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馬
關(guān)于南極我一個字都不打算講。
這么想的時候我正坐在復(fù)活節(jié)島的安加羅阿村主干道上的一家咖啡館吃一份150塊的菠蘿海蝦蓋澆飯。大約有50只蒼蠅在跟我一起爭搶。遠遠看去我頗像是法力加持的高僧,從神秘的東方遠道而來挨宰。這是中午12點,放眼望去,這條主干道上的所有餐飲業(yè)獨獨靠我一人支持??Х瑞^的老板倒不像蒼蠅那么急赤白臉,看到我先是吃了一驚,繼而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一門煮飯的手藝。也許就是這份異象吸引到了從我面前走過的中國人,他先是看了我一眼,走了過去,然后又倒退兩步走回來。
“你就是那個剛剛從南極回來的中國人?”
“嗯?”我愣了一下,然后點點頭,“是我?!?/p>
“哎呀!你好你好。我剛聽一個美國人說起你。”
我應(yīng)該怎么說呢?
這就是復(fù)活節(jié)島。待了沒兩天我已經(jīng)差不多同島上的一半人打過招呼了。第三天的時候你坐在路邊就會有不認識的陌生人上前同你結(jié)交攀談。這感覺簡直像在玩《金庸群俠傳》,武俠小說或是RPG游戲,一個意思,你不是在生活,而是在一場相互明中暗里聯(lián)結(jié)緊密的江湖之中行走,一舉一動都在引發(fā)蝴蝶效應(yīng),每場對話都至關(guān)重要,“你就是那個打傷了崆峒三老放逐北疆的賊子?”“不錯,你們少林的空見大師亦殞命于我手下,你待怎地?”在島上,我同大多數(shù)游客一樣,日出而起,白天參加島上經(jīng)營的各種Tour打發(fā)時間,日落而息,晚上被各種走獸飛鳥的噪音穿透墻板而從有關(guān)島上巨大火山口和神秘石像的噩夢中驚醒。而我們這些被各種Tour瓜分的游客,就好像一個個臨時組成的社交小團體,誰也不知道今天這趟復(fù)活節(jié)島南部之行結(jié)束后,會在接下來的哪個Tour里再次相遇。也有可能是,我們在同一趟線路的不同Tour里又再見面了。我和那兩個結(jié)伴而行的英國老太太就是這么再一次在火山口會了面,她倆看到我激動地從自己的隊伍里逃脫出來,拽著我問,“我們昨晚回去Google了一下新聞,所以你是哪個中國女孩?Fan Zhang還是Yixin Wang?”
現(xiàn)在回想一下,我并沒有在任何一個Tour里結(jié)識什么美國人。那么風聲是從哪里走漏的呢?
有可能是我在民宿的第一天認識的那個智利小伙子巴勃羅,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民宿的義工。當我走進這家腐氣沉沉,一股子老人味兒,坐落在安加羅阿村次主干道上的家庭經(jīng)營民宿時,第一反應(yīng)是想趕快逃跑。幸好我住的房間熱水器壞了,我和巴勃羅修了一下午熱水器,這才讓我再沒力氣逃跑只想蒙頭大睡一場。實際上,當我從壟斷經(jīng)營的LATAM航空公司降落在復(fù)活節(jié)島機場的客機上跳下來時,第一反應(yīng)也是想轉(zhuǎn)身跳回飛機。
的確,這里氣候宜人風景如畫??晌也皇莵矶燃俚难?。
阻止我的是無法簽改的機票。如果我想再買一張立刻回到智利大陸的機票,所付出的價格比來回加在一起還要高昂。
“所以,南極怎么樣?”登記完我的信息后巴勃羅盯著我問。我先是一驚,大腦中迅速過濾了一遍剛剛我們的交談,確信我并沒有提到半個字有關(guān)南極。接著突然明白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正身著南極馬拉松比賽的完賽T恤,上面寫得可清楚了?!澳銊倧哪蠘O回來?”
是,我剛從南極回來。
還有可能是那兩個來自倫敦的老太太。當時我們在一個全天Tour的午餐桌上相遇,杯酒在手,高朋滿座,我們這些花了大價錢不遠萬里跑到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太平洋的小島上來的旅客,勢必要談興大發(fā),各自講述一下此番旅程的來龍去脈,如何在命運的中繼坐在了同一張餐桌上,接下來又要去哪兒。于是我只能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告訴所有人,我剛從南極回來?!芭叮磕蠘O好玩嗎?”“不好玩,不,我是說……我不知道。”我心想既然開了這個口,就不得不把這件事講清楚了?!拔也皇侨ツ蠘O玩的,我是去跑馬拉松的?!?/p>
這也是很久前的事了。
現(xiàn)在我重新回到了往日那種枯燥平靜規(guī)律的生活中,每天花主要時間待在游泳池,皮膚皸出一汪氯水味兒。在水下觀摩人體扭曲成另一類生物。行動遲緩,匍匐前進。過了冬至,北京很快陷入一種規(guī)整的寒冷中,除開霧霾濃重的日子,你不覺得出門是一件困難的事。拜從布宜諾斯艾利斯養(yǎng)成的習慣所賜,我又再次學習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卡通,每日從地鐵里鉆進鉆出,從外圍穿過整個東單公園,路過同仁醫(yī)院,路上有賣橘子、糖葫蘆、專家門診號的小販,尿騷味兒撲面而來,我掛著耳機聽搖滾,或是非常抒情的感傷小調(diào),走起路來腳下帶風,無論在地鐵密布的人流中,還是白剌剌的大街上,逆人潮而行,感覺自己是一名偶像。身負艱巨任務(wù)的偶像。只是到目前為止煞有介事的無所事事,一旦坐在電腦前寫兩個字就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如果不是再次見到M我都已經(jīng)要忘了南極這件事,M是和我一起參加南極比賽的中國選手之一。當時是在簋街一家川菜館子,一進去在座的幾個年歲不大的男男女女齊刷刷大聲道,“姐——”非常符合簋街的調(diào)性。事情的由頭是M的弟弟執(zhí)迷直播,確實也是做得很好,地方上票數(shù)第二的大主播,于是這名不滿二十歲的少年想要自己投資拍一部講述直播故事的電影。“姐我跟你說,除了石頭有點困難,天佑啊映客花椒YY上的大V我都能給你找來,總之這事兒吧天時地利人和,現(xiàn)在就差一劇本了?!鄙倌攴浅Vt遜,學籍掛在上海,忙時在老家指點礦產(chǎn)生意,閑時進京飆車向往化身二環(huán)十三郎,我在車滿為患的簋街體驗推背感,不斷出戲心想是什么樣的社會把我和M、以及約莫也就是二十天前的那場比賽重新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至少可以有兩種基調(diào)來說這件事,宏大正義,或是詼諧嘲諷。這主要取決于是否以局外人的口吻來復(fù)盤,或者和心情有關(guān),心情不好時心中滿懷慈悲,就必須把這事說成是自我救贖,否則對不起花出去的錢。心情好時就不考慮他人,以尋常語速兩倍的速度攻擊世界,我看眾人皆傻逼,料眾人看我還挺可愛的。
當然了,在我抱著向死而生的信念在家門口的銀行朝那個愛爾蘭的賬戶匯去那一大筆歐元的時候,自是完全沒想到事情居然還可以有第二種基調(diào)的講法。要說這件事就必須提到N,我和另外四個當時還素不相識的中國人會想到去報名這個極寒馬拉松,都是因為認識了N。我和N并不熟,在此之前見過一面,就在我剛剛認識他那會兒,他正在完成一個七大洲馬拉松計劃,聽起來酷極了。當我跑完第一個馬拉松,他也正好跑完了南極馬拉松,成為了七大洲馬拉松俱樂部的第二個中國人。一個事實是,世界上真真切切有這么一個七大洲馬拉松俱樂部,而入門的資格就掌握在主持南極馬拉松的公司手上,因為南極馬拉松是必經(jīng)之關(guān)卡。
無一人支持。親朋好友的意見主要分兩種,第一,你這完全是去送死;第二,你丫真是太有錢了。總之大家都覺得你是閑得慌,要么就是作得慌。大部分人都覺得花錢這件事比跑步這件事更牛逼。因此這件事在我真正成行——應(yīng)該說,踏上智利最南端的土地,蓬塔阿瑞納斯之前,我都處在一種這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個人英雄主義氛圍中,本來不是什么大事,齊刷刷的反對意見倒顯得我好像在履行什么中二使命,二十好幾了抓住青春期的尾巴叛逆一發(fā),總之如果不能給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這事兒簡直就是荒誕。總不能說,只是因為看起來很酷。也不能說,因為我也想加入七大洲馬拉松俱樂部。最后只能說,我去提前拯救一下中年危機。據(jù)N說,參加這個比賽的五十個人,每個人感覺都是來拯救中年危機的。因為大家都很失敗。也因此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是去收集素材的。最后總算出現(xiàn)了一名支持者,贊助了我若干裝備,但也不是真的支持,主要是怕我回不來。應(yīng)該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每次坐飛機的時候都希望飛機可以就此掉下去,永不復(fù)生。也不像我這樣,每次飛機平穩(wěn)落地后,不隨著乘客一起鼓掌,而是冷冰冰地坐在座位上,平靜地等待嘈嘈切切的乘客站起來、取行李、打開手機收取信息、打電話、抱怨生活、陸續(xù)走出客艙??傊?,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夠給出一個積極正面的理由,好讓花這么多錢去南極跑步這個事情看起來不那么絕望。
我給不出。
去蓬塔之前我和N在紐約東村的某家日料店再次碰面了。事實上我們在前一天的早上就在中央公園一起跑了個步,還有N身患抑郁癥的表弟。主要訴求是減輕我的心理壓力,“是個人都能跑完?!盢斬釘截鐵地說。聽他這么一說跑著跑著我就跑不動了。在中央公園跑步通常來說有兩條路線,繞一個大圈是6mi,繞小圈是5mi。早上7點半,跑步者絡(luò)繹不絕。上一次見到這么多人跑步,還是在東京的大皇居。我已經(jīng)非常厭煩和人講述跑步這件事,也并不與其他跑馬拉松的人來往,N是個例外,因為我們并不是通過跑步認識的。一開始我總疑心N也挺抑郁的,我是說,不抑郁誰會滿世界去跑馬拉松?也許這就是我不愿意和其他跑步的人來往的原因,我感覺大家應(yīng)該都挺反社會的,我們交談的地方應(yīng)該是某個匿名互助者協(xié)會。最后我們?nèi)齻€就繞著湖象征性地轉(zhuǎn)了一圈,走走停停,路過了古根海姆博物館。N的表弟指給我看,“你瞧,這就是《麥田捕手》里的那個湖?!薄澳膫€?”“就是霍爾頓問湖里的鴨子都去哪兒了的那個。”“哦?!蔽艺f。
老這么在文章里頭對他人評頭論足應(yīng)該是挺不好的。老試著猜測別人的生活也挺不好的。往常我總會把朋友們的事寫在小說里,假裝以虛構(gòu)的形式,遮蓋我這種評頭論足的惡習,但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連這種偽裝都懶得再進行了。我經(jīng)常覺得生活里有挺多事情荒誕得可笑,但也沒有力氣再把它們寫出來。一旦試著寫點什么,我就覺得真他媽沒必要。據(jù)說這種感覺叫作虛無。后來在東村那個日料館子,我就問N,“你是怎么解決虛無的問題的?”“虛無?”他說,“我都不好意思提到這個詞?!彼@么一說我也瞬間就不好意思了。我覺得生活可能沒我想的那么宏大,都是很細碎很麻煩的,其實不需要帶有那么多的情緒。可能現(xiàn)代人和古代人的一個區(qū)別就是現(xiàn)代人的情緒太復(fù)雜太精細了。以前的人不會有那么微妙的情緒,比如尷尬,或是虛無。至少不會有精力讓這種微妙的情緒放大到那么大。大到?jīng)]法繼續(xù)生活了。我琢磨著我會由著自己這么虛無下去,可能主要還是太閑了。而且你看,我也寫不出什么小說了。只能寫寫自己的情緒?!澳敲矗氵€會繼續(xù)寫作嗎?”我問N。是這樣的,除了跑馬拉松之外,N還是一個寫東西的人。不是特別職業(yè)的那種,我看過一些,覺得很好,是少有的那種自帶語言魅力的作者。“希望可以吧。不過我太忙了。不是我不想寫,是我太忙了。”N現(xiàn)在的業(yè)余生活主要被跑馬拉松這事兒占據(jù)了。我覺得這好像不對,但也沒什么理由覺得人家不對,只能說,“我覺得你還是應(yīng)該寫作?!蔽矣X得人家不對,可能主要還是覺得我自己不對。因為主業(yè)沒做好,所以才跑去跑馬拉松,希望可以用副本的成就值掩蓋主線打不下去了這件事。我覺得人家抑郁,主要是我自己挺抑郁的,抑郁者的眼里萬事萬物皆抑郁。我覺得跑步的人都反社會,實際上人家都跑得可開心了。要這么想下去那就沒個盡頭了,就好像一開始我沒打算不講南極,可寫到現(xiàn)在也沒寫到南極,拉拉雜雜到不了頭,并非一個聲稱喪失表達欲的人應(yīng)有的作風。但我又反思,散文應(yīng)該是有一個主旨的嗎?就不能只是人的智識過程的體現(xiàn)?但一個人智識過程的體現(xiàn)好像也沒必要全展現(xiàn)出來給人看。更何況也沒有什么參考價值,連智識二字其實也很難談得上。歸根結(jié)底還是我覺得寫作這事兒沒點兒卵用,雕蟲小技,不足掛齒,更不足以成為一個人安身立命的關(guān)鍵。如果一個人這輩子只是會遣詞造句,玩弄辭藻,那他可真是沒用極了。但我看到寫得好的人不寫作時,又相當惆悵。我覺得最完美的方案就是國家圈養(yǎng)這么一批寫得好的人,讓他們可勁兒寫。不過這么做好像也不對,寫作者能寫出什么樣的東西和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密切相關(guān),一個被圈養(yǎng)的人,能看見和思考的東西大概不會很深刻。總之,沒有萬全的辦法。不能不寫,也不能過分關(guān)注。這個分寸太難拿捏了。
從南極回來之后我就喪失了表達欲。南極像個巨大的LSD,或是一個真空環(huán)境,在里頭無憂無慮,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做,除了比賽的那天,每日就是一日三餐,睡覺休息,大量的時間里我們無所事事。而且理所應(yīng)當。我?guī)Я薑indle和一本紙書,為防止在南極由于氣溫過低而無法打開Kindle。我還找朋友借了相機,為防止iPhone在寒冷天氣里掛掉。結(jié)果證明操心過度,Kindle、iPhone和所有電子設(shè)備都好端端的,南極的狀況完全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惡劣,舒適談不上,但存活個個把月是完全沒問題的。我?guī)У募垥翘氐隆そ摹赌阋簧墓适隆?,以前看過了一遍,這次又看了一遍。不過在南極的那幾天,我?guī)缀跏裁炊紱]看。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等待。
回到北京的那天,我收到南極聯(lián)合冰川營地的廚師凱撒的郵件。他在信中說,“你離開以后,這里的風變得很大,這段時間的風速大概在60km/h,你還在復(fù)活節(jié)島嗎?”過了幾天之后我才給他回復(fù),事實上,是有心氣回復(fù)每一封我在路上認識的人的來函。第一封是回給在百內(nèi)認識的攝影師朋友的,他發(fā)了當時給我拍的照片過來,我稱贊他極有攝影天賦,然后把多數(shù)照片刪了。第二封是一位在蓬塔生活的美國女孩,她來自華盛頓,受過良好教育,會說流利的西班牙語,在智利待了兩年。我們一起去了百內(nèi),在路上我問她,“你打算什么時候回美國?”“再說吧。你知道,我們剛剛有了一位新的和屎一樣的總統(tǒng)。”還有一封應(yīng)當來自復(fù)活節(jié)島的巴勃羅,他還在路上。凱撒是蓬塔人,在聯(lián)合冰川營地工作三個月的收入就抵得過他在蓬塔一年的,我們在營地認識時,他說打算第二年去別的國家旅行工作,也許是北京。我極力勸說他打消這個念頭,“你的手藝在北京會找不到工作,而且北京的房價極高。連我都快待不下去了。”我覺得他會相信我,因為在南極所有人都穿著在蓬塔的設(shè)備公司租賃的衣服和靴子,加上幾天沒洗澡,大家都很狼狽,這使得我看起來和其他人一樣富有。
巴勃羅呢?
復(fù)活節(jié)島實際上只有三種Tour。一種是全天的,從島南部沿著海岸線一路往東,最終到達形成復(fù)活節(jié)島的第一座火山,在那里有著全島最著名的十五座石像。另兩種皆為半日,分別去往另外兩處景點。這三種加起來就可以把整個島該看的景點看遍。實際上也就是幾處石像遺跡、采石場和火山口之類的。所有島嶼的生命形態(tài)大概都差不多。我在島上待了五天,發(fā)現(xiàn)全島幾乎都沒有網(wǎng)絡(luò)這件事給我當頭一棒。按理說這不該是個從南極回來的人應(yīng)有的態(tài)度,是,雖說皆為絕境,可復(fù)活節(jié)島實在是太不脫俗了。我走過商業(yè)氛圍濃厚的整座島嶼,目睹破敗泥濘的人跡,感到心灰意冷——你感受不到人們在這里生活,他們只是這位被稱為旅游者的你的設(shè)施。我有一個本領(lǐng),就是可以瞬間適應(yīng)任何一個陌生的地域,褪去游客的身份,進入當?shù)氐纳?。當然這是我的夸大和想象。我自認為弄懂了當?shù)氐慕煌?、氣候、穿著和飲食,并學習像任何一個當?shù)厝艘粯由睿涂梢远虝旱乇贿@個地方所留住。這應(yīng)當并不是真的。前一晚我還在圣地亞哥,從游客蛻變?yōu)楫數(shù)厝说哪莻€特殊時刻和場合是我往武器廣場的方向走去時,被一棟奇怪的建筑吸引,走進去原來是一個螺旋形上升的商業(yè)樓層,每一層樓皆是鱗次櫛比的理發(fā)、美容、美甲等集合型商鋪。我從未見過如此高度同一的密集型商業(yè)模式,在任何一個密集型商業(yè)區(qū),不管大型還是小型,生態(tài)總是豐富多樣,形成有競爭亦有互補的良性反饋模式,而這里——你能想象走進了一棟有差不多上百家理發(fā)店的大樓?!但它們依然欣欣向榮,每間店鋪都有顧客充盈其間,有些甚至要排隊等候。這里幾乎沒人懂英語,我還是隨意走進了一間并強行讓人給我做了個指甲。走出美甲店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智利的電視劇和中國的一樣糟糕。如此,我又強行走進了一家服裝店把全身行頭都換成了南美大妞風格,并堅持和不懂英語的智利小伙搭訕,詢問其審美意見。繼而波西米亞地走入了TripAdvisor上排名第三的紅酒品鑒餐廳喝了個囫圇吞棗,并且成功地被一對從倫敦來的夫婦認識。多了一個在倫敦可以借宿的地方。我后來把自己的這個本領(lǐng)歸結(jié)為一種強奸異鄉(xiāng)生活的能力。可是在整個的復(fù)活節(jié)島,我找不到這個神奇的時刻,讓我能夠強奸當?shù)?,暫時顯得不那么出離。也許是因為這里太孤絕了,也許是因為這里的種種細節(jié)又沒那么孤絕——我某天的導(dǎo)游用的手機是Lenovo,諸如此類的。這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最后我只能說。它并不真正與世隔絕,反而因為接納了全世界的東西顯得不倫不類。同時,它本身又沒那么有生命特征,遠遠不及冰島這樣真正不近人間之處,我是說,一些石像而已。
修完熱水器的那天晚上島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差不多每小時都會被驚醒一次,雨聲浩大,時間緩慢,我感覺自己被永遠地拋棄在了這個太平洋的孤島上。雨持續(xù)又下了一整個白天,我不得不待在房間里,直到下午才決心要出門尋找網(wǎng)絡(luò),因為必須要處理一些工作事項和購買接下來的航班。等我找到一家網(wǎng)吧,處理完事情又返回房間時,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把落地窗關(guān)上。巴勃羅白天的工作是一名導(dǎo)游,在頭天他不僅把整個島大致的狀況和我說了一遍,還告訴我,如果說在這里有一點什么好,那就是你不用擔心任何安全問題。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出門都不用鎖門。出于亞洲人天生的防備心,我是在發(fā)現(xiàn)落地窗沒關(guān)后才逐漸相信了這件事。復(fù)活節(jié)島的一切東西都要從大陸運過來,包括電——他們的用電依靠石油。每四個月船只會把無法燃燒的垃圾運回去,島上的人們盡可能回收利用一切東西?!澳闶窃趺慈淌艽谶@里的?”我非常不禮貌地詢問我的導(dǎo)游,她是一個有耐心、慈祥的中年女性,每到一處景點,就把我們放下去,然后像牧羊人一樣安靜地待在樹蔭下等我們回來。“我覺得這里沒什么不好的。”“那么那些年輕人呢?他們總不會耐得住寂寞?!薄拔业膶O子孫女現(xiàn)在和我待在一起,不過他們的父母都在大陸。還是有年輕人愿意待在島上的?!薄澳敲催@里的教育呢?”“教育只到高中,想上大學的話他們得去大陸?!蔽业膶?dǎo)游盯著遠處的小島,那是名叫Motu Nui的小島,18世紀后期每當春天來臨時,一種名叫Manutara的鳥都會在這個距離復(fù)活節(jié)島2公里的島嶼上產(chǎn)蛋,各部族會派遣自己部族的鳥人趴在蒲草舟上劃行過去竊取鳥蛋,第一個能將鳥蛋完整帶回的部族將有權(quán)支配這一年島上的資源?!斑@里多美呀?!彼錾竦囟⒅蠛?,“他們管這叫太平洋藍?!?/p>
我住的民宿是一個年長的女人獨自經(jīng)營的家庭式旅館,由于不懂電腦,需要巴勃羅幫她處理網(wǎng)絡(luò)訂單和充當客服。交換條件是她幫巴勃羅找到島上的頭份工作,并提供給他一個庇護所。他可以自由出入這里,把這兒當作家。他在大陸出生,卻跑到這個孤島來謀生,我管他叫島漂。頭次見面的時候,巴勃羅能夠非常迅速地通過我說的話寫出對應(yīng)的中文字,我起先以為這是一個南美人對于神秘東方文字所產(chǎn)生的一點兒小興趣,類似于……我們多少都懂幾句日語。等到了最后一天,由于我已經(jīng)退宿,又不想再頂著太陽出門消耗體力,便百無聊賴地待在客廳看書,那會兒我正好看完何偉的《甲骨文》,轉(zhuǎn)而開始看《江湖叢談》。人就是這么賤格,只有跑到距離祖國無盡遙遠的地方,才會突然慈悲為懷,在文字里遙看自己。“你看起來很無聊?!薄笆堑??!蔽曳畔翶indle,巴勃羅穿過客廳,他剛剛結(jié)束自己的一個Tour的向?qū)Чぷ?。這幾天我?guī)缀鯖]怎么見著他?!跋肓牧膯??”“好啊?!薄澳憧雌饋聿皇呛荛_心?!薄笆堑??!薄盀槭裁??”我無奈地想了一下,然后問他,“你們是怎么忍受沒有Wi-Fi這件事的?”
我詛咒復(fù)活節(jié)島。我詛咒世界上每一個沒有Wi-Fi的地方。
也許除了南極。
從亞洲去南美需經(jīng)北美或是歐洲中轉(zhuǎn)繞道。我從北京飛到紐約,在紐約胡吃海塞了一個禮拜,每天不是看展覽就是和朋友聚會,試圖忘記接下來要去南極這件事,作垂死的掙扎。實際上,自從差不多一年前報完名后,我先是度過了一段每天早上一睜眼大腦就開始自動播放前一年度南極馬拉松比賽視頻、繼而焦慮地直接從床上蹦起的日子,然后就開始了曠日持久的自我麻痹時期,除了每月還信用卡的時候(因交完報名費而陷入了經(jīng)濟窘迫),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南極這件事。2月,我去東京跑了東馬,膝蓋受傷在30公里處而沒完賽。6月,斯德哥爾摩,頭次跑進了5小時。10月底,上海,把用時又稍微往前拉了一點點。起點太低,每一次比賽都是PB。除此之外的這一年,我過得并不順利?!鋵崕缀鹾茈y說有哪一年是順利的。除了埋頭寫東西的時候,幾乎都是心灰意冷。好在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寫東西。我認識了不少新朋友,不過這并沒有讓我開心起來?!拔矣X得自己永遠不會快樂了。”我和一個朋友說。他安慰我,“我在27歲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然后你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蔽艺f。
除了寫過的幾篇小說,跑過的幾場比賽,認識的幾個人,我對這一年發(fā)生的事印象模糊。也很難說對哪一年印象深刻。過去的事我都不太記得了。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在一片茫茫大霧里,既看不見過去,也看不見未來,只能看見現(xiàn)在,而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往正確的方向走。你不知道走下去會到哪里,但好像也沒辦法停下來。五分之一的時間里,我盲目自信,覺得自己相當重要。五分之四的時間里,我只是等待。就像這一年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等待11月的到來。為此,我必須持續(xù)在北京的夜里跑步。每當霧霾濃重的夜晚戴上口罩出門,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慘烈的戰(zhàn)士。我跑得不怎樣,只能算馬拉松入門選手,但為了不在南極死得太難看,我只能在已經(jīng)忘記南極這件事之后,讓訓練成為潛意識下日常規(guī)訓的一部分?,F(xiàn)在我可以說了,跑步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之一。
到了8月之后,我又重新想起南極這件事了。于是我又重新陷入早上一睜眼就是孤山雪地的畫面的狀態(tài)。如此過了仨月。一開始跑步是為了緩解對主業(yè)的焦慮,到后來跑步這件事也成了焦慮的一部分。人類真可笑。8月后賽事主辦方開始頻繁給選手們發(fā)郵件,周知事宜,簽署文件,雜七雜八的各種事情。有一份文件需要除我本人之外的另一個見證人簽署,成年人,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找誰幫我簽,北京太大了,我感覺我和這里的任何一個朋友的交情都沒有到讓其為之跑出門一趟簽一份文件的地步。最后我翻查手機通訊錄,找出了一個跟我交情不深但住得離我最近的朋友。雖然對方已經(jīng)對我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取關(guān),但她還是同意了。為此我們的友誼殘存地繼續(xù)著。
在紐約告別了一干朋友后我從利馬和圣地亞哥中轉(zhuǎn)至蓬塔。舉辦比賽的說是一家公司,實際上只是一個人,愛爾蘭人理查德是這個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靈魂人物。我是從南極回來以后出于好奇檢索了他,才知道原來他本身就已經(jīng)是個傳奇,發(fā)明并創(chuàng)造了各種類似于四天跑完七大洲馬拉松的紀錄。和他通郵件通了差不多一年之后,我在蓬塔終于見到了他。當時是我到達的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臉都沒洗門就被敲響了,他和一個攝影師進來檢查我的裝備?!澳愫茫沂抢聿榈隆!薄澳憔褪抢聿榈??”“我就是?!敝敝链丝涛也庞蟹N夢境終于成為現(xiàn)實的感覺,雖然我沒戴眼鏡幾乎看不太清他的樣子?!耙磺卸己芎?。不過你最好再買一副更厚的手套?!崩聿榈聶z查完我的裝備說。
這之后我頻繁需要和理查德打交道,因為同來的中國選手因語言、時差和保險等各種瑣碎事務(wù)出現(xiàn)問題,我不得不一而再地找他,最后一次在前臺打電話請他下來時我感覺他的耐心已經(jīng)快用完了,我連連道歉,他只是溫和地說,“放心,我們不殺信使?!彼俏艺J識的最溫和、低調(diào)、謙遜的大師之一。為此,在剛從南極回來后,我一度著魔般地想要再次報名次年的北極馬拉松,倒不是為了再獲得一枚獎牌,而是為了追隨理查德。最后因為實在交不起報名費而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一度因為這次竟然一下去了五個中國選手感到不爽,在此之前,包括N在內(nèi)只有三個中國人完賽,本來我滿可以擠進前五,現(xiàn)在一下子變成前十了!在蓬塔的第二天我陸續(xù)和其余四個人見面認識,M、W、Z和S,實際這四個人彼此早已相識,因為他們在世界各地跑馬拉松若干年,共同參加過不少比賽。跑馬拉松的圈子其實就那么大,我每次參加比賽認識新朋友后,總能在一段時間后在朋友圈發(fā)現(xiàn),臥槽你們也認識?!在我見到這四人之前,通過對他們朋友圈的觀測,感到非常地悵然若失,一個傾家蕩產(chǎn)為了自我救贖獲取心靈的凈化提前解決中年危機的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不是去南極跑馬拉松,更像是參加了一個長江商學院??傊歉患促F,令人心碎。
前一晚剛剛到達蓬塔被自己跑到了世界的盡頭這樣一種意境所陶醉不已的我,沉浸在小情小調(diào)感懷傷逝宏大正義中的我,在認識這四個人之后很快扭轉(zhuǎn)了畫風。準確地說,是理查德很快感受到了中國人的畫風:自由散漫,毫無紀律。中國人很快成為這個五十人的世界各地選手組成的小型團隊中非常鮮明的一小撮。而我受制于內(nèi)心對理查德的崇拜起初對身為這樣的一小撮中的一員感到頗為羞愧,積極承擔起了小隊長的責任:開會和傳達會議精神,以及努力讓所有人走在正確的軌道上?!_什么玩笑,我一直以來都是不良少女啊!怎么突然成班長了?但他們的慷慨大方很快將我收買了,非富即貴,你想想。而自從在飛去蓬塔的機場等待飛行時我們買了兩副撲克——這是我沉淪于這個畫風的開始,在其余十二個國家選手的眼里,這些中國人就構(gòu)成了一幅密不透風的畫面:無論在哪兒,他們都在熱烈且聒噪地玩一種叫做摜蛋的撲克游戲。
11月是南極的夏天。這時候南極內(nèi)陸通常的氣溫在-35~-20℃,氣溫受風速影響很大。我們在蓬塔集合后,開了兩天會,認識其他五十個來自世界各地的瘋子,檢查裝備,學習簡單基本的在南極生存的知識,然后等待。在預(yù)定要飛走的前一天,我們接到通知,必須在集合出發(fā)的酒店隨時聽令,因為飛行完全取決于天氣,氣溫和風速決定了視野,飛行員必須確保萬無一失才會飛行。M、W、Z和S都窩在我的房間,因為只有我成功預(yù)訂到了主辦方及集結(jié)地點的同一家酒店。大家都有些焦躁不安,等待7點到8點半之間的郵件通知。最后通知我們還是按照第二天的預(yù)訂時間飛行,所有人都疲累極了,最后五個人在我的房間同榻共枕湊合了一晚,準確地說是先臥談了半個晚上——年紀最大的是W,五十多,某上市公司首席財務(wù)官,性格如同頑童;Z是成都一個廣告公司的合伙人,一雙兒女的母親;M做生意,相貌不俗,身材奇佳,又很愛打扮,我一度以為他是Gay,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位非常質(zhì)樸的直男;S是某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公司創(chuàng)始人,一直顯得心事重重,我們隨后八卦他是為情所困,此次來南極身懷其他目的。我,一個傾家蕩產(chǎn)為了自我救贖獲取心靈的凈化提前解決中年危機的Loser。我們臥談那叫一個甚歡。
四個半小時后我們到達南極大陸的聯(lián)合冰川營地,這是去南極點和文森峰的必經(jīng)之地。除了遠處灰黑色的山峰和眼下的白雪,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任何活著的生命。那些看上去就在眼前的山峰實際上離我們遠得很,最近的也有兩公里。我們兩人一間帳篷,帳篷比我想象的寬敞許多,兩張行軍床中間還有一張桌子。晚上我們睡在睡袋里。那些睡袋非常厚實暖和,我并沒有遇到N之前提醒的晚上睡覺會非常冷的問題。有時候甚至熱得得把胳膊伸出來。在南極我睡了這幾年最好的幾覺,因為實在是太安靜了。后來達克——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選手——在臉書上寫道:“在南極我不得不盡量小心翼翼地走路,以避免靴子踩在雪地上發(fā)出的吱吱呀呀聲會破壞這片神圣的靜逸?!蔽沂窃诖撕脦滋旌蟛琶腿幌肫鹫页龆鷻C開始聽音樂的,那會兒我正在往我們在營地的餐廳——營地最大的那個帳篷——走去,音樂響起的時候我愣在原地,如果你磕過藥的話,我是說我沒磕過,不過我聽說嗑藥時聽音樂你會感覺以前聽過的音樂都白聽了。在那時我也是這個感覺。由此看來南極本身是個巨大的降噪耳機。
我們原定于到達南極的第二天進行比賽,但這也因天氣推遲了,營地的科學家告訴我們第三天的天氣更適合跑步。于是我們繼續(xù)等待。在營地并沒有太多可做的事情。有小型圖書角,不過擺放的絕大部分是和南極有關(guān)的書籍。大部分時候我們在餐廳待著。在營地可以洗澡,全程手動,一次可以洗三分鐘。到了第二晚我因忍受不了想要洗澡時,他們極力將我勸阻住了,為了避免在比賽前感冒,節(jié)外生枝。所有人都開始向著原始人的方向發(fā)展。我們到點吃飯,到點睡覺,到點在餐廳一起坐著發(fā)呆和打牌,對話非常弱智無聊。好像我們所有人都變成了智力低下的單細胞生物,但這樣倒也非常幸福。大腦空空,大腹便便。有時我們是在帳篷打牌,M和W是野生佛教愛好者,打牌的同時W會放心經(jīng)當背景音樂。我終于忍不住呵斥道,“能不能不要在打牌的時候放這玩意兒!”我出離自己審視這幅畫面,四個中國人的帳篷里傳來的心經(jīng)背景音樂響徹整個營地,同時他們既非在里面打坐亦非冥想,而是在里面打摜蛋。饒了我吧。我們可是在參加一個世界頂級馬拉松比賽啊!
到比賽那天,我覺得所有人迫切想要跑完這42公里的主要原因都是因為跑完就可以洗澡了。比賽路線大致是以營地為起點跑兩圈,一圈是半程。前一晚我們開會時科學家們已經(jīng)跟我們分析了路線的細節(jié),諸如跑到哪些部分會有強風,有人的補給點和無人的補給點大致在什么位置等等。前一天我們跑了幾公里熱身,比賽的難點倒不在溫度,當你跑起來的時候,會散發(fā)大量的熱,我們跑了一小段就汗流浹背。真正的難點在于,因為是在雪地上跑,毫無借力,不僅速度會很慢,還會消耗大量的體力。雪地不夠平坦,一腳深一腳淺也會讓人感到隨時有失去平衡的風險。
毫無疑問,來參加比賽的人幾乎都有著大量的比賽經(jīng)驗,有不少是來刷七大洲俱樂部成就值的。在蓬塔頭一次開全員會議的時候,我推開酒店大門先是因為在大廳里突然看見這么一大撥人而感到非常興奮,像跳入海洋球的小朋友一樣加入了他們,興致勃勃地和每個人聊天搭訕,了解他們簡短的一生,隨后就陷入了擔心:我會不會是最后一名?看起來這很有可能。隨后的幾天我一直在這種擔憂中,直到后來我得知了兩個消息,第一,我們中有一個超級大神,差點入選本屆的里約熱內(nèi)盧奧運會,全馬最好成績是2小時17分。第二,我們中還有一個人毫無經(jīng)驗,南極是他第一次的馬拉松比賽。前者非常好辨認。他叫蓋瑞,來自愛爾蘭,體格精瘦袖珍,總是形單影只,沉默寡言,看起來自帶一股神秘冷峻的氣場,令人難以接近。到南極后,我們所有人基本都處在咋咋呼呼的旅游者狀態(tài)里,大家好像不是來參加比賽的,更像是來參加一個社交大趴,只有蓋瑞始終緊繃著,像一頭養(yǎng)精蓄銳的豹子。
而后者呢?理查德沒有說他是誰,他放出這個消息只是為了讓類似我這樣的家伙別太緊張,自然不會公布那個人的姓名。不過,隨后我意外得知了他是誰。那是一個來自蓬塔本地的選手,我們在餐廳門口聊天時他非常靦腆率直地告訴我,這是他第一次比賽。我安慰了他兩句,就非常開心地回帳篷去了。
澳大利亞人達克是和我最熟悉的一個選手。實際上我并不太想和他玩,他身上總有一股過于抒情的文藝青年氣質(zhì),讓人無所適從。我們最開始是在去南極的機場里認識的,介紹了彼此后,他問,“所以你寫的是什么樣的書?”我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的?”“哦,是通過網(wǎng)站上的簡介?!蔽疫@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真的有人把南極馬拉松官網(wǎng)上的每個選手簡介通讀過一遍。他說自己也在寫一本書,希望能和我聊聊。達克身材修長,長著一副非常接近亞洲人的面孔,學習語言學,會說六國語言,曾經(jīng)在印度生活過許多年,然后一路遷徙,最后到了澳大利亞,妻子是越南人,育有兩子,大兒子在學習小提琴。我會這么了解是因為從南極回到蓬塔后,我在蓬塔又待了幾天,去百內(nèi)國家公園玩了一圈,在蓬塔的最后一天,達克請我去他那兒吃了頓飯。一開始我并不想去,因為從南極回來后,我非常失落,整日待在酒店閉門不出,自我反思和厭世。W、M、Z在回來的第二天中午就匆忙登上了回圣地亞哥的航班,由那兒中轉(zhuǎn)回國。一直出離于我們的S自然也不會再和我聯(lián)系。無論如何,和我相比他們與世界的聯(lián)系要密切許多。W身居要職,某一晚我們幾個散步去找餐廳吃飯時,W感嘆,“要在深圳,我是萬萬沒有這樣陪你們散步的機會的?!盳在南極每天都要和家人打很久的衛(wèi)星電話,一有網(wǎng)絡(luò)頭件事就是和兩個孩子視頻。M最瀟灑,不過他沒心沒肺,看上去永遠不會不快樂。他們總是用不完衛(wèi)星電話的時間,就讓我去打,只是我枯坐在電話亭,想來想去最終打出去了三通電話,都極簡短,主要是為了摘得在南極打衛(wèi)星電話這樣一個成就值。在離開蓬塔前一晚,我和W、M三人深夜出去謀食,這個小得可憐的海濱城市所有的店都打烊了,最后我們一路走到了整個蓬塔最豪華的那棟建筑,它佇立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南美小城之中,簡直像廢墟中的巴別塔,格格不入。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酒店——還能是什么呢,冰島的雷克雅未克也有這樣一棟與當?shù)貧鈭鰳O為違和的現(xiàn)代建筑,不過要美觀許多,而且是個音樂廳。不管怎樣,我們走了進去,頂層的Skybar還在營業(yè),全世界酒店的Skybar應(yīng)該都差不多。我們找了個位置坐下,服務(wù)非常差勁,大概因為這個點真的只有這里還營業(yè),所以人滿為患,服務(wù)員應(yīng)接不暇。好在食物尚可以,我們喝了點酒,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當時說了什么話,只覺得前一天還在不似人間的南極,后一晚就坐在那個浮夸的夜店聽著糟糕的電子樂,這感覺太恍若隔世了。在這種極為迥異的環(huán)境之間穿梭,有時候我能努力地適應(yīng),有時候則感到迷失。
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后我先是回到了上海,在上海像主機游戲的主角般晃蕩了兩天后回到了已經(jīng)陷入霧霾絕境之中的北京。飛機降落在首都機場的時候,我從窗戶向外望去,好似來到了寂靜嶺。
在北京,由于恢復(fù)了坐地鐵的習慣,我又開始使用Kindle了。如果說冬天有一點什么好,那就是你可以穿帶有很大的口袋的外套,什么都可以塞進去,包括一個Kindle。當你出門時雙手空空,你就覺得自己和這城市緊密聯(lián)合在一起,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無論把你扔在哪里,都可以步行回家。夏天時我通常就帶一把鑰匙和一個手機。從南極回到蓬塔,又從蓬塔回到智利中部后,我就又回到了夏天,在圣地亞哥、復(fù)活節(jié)島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我就只帶著鑰匙和手機亂轉(zhuǎn),同每一個迎面走來的人微笑打招呼,感覺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南美大陸的一部分。我在地鐵里看一本名叫《巴托比癥候群》的書時豁然開朗,這是一本游戲性質(zhì)饒有趣味的獺祭書,虛虛實實列舉了許多作家和他們的作品,這些作家無一例外都是巴托比癥的資深患者。所謂巴托比癥,就是指那些擁有寫作天賦或已經(jīng)取得寫作成就的作家,某一天起卻拒絕寫作,開始了長達幾十年之久向?qū)懽髡f“不”的生活。卡夫卡、塞林格、蘭波、梅爾維爾都是如此。對我來說,這本篤定地肯定失敗者的小書,無異于比去趟南極要來得安慰許多。也便宜許多。我買的是亞馬遜的電子版,只要12塊。在塞林格長達幾十年的不動筆的時間里,他在干嘛呢?我不清楚。但毫無疑問的是,罹患巴托比癥的首要條件是,你必須已經(jīng)寫出了一本《麥田捕手》。
我還在等。
在酒店送走M他們之后我回到了一個人的房間,一開始我非常不耐煩和人相處,現(xiàn)在則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安靜。大概是這種共同經(jīng)歷所締結(jié)的友誼促使我在最后一天赴了達克的晚餐邀約。他獨自租住在離我酒店不遠的一個公寓式旅館里,進門我微微吃驚,促狹的客廳中央擺好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餐桌上擺盤精致,我頗覺得有些尷尬,因為這看上去過于浪漫了。不過這不影響我和他大吐苦水——我和每一個人散發(fā)負能量,這持續(xù)有一段時間了,他只能跟我說一些心靈雞湯。在過于聰明的中國人眼里一切都是心靈雞湯。只是我最后認識到這位目前自由職業(yè)的兩個孩子的父親的的確確是自由、無用且不感到一絲焦慮的。不過在當時,這頓晚餐并沒有解決我的問題。
南極同樣沒有。
我們中午12點起跑。我很快發(fā)現(xiàn)想要按照前一天熱身跑時估摸的配速是不可能的,我的速度不斷降低。在到達第一個補給點前所有人之間的差距就被明顯拉開了。難度越高,標準差越大,離散程度越大。補給點提供的東西相當豐富,餅干、巧克力、各種堅果,熱水和可樂。他們甚至在雪地里搭建起了簡易的廁所。第一個補給點大約是6公里處,我們的三層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我也得不斷調(diào)整雪鏡試圖讓霧氣散去。路上風景奇異,在遠離營地的地方能看見更為空闊浩淼的景象,像是在外太空的異星球,若有上帝俯視,這畫面一定相當可笑,在巨大的宇宙背景下,一列渺小的人類哼哧哼哧地跑著,做徒勞的無用功。前半程結(jié)束,我回到營地,感覺已經(jīng)耗盡力氣,加之衣服濕透實在難受,我跑回帳篷換了身內(nèi)層衣服,出來的時候,恰好看見蓋瑞沖刺終點的那一刻。理查德、攝影師等人上前同他擁抱。他非常淡定,神情木訥,既不喜悅也沒體現(xiàn)出任何疲憊。重點是,他仍然是跑著沖刺的。我看了眼手表,3小時17分?!皽蕚浜昧??”“嗯。”補給站的人點點頭,把我的姓名在本子上勾掉。我回到跑道上,繼續(xù)上路。
我知道后半程更加艱難,腳步沉重,但此時你除了完成這個42公里的挑戰(zhàn),沒法停下來。也許我就是因為半途而廢、始亂終棄了許多事情,才試圖用這樣一種自我折磨的辦法把自己逼到一條不得撤退、沒法掉頭、也不可能停在原地的窄路上,不管多痛苦,你都得完成它。
從南極回來之后再次開始跑步已經(jīng)是我在復(fù)活節(jié)島的最后一天。復(fù)活節(jié)島也有馬拉松比賽這件事讓我感到非常好奇,我不知道這個比賽要怎么規(guī)劃它的路線才能讓人跑完42公里。如你所知,它實在是太小了。最后一天我沿著另一條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Tour的路線跑到了海岸邊,然后又跑回來。因為大約在三個月后在日本名古屋還有一場比賽要跑,我不得不保持一定的練習。每當此時我都會咬牙切齒、真真切切感到后悔,在那一刻到底是怎么鬼使神差就決定要報名?這些提前許久報下的比賽,把我未來的時間切割成了一個又一個不得不跨越的點,在點與點之間,我只能等待。
“你知道,既來之,則安之?!痹谖冶г箥u上的網(wǎng)絡(luò)狀況后,巴勃羅安慰我。“我覺得非常焦慮。”“哦?為什么?”“因為我想工作?!卑筒_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說,“好吧,你愿意來后院聊聊么?我餓了想吃點東西?!庇谑俏覀兇┻^廚房,他給自己弄了點兒吃的,我們在后院坐下來。巴勃羅打開他的筆記本,“嘿,你知道‘忘為什么寫成這樣嗎?”“不知道?!薄吧厦嬉粋€‘亡表示死亡,這表示你心里有東西死亡了,所以就是忘記的‘忘?!敝钡竭@時我開始真正驚異于巴勃羅的中文造詣了:我在這個距離最近的大陸也有3700公里的太平洋孤島上,居然認識了一個通曉中國文字的智利人!而且,他在教我說文解字?!澳敲茨阒馈槭裁磳懗蛇@樣嗎?”“不知道。”“因為‘自像一個鼻子,人們說到自己時總會指著自己的鼻子,所以‘自表示自己,你的心臟跳動,鼻子出氣,所以是‘息。”
“太邪門了!”我跳了起來,“你是從哪兒學到這些的?”
“我在日本待過兩年。借宿的人家男主人是個老師,我是跟他學的。”
我這才知道巴勃羅知曉的中文字實際是日本漢字。因此他并不通曉中文,知道的實際是日文。不過這也足夠我驚異好一會兒了。除了日語之外,他還會意大利語。不過他同樣沒有去過意大利?!拔矣X得你應(yīng)該離開復(fù)活節(jié)島。”我說。“我的確在考慮去個新的地方?!彼榻B了一個網(wǎng)站給我,Workaway,我這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網(wǎng)站:你可以提供工作給世界各地的人,也可以在上面找到世界各地的工作,它們多是類似農(nóng)場主或是家庭經(jīng)營式的生意,招募的多是幫工,提供食宿,或支付一定的酬勞。“哇哦,這真是太棒了!”雖則這么感嘆,我卻想我是萬萬不會應(yīng)聘這些工作的,即便維特根斯坦教導(dǎo)我應(yīng)該去勞動,而非整日價思考?!拔以诳紤]下一站去塔希提。”“又是一個島?!薄班?,又是一個島?!?/p>
“所以你究竟遇到什么困難了呢?”
我看著他,嘆了口氣。要說明這問題多么困難啊。我簡要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狀況和工作,“你瞧,我想拍電影,不過首先我得先寫好小說。”
“那很好啊,你已經(jīng)有目標了,還有什么可焦慮的呢?”
我無言以對。我們感慨了彼此的生活,但都知道對方的生活對自己并不真正具有吸引力。最后只能祝彼此好運。于是我站起身來,“我想趁最后幾個小時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p>
我踱步到了島上主干道的海岸邊上。這里經(jīng)營著幾家潛水和沖浪俱樂部,潛水者和沖浪者在陽光下交談,我在海岸邊坐下。航班是晚上十二點的,現(xiàn)在是六點,我還有好幾個小時可以發(fā)呆。復(fù)活節(jié)島的日落相當晚,大約要到八點以后。我吹著海風,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許久未見的語感突然降臨在自己身上,每當此時我就會被附身一般,迸發(fā)仿佛壓根不是自己寫出的句子。奇怪的是,在我的一生之中,恰恰只有這些不屬于自己的時刻,才讓我感到在真正地活著。
比賽的后半程相當困難,一開始我還試圖跑跑走走,過了第一處補給站就只能開始走,這時已經(jīng)很難遇見其他選手了。另一個事情則是隨著運動活力的下降,散發(fā)的熱量也開始減少,我開始體驗到寒冷的力量了。這驅(qū)使你不得不繼續(xù)前進,必須趕在身體失溫前到達終點。到了最后5公里,前后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人。我路過了最后一個補給站,上了趟廁所,沒敢進行補給,和補給站的人打了個招呼開始最后的一段路程。走了一段猛地抬頭,太陽正照耀著整片冰雪覆蓋的大地,另一邊的天空則呈現(xiàn)異常純凈的藍色,我感覺自己并非存在于地球上,而是存在于宇宙中。這片從未見過的異象讓我不受控制般開始分泌淚水。既非感動也不是難過,而是一種人類之于自然的臣服。我心想,人類實在太不值一提了。在如此不值一提的生命里,應(yīng)該做那些稍微值得一提的事情。
但此時,坐在海邊,我并未回想起這一幕人生所見最壯觀的太陽,也未想起穿過終點線后理查德和已經(jīng)達線的其他中國選手給我的擁抱。賽事后我鼓起勇氣去和蓋瑞搭訕,“你是怎么做到的?”“我16歲開始跑步,現(xiàn)在我37歲?!彼幕卮鸷喍逃辛?,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職業(yè)是一位幼教老師,也發(fā)現(xiàn)他遠沒有我想的那么高冷,只是不善社交,實際上,他身上那種老實人的氣質(zhì)要多過殺手的氣場。不,我想起的也不是這個。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問過一個朋友,你的使命感是什么?他老老實實承認并未找到?!岸沂姑羞@個詞讓我感覺羞愧,是怎樣的自負才會說自己有使命感?”這讓我想起N的那句話,“我都不好意思談到這個詞,虛無!”我只好繼續(xù)問那個朋友,“那么這時該做點啥呢?”“等待?!彼f,“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應(yīng)該做什么的。在此之前你只能等待,有點耐心。”不,我想起的也不是這個。我想起的是,在南極,我們四個中國人擠在一張帳篷里,把那張小桌子移到中間來,一張床坐倆人,穿著厚實的外套、褲子和靴子,看起來像四個野人。這四個野人在心經(jīng)的背景音樂下熱火朝天的打著摜蛋,絲毫不理會南極的奇景,也不理會這Remix版的心經(jīng)是有多破壞氛圍。
“能不能把那玩意兒關(guān)了!太他媽影響打牌了。”其中一個野人怒吼。
想到這一幕我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眼下看起來我要等到夕陽還得花很久的時間。是的,關(guān)于南極我一個字也不打算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