿發(fā)軟,癱坐在地上。小艾說,人是我打死的,我去派出所自首。母親緩過神來,突然嚎啕大哭。小艾說,你哭啥哭?母親不再哭,說人是我打死的,我去對警察說。小艾說,殺人償命,你要是死了,我們怎么活?姐姐說,你們別爭了,我去派出所。母親說,你干嘛下手這么重?小艾說,打死他,也難解心頭之恨。母親說,怎么辦?不能這么耗著。小艾說,在后院挖個坑,把他埋了。要是有人問起,就說他出遠門了……母親當然不會同意,把一個人埋在后院,那不天天做噩夢。他是一個人,又不是一頭豬。要是一頭豬,埋就埋了……

車到哈爾濱車站,我又換乘k7039列車,再坐十三個多小時才會到漠河。我換乘的是綠皮火車,車廂里稀稀拉拉幾個人,嘴巴上都叼著煙,在吞云吐霧,也沒人管。我在烏煙瘴氣的車廂里找到我的座位,坐下后,趴在小桌上打了一個盹。醒來后,我點上一根煙,抽一口,把煙噴在車窗玻璃上。外面下雪了,往遠處看,白山黑水,滿目荒涼。列車在鋪天蓋地的大雪中一路向北行駛,看著外面的雪,感覺前方的道路漫無盡頭。雪不停地落下來,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一片。我有些后悔,問自己我干嘛要去見老徐?是為了知道事情的真相,就算我知道了又怎么樣。父親已死去多年,他是不是那個兇手,已無關(guān)緊要。我在座位上躺下,想睡卻睡不著,很是煎熬。我穿得少,感覺有點冷,不停地打哆嗦,可能是感冒了,隨身也沒帶什么藥,只能熬著。我離開座位,想去打杯熱水,身子直打擺。還有一半的路程,這樣挨著也不是辦法。列車員來車廂打掃衛(wèi)生,我問他有退燒藥不?他叫我等一會兒,馬上去給我拿。沒過一會兒,他拿來了退燒藥和感冒藥。吃下退燒藥,我又喝下兩包“三九”,再次在座位上躺下。見我穿得少,列車員拿來一個黃大衣,給我蓋上。剛要迷迷糊糊睡著,一個電話打過來。我問了一聲誰?頭還在疼,懶得多說。對方說,我是小艾。我說,你在哪?不打招呼就下車。她說,下車時看你睡得正香,沒忍心叫醒你??斓侥恿税??我說,還有一半路呢。她說,從漠河回來,來依蘭唄,我給你做魚吃。我說,感冒了,剛吃了藥,眼皮沉。她說,你睡一覺,多喝點水。掛了電話,我卻睡意全無,剛才喝下一杯熱水,現(xiàn)在感覺暖和了很多。

車到漠河加格達奇站,下車前,我去送還那件黃大衣。那個列車員見我穿得少,沒再要,把黃大衣送給了我。我穿著那件帶著油漬斑斑的黃大衣,從出站口出來,到售票處買了一張回去的車票,然后去了火車站對過的蘇紅冷面熗菜館。時間還早,差十分八點,飯店關(guān)著門,還沒開始營業(yè)。我敲開門,給我開門的是一個男人,五十來歲,嘴巴上叼著一根煙。我坐下后,點了一個鱈魚燉豆腐,一盤炸串。炸串很便宜,一元三串,我要了二十串。兩個菜加起來,還不到六十塊錢。沒過多久,菜就上來了。上菜的是一個女人,應(yīng)該是那個男人的媳婦。老板給我推薦漠河特產(chǎn)“千山”,要我嘗嘗。我要是喝著不對胃口,免單。我啟開酒瓶蓋,倒上一杯,酒香撲鼻。炸串味道不錯,咸香多汁,入口酥嫩,嚼起來挺香。老板熱情,給我加了一盤地三鮮,又拿來一瓶“千山”酒,說陪我喝。倒上酒,老板端起酒杯敬我。二兩半的杯子,這一口喝干,有點困難。但盛情難卻,只能硬著頭皮喝。喝完,老板又給我倒?jié)M酒,說來漠河旅游?我說,不是,一個親戚在這里。老板說,再整一個。我說酒量不行,端著酒杯很是為難。老板說,我是哥你是弟,這酒得喝……老板的媳婦在一旁說,你啥意思,人家說了酒量不行,你非要灌醉人家咋地?老板笑笑,說我怕媳婦,別笑話我。那個女人眉眼周正,看上去一點也不兇。我說,嫂子很年輕。老板說,親戚姓啥?待會兒我送你。我說,第一次來漠河,一會兒我一個人溜達溜達,四處轉(zhuǎn)一轉(zhuǎn)。老板說,打算住幾天?我說,還沒想好。

喝了差不多半斤“千山”,沒感覺到醉意。從飯店出來,我給老徐打電話。電話接通,卻沒人接。點上一根煙,我又打,這次有人接了,是一個女人。我說,徐師傅呢?他在不?女人說,去世了。我一愣,忙問,啥時候的事?女人說,半個月前。我噢了一聲,半天無話。女人說,你是誰?我沒說我是誰,把電話掛斷了。北風挺硬,我站在街上,胃翻騰了兩下,感覺兩腿有點發(fā)軟。我蹲下來,背對著風,點上一根煙,站起來時,才發(fā)覺天下雪了。雪片兒挺大,撲簌撲簌落下來,所見模糊一片,站前廣場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雪,鋪天蓋地,似乎永遠都不會停下來。老徐住的地方,離火車站挺遠,差不多還有二十來里路。他人已不在,害得我白跑一趟。

回到車站售票處,我把車票退了,又買了一張當天的車票。下午三點四十的火車,時間還早,我離開車站,走出一段路,又回頭去看,已看不清楚加格達奇站那幾個大字。老徐在這里生活了二十來年,人生地不熟,他靠什么維持生計?二十年,他對這個小城肯定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沿著鐵南路,走了五百多米,右拐來到加漠公路,站在路口,看到了雙橋旅館。雪下得很大,路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我走過,身后的腳印,接著就被大雪覆蓋了。大雪漫天漫地,如夢如幻,仿佛走在另一個世界里。我走進雙橋旅館,辦完登記手續(xù),給小艾打電話。電話接通,我說,老徐去世了。小艾說,啥?什么老徐?我說,我來漠河是為了見老徐的,可他去世了。小艾說,你和老徐啥關(guān)系?我說,沒關(guān)系。小艾說,沒關(guān)系你去見他,腦袋被驢踢了。我說,說沒關(guān)系,也有關(guān)系。小艾說,你挺能繞,咋就不能有啥說啥?我說,你說你拍了那個男人一磚,他死了沒有?小艾說,聽不懂你在說啥。我說,就是你的那個繼父,你拍了他一磚,他到底死沒死?小艾說,沒!只是被我打暈過去了。我說,那后來呢?小艾說,報警了,警察帶走了他,判了二十年。我說,應(yīng)該槍斃他。小艾說,拍他一磚的那個人是我姐,不是我。我說,我有點不明白。小艾說,糊涂點不好嗎?整那么明白干啥?我說,你說得有道理。小艾說,你來不來依蘭?你要是來,我去車站接你。我說,我想吃你做的魚。

打過電話,我在床上躺下,把小說《他殺》從包里掏了出來,不想再把這本書帶在身上。三點四十的車,還有四個多小時才到點,我可以好好睡一覺,在車上再怎么睡,也休息不好。房間里很暖和,暖氣燒得很足,暖氣片燙手。合上眼不多時,我便睡著了,甚至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小艾抱了一條魚,正朝我笑著,她的牙齒很白。在她的身后是那個大湖,但見湖水清冽,可以一眼看到湖底,一尾又一尾魚,在大湖里游來游去,真實又虛幻。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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