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
(陜西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021)
劉敬和親是漢高祖劉邦對匈奴采取的一項重要政策,對于劉敬和親的時間與次數(shù),學術界觀點不盡相同。最近,《中國邊疆史地研究》刊登小軍先生《西漢與匈奴間最初和親約締結時間考述》[1](下文簡稱《考述》)一文,借助《史記》《漢書》年表相關記載,小軍先生重新考證了劉敬和親及相關事件的時間。該文認為韓王信遷徙太原郡發(fā)生在高祖五年、平城之戰(zhàn)發(fā)生在高祖六年冬、劉敬提議將長公主嫁于冒頓單于時她尚未嫁給趙王張敖,劉敬與匈奴最初和親發(fā)生在高祖六年正月間、陳豨叛亂發(fā)生在高祖七年。仔細閱讀《考述》文之后,筆者對小軍先生相關考證產(chǎn)生很大疑問,特向小軍先生請教。
陳豨叛亂是一個重要的時間點,《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它發(fā)生在劉敬第一次和親之后,第二次和親之前。因此,在《考述》文的第一部分,曾對陳豨叛亂的時間進行了考證?!妒酚洝じ咦婀Τ己钫吣瓯怼贰稘h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記載武原靖侯衛(wèi)胠、槀侯陳錯(《史記》作槀祖侯)同是在“高祖八年十二月丁未”封侯,封侯原因分別是“漢七年以梁將軍從初起,擊韓信、陳豨、黥布軍,功侯,二千八百戶,功比高陵侯”,“高帝七年,為將軍,從擊代陳豨有功,侯,六百戶”。小軍先生注意到衛(wèi)胠、陳錯兩人“侯功”中均有擊“陳豨”之事,在擊“陳豨”事前均有高祖“七年”的時間點,據(jù)此推定陳豨叛亂時間在高祖“八年十二月丁未”前,即高祖七年。
需要注意的是小軍先生所引用《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衛(wèi)胠“漢七年以梁將軍從初起,擊韓信、陳豨、黥布軍”,在擊“陳豨”之前有擊“韓信”,擊“陳豨”之后又并列有擊“黥(英)布”。按照小軍先生的理解,似乎擊韓信、英布與擊陳豨事一樣,也應該發(fā)生在高祖七年。三件事都發(fā)生在“漢七年”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首先,按照小軍先生的考證,平城之戰(zhàn)發(fā)生在高祖六年,那為何會出現(xiàn)漢七年擊韓信的記載?退一步,高祖七年是否擊韓信一事暫且不論,但史書中有大量證據(jù)說明擊英布不是發(fā)生在高祖七年?!妒酚洝じ咦姹炯o》記載英布謀反的具體時間:高祖十一年七月;[2](卷8,P389)《史記·黥布列傳》記載了英布謀反原因:高祖十一年殺韓信、梁王彭越后,英布“大恐,陰令人部聚兵,伺侯旁郡警急”。[2](卷91,P2603)此外,《史記·高祖本紀》、《漢書·高帝紀下》記載高祖十年十月,劉邦還在長安長樂宮接受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等人朝賀,都可佐證英布反叛于高祖十一年。[2](卷8,P387)[3](卷1下,P67)不難看出“侯功”欄所寫“擊韓信、陳豨、黥布軍”等事并非發(fā)生在同一年,據(jù)此將陳豨叛亂時間判定為高祖七年是值得懷疑的。
此外,許多相關事件也可證明陳豨漢高祖七年叛亂是錯誤的。第一,關于陳豨叛亂時間,《史記·高祖本紀》記載為“十年八月”、[2](卷8,P387)《漢書·高帝紀下》記載為“十年九月”;[3](卷1下,P68)第二,《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陳豨叛亂后韓信借病不隨高祖出征,并派人聯(lián)絡陳豨,準備在長安舉兵響應。由于消息泄露,呂后和蕭何謊稱高祖已平定陳豨凱旋,將韓信騙入宮中,斬于長樂鐘室。[2](卷92,P2628-2629)《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十一年“春,淮陰侯韓信謀反關中,夷三族”,[2](卷8,P389)陳豨叛亂當據(jù)此時不遠。假如陳豨叛亂時間在高祖七年,高祖十一年呂后、蕭何肯定不會擔心、也不會誣陷韓信與陳豨有勾結;第三,《史記·張蒼傳》中記載趙堯“以御史大夫從擊陳豨有功”,加上以前的戰(zhàn)功,封為江邑侯,食邑六百戶。[2](卷96,P2679)查《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漢書·百官公卿表下》均記載趙堯在高祖十年始任御史大夫,直至惠帝六年。[2](卷18,P957)[2](卷19下,P748)高祖七年趙堯尚未擔任御史大夫,高祖七年絕不可能發(fā)生趙堯“以御史大夫從擊陳豨有功”之事;第四,《史記·韓信盧綰列傳》記載陳豨“告歸”時往來都經(jīng)過趙國,“賓客隨之者千余乘具”。這使得趙相周昌心生疑慮,因而面見高祖“言豨賓客盛甚,擅兵于外數(shù)歲,恐有變”。[2](卷93,P2640)前文所引《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漢書·百官公卿表》均記載高祖九年周昌擔任趙相國,《史記·張耳陳余列傳》記載高祖七年時趙相國為張耳舊部貫高。[2](卷89,P2583)高祖七年,周昌也絕不可能以趙相國身份面陳高祖陳豨可能會造反。以上史實均說明陳豨叛亂時間為高祖十年,并非如小軍先生所說的高祖七年,葉永新先生對陳豨叛亂時間判斷是沒有問題的。[4]
如何理解《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的紀年方式?我們以《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江邑侯趙堯記載為例,“漢五年為御史,用奇計徙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2](卷18,P757)按照小軍先生的理解方式,趙堯“用奇計徙御史大夫周昌為趙丞相……”也應該發(fā)在漢五年。前文引《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記載高祖九年“御史大夫昌為趙相國”;《漢書·百官公卿表下》記載高祖四年時周昌擔任御史大夫,任職六年后改為趙相國。[3](卷19下,P746-747)高祖五年時周昌絕非趙相國,這再次證明小軍先生的理解方式存在問題。結合上述記載,江邑侯趙堯“侯功”欄正確理解應是:高祖五年任御史,(高祖九年)“用奇計徙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究其原因可能是表格中空間有限,太史公盡量減省字數(shù),對年份有省略?!昂罟Α睓谒d并列之事并非發(fā)生在同一年,引用時須多加注意。
行文至此,我們不妨再對《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侯功”欄的寫法進行簡單歸納:“侯功”欄首先寫明歸順漢王時的身份與時間。比如平陽侯曹參“以中涓從起沛,至霸上……”汝陰侯夏侯嬰“以令吏從降沛,為太仆……”廣平侯薛歐“以舍人從起豐,至霸上……”[2](卷18,P881、884、885)曹參、夏侯嬰、薛歐等人起義剛開始即追隨劉邦,是最早加入劉邦陣營的有功者,沒有特別標注時間。除此之外,大都寫明時間。比如陳平以“故楚都尉,漢王二年初從修武”、陳豨“以特將將卒五百人,前元年從起宛、朐”。[2](卷18,P887、902)在“侯功”欄注明最初歸順時間后,其后所立功績基本上不再注明時間。
比照這些規(guī)律,衛(wèi)胠“漢七年以梁將軍從初起,擊韓信、陳豨、黥布軍”,應該理解為:漢七年,衛(wèi)胠跟隨高祖擊韓王信立有戰(zhàn)功,其后又參加了平定陳豨、黥布叛亂,多次立有戰(zhàn)功;陳錯“高帝七年,為將軍,從擊代陳豨有功”,應該理解為:漢七年,陳錯跟隨高祖平定韓王信叛亂,此后(高祖十年)又參與了平定陳豨叛亂。綜上,《史記》《漢書》所載陳豨十年八、九月間陳豨在代地叛亂之事可信。《考述》文認為高祖七年陳豨叛亂是錯誤的,主要原因在于小軍先生誤解《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侯功”欄寫法。
劉敬和親發(fā)生在平城之戰(zhàn)后,小軍先生對平城之戰(zhàn)及相關事件的時間也進行了重新考證?!犊际觥肺牟尚帕恕妒酚洝h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漢五年“降匈奴,國除為郡”[2](卷17,P7804)、《史記·秦楚之際月表》高祖五年正月“韓王信徙代,都馬邑”,[2](卷16,P796-797)認為韓王信降匈奴發(fā)生在高祖五年秋天。之后,六年冬發(fā)生平城之戰(zhàn)。
在引用《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時,我們需要注意其記載的不少史事存在一年的誤差。比如楚王韓信高祖六年十二月被廢,而《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卻記載在高祖五年處;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均是高祖十一年謀反除國,而《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卻記載為高祖十年;劉恒在高祖十一年被立為代王,而《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也將此事記在高祖十年。[2](卷17,P807-810)《史記》年表中一些事件時間與紀傳記載正好相差一年,因此在使用時應該參詳其他記載以免誤用。
小軍先生似乎也注意到這一點,為印證高祖五年韓王信投降匈奴、六年冬發(fā)生平城之戰(zhàn),小軍先生引用了陳豨封侯時間加以佐證?!妒酚洝り愗g傳》記載:平城之戰(zhàn)后,高祖“乃封豨為列侯”。[2](卷93,P2639)《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記載:高祖“六年正月丙午”,陳豨被封為陽夏侯。[2](卷18,P902-903)據(jù)此,小軍先生推測平城之戰(zhàn)發(fā)生在高祖六年正月之前,即高祖六年冬。
陳豨封侯一事果真如此?筆者以為是否定的。首先,《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記載:“以特將將卒五百人,前元年從起宛、朐,至霸上,為侯”,而“漢元年十月,沛公先諸候至霸上”,陳豨最早封侯時間應該為前207年或前206年。其次,漢初封侯主要依據(jù)個人貢獻尤其武功,封侯之后若再有功績食邑也會增加。比如樊噲就經(jīng)歷“賜食邑杜之樊鄉(xiāng)”“益食平陰二千戶”“益食八百戶”“益食千五百戶”“益食邑千三百戶”,多次益封。[2](卷95,P2655-2658)隨著食邑戶數(shù)的的增加,原有封地戶數(shù)已經(jīng)不能滿足功績的獎賞,又不便于分割周圍縣邑,這時候就需重新封侯。比如陳平起初為戶牖侯,后來改封曲逆侯;曹參起初為建成侯,后來改封平陽侯;傅寬起初為通德侯,后來改封陽陵侯;等等。同理可知,平城之戰(zhàn)后“乃封豨為列侯”,很可能是在“高祖六年”基礎上再次封侯。至于封侯的理由,《史記·高祖本紀》記載“豨嘗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故封豨為列侯,以相國守代”。[2](卷8,P387)《史記·韓信盧綰列傳》記載陳豨“以趙相國將監(jiān)趙、代邊兵,邊兵皆屬焉”。[2](卷93,P2639)可知代地軍情緊急,高祖對陳豨委以“將監(jiān)趙、代邊兵,邊兵皆屬焉”的重任,與此同時增加陳豨食邑作為獎賞。
綜上,《史記·陳豨傳》所載“及高祖七年冬,韓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還,乃封豨為列侯”,乃是高祖在漢初封侯的基礎上給陳豨益封,再次封侯,此事與高祖六年十二月甲申封侯并非一事。由于小軍先生對漢初封侯政策存有誤解,據(jù)此推測出白登之圍發(fā)生在陳豨漢六年正月封侯之前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據(jù)此得出平城之戰(zhàn)發(fā)生在高祖六年冬值得懷疑。
根據(jù)《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的記載以及誤解陳豨封侯時間,小軍先生認為漢五年正月韓王信徙封太原、高祖六年冬平城之戰(zhàn)。事件時間真是如此?我們還可以從漢高祖五年到六年初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予以檢視。期間大事如下:高祖五年十二月漢軍擊殺項羽,基本平定天下。六年一月,群臣請求劉邦即皇帝之位。二月甲午(前202年2 月28日),劉邦在汜水之陽即位稱帝。五月,高祖與群臣在臨時都城洛陽。六月,高祖聽從劉敬與張良建議,遷都長安。七月,燕王臧荼叛亂,八月高祖親征,九月叛亂平定,十月新立盧綰為燕王。之后,還發(fā)生了潁川侯利幾叛亂,高祖親自率軍平定。其后,有人上書揭發(fā)楚王韓信謀反。十二月高祖?zhèn)斡卧茐簦陉惖胤@前來拜謁的楚王韓信。
小軍先生推測五年正月韓王信徙封太原,遷都馬邑遭到之后冒頓圍攻,高祖五年八月率兵親征解圍。九月韓王信投降匈奴,高祖六年冬發(fā)生平城被圍事件。首先,小軍先生推測高祖五年八月率兵親征解韓王信之圍與《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以及上文所梳理高祖五年八月將兵誅燕一事相矛盾,小軍先生推測是值得商榷的。退一步,高祖五年八月率兵解韓王信之圍是錯誤的,有沒有可能在九月俘獲臧荼之后十月、十一月率兵解韓王信之圍、與匈奴發(fā)生平城之戰(zhàn)。筆者以為可能性不大:其一,利幾在潁川叛亂,平城之戰(zhàn)時高祖在白登山被圍,其后在陳地設計俘獲楚王韓信。也就是說高祖先在潁川擊敗利幾,其后北上平城,然后南下陳地。潁川(河南省禹縣)到平城(山西省大同市)距離約700 多公里,平城至陳地(河南省淮陽縣)約900 公里。兩個多月間,從潁川到平城,再從平城到陳地,在不同的地方上來回奔波,似乎不大可能。況且期間還在潁川、銅鞮、晉陽、平城發(fā)生戰(zhàn)爭。其二,平城之戰(zhàn)高祖行軍路線為銅鞮—晉陽—句注山(雁門關)—平城,從南至北進軍。[5]假如高祖五年九月俘虜燕王臧荼,其后迎擊韓王信與匈奴軍隊,高祖更應從燕地向西進軍,而非先南下再北上。因此,從漢高祖五年到六年初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來看,平城之戰(zhàn)不可能發(fā)生在高祖六年冬。
此外,從陳平、樊噲等人傳記來看平城之戰(zhàn)也不發(fā)生在高祖六年冬?!妒酚洝り愗┫嗍兰摇贰ⅰ妒酚洝しB滕灌列傳》記載:陳平與樊噲先是參與了平定臧荼戰(zhàn)事;在捉拿韓信一事上,陳平獻計高祖?zhèn)斡卧茐?、樊噲隨高祖至陳“取信,定楚”;其后,陳平被封為戶牗侯,樊噲被封為舞陽侯。之后,二人又都參與平定韓王信叛亂。事件順序為臧荼叛亂—俘楚王韓信—陳平、樊噲封侯—韓王信叛亂。[2](卷56,P2056-2057、卷95,P2657)《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記載周勃參與平定臧荼作亂,之后被封為絳侯,其后也參與了平定韓王信叛亂。[2](卷57,P2068-2069)事件順序為臧荼叛亂—周勃封侯—韓王信叛亂。沒有證據(jù)表明司馬遷在這些傳記中采用倒敘或插敘的方法。十分清楚,平城之戰(zhàn)發(fā)生在楚王韓信除國、陳平等人封侯之后。楚王韓信六年十二月被捉,陳平高祖六年十二甲申(前201年12月28 日)封侯、周勃、樊噲高祖六年正月丙午(前200年1 月20 日)封侯,因此韓王信投降匈奴、平城之戰(zhàn)等事
不可能發(fā)生在漢高祖六年正月丙午之前。
最后,在說明韓王信徙封太原的具體過程時,《考述》文引用了《史記·韓信盧綰列傳》加以說明。但在引用時小軍先生似乎有意忽略“五年春,遂與剖符為韓王,王潁川”,筆者現(xiàn)將全文應用如下:
五年春,遂與剖符為韓王,王潁川。明年春,上以韓信材武,所王北近鞏、洛,南迫宛、葉,東有淮陽,皆天下勁兵處,乃詔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備御胡,都晉陽。信上書曰:“國被邊,匈奴數(shù)入,晉陽去塞遠,請治馬邑”。上許之,信乃徙治馬邑。[2](卷 93,P2633)
很明顯,這里的“明年春”乃是高祖五年的次年,即漢高祖六年的春天。小軍先生說《史記·韓王信傳》的記載“可更加具體地說明韓王信降匈奴在漢高祖五年發(fā)生的實際過程”,讓人費解。
《史記·高祖本紀》記載高祖七年平城之戰(zhàn)后立劉仲為代王,《史記·吳王劉濞列傳》記載“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劉仲為代王”。[2](卷106,P2821)小軍先生注意到《漢書·高祖紀下》《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均記載高祖六年立劉仲為代王,確定“劉仲被封為代王的時間應該是在高祖六年正月”。對此判斷,筆者也是贊同小軍先生說法的。值得強調(diào)的是,《漢書·高帝紀下》記載立劉仲為代王原文如下:
詔曰:“齊,古之建國也,今為郡縣,其復以為諸侯。將軍劉賈數(shù)有大功,及擇寬惠修絜者,王齊、荊地?!?/p>
春正月丙午,韓王信等奏請以故東陽郡、鄣郡、吳郡五十三縣立劉賈為荊王;以碭郡、薛郡、郯郡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為楚王。壬子,以云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為代王;以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七十三縣立子肥為齊王;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為韓國,徙韓王信都晉陽。[3](卷1下,P60-61)
班固著《漢書》時,與《史記》重合部分增加了不少詔書、奏章,這也是《漢書》最具價值的地方之一。高祖六年正月劉仲被立為代王是韓王信等人所奏請,當是班固見到原始資料后所增補,記載是可靠的。從《漢書·高帝紀下》記載來看,以“云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為代王”為韓王信所奏請,發(fā)生在漢高祖六年正月。
為什么《史記》中會出現(xiàn)高祖七年平城之戰(zhàn)后“立劉仲為代王”的記載,清代學者梁玉繩的見解很有啟示。梁玉繩認為:句注山以北的馬邑等地曾屬太原郡,高祖十一年“割以屬代”。韓王信遷徙封太原郡后遷都馬邑,“史公但記馬邑為代地”,遂誤以為韓王信王代,因而司馬遷在《秦楚之際月表》《漢諸侯王年表》中將韓王信事跡寫在“代”欄目中。[6](P470、474)韓王信曾都馬邑,高祖十一年后馬邑屬代地,司馬遷誤以為韓王信曾王代地。高祖七年韓王信投降匈奴后發(fā)生平城之戰(zhàn),而高祖六年正月劉仲被立為代王,不可能有兩人同時在代地為王。因此,在《史記·高祖本紀》中司馬遷處理為劉仲與韓王信王代地存在更替關系,只有王代地的韓王信反叛后,即高祖七年平城之戰(zhàn)結束后,才新立劉仲為代王。事實上,韓王信未被立為代王,他與立劉仲為代王之間沒有矛盾,也不存在更替關系。
確認高祖六年劉仲立為代王的具體時間后,我們再來看時間具體情形?!犊际觥肺恼J為漢高祖五年秋韓王信投降匈奴,而《漢書·高帝紀下》卻記載高祖六年韓王信商議漢朝內(nèi)政,兩者相沖突——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已投降匈奴的韓王信商議漢朝內(nèi)政,奏請漢高祖分封諸侯王之事。小軍先生認為韓王信奏請立劉仲為代王一事“實屬無中生有”,《漢書·高帝紀下》記載所述均有誤。
前文已證明韓王信投降匈奴、平城之戰(zhàn)等事不可能發(fā)生在漢高祖六年正月丙午(前200年1 月20日)封侯之前,因此丙午(1 月20 日)、壬子(1 月26日)韓王信奏請立荊、楚、代、齊四王之事絕非小軍先生所說“無中生有”之事。
為什么封王之事由韓王信等奏請?這涉及到漢初諸侯王的政治位次?!妒酚洝な捪鄧兰摇酚涊d,列侯分封完畢后,產(chǎn)生蕭何、曹參誰“位次”第一的政治難題。鄂君辨明此事“蕭何第一,曹參第二”,高祖特將他從關內(nèi)侯改封為列侯??梢姖h初列侯間不僅有位次,而且相當重要。[2](卷53,P2016-2017)列侯尚且如此,不難想象諸侯王間也應該有政治位次的規(guī)定。
奏請劉邦登基稱帝時,諸侯王位次為:楚王韓信第一,韓王信第二、淮南王英布第三、梁王彭越第四、衡山王吳芮第五、趙王張敖第六、燕王臧荼第七。[3](卷1下,P52)之后,發(fā)生大事時高祖也會與諸侯王相商議,參詳其意見。比如,平定臧荼反叛后,詔諸侯王商議新立燕王時,由楚王韓信領頭建議立太尉盧綰為燕王。六年冬十二月楚王韓信被廢以后,六年一月朝廷商議新立諸侯王時,韓王信政治位次已經(jīng)升為第一。此處所載韓王信等人奏請,難道不是合情合理嗎?《考述》文認為此乃“無中生有之事”,是由于小軍先生沒注意到漢初諸侯王的政治位次。
綜上,《漢書·高祖本紀》所載高祖六年正月間,在劉賈、劉交、劉仲等人封王同時徙封韓王信于太原郡,“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為韓國,都晉陽”的記載是可信的,平城之戰(zhàn)發(fā)生在高祖七年冬,并非如小軍先生所說發(fā)生在高祖六年冬。
在《史記·劉敬傳》的論贊中司馬遷高度評價劉敬,稱他為漢朝“建萬世之安”。這一評價遠高于對蕭何“位冠群臣,聲施后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張良“高祖離困者數(shù)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陳平“常出奇計,救紛糾之難,振國家之患”的評價。劉敬有何功績,可以獲得司馬遷如此高的贊善?《史記·劉敬傳》記載劉敬有三大功績:定都長安、與匈奴和親、徙齊楚大族移民關中。三大功績中:定都長安張良也有部分功勞;移民關中為強本弱末之策,秦統(tǒng)一后曾“徙天下豪富于咸陽十二萬戶”,高祖五年定都長安后劉邦就下令將諸侯子、吏兩千石遷往長安,[7](卷P88-89)高祖八年劉敬建議移民關中并非奇策;三大功績中似乎只有與匈奴和親,是前人未曾想到的計策。
匈奴問題是武帝時期兩大政治事件之一,在匈奴問題上司馬遷持明確的反戰(zhàn)觀點。[8]漢武帝任命衛(wèi)青、霍去病征伐匈奴,取得不少的功績。而在《史記·匈奴列傳》論贊中司馬遷卻疾呼:“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指責漢武帝在匈奴問題上用人不當。此外,司馬遷隱約指出進言征伐匈奴之人沒有“參詳終始利害”是“徼求一時權幸”的小人,而武帝聽信小人之言“是以建功不深”。[2](卷110,P2919)在匈奴問題上劉敬和親的建議與司馬遷反戰(zhàn)態(tài)度契合,這應該是司馬遷推崇劉敬的最主要原因。司馬遷十分推崇劉敬,會影響到他對劉敬相關事件的取舍,會使他更容易相信一些夸大或虛構劉敬事跡。理解這一背景,我們再來看《史記·劉敬傳》中的一些疑點。
其一,《史記·匈奴列傳》記載了劉敬和親有兩次,而《史記·劉敬傳》中劉敬和親的記載僅有一次。正常情況下,《史記·劉敬傳》是最應詳細記載劉敬生平事跡的地方,為何僅見一次記載?從高祖七年的平城之戰(zhàn)至十二年高祖去世,時間僅有五年多。在這五年多的時間里進行兩次和親,人們不免思考劉敬和親的作用。假如和親有效,為何要進行第二次和親?假如第一次和親無效,那么為何還要進行第二次和親?在《史記·劉敬傳》的故事中,兩次和親會影響劉敬為漢朝“建萬世之安”的形象,因而只有一次和親的記載。
其二,《史記·劉敬傳》記載劉敬建議高祖以魯元公主為和親對象,高祖已經(jīng)同意,后因呂后不舍日夜哭泣而改“取家人子”。錢大昕、梁玉繩等古人注意到魯元公主早已嫁給了張敖為趙王后,不可能作為和親對象,認為以魯元公主為和親對象,“此事未可信”,[9](P72)“必非事實”。[6](P1354)對于此疑點,小軍先生對高祖五年“子敖嗣立為趙王,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后”提出質(zhì)疑。他認為張耳死于高祖五年七月,張敖在高祖五年八月立為趙王。此時張耳尸骨未寒、高祖正帶兵征戰(zhàn),必無暇嫁女于張敖,魯元公主高祖五年嫁于趙王敖實屬不可能。魯元公主既然沒有嫁給張敖,那么將其作為和親對象也就符合情理了。
高祖五年“子敖嗣立為趙王,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后”應該如何理解?真如小軍先生所理解的“高祖五年,張敖立為趙王后,然后迎娶魯元公主為王后”嗎?對此理解筆者表示懷疑。《史記·孝文本紀》記載文帝即阼后五個多月,文帝元年三月立竇氏為皇后。[2](卷10,P420)按照小軍先生的理解,似乎文帝與竇皇后在文帝即位后才成婚,明顯有誤??梢韵胂笤趶埗ナ乐?,趙王后應是張耳妻子。張耳去世之后,張敖立為趙王,原趙王后成為趙王太后,張敖妻子成為新的趙王后。呂后在封張敖與魯元公主之子張偃為魯元王時,“封張敖他姬子二人”為侯,[2](卷89,P2586)可知張敖除了魯元公主外,還有其他妻妾。張敖立為趙王時,魯元公主是趙王后最強但并非唯一人選。“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后”并非此時迎娶魯元公主之意,劉敬和親的這一疑點仍然存在。
其三,《史記·劉敬傳》記載高祖在晉陽擊敗韓王信之后,派人偵察匈奴軍情,“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此時劉敬獨具慧眼,看破陰謀,勸諫高祖“匈奴不可擊也”。高祖不聽劉敬卓見,大罵劉敬并將其關押在廣武,最終導致白登被圍。白登解圍后高祖親至廣武,赦免劉敬、斬殺此前說可擊匈奴的十余輩使者,并重賞劉敬“封敬二千戶,為關內(nèi)侯,號為建信侯”。漢武帝時主父偃上書“諫伐匈奴”,在追溯漢匈關系時也涉及到平城之戰(zhàn),但與《史記·劉敬傳》記載有所不同,小軍先生也注意到此事。其文曰: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邊,聞匈奴聚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諫曰:“不可。夫匈奴,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景,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备叩鄄宦?,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高帝悔之,乃使劉敬往結和親,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2](卷 112,P2955)
主父偃認為白登之圍前勸諫高祖之人是御史成,不是司馬遷所說的劉敬。主父偃向漢武帝上書,應該不會、沒必要虛構御史成這一人物。主父偃“諫伐匈奴”為我們提供了與《史記·劉敬傳》不同、相互矛盾的記載。假如是御史成勸諫或是其與劉敬共同勸諫高祖的話,高祖不會重賞也不應重賞劉敬一人。
其四,《史記·劉敬傳》記載:平城解圍后,“高帝至廣武,赦敬”?!妒酚洝り愗┫嗍兰摇酚涊d:平城解圍后高祖與陳平“南過曲逆”,并改封陳平為曲逆侯。《史記·張耳陳余列傳》記載:“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韝蔽”。結合以上記載以及地理位置,我們可以勾勒出平成解圍后后高祖的退兵路線:平城——廣武——曲逆——邯鄲。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地圖集(上)》“西漢與匈奴戰(zhàn)爭(前201-前119年)”即采用這一畫法。[10](P32)
如果上述路線確切的話,這里又產(chǎn)生一個小的疑問。太行山脈橫亙于山西、河北、河南三省之間,阻斷山西與河北、河南交通,往來尤其是率領大軍時需要經(jīng)過“太行八陘”。趙、代之間往來需要借助蒲陰陘、飛狐陘。假如這些關隘掌握在己方手中,那么趙、代間往來還算方便。因此,鑒于代地軍情緊急,高祖曾令陳豨“將趙、代邊兵”。結合當時交通情況,高祖從平城南下,取道飛狐陘、蒲陰陘南下經(jīng)曲逆至邯鄲,此為最便捷之路線;高祖從平城南下到達廣武,前往邯鄲通常路線先南下再東出井陘到達東垣(漢初恒山郡治所,今河北省石家莊市),然后南下至邯鄲。而“平城——廣武——曲逆”線需要從廣武沿滹沱河上游東北方向走,至代郡靈丘縣然后出蒲陰陘至曲逆。比起正常路線,里程數(shù)增加不少。筆者以為,高祖平成之戰(zhàn)后前往邯鄲市,曲逆與廣武,僅經(jīng)過一地。從平城南下,取道飛狐陘、蒲陰陘南下經(jīng)曲逆至邯鄲最為可能。
綜上,筆者認為司馬遷在撰寫《史記·劉敬傳》時,收集的資料中包含了一些當時社會傳言。由于司馬遷特別推崇劉敬,尤其是在匈奴問題上特別推崇劉敬的和親策略,故而采信了一些夸大或虛構劉敬事跡的傳言,從而造成一些事實的矛盾。
小軍先生引用了《史記》年表中一些錯誤的時間記載、加之錯誤地解讀了一些史料,使得他對劉敬和親及相關事件時間考證存在很大的問題。通過對《考述》一文的商榷,我們可以看到《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的書寫規(guī)律:第一,在年表中司馬遷簡略記事,“侯功”欄注明最初歸附時間,其后所立功績基本上不再注明時間,侯功欄并列記載之事并非發(fā)生在同一年;第二,漢初根據(jù)個人戰(zhàn)功存在二次或多次封侯,而高祖“侯功”欄僅記載漢朝成立后第一次封侯得時間與稱號。此外,漢初諸侯王有一定的政治位次,漢初按照異姓諸侯王功績排列,此后按照諸侯王封王時間排列。司馬遷個人對匈奴的態(tài)度影響了劉敬和親相關事件的記載,司馬遷采信了一些夸大或虛構劉敬事跡的傳言,從而造成劉敬和親的精確時間難以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