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廣偉 陳思凡
摘要:東亞經濟一體化由來已久,但在大國主導權競爭與權力制衡中進展緩慢。究其本質,就是由于歷史、政治、地緣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中日兩國之間信任缺失,以及日本對中國崛起的恐懼阻礙了區(qū)域一體化進程的發(fā)展。CPTPP達成及其后的生效實施破解了中日“權力制衡”的魔咒,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步入RCEP與CPTPP“雙軌競爭、脅迫共進”的格局,RCEP和中日韓FTA談判迎來轉機。展望未來,東亞經濟一體化將在中日合作推進(或不再相互牽制)中堅實前行。
關鍵詞:中日合作;東亞經濟一體化;權力制衡
中圖分類號:F114.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9)23-0018-03
東亞經濟一體化的思想由來已久,最早可追溯到二戰(zhàn)時期日本提出的“以創(chuàng)建日本、東亞與東南亞共存共榮新秩序為目標的‘大東亞共榮圈”,但因其是日本對外侵略擴張的經濟工具而頗受詬病。直到20世紀90年代,東盟與中日韓為應對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而構建的“東盟+中日韓”合作機制,才標志著現代意義上的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正式開啟。但因東亞地區(qū)錯綜復雜的地緣政治、領土主權糾紛、社會制度不同、歷史認知錯位、發(fā)展水平差異、主導權爭奪等問題,導致一體化進程異常緩慢,長期停留在躑躅徘徊的狀態(tài)。目前,《區(qū)域全面伙伴關系協定》(簡稱RCEP)和《中日韓自由貿易協定》(簡稱中日韓FTA)談判出現了可喜變化,希望各方珍視來之不易的機會,推進談判取得預期成效,真正實現東亞經濟的緊密融合。在影響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諸多因素中,中、日兩國的戰(zhàn)略決策及其相互關系是關鍵,唯有中日合作(避免相互牽制),東亞經濟一體化才能取得成功。
一、中日兩國對主導權的爭奪,致使東亞經濟一體化“胎死腹中”
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政冷經熱、跌宕起伏的中日關系,尤其是日本對中國崛起的疑慮與恐慌,造成雙方既無法效仿法國、德國形成合力共同主導東亞經濟合作,又不愿接受對方成為區(qū)域合作的領導者,盡力協同配合,最終妥協的結果是二者支持東盟在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中發(fā)揮領導作用。東盟從維護自身優(yōu)勢地位出發(fā),“堅持‘10+3(東盟10國加上中國、日本、韓國)系列會議在東盟國家間輪流召開,并淡化‘10+3的影響、突出‘10+1(東盟10國加上中國)的貿易談判職能,周邊大國爭相與東盟交好,深化經貿合作,相繼與東盟創(chuàng)建了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qū)、日本—東盟自由貿易區(qū)、印度—東盟自由貿易區(qū)、韓國—東盟自由貿易區(qū)、澳新—東盟自由貿易區(qū),形成以東盟為輪軸,以中日韓印澳新為輪輻的雙邊自由貿易區(qū)網絡”。[1]但是相互交錯的自由貿易安排,不同的優(yōu)惠待遇和原產地規(guī)則互為抵沖,根本無法適應東亞地區(qū)以價值鏈分工為基礎的生產貿易體系,背離了東亞經濟一體化的初衷。
為破解區(qū)域內錯綜復雜的自由貿易安排形成的“意大利面碗”困境①,中日韓積極倡導、推動涵蓋整個區(qū)域的經濟一體化建設,但中日兩國在東亞經濟一體化的模式設計、路徑選擇上發(fā)生嚴重分歧。日本認為,隨著中國的快速崛起,東亞地區(qū)的權力結構將日益向中國傾斜,在“10+3”框架下中國將失去有效的力量制衡,成為東亞經濟秩序事實上的主導者;主張東亞共同體應堅持開放、透明、包容且普遍價值的原則,突破東亞區(qū)域范圍的界限,在東亞峰會的基礎上構建囊括東盟10國,以及中、日、韓、印、澳、新6國(即“10+6”)的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借助印度、澳大利亞等區(qū)域外力量稀釋、平衡中國影響,形成日本與伙伴國聯合主導的局面。日本赤裸裸平衡、牽制中國的企圖自然遭到中國堅決的抵制,中國認為區(qū)域外國家的加入將使東亞各國經貿合作平添變數,擾亂、遲滯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無助于“意大利面碗”效應的解決;主張在現有的“10+3”框架下深化東亞區(qū)域經濟合作,創(chuàng)建一個友好的、自己可以發(fā)揮重要作用的自由貿易區(qū)。由于中日兩國在“10+3”和“10+6”的路徑選擇上互不妥協,致使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陷入停滯、徘徊的僵局,東亞自由貿易區(qū)或東亞共同體至今停留在概念層面,無法真正付諸實施??梢?,中日兩國對東亞經濟一體化路徑選擇的分歧,以及其后潛藏的主導權爭奪,成為阻礙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的重要因素。
二、日本由“恐懼中國”誘發(fā)的“牽制中國”戰(zhàn)略,導致貿易談判步履維艱
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后,美國主導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簡稱TPP)興起使東亞國家,特別是被排除在TPP談判之外的國家危機感倍增。不想被撕裂的東盟,不想被邊緣化的東亞國家最終走到了一起,開啟《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簡稱RCEP)談判,希望盡快在太平洋西岸構建一個現代、全面、高質量、互惠的貿易組織,以抗衡、緩解TPP壓力。但日本、澳大利亞等交叉成員國受到美國市場和TPP潛在收益的誘惑,全身心投入到TPP談判,RCEP未獲應有重視。雖然中國和東盟一再聲明,希望各方談判團隊加緊工作,力爭在2015年(2016年)達成共識,但RCEP談判依然進展遲緩,至2016年底才完成經濟技術合作、中小企業(yè)兩個章節(jié)的談判。2017年美國退出TPP后,東亞經濟一體化形勢驟變,各國本想將自由貿易談判的重點轉向RCEP,中國也力促各方加緊談判爭取2017年底達成協議,使之成為亞太區(qū)域經濟一體化主渠道。
但是TPP價值衰減和RCEP地位提升,以及二者主次關系的反轉,強力沖刷著亞太區(qū)域一體化的權力格局,原本平衡的天平逐漸向中國和東盟傾斜,日本等國猜疑、制衡中國的權力邏輯再一次浮現。日本擔心失去美國的有效制衡,中國將憑借超群的經濟實力成為各國眼中的貿易重心,成為打造環(huán)太平洋地區(qū)貿易領域的領導者,并臆測中國正在快速行動以填補太平洋地區(qū)因美國退出而產生的“貿易真空”?!叭毡緵Q定獨自牽頭,扛起沒有美國的亞太自由化大旗,積極協調溝通,力促各方在TPP協定改動控制到最小程度的基礎上達成共識。”[2]在RCEP談判中則采取多種手段制衡中國影響,避免RCEP在TPP生效前結束談判。日本拉攏澳大利亞、新西蘭、新加坡等國致力于確立“自由化和高標準”的投資貿易規(guī)則協定,要求大幅下調關稅、跨境數據自由流通、嚴格取締盜版等苛刻條款,以實現高水平貿易自由化,堅決反對達不到其標準的協定。這與希望建立寬松規(guī)則、謹慎下調關稅的印度,主張國家進行數據管理的中國,優(yōu)先考慮達成協議的東盟產生嚴重分歧,各方僵持不下。
日本在兩大自由貿易談判進程中實施的操縱手段取得了預期效果。TPP最終以《全面且進步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簡稱CPTPP)的形式呈現,并已生效實施。新協議凍結、修改了原版TPP的22項條款,保留了95%以上的內容,基本維持了“全覆蓋、寬領域、高標準”的原則。反觀RCEP談判,日本堅持達成“高質量”“有內容”的協議,并拒絕妥協,故意拖慢談判進程,對中國、東盟“盡快達成協定”的愿望形成有力制衡。
三、“雙軌競爭”破解了中日“權力制衡”的魔咒,RCEP進程重回關注“利益取舍”的談判本身
CPTPP的生效實施撬動了亞太地區(qū)的經貿格局,推動東亞一體化內部的權力爭奪向CPTPP與RCEP雙軌競爭轉換,破解了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中“權力爭奪與制衡”的魔咒,使中日競爭回歸關注“利益取舍”的談判本身。
根據關稅同盟理論,奉行高度自由化和嚴格原產地規(guī)則的CPTPP將對周邊區(qū)域形成明顯的投資貿易轉移效應。面對來勢洶洶的CPTPP,相關國家不得不削足適履,接受高標準貿易規(guī)則,加入CPTPP進程。目前,泰國、韓國、印尼、菲律賓、哥倫比亞,以及區(qū)域外的英國、斯里蘭卡已通過不同方式表達了加入CPTPP的愿望。以日本為首的CPTPP成員國也希望借機擴張,以期按高水平的規(guī)則加速和深化亞太區(qū)域經濟融合。這意味著亞太地區(qū)即將形成一個以日本為首的高標準自由貿易集團,有望彌補因美國退出而出現的權力真空,重塑亞太權力結構,消除日本等國對中國主導東亞,乃至亞太經濟秩序的擔憂。
CPTPP的生效實施及其潛在擴張,勢必對RCEP形成戰(zhàn)略擠壓,游離于CPTPP之外的中國、印度、柬埔寨、緬甸、老撾等國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不得不加大推進RCEP談判的腳步,以消除或對沖來自CPTPP的壓力。這就形成RCEP與CPTPP“雙軌競爭、外部平衡”的格局,實現權力競爭由內向外的轉移,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日本對中國的猜忌,有效破解了阻礙東亞經濟一體化的中日“權力制衡”的魔咒。完成CPTPP生效談判后,日本、澳大利亞、新加坡等雙軌交叉成員國也逐步將談判重點轉向RCEP,以彌補CPTPP不包含中國、印度等大型經濟體的缺憾,希望在西太平洋地區(qū)打造一個類似于CPTPP的高水平的區(qū)域貿易組織。東亞貿易自由化談判重回討價還價的經濟邏輯范疇,將在各方得益的預期中順利前行。
四、面對美國貿易戰(zhàn)的共同威脅,中日兩國關系迎來轉機
美國退出TPP后,要求與日本進行雙邊貿易談判,并舉起汽車關稅的“大棒”,日本被迫同意開啟日美貿易協定談判。但是,日本也不想在強大的美國面前束手就擒,希望借助CPTPP和RCEP的集團力量增加談判籌碼,對農產品的承諾不必高于日本已簽協議的最高水平。其次,日本憑借參與CPTPP、日歐EPA兩大高水平自由貿易協定,逐漸占據新一輪區(qū)域經濟一體化的優(yōu)勢地位,希望在東亞經濟一體化談判中以CPTPP為模板提升貿易自由化水平,從而完成日本主導下的亞太經濟秩序重構。
中國面臨的壓力更為嚴峻,美國先是對中國2500億美元商品征收高額關稅施壓中國開啟中美貿易談判,再在談判中施壓中國擴大市場準入、平衡中美貿易、進行結構性改革。雖然雙方在中國進一步擴大進口、承諾進行結構性改革的基礎上達成了共識,但貿易摩擦不會在短期內結束,美國對中國的壓力將會延續(xù),特別在“執(zhí)行兩國間貿易協議的程序”條款下,美國可以采取“單邊”但“成比例”的行動來懲罰中國未落實協議的行為。在美國全面施壓下,中國唯有開啟戰(zhàn)略轉移在東亞板塊尋求戰(zhàn)略依托,一是加速推進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構建經濟深度融合的區(qū)域經濟集團;二是改善中日關系,爭取日本在中美競爭中保持戰(zhàn)略中立,避免日美接近對中國聯合施壓。
當前,中日對改善兩國關系、密切經貿合作,聯合推進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有著共同的利益訴求。此外,日本領導人對待侵略歷史問題更加理性,深知自身的不當言行對周邊國家人民帶來的傷害和可能遭受的中韓強力報復,自覺停止參拜靖國神社,促使中日關系重回正軌。破解中日關系困境的條件、環(huán)境逐漸形成,為中日兩國合作推進東亞經濟一體化進程提供了轉機。
五、中日關系重回正軌,開啟由“競爭”到“協調”的新階段
近年來,中日雙方本著以史為鑒、面向未來的精神,“遵循四個政治文件確立的各項原則,堅持和平友好大方向,持續(xù)深化互利合作,實現中日關系的進一步改善和發(fā)展”。[3]2014年以來,兩國領導人多次利用G20峰會、APEC峰會、“10+3”峰會、歐亞首腦會議、中日韓領導人會議等國際平臺,實現會面、增進了解,雙方同意妥善管控矛盾分歧,培育政治互信、深化務實交流合作。2018年,中日關系迎來重大突破,實現了李克強總理訪日和安倍晉三首相訪華,中斷了七年之久的領導人互訪機制得以恢復,推動中日關系重回正常軌道。
在中日關系緩和、CPTPP和日歐EPA協定達成并實施的背景下,日本對RCEP的態(tài)度由消極抵制轉為積極推進,并成功舉辦《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第5次部長級會議,敦促各方加速談判,爭取2018年底前達成共識,在本地區(qū)形成一個自由、公平和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市場。日本謀求在達成這一協定的過程中發(fā)揮領導作用,將該協定打造成被特朗普放棄的一項環(huán)太平洋自由貿易合作的替代方案。日本積極推進RCEP談判的態(tài)度與中國不謀而合,兩國領導人多次表示要加強合作,共同維護自由貿易、反對保護主義,加速推進中日韓自貿區(qū)(中日韓FTA)和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談判,中日聯合推進東亞經濟一體化的態(tài)勢逐漸形成。
近兩年來,中日協同談判各方共同努力,推動RCEP談判取得了實質性進展。截止2019年3月,經過2次領導人會議、15次部長級會議和25輪談判,RCEP已完成90%的談判任務,在“經濟技術合作”“中小企業(yè)”、通關手續(xù)及貿易便利化、政府采購、植物檢疫等6個領域以及部分“法律和制度上的事項”達成妥協,另有3個領域接近結束,在市場準入、金融服務等領域取得積極進展。同時,決定在泰國、印度尼西亞、印度大選之后加快關于撤銷關稅的比例等意見分歧較大領域的談判速度,力爭達成協議。在中日韓FTA談判進程中,中日達成基本共識,同意在RCEP已取得成果基礎上進一步提高貿易投資自由化水平,“從下一輪談判起恢復工作組會議,就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投資等議題展開實質性磋商”[4],力爭達成全面、高水平、互惠且具有自身價值的自由貿易協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