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
少年天寶走進柳天明家破舊的小院的時候,柳天明正蹲在院子的空地上編柳筐。他手里握著一只半成品的柳筐,細長的手指在一眾柳條間穿梭??吹竭@里,天寶眼前驀地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許多魚兒躍出水面,在半空中翻舞。他不由得呆住了。
瞥見天寶,天明停下手里的活,蒼白木然的臉上浮現(xiàn)出幾絲笑意:天寶啊,你爹怎樣了?
他快要死了。天寶咬著嘴唇說。
天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難不成真像馬先生說的,他熬不到柳條兒開花了?
天寶低下頭,用手指撕扯著衣襟說:昨天夜里他吐了很多東西,我娘說他這是把從生病開始攢在身體里的臟東西都吐了出來,怕是要快死了。她還說當(dāng)年我爺就是這樣,吐完之后就咽氣了。
我說我今天眼皮老跳呢。天明抬頭看了看天,天陰著,灰色的天幕上綴著一塊黑云,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把手里半成品的柳筐放下,站起身來說:走,我去看看你爹……
別去。天寶猛地張開雙臂,看架勢想要把天明一把摟住,在他發(fā)現(xiàn)天明的身體其實還沒動彈之后,把雙臂放了下來,他的聲音也跟著放了下來:我娘不會讓你見的,她說……我爹早就跟你斷絕師徒關(guān)系了……
我知道,可我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爹都要死了,我總不能連他最后一面也見不上吧,我可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啊。天明越說越急,一條腿跨出了柳條堆。
沒用的。天寶一把抱住他,主要是我爹也是這個意思,他交代我娘……
交代啥?
天寶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他說……死也不見你,他還說……
還說啥?
還說……他死了也不能讓你去磕頭……
天明一屁股坐回凳子上,胸膛猛地鼓了起來。天寶一眼不眨地望著天明的嘴巴,希望能從那里聽到什么讓自己振奮的話,結(jié)果只等來了一口長長的氣。天明的胸膛癟了下去,他低下頭拾起那個半成品的柳筐繼續(xù)鼓搗起來。不過這次他手指穿梭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天寶眼前什么畫面都沒出現(xiàn)。天寶忍著心里的失望著急地說:天明哥你應(yīng)該采取行動?。?/p>
什么行動?天明甕聲問道。
營救我姐啊!
天明的身體抖了一下,手里的活也停了下來。他低著頭問:你姐怎么了?
她被我娘鎖了起來,成天光哭……
天明冷笑一聲:你爹要死了,她當(dāng)然要哭了,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又不是醫(yī)生能救你爹的病,再說不有馬先生嗎,他可是遠近聞名的神醫(yī)??!
天明哥你是故意的吧?你知道我姐姐哭不是因為我爹,是因為你!天寶氣鼓鼓地說。
沒想到天明的火氣更大,他一把把手里的半成品柳筐摔在地上,瞪著天寶說: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都知道了,你們家已經(jīng)收了馬家的禮,等你爹死了,馬家還要當(dāng)你姐的正式婆家人給你爹送喪呢,你姐已經(jīng)是馬家的人了。
天寶被嚇得吞了口口水,結(jié)巴著問道:天明哥你真不管我姐了?
天明的眼神從天寶臉上落到地上,他搖搖頭說:天寶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的,你快回家去吧,別你爹臨死看不上你一眼。
沒事,我爹早就不認人了,我在不在他跟前都一樣。天寶說著走到天明跟前,磨磨蹭蹭地蹲下身子來,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說:其實我是來想問問你天明哥,柳編廠你還辦不辦啊?
問這個干嘛?天明咕噥著,眼睛并不看天寶。
天寶壓低聲音:如果你辦廠的話,我給你當(dāng)技術(shù)員。
天明冷笑一聲:笑話,你會柳編?
當(dāng)然了,不信我給你露一手。說這話的時候天寶已經(jīng)拿起了腳邊的兩根細柳條,你說,編啥?
天明嘴角撇了撇:隨便。
那就編個柳筐吧。說著天寶的手指也變成了魚,在柳條間舞動起來,眨眼的工夫,一只歪歪斜斜的巴掌大的柳筐就出現(xiàn)在天明眼前。
天明看得眼都直了:你是怎么學(xué)會的?你爹不是不讓你學(xué)嗎?
偷著學(xué)的??!天寶詭譎地一笑。
不怎么樣,殘次品都算不上。天明拉下臉來,搖搖頭。
天寶并不氣惱,依舊賠著笑臉說:我知道啊,畢竟我是偷學(xué)的嘛,你要是答應(yīng)讓我做你的技術(shù)員,我一定會發(fā)奮努力不會讓你失望的。
天明的臉上出現(xiàn)了柔和的笑容,他拍了拍天寶的頭說:柳編廠八字還沒一撇呢……
天寶!墻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叫,接著金柱娘娘火急火燎地走進院子,拉起天寶就走:你爹都要倒頭了你還亂跑!
天寶被金柱嬸拖得雙腳離地,臨出門時他掙著脖子喊了聲:別忘了我給你說的話啊天明哥。
大門外院子里都站滿了人,看到金柱娘娘拖著天寶過來人群自動裂開一條縫,像是在夾道歡迎某個凱旋之人。走到人群前頭,金柱娘娘停下腳,把天寶放在地上,一邊給他整理凌亂的衣服一邊低聲叮囑:哭的時候別把淚滴在你爹身上啊,那他的魂兒就走不了了。
我為啥要哭呢?天寶這樣想的時候抬頭看了看天,天陰得更厚了,他看到剛才那朵黑云變成了灰末紛紛揚揚地朝下灑下來。
人群一起朝天上看了看,在并未發(fā)現(xiàn)有雪花飄落之后,有人小聲嘀咕道:這大春天的咋會下雪?怕這孩子腦子出問題了吧?
天寶扭過頭問他:你沒看到嗎下雪了是黑雪。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金柱娘娘拉進了人縫里。
天寶一進門,他娘范春花就朝他撲過來,呼天搶地地嚎叫著:天寶啊快看看你爹,他要死了這回真要死了。
在被范春花拖著朝屋里走的過程里,天寶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看到她齜著呀瞪著眼一副極度亢奮的樣子,與她之前冷漠甚至麻木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哪一個她才是真的呢?
床上的柳一筐一反常態(tài),神態(tài)安靜,四肢平整——此前他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因為疼痛而面色扭曲身體蜷縮,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已經(jīng)死了——當(dāng)然天寶傾向于后者。
范春花按著天寶的頭,舌頭痙攣著說:天寶快叫爹。
天寶感覺這個說法很奇怪,就像柳一筐不是當(dāng)了他十三年的爹,而是一個陌生人。不過他很快又覺得這個說法并不奇怪,床上的柳一筐的確很陌生,他氣定神閑,就像并沒有遭受病痛糾纏的健康人?;秀遍g,他覺得柳一筐緩緩地坐了起來,面帶微笑,朝他擺著手說:天寶,快叫爹!
天寶急忙叫了聲“爹”,他看到柳一筐滿意地點點頭,然后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天寶急忙想追上去,卻被范春花一把拉住,說:天寶你是不是傻了,你爹在床上躺著呢。
天寶囁嚅著:他走了。
范春花把他的頭按到床跟前,說:你爹還有口氣,你快給你爹說話,送他上路。
天寶問:說啥?
范春花苦著臉:就說家里都好,你安心走吧。
天寶小心地重復(fù)著范春花的話:家里都好,你安心走吧……柳一筐的眼皮突然動了一下,天寶一個激靈,上前一把抓住柳一筐的胳膊說道:爹你先別走,你答應(yīng)我姐跟天明哥再走……
范春花猛地尖叫一聲,隨即癱坐在地上嚎哭起來,邊哭邊罵:天寶你個死犢子你這是要氣死我啊你個死犢子。
別嚎了!一個男中音喝了一聲,是老族長。圍著的人立馬讓出一條道,老族長叼著旱煙袋走進來。范春花急忙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把天寶按在地上,指著他說:這個逆子誠心要氣死我!
老族長走上前來拉起天寶,柔聲問道:天寶你咋想的,跟我說說。
天寶咬緊了嘴唇,拿眼狠狠地瞪著老族長。他不會被他的溫柔收買的,因為他很清楚老族長跟范春花一條心,她偷偷給他使過錢。
老族長被天寶瞪得很不自在,把煙嘴塞進嘴里嘬了口,一邊吐著煙霧一邊對范春花說:跟孩子家治什么氣?快起身來,一筐這是都咽氣了。
范春花急忙爬起來,也顧不上管天寶,把鼻子湊到柳一筐臉上像獵狗一樣聞來聞去。天寶知道她在聞柳一筐嘴里里發(fā)出來的腐臭的氣息。范春花曾私下里告訴過他,說柳一筐身體里被癌細胞侵蝕的內(nèi)臟正一點點兒腐爛,所以他嘴里會呼出一種肉質(zhì)腐爛的氣息。柳一筐生病以后,家里就一直充斥著這種腐臭的氣息,而且隨著他病情的加重這種氣息越來越濃烈。天寶一開始很不適應(yīng)這種氣息,總是想嘔吐,好在后來漸漸適應(yīng)了。適應(yīng)之后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書上說得沒錯,死亡是有氣味的,這種腐臭的氣味就是死亡的氣味。而現(xiàn)在,這種氣味明顯減弱了,就說明死神的腳步已經(jīng)離開了。
聞著聞著,范春花愣怔起來,就好像她這一聞,魂魄反倒被柳一筐吸走了。但旋即她身體一下出溜到地上嚎哭起來:我命苦啊,你千刀殺的柳一筐,把這個爛攤子留給我,我命苦啊。
別嚎了!老族長厲聲喝住范春花:命苦的是他,你嚎啥?范春花急忙止住哭,抹了把臉問:該咋辦?
老族長沒理會她,轉(zhuǎn)頭問外面:水弄好了么?
弄好了。金柱娘娘應(yīng)了聲,端著盆水走進屋。
老族長又朝眾人揮揮手:都回避。
眾人都退出房去,只剩下老族長、范春花和天寶,當(dāng)然還有床上的柳一筐。顯然在老族長和范春花眼里,柳一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尸體,但眼下天寶并不這么想,他覺得柳一筐還活著,他只是陷入了昏迷而已,就像此前那樣,或許等一下他又會醒過來。也就是說雖然柳一筐病了這么久,少年天寶還沒有做好他有一天會徹底從自己的生活里消失的準備。
老族長拉著天寶的胳膊說:給你爹凈身子。
天寶一把甩開他,本能地朝后縮身子,嘴里喊著:我不我不……
老族長有些不耐煩,瞪著眼說:你是他兒子,你不來誰來?別胡鬧,快過來!
這時候范春花從地上爬起來上前推著天寶說:天寶,給你爹凈身子,讓你爹干干凈凈上路。
天寶突然瘋魔了一樣使勁掙脫著范春花,嘴里嘶吼著:我不我不,他還活著,我不我不……
住嘴!老族長喊了一聲,臉上已經(jīng)現(xiàn)了怒氣,好在他還沒有失去耐心,他伸手抓住天寶,語氣溫婉地說:天寶聽話,這是你爹,怕啥?你爹最疼你了,給他凈凈身好上路,回頭他還要保佑天寶考上大學(xué)呢!
這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怒吼:都住手!
三人同時停下手,扭過頭,看到柳天絮正走進來。柳天絮頭發(fā)凌亂,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表情,進門之后她誰也不看,徑自朝柳一筐床前走過去。柳天絮渾身散發(fā)著冷氣,像一把披荊斬棘的利劍,驚得天寶三人手忙腳亂地為她讓路。
柳天絮走到床跟前,跪下來,拿起掉在柳一筐臉上的濕毛巾,輕輕地擦了起來……
你不該給他擦身子。天寶用一種很不友好的口氣對著柳天絮的后背說。
柳天絮正坐在桌子前面看書。柳天絮身上有一點是天寶極為佩服的,那就是喜歡讀書。柳天絮的學(xué)問并不高,只上到中學(xué)畢業(yè),就被柳一筐逼迫著輟學(xué)了,在他眼里女孩子家能識幾個字就行了,書讀太多了白瞎,不如跟他學(xué)個柳編手藝。
輟學(xué)后的柳天絮愛上了看書,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畢竟周圍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家——看書的很少。柳一筐再次表示反對,因為在他眼里看書跟上學(xué)差不多,都是在做無用功,遠不如編個竹筐去集上賣那么實惠,就百般阻撓。沒想到這次柳天絮的反應(yīng)極為強烈,她甚至擺出了“不讓她看書就去死”的架勢,柳一筐只好由她去了。天寶一開始也覺得柳天絮喜歡看書的愛好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后來不可思議轉(zhuǎn)變成了佩服——柳天絮讀書到了幾乎癡迷的程度,這讓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的天寶感到自愧不如。
每當(dāng)想到柳天絮跟天明哥的愛情,天寶總會長嘆一口氣。天明哥是個苦命的孩子,很小的時候他爹就意外身亡,他娘丟下他不知所蹤,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后來他決心學(xué)習(xí)柳編手藝拜柳一筐為師,成了自己家的一員,久而久之家人都跟他產(chǎn)生了很深的感情,柳天絮還跟他談起了戀愛——當(dāng)然是偷偷地,柳一筐怎么會同意?柳一筐當(dāng)年辦柳編廠賠了個底朝天,他可是指望著柳天絮能嫁個有錢人好改變一下自己的窘境呢。所以當(dāng)發(fā)現(xiàn)天明哥跟柳天絮談戀愛之后柳一筐就徹底翻了臉,把天明哥逐出家門,并很快與鎮(zhèn)上開診所的馬先生(柳泉村一帶把“醫(yī)生”稱為“先生”)攀上關(guān)系,把柳天絮許給了他的瘸腿兒子。
天寶知道制造這場悲劇的元兇是柳一筐,也知道柳天絮對柳一筐充滿了怨恨,這很久以來她從沒跟他說過話、從未到他病床跟前去過就是最好的證明,所以柳天絮為柳一筐凈身完全出乎天寶的意料,他從心里也并不贊成她的做法。
他是我們的爹,他死了。柳天絮沒有回頭,對天寶說出了很長時間以來字數(shù)最多的一句話。
天寶并不領(lǐng)情,繼續(xù)用一種咄咄逼人的口氣說:可是他把你跟天明哥害成了這樣。
這是命!柳天絮脫口而出。
天寶愣了一下,說:你是命不好,可是你就認命了嗎?我看你是書看多了。
柳天絮扭過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寶:那又怎樣?
你可以反抗??!天寶眼里閃起亮光。
怎么反抗?柳天絮臉上僵硬的肌肉小幅度地抽動了一下。
跟天明哥私奔,永遠別回來了!
柳天絮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亮光旋即被耷拉下來的眼皮遮蔽住了。說得這么難聽。柳天絮咕噥一聲,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會天寶了。
今晚上柳一筐去火化,是個好機會。天寶說完轉(zhuǎn)身出了門。
外屋里亂糟糟的。柳一筐的尸體擺放在屋子中間,頭朝外腳朝里,臉上蒙著一張草紙,門口有風(fēng)進來,刮得草紙一動一動的,像是柳一筐在喘氣。那是不可能的了!在草紙蓋在柳一筐臉上之前,老族長拿著胭脂給他畫臉,這個過程里天寶看得很仔細,他發(fā)現(xiàn)柳一筐因為病痛而皺縮起來的面部肌肉全都舒展開了,表情平靜得跟睡著了沒什么兩樣,這足以說明他已經(jīng)徹底死了。天寶覺得這副表情才應(yīng)該是柳一筐的真面目,所以他把它深深地印在腦海里,以作為日后回憶柳一筐素材之用。柳一筐頭前面點上了一盞油燈,旁邊放著一個火盆,不時有人把點燃的草紙丟在里面,到處是稀稀拉拉的哭聲。范春花癱坐在地上,雖然身邊圍著人,但她全然不理會,想哭就哭,想停就停。
天寶站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理會自己,感覺有些無聊,就轉(zhuǎn)身回了自己屋里,躺在床上。他原本打算回憶一下那些有柳一筐在的時光,可他實在太累了,很快就睡過去了。
迷迷糊糊中天寶被一陣吵鬧聲驚醒過來,他聽到了熟悉的天明哥的聲音,就急忙跑出屋去。
外屋里,范春花正坐在地上朝著門口破口大罵。院子里天明哥被兩個人拉扯著,一邊辯駁著一邊大哭,淚水鼻涕弄了一臉。柳一筐頭前的油燈打翻了,油灑了一地,金柱娘娘正手忙腳亂地添油點燈,老族長則一臉愁容地蹲在門口抽悶煙??吹教鞂殻献彘L把煙袋在地上磕了磕,朝他招招手說:天寶你來。
天寶走過去。老族長摸著他的頭說:你是你家里的男丁,那你說這事咋辦?讓不讓你天明哥給你爹磕頭?
其實天寶對這個問題并不感興趣,或者說他認為這是個無所謂的問題,根本不值得鬧得天翻地覆,可現(xiàn)在聽老族長這么一說,天寶一下來了精神,腰也直了起來。對嘛,現(xiàn)在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我得行使我的權(quán)利啊。天寶想著,走到天明哥跟前,很爽快地招招手說:天明哥,你是我爹的徒弟,當(dāng)然要給他磕頭了。
一聽這話柳天明立刻破涕為笑,掙脫開旁邊的人,抹了把臉說:謝謝天寶。然后跑進屋里,撲通跪在柳一筐頭前面趴下身子就磕頭。他的動作太快了,范春花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就在這時候柳天絮突然從屋里沖出來,推著柳天明就往外去。柳天明完全沒料到會這樣,等他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推到了院子里。柳天絮回頭啪地關(guān)上門,只剩下一院人面面相覷。
柳天明想上前去敲門,被天寶拉著出了院子。
兩人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少年天寶聳聳肩說:對不起,我實在幫不了你了。
柳天明一臉愁容,他搖搖頭說:誰都幫不了我,這就是命,我的命不好。
你這話怎么跟我姐說的一模一樣啊?這叫啥來著,天寶抬頭看著天想了想,說:心有靈犀。
柳天明苦笑一聲:你就別笑我了,看你姐對我那態(tài)度,還說什么心有靈犀?
天寶說:我跟我姐說好了,今晚上,你們私奔。
你胡說啥?你再說一遍!柳天明瞪大了眼睛。
天寶沒有理會他的話。此時天已經(jīng)徹底轉(zhuǎn)晴了,那朵黑云變成了一朵鑲著金邊的白云,天寶盯著它說:天晴了,柳條兒要開花了。
聽著范春花和馬先生等人的議論聲,少年天寶幾乎要笑出聲來。他看了看墻上的鐘表,載著柳一筐尸首的殯車已經(jīng)走了一個鐘頭了,那天明哥和柳天絮也應(yīng)該到鎮(zhèn)上了。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在鎮(zhèn)上不做停留,直接搭乘黑出租去縣里,當(dāng)然在縣里他們也不停留,會乘坐去省城的夜班車連夜趕往省城。到了省城后他們就會像兩滴水落進大海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任憑那馬先生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找到他們了。按照馬先生的要求,柳一筐葬禮那天,柳天絮要跟他的瘸腿兒子一起披麻戴孝,跪在柳一筐墳前給他磕頭。這樣的規(guī)矩天寶從沒聽說過,好像范春花也是頭一次聽說,不過她已經(jīng)完全昏了頭,完全對馬先生聽之任之了。按照馬先生的解釋,這樣做一是昭告眾人柳天絮已經(jīng)成了他的兒媳婦,二是能夠破了“父母去世三年不能婚嫁”的禁忌,等柳一筐的百日祭一過他們家就能敲鑼打鼓地迎娶柳天絮過門了。被窩里的天寶聽著馬先生的高談闊論,眼前浮現(xiàn)出葬禮那天混亂的場面,心里禁不住生出幾分快感。而這快感就像催眠劑,讓疲憊的天寶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范春花慌慌張張地把天寶叫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
天寶,你姐呢?范春花瞪著雙眼,嘴里呼呼地吐著氣。
天寶翻了下身,換了個很舒服的姿勢。他覺得這一夜也睡得極為舒服,沒做夢,也沒想過柳一筐死的事,就像過去某一個尋常之夜。
范春花卻沒有讓他繼續(xù)舒服下去的打算,她一把把他拖起來,厲聲問道:小崽子快說,那個小死妮子去哪里了?是不是跟那個該死的小叛徒私奔了?
天寶使勁甩開范春花的胳膊,沒好氣地說:天明哥不是叛徒,是你們把他趕走的。
看來我沒說錯,這該死的!范春花咬牙切齒地說完就轉(zhuǎn)身往外走。
天寶喊道:別費勁了,他們早就到了省城了,你們找不到他們的。
一聽這話范春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來。金柱娘娘等人聽到動靜從外面跑進來,弄清情況后也只有徒自嘆氣。
說實話,天寶一開始并沒有被范春花的哭聲打動,心里還始終保持著那種舒服的快感,直到從老族長嘴里聽到“丟人”兩個字。
老族長用煙袋桿敲著桌子,顫抖著胡子說:太丟人了,我們祖上就沒出過這事,親爹死了不送葬,倒跟著人私奔了,丟人啊!
老族長的話讓天寶吃了一驚,也很快冷靜下來——自然那種舒服的快感也消失了。說實話,對于天明哥和柳天絮私奔的后果,天寶用自己有限的思維想了很多,比如馬家人不依不饒大鬧柳一筐的葬禮,逼迫范春花歸還彩禮錢,甚至以不守信用之罪名將范春花投進大牢等等,但惟獨沒想過“丟人”一說。這時候他的目光不自覺地瞥向了桌子中央的柳一筐的骨灰盒。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端詳已經(jīng)變成另外一種形式存在的柳一筐。當(dāng)然具體是一種什么形式——灰粉還是其他——他不得而知,他能看到的只有精美的骨灰盒和它前方柳一筐的照片。
照片是當(dāng)年——至少十年前吧——柳一筐作為柳編能手去縣里作報告的時候照的。照片里的柳一筐胸戴大紅花,穿著講究,容光煥發(fā),像個成功人士,他那個半成品的柳編廠就是在那個時期創(chuàng)辦的。當(dāng)時天寶才兩三歲,對柳一筐的那段輝煌歷史完全沒有記憶,不過長大后每當(dāng)看到這張照片,天寶心里都會生出幾分自豪之情。這份自豪之情是因柳一筐而起,但卻與他眼前那個柳一筐沒半點關(guān)系。從有記憶開始,天寶眼里的柳一筐衣著邋遢,塌背弓腰,目光暗淡,跟村里那些沒有生氣的中年男人沒什么兩樣。每每看著照片天寶都會幻想照片上的柳一筐能夠走下來,走進他的生活,他覺得那個柳一筐才是他想要的柳一筐。而殘酷的事實證明,照片只與過去有關(guān),永遠成不了現(xiàn)在?,F(xiàn)在的柳一筐只會一天比一天衰敗,同他那個爛尾的柳編加工廠一樣,最終變成廢墟,被時間風(fēng)化而已。雖然不能認定完全是時間風(fēng)化的作用,但眼下的柳一筐的確變成了一堆廢墟,委身于一個小方盒子里。
在老族長銳利的目光里,少年天寶默默地垂下了頭。
天寶的表現(xiàn)引起了老族長的警覺,他厲聲問道:天寶你說,你是不是跟他們串通好了?
天寶打了個冷戰(zhàn),本能地辯解道:我姐不想嫁給那個瘸子,她和天明哥真心……
那你就將功補過,告訴大人去哪里找他們吧。老族長顯然對天寶的辯解毫無興趣。
不可能了。天寶搖搖頭,他們?nèi)チ耸〕?,就像一滴水落進大海里,怎么能找到呢?
老族長一下無語了。范春花一看這陣勢就又咧開嘴嚎叫起來。
天寶想了想說:我有個辦法讓天明哥回來。
什么辦法?老族長抬起眉頭。
讓天明哥回來辦柳編廠。天寶兩眼放光,心狂跳不止。
唉。老族長嘆了口氣,搖搖頭說:哪有那么易?
天寶眼里的光消失了,心跳也慢下來:那我就沒辦法了。
范春花不耐煩地擺擺手:族長你可別聽這小崽子瞎叨叨,那小子哪有本事辦廠,一輩子就是窮逼一個。您老快想想辦法啊,明天這一開喪,馬家就要找上門來了。
我能想啥辦法?都這爛攤子了還能有啥法子救?老族長又用煙袋桿子戳得地面啪啪作響。
老族長的確沒什么好辦法了——誰都沒有好辦法了,好在大伙兒都沒有放棄——或者說為了不至于讓家族顏面掃地成為十里八鄉(xiāng)的笑柄,眾人還是群策群力,最終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保密,說白了就是不讓外人——尤其是馬家人——知道柳天絮跟柳天明私奔的事,這其實就相當(dāng)于向外界撒一個謊,就說柳天絮很正常,正等著給她爹柳一筐送葬呢。
俗話說“撒一個謊就需要許多個謊來圓”,現(xiàn)在大伙就遇到了同樣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顯然更加棘手。因為柳天絮不是個物件,隨便就能找個類似的物件來頂替,她是個人,而且還是葬禮的中心人物,是馬家的目標人物,如果想把馬家糊弄過去,最低要求也得是她“在場”,可是“她變成了一滴水落進了大海里”已成了不爭的事實,如何讓她“在場”呢?好在人多力量大,經(jīng)過大伙兒不舍晝夜地冥思苦想,最終揉搓出一條“妙計”,用老族長的話說,這條妙計就叫“貍貓換太子”。也就是說,找個跟柳天絮年齡外形等各方面相像的女孩兒,讓她穿上柳天絮的衣服裝扮成柳天絮的樣子冒充柳天絮。不過馬先生是誰啊,他可是遠近聞名的“名醫(yī)”,眼睛毒得很,人身體臟腑里的病癥他都看得透透的,還能辨不出真假柳天絮?所以這個假柳天絮不能到馬先生跟前去,她要“裝病”,有了病,她就有理由不去給柳一筐送喪了,那她就可以把自己反鎖在屋里,蓋上被子,只露半個臉——甚至她還可以面朝里半個臉也不用露,那任馬先生再好的眼力也不可能僅靠個后腦勺就能把假柳天絮看穿吧?
天寶他失眠了。后半夜的時候,天寶突然醒了過來,望著四周靜謐的黑暗,他突然覺得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柳天絮走了,柳一筐變成了一只靜默的小方盒,范春花瑟縮在她的房間里,間或發(fā)出一種呻吟似的哭泣之聲。天寶覺得自己正躺在一只在無邊際的大海上飄搖的小船里,隨時會葬身于風(fēng)浪之中。他心里越來越悲傷,再加上范春花哭聲的感染,他終于忍不住了,縮進被窩里默默地哭起來。
隨著一聲沖天的嗩吶聲響起,葬禮開始了。各路親屬紛至沓來,天寶在葬禮司儀的指揮下,依次去迎接,為男客磕頭行禮,女客則被迎進屋內(nèi),與范春花一番抱頭哭訴。范春花顯得更加麻木了,除了偶爾干嚎兩聲,大部分時間都是神情木然地盯著一個地方。親屬們紛紛勸慰她,并把她的木然解讀為“淚都哭干了”,不過天寶覺得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一直為“謊言”揪著心,導(dǎo)致她連痛哭的心情都沒有了。也有人發(fā)現(xiàn)了問題,便向范春花打聽柳天絮的去向。范春花用盡量少的語言說出了準備好的答案,并表現(xiàn)出不想繼續(xù)討論這個話題的意圖,問者也就不了了之了??傊?,在眾人的共同努力下,事情朝著既定的方向緩慢地發(fā)展著,直到馬先生的出現(xiàn)。
馬先生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后跟著他的瘸兒子和一眾家眷。比起其他親屬來,他們更像是一支全副武裝的隊伍。紙糊的花園洋房汽車家電以及各色小人應(yīng)有盡有,他們或被舉著提著或被抬著扛著,場面好不壯觀。而更出眾的還要數(shù)馬先生的瘸兒子,他竟然穿上了新郎官的衣服,倒是胸前佩戴著一朵大白花方能顯示出他是參加葬禮而非婚禮來了,他手里捧著一套紅色的新娘裝,上面也綴著一朵白花,顯然是為柳天絮準備的。觀者無不為新郎官的裝束稱奇,不過老族長范春花倒顯淡定,這是馬先生提前定好的,他說這樣裝扮可以沖喜,不影響日后的婚娶。當(dāng)然范春花他們現(xiàn)在也顧不上這個了,別說那瘸兒子配白花了,就是配朵大紅花他們也會聽之任之的。
來至帳前,隊列排布完畢,馬先生并不急著行禮作揖,而是打人群里尋找起柳天絮來。
我新兒媳婦呢?他問葬禮司儀。司儀搖頭表示不知。
馬先生便朝屋里呼喊:新兒媳準備好了嗎?快出來一起行禮!
連喊兩聲,范春花實在坐不住了,從屋里出來先朝馬先生行了個禮說:真是不好意思,天絮病了,床都沒起來。
馬先生吃了一驚:咋回事呢?那我得瞧瞧。
范春花都沒來得及阻擋一下,馬先生就已進了屋里,直奔柳天絮的房間。推了推,門里反鎖了,叫了聲,沒有回應(yīng)。范春花急忙上前來解釋:這幾天太累了,再加上心里不好受,就病了,還發(fā)燒,腦子都不大清楚。還是先別叫她了,反正天絮是你馬家的兒媳婦了,今天的禮節(jié)就省了吧。
范春花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或許她覺得自己的解釋也足夠天衣無縫了,可是她忘了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馬先生是誰?他可是能夠看穿人的五臟六腑的“名醫(yī)”??!一聽范春花的話他反倒更加興奮了,急切地拍著門說:天絮快開門,我進去給你瞧瞧,這禮節(jié)不重要,要是誤了病就麻煩了。
一聽這話范春花完全亂了陣腳,而且馬先生越拍越用力,她覺得他的每一掌都拍在了自己的臉上,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屋里所有的人都蒙圈了,包括聞聲而入的老族長。老族長一臉愁容長吁短嘆,看來也是無計可施了。天寶也有些慌,但還不至于亂,見此情景他跑到馬先生身后說:你別拍了,她不會開門的。
為啥???馬先生疑惑地盯著天寶。
天寶實在掩飾不住對馬先生的厭惡之情,就沒好氣地說:她的脾氣你還不了解?最好還是等發(fā)完喪再說吧。
這真是個不錯的回答!眾人眼里都閃過一絲光亮,不過這光亮比那劃過天際的流星還要短暫,因為就在下一秒,馬先生抬腳踹開了門。
天塌地陷是一副什么情形?這次少年天寶算是見識到了。當(dāng)然天寶所謂的“天塌地陷”并不是說真的出現(xiàn)了類似于墻倒屋塌之類的災(zāi)難性場景,而是他心理上的一種感受。也就是說他眼前并沒有發(fā)生異常性的變化,房屋沒有倒塌,柳一筐的骨灰盒安靜地臥在桌子中央,屋里的人(除了范春花和馬先生)一如之前那樣沉默著,屋外依舊人聲嘈雜嗩吶聲此起彼伏。總之眼前一切基本保持之前的樣子,而天寶在心里卻感覺這個世界正在坍塌陷落,變得塵土飛揚,遮天蔽日。這種感覺主要是馬先生的高聲叫喊和范春花撕心裂肺般的嚎哭帶給他的。
此刻,兩人一站一蹲于屋子中間——柳一筐骨灰盒前方,在眾人的矚目之中,像舞臺上的兩個男女主角那樣在忘情地表演。馬先生掐著手指頭歷數(shù)他這幾年在柳家的花費,大到給柳天絮的彩禮、給他家修房子、給柳一筐治病的錢,小到給柳天絮買衣服、過節(jié)買禮品、給柳一筐提供的鹽水輸液器(當(dāng)時說好的免費)的錢等等,他甚至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筆記本,很仔細地將遺漏的補充了出來;范春花這邊,每當(dāng)馬先生說出一筆錢的時候她都會稍微停頓一下,隨之哭聲沖天而起,總得來看她哭得此起彼伏,跟馬先生的抑揚頓挫配合得恰到好處。數(shù)完之后,馬先生做了總計,當(dāng)那個數(shù)字從他嘴里說出來的瞬間,范春花嚎叫一聲昏了過去。那個數(shù)字也讓天寶清楚地意識到:世界末日真的來了。不過他沒有像范春花那樣暈過去,倒不是說他的體質(zhì)或心理素質(zhì)有多好,而是因為他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那么做。于是在眾人手忙腳亂地把范春花拖起來又是拍打又是呼叫又是掐人中的時候,他氣定神閑地走到馬先生跟前說:你是醫(yī)生,你得先救人。
馬先生不緊不慢地把筆記本收回到口袋里,白了他一眼說:那得分個時候。
少年天寶被激怒了,不過他不是很習(xí)慣發(fā)怒,所以并沒有把怒態(tài)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至多表現(xiàn)出了幾分嫌惡而已:你看你這副德行,我姐能嫁你家才怪。
別跟我廢話。馬先生同樣嫌惡地瞪著天寶,你爹死了,這錢得你來還。
天寶說:你就是把我家拆了也還不上你的錢,這樣吧,我給你打個欠條,等我賺了錢還給你。
操,那得猴年馬月啊!馬先生氣得跺了下腳。
天寶聳聳肩說:那就只能欠著了。
這時候一旁的老族長說:天寶說的也是個法兒。
馬先生想了想,嘆了聲:算我倒霉。就又把那個筆記本掏出來,撕下一張空白紙,遞到天寶手里說:我說你寫。
寫完之后,天寶沒有立刻把欠條交給馬先生,而是問他:知道我為什么這么痛快地給你寫嗎?
馬先生愣住了。
天寶笑了笑說:從此我姐永遠不用去你家了,我們賺了。
馬先生的臉立刻變得一陣青一陣紅的很難看。天寶舉起手里的欠條說:給你。
就在這時候,門口突然沖進來一個人,一把奪下天寶手里的欠條。
天寶定睛一看不由得叫了一聲:姐?你沒有去省城嗎?
柳天絮把手里的字條撕碎,丟到半空里,然后拍了拍天寶的頭,用命令的口氣說:你別整天瞎琢磨,以后要專心學(xué)習(xí)。然后又對馬先生說:給我換衣服。
柳編廠這場火燒得可真夠蹊蹺的——村里人都這么說。首先是著火的時間,是柳一筐下葬的當(dāng)天夜里,都說這是天意,是柳一筐想要把柳編廠一起帶走;再就是起火的原因。柳編廠離著柳一筐的墳地不遠,有人說是給柳一筐燒紙的火星被風(fēng)刮到柳編廠里起的火,當(dāng)然也有人認為這場火是人為的。至于縱火者是誰,不知道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反正這名字沒出現(xiàn)過。
少年天寶夜里睡得很死,沒聽到著火的聲音。早晨醒來聞到空氣里彌漫著的焦糊味,天寶問范春花是怎么回事,范春花嘆著氣說了句:這下都死心了。一聽這話天寶一骨碌爬起來,撒腿就朝柳編廠的方向跑去。
柳編廠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堆廢墟。夜里下過一場小雨,火已經(jīng)完全滅掉了,只有個別地方還冒著縷縷青煙,像是死去的人升天的魂魄。天寶順著一縷青煙朝上看去,看到了湛藍的天空和太陽升起前的金色霞光。此外,他還看到了遠處河堤上大片的垂柳樹。柳樹的枝條已經(jīng)垂落到了地面上,曼妙的枝條隨著微風(fēng)輕輕舞動,撫摸著灑滿金光的土地。
少年天寶心里突然萌發(fā)出一種沖動,他撒腿就朝河堤上跑去。等他跳上河堤,準備對一束柳條下手的時候,卻看到一個人朝他走過來。
是天明哥!
天寶叫了聲,然后雀躍著朝他迎上去。等走近了看到天明背后的背包的時候,天寶的眼神立刻暗淡下來。
天明哥,你要走了嗎?天寶難過得低下頭。
天明點點頭說:是啊,天明哥太窮了,得去打工養(yǎng)活自己啊。
你還會回來嗎?
那是以后的事。
你還愛我姐嗎?
這世上的事啊,真的很難說清楚,就像這柳條兒,誰會想到到現(xiàn)在還沒開花呢。
天寶皺著眉頭,搔了搔腦門:你還恨我爹吧?
不恨啊,我想通了,你爹之所以那樣做,應(yīng)該有他的打算。
他能有啥打算?
或許……他沒把我當(dāng)他徒弟看吧。
那當(dāng)啥?
你是他啥?
他兒子啊。
這就對了嘛。
可你說過要重建柳編廠的???
現(xiàn)在肯定不行啊,村里都沒人了。不過你放心,有這雙手在,手藝就在,別的都不是事。說這話的時候,天明哥把自己的手舉了起來。
天寶抬起頭,看到天明哥的手上閃著金光,說:天明哥你的手真好看,手指像一條條魚!
天明哥拍了拍天寶的頭,轉(zhuǎn)身走了。
隨著天明哥的背影漸漸模糊,少年天寶突然看到那些飛舞的柳條兒都開出了金色的小花,潔白的飛絮自花間飛出,霎時布滿了整個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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