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一
位于南山路豐樂樓附近的數(shù)十間香鋪,以制香和售香著稱,其中白氏香鋪最為有名,它散發(fā)出的奇異香氣,成為這一帶的氣味標記。愛好香道的婦人最喜在香市游逛,到處都是顧盼的秋波和香艷的笑語,官宦子弟、富商和讀書人也都趨之若鶩,獵艷者的腳足,磨亮了路面上的每一塊青石板。附近的湖岸旁游船林立,船娘抱著楫槳在高聲招徠游客,絲弦、簫鼓和歌詠的聲音從畫舫里傳來,仿佛每個時辰都是男歡女愛的慶典。
宣德五年清明后的一個上午,店主白萱端坐在店鋪后端的內室里,背對溫馨可喜的陽光,正在細細品嘗新近到手的雀舌水芽,嘴里縈繞著這種草本植物的清香,只聽見那扇繪有太極圖案的店門被人推開,一個男人在向小伙計六丫發(fā)問,說是要訂制一款男用迷香。六丫斷然回絕了,說我們是名門正派的商家,不經(jīng)營這類陰物。對方笑了起來,說自己是劉知府的夫人介紹來的,都是自己人,千萬不要見外。六丫不知該如何應對,兩人一時僵在那里。
白萱聞到一股發(fā)餿的氣味,那是客人昨晚做事后沒有洗凈下身的結果。她放下白瓷茶盞,笑著挑起門簾出去,看見鋪子里站著一個衣著考究的青年,頭戴深紅色鑲珍珠珠冠巾,身穿窄袖對襟棉杉,腰間系著一根犀牛皮帶,黃金帶扣上鑲有青金石龍紋,一望而知是貴族子弟。南京宮廷、浙江州府和地方官貴,都在這里采買各色香品,有時也暗中訂購非法迷香,但多為女眷所用,像這樣由男子出面尋求男用迷香的,她還是頭一回遇到。
“這位客官,本店不賣任何迷香,不管男用還是女用,只好請你海涵了。”
那位來客看見白萱,不禁眼睛一亮,仿佛見了天上降下的仙子,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從他的牙縫里飄來一縷白糖米粥的味道,摻雜著榛子、松仁、栗子和玫瑰的氣息。白萱笑了,心想這位花花公子的早餐,吃得還挺素凈。
來客抬手作揖道:“掌柜的,貴香鋪經(jīng)營的迷香,在浙江和江蘇一帶,都是無與倫比的頂級貨。小生誠心以八百兩黃金訂購,今日先付二百兩作為訂金?!彼厣硗崎_店門擺了擺手,一位渾身汗臭的腳夫,提著沉重的箱籠走進來,打開一看,里面裝滿黃澄澄的金錠,猶自帶著地窖石板和紫檀木的混合氣味。
“這是小生的一片誠意,請掌柜的笑納?!眮砜湍曋纵?,仿佛要洞察她的所有意念。
白萱有些惶惑。她從未面對過如此高的開價。要是接受,她可以就此歇業(yè)三年,而放浪四海,寄情山水。她無法拒絕這種強大的誘惑。
但在她耳邊,一個男子的聲音卻在發(fā)出夢囈般的耳語:“你……別破了我們只做女性迷香的規(guī)矩。”
她的表情頓時遲疑起來,眼里露出夢幻般的神色。就在今晨的夢境里,她看見自己跟這個叫做白朗的青年相戀,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彼此融進了對方的身子。十三歲以來,這樣的怪夢已經(jīng)做了無數(shù)遍,除了場地和衣服的細節(jié)有所變化,所有的動作和對話都一模一樣。長大后她才知道,那是活在她身體里面的弟弟。她給她取名“白朗”,每天都跟他對話,而且在每月的下半月,她都會跟他對換,自己退隱到肉身的背后,讓他在這個庸常而喧鬧的世界里行走。他們交替著在世,猶如輪值守望生命的哨兵。
但這次她破天荒地沒有聽取他的意見。她收下黃金,然后預定了一個月后的交貨期限。那人千恩萬謝地走了。就在門扇被關上的瞬間,白萱突然有些后悔,她讓六丫收好黃金,自己回到里屋,重新端起茶盞,剛想呷上一口,卻聽見白朗在耳邊生氣地叫道:“你犯了滔天大錯……”
白萱從未耳聞過弟弟如此憤怒的聲音,頓時惶恐起來,手一松,茶盞在地上跌得粉碎。
二
茶盞墜落的時刻,六丫心中也是一驚,仿佛預感到會有什么大事,但實際上什么都沒發(fā)生。白萱此后許多天都不見蹤影。她躲進自己的巢穴,去從事男用迷藥的營造,就像一個專心產(chǎn)卵的蟻后。
白萱的煉藥點就在郊外萬松嶺半坡上的住宅里,離群而立,距最近的村莊也有三四里地。遠遠望去,那是五間簡樸的茅頂木屋,被一道細竹籬笆所包圍,其上爬滿遮蔽視線的綠色藤蔓。白萱的書房緊挨著巖石。而在書櫥背后的暗門,是修筑在山巖深處的密室。它們以防潮的黑炭夾板分隔,放置各種煉金術所需的器材。分為原料間、煉藥室和成品庫三間。用蒸餾法制作的各種精油,有數(shù)百種之多,置于半透明的琉璃瓶之中,并遵循香道師父沙辛的教導,按地、水、火、空(氣)和以太五種性征,分別陳放在金絲楠木打造的貨架上。
以橡木苔香油為基料,加入廣藿香、檀香、雪松,以及沒藥、琥珀、麝香和海貍香,白萱就能調配出男用迷香的基液。這配方源于阿育吠陀,名叫“喀琶奴妲”,而為了強化針對女人的迷性,她還要加入皮革、煙草、雪松木、焚香、胡椒、大麻、罌粟和曼陀羅之類的精油。
這是師父沙辛留下的秘密財富。他來自天竺,渾身散發(fā)出渾然天成的香味,自稱是樂神兼香神乾達婆的化身,專程到東土來傳播關于香的真理。在參拜普梅庵時,發(fā)現(xiàn)了白萱的嗅覺異能,就把她收為弟子,耗費五年時間,傳授提煉香精的全部本領,并且留下這瓶叫作“喀琶奴妲”的終極精油,然后飄然而去,不知所蹤。
所有的試驗都須在子時進行。那是萬物秘密生長的時刻。為防止自己被迷暈,得以閉息法止住呼吸,用肌膚上的孔竅感知香料的比例。她盤腿而坐,憑意念選擇香料,又以超驗的感覺去權衡它們的重量,這樣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她又一躍而起,以敏捷的手法從架上擇取瓶子,滴入精油,然后返回蒲團,繼續(xù)下一輪的冥想。
第十二天的那個午夜。在投放過七十多種精油后,一款男用迷香終于誕生了。白萱管它叫‘喀琶奴妲的第一次微笑。它是一種淡藍色精油,放入透明的琉璃瓶,猶如哭喪師所收集的歡喜眼淚,在燭光下反射出寶石般的光澤。
她來到侍女兼車夫三姑的屋子,讓她聞一下滴在絲帕上的香液。三姑正斜倚在床上,抬身吸了一口,突然酥胸起伏,渾身戰(zhàn)栗,軟癱在了被衾上?!斑@,這,這是什么玩意兒?”過了半晌,三姑才回過神來,滿臉羞澀地問道,仿佛聞到了天神的氣息。
白萱笑了?,F(xiàn)在,她手里已經(jīng)有了一款足以誘惑女人的法寶。但這只是一個初步的成功。男用迷香的最大難點,是無色無味,它既要保持迷香的特性,又須剔除全部氣味,這對于香道師而言,是一道幾乎無法完成的工藝。她決定過幾日讓白朗去南京走一圈,從宮廷的舶來品庫存里尋找靈感。
他的相好蕓香小姐裊裊地走下樓梯,滿眼都是說不盡的喜悅。她是前朝兵部尚書鐵鉉的孫女,二十年前,鐵鉉因觸怒成祖而被殺,妻子和女兒都被皇帝下令送到教坊司,當時蕓香還沒出生,竟也無法逃脫這一厄難,經(jīng)過常年的精心教習,終于成為色藝俱佳的名妓。只有白朗洞察了她的真相。她和母親及外祖母,都是世襲的“狐仙”,淪落娼家之后,她依靠迷藥與百官周旋,成為富樂院的頭牌。而盡管她用了多款香水,還是無法掩飾從每個毛孔里散發(fā)出的狐臭。
她把出手闊綽的玉面公子領進自己的獨院,熄滅門頭上的燈籠,緊緊關閉門扉——這是小姐正在接客的信號。白朗帶來了價值千金的迷藥,而小姐則以千嬌百媚的柔情回報他的慷慨。他們坐在一起喝酒行令,放肆地調情。越過低垂的半透明絲簾,可以看到月華初上的晚景。大報恩寺寶塔燃起上千盞酥油燈,照亮了大半個金陵古城。
蕓香把五弦琵琶放在膝蓋上,邊彈邊唱:“教坊落籍洗鉛華,一片春心對落花。舊曲聽來空有恨,故園歸去卻無家。云鬟半馨臨青鏡,雨淚頻彈濕絳紗。安得江州司馬在,尊前重為賦琵琶。”
白朗聽得潸然淚下。歌聲鉆入他靈魂中最脆弱的縫隙。白萱一直在緘默之中,也許已經(jīng)入眠,也許還在偷著傾聽他們的對白。蕓香放下琵琶,端起酒杯,又伸出手去,在桌下輕撫他的秘器,感覺到它的蠢動。她眼望白朗,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白朗也輕撫她的臉頰,贊美她的容顏,但他從未有過跟她上床的意圖。對于白朗而言,無論是肉身還是靈魂,沒有任何女人能超越白萱。
名牌妓女的“香巢”是按燭頭收費的,每枝細燭燃燒一刻鐘,便要收取五兩銀子,還不算禮頭、小費和特別的酒水錢。一位豪客的每日花銷,多在千金以上。白朗說,我買下你三天的燭頭費,只求你替我辦一件小事。我要采購三寶太監(jiān)帶回來的那些西洋舊貨,不知姑娘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蕓香無限嫵媚地笑了,在他胸前纖指一點:“公子真是托對人了,明天南京守備羅智羅大人要光臨鳥巢,他是內官監(jiān)太監(jiān),跟和大人都是自家兄弟,正忙于采辦三寶太監(jiān)第七次下西洋的用品,順便也管著各路庫房,我來跟他說說,那些沒用的東西,擱著也占地方,還不如換點銀子,也好物盡其用?!?/p>
第三天午后,一名自稱徐旭的內官監(jiān)典簿,就來白朗下榻的客棧求見,說是奉了守備大人之命,要為白公子解憂。白朗當即給了他五十兩銀子,對方滿心歡喜地收了,教他換上庫兵的服飾,手持庫兵的腰牌,然后帶著他進了庫房,去看三寶太監(jiān)帶回來的神奇寶貝。
這幾年來,白朗通過中間商,已經(jīng)買回許多西洋香料、寶石(青金石、瑪瑙、緬玉)和各色琉璃器皿。而這一次,他前所未有地深入寶庫腹地,興奮得連說話都有些結巴起來。庫房高大而廣闊,猶如巨大的宮殿,高聳的貨架密集排列,陳放著來自各個藩國的奇珍異寶,還用紙簽細細標出物品的名字、來源國和入庫的年份,活兒做得一絲不茍。他不由得贊嘆說:“和和和和大人果果果然了得!”
典簿把白朗留在庫房里,交待一番之后,便自己辦事去了。兩名庫兵用竹竿挑起馬燈,替他照亮那些躲藏在陰影里的寶物。白朗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與胸腹齊高的那兩排貨物,還來不及看放在上層的,就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似乎置身于《山海經(jīng)》所描述的世界圖景中,被各種精怪的肢體和臟器所包圍。
他對此有些束手無措,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只能憑著鼻子的直覺,從那些令人駭怕的氣味中,找出可能是“喀琶奴妲”的相克物。最終,他選中了麻林地麒麟(長頸鹿)的頭角,卜剌哇國駝雞(駝鳥)的趾甲,木骨都束國花福祿(斑馬)的尾巴,蘇門答臘國飛虎(鼯猴)的翅膜,古里麋里羔獸(猞猁)的胡須,還有一對忽魯漠斯獅子的睪丸。
庫兵在名錄上逐一找出它們的記錄,算出價格,然后用紙細細包好,放進一個皮囊。典簿笑道:“白公子這回收獲不菲,這些可都是稀世藥材啊?!卑桌识盟难韵轮?,趕緊取出三個金錠,兩個交給庫兵登記入冊,一個塞進了典簿的袖口。
第二天上午,白朗打算動身返回杭州。他提著裝有寶物的皮囊走出客棧,想在附近找家車行商議一下租車的價格,卻看見兩條漢子緊緊盯在身后,渾身散發(fā)出濃烈的腳臭味、餿嗝味、廟堂檀香味和殺氣。白朗快步走了一段路,進入熱鬧非凡的御街,也沒能甩掉他們。他于是拐進一條朝北的巷子,立定,蓄勢,等他們逆著陽光走來,突然向其面部甩出左袖。一股迷香噴出,直擊兩人的面部,但對方竟毫無反應,拔出短刀就朝他刺去。白朗吃了一驚,知道這回遇上了傳聞中的無鼻僧團殺手,不禁發(fā)出一聲驚叫,連連后退,一直退到墻根。
一條黑影裹挾著狐臭和脂粉香閃電般襲來。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兩個殺手就已經(jīng)手捂脖子,頹然倒在地上,咽喉處涌出了黑血。他定睛一看,救他的那位,正是女扮男妝的蕓香。她吩咐隨身的龜奴拖走尸體,然后拉著他的胳臂走過幾條巷子,這才停下來笑道:“公子受驚了。我早就發(fā)現(xiàn)他們在跟蹤你。啥也別問了,這些和尚都是壞人,他們死不足惜?!?/p>
白朗見四下無人,摟著蕓香的細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從前你是我的紅顏知己,如今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真不知以后該如何待你才好。”
“公子多來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笔|香嘻嘻笑道,身上的狐臭逾越脂粉氣,緊緊纏住他的鼻息。她帶他到附近一家熟悉的鏢行,替他安排好一應護送事務,然后屈膝道了個萬福,莞爾一笑,飄然而去,空氣里殘留著她的裊裊韻味,香臭交織,被風送到遠處的榆樹梢上。
白朗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情感。他想叫住她,跟她一起返回富樂院,在那里縱情聲色三天三夜,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仿佛聽見姐姐白萱的幽怨嘆息。他自嘲地一笑,在鏢師的扶持下,登上了即將出發(fā)的馬車。
四
無鼻僧殺手的襲擊,令白朗膽戰(zhàn)心驚。當年的臨安藥師許宣,被白蛇精采走玉液,淪為佛道兩家的笑柄。鎮(zhèn)江金山寺住持法海的無鼻僧團,為了對付施用迷香的“妖精”,刻苦練習,掌握了一種叫作“龜息法”的閉氣術,以及讓五仙顯形的“雄黃法”,并靠這兩種道術,救下了許宣的性命。
白朗此前多次聽人提過這類傳說,但從未放在心上,剛才親身經(jīng)歷了這場劫難,只好死心塌地的信了,但他最擔憂的還是杭州的府邸、密室和售賣迷香的香鋪。他跟白萱是五仙的盟友,要是真的被無鼻僧團發(fā)現(xiàn),他們的前程將危機四伏。想到這里,白朗心里堆滿了憂慮。他猜那個花花公子,或許就是無鼻僧的探子,前來試探他們的身份?!鞍?,都是姐姐的貪欲惹的禍。她接的新活兒,終于暴露了身份?!?/p>
馬車走出南京城之后,路邊的風景就變得無趣起來,放眼望去,只是一些長滿青苗的平坦田野,偶爾可以見到施糞和拔草的農(nóng)夫。車夫老張走南闖北,是個熟諳江湖的老手,白朗就跟他閑聊起來,試圖打探無鼻僧的消息,而鏢師一言不發(fā),用狼一般的目光掃視著道路兩邊。
老張說:“鏢行做的多半是五仙的生意,交的也都是五仙道上的朋友。剛才那位富樂院的姑娘,可是我們的大主顧了?!彼舷麓蛄堪桌剩馕渡铋L地一笑,仿佛也看透了他的來歷。白朗尷尬地一笑,什么都沒解釋,趕緊轉移話題,去扯那些關于妓院姑娘的八卦。
傍晚在丹陽的小客棧里打尖時,三人到隔壁酒館里飲酒。老張酒喝多了,再次提起“五仙”的話題,對這類介于人和動物之間的變種生物,露出又愛又怕的語氣。
老張說:“這狐、黃、柳、白、灰五仙,最初以采男人的玉液為生,而后則開始索要情愛。她們的欲望,深不可測?。 ?/p>
一直深陷沉默的鏢師,這時看一下四周,壓低著嗓門說:“我看這屋里就有幾個,你們說話要留神了?!?/p>
白朗跟這類精靈接觸多了,也沒太在意,反而笑著問道:“看來這位大哥曾經(jīng)著過五仙的道兒。那種采液之術,據(jù)說十分厲害,不知鏢師大哥如何應付下來的?!?/p>
鏢師吶吶地說:“從前有過幾次,也沒覺得有什么可怕,雖然精氣有些虧損,但分手之后,心里還老惦著,總覺得她們并非壞人,反倒是那些無鼻僧比較可惡,一直在找她們的晦氣。法海和尚早已圓寂,無鼻僧和五仙的戰(zhàn)爭,卻始終斗個不停。那些和尚殺氣太重,個個都精通杖法和刀術,動不動奪人性命,弄得天下都怕了他們?!?/p>
白朗試圖掩飾自己的身份,故意擺出一副旁觀者的中立姿態(tài):“一邊是吸液,一邊是嗜血,我看都不是良善之輩吧。”
車夫老張說:“不過這樣也好,江南這些鏢行,虧得他們間的爭斗,咱們才能攬到許多生意,兩百年來,非但沒有衰敗,反而日漸興隆,光是南京城里,就有四百多家鏢行,數(shù)量都快趕上酒館和妓院了?!?/p>
白朗說:“是啊,有你們這些鏢師大哥,我們這些商家便多了一份依賴。”他臉上的憂慮一掃而空,端起酒杯說,“來呀,謝兩位大哥,讓我懂得了這些江湖秘密,日后小弟在南京和杭州之間走動,還得煩勞兩位的大駕?!?/p>
“哈哈,這位小爺,容顏英俊,皮膚細嫩,乍一看像個娘兒們,性情倒像是江湖中人。來,干一杯。”老張斟滿米酒,一飲而盡。
白朗臉上一紅,也喝盡了杯中的殘酒。
五
白朗十天后回到杭州,交出他采購到的寶物,重新回到了休眠狀態(tài)。又過了三日,白萱在黎明時分從深夢中醒來,看見蒼穹上斜掛著新月,天邊依稀有了一些曙色。她披上波斯羊毛薄毯,急切地穿過秘道,看見制香室的架子上,多了那些奇異的物品,而且它們的名稱和來歷,白朗都用小楷仔細地寫在曹氏軟紙上了,帶著青檀皮、稻草、丁香和天竺薄荷的氣味。就像往常那樣,他在卷草紋信箋上留下兩行清秀的小楷——
“萱,余初醒,思汝心切,百愁糾結。須慎無鼻僧人,彼已近矣?!?/p>
白萱把信箋藏進那只塞滿書信的樟木象牙匣子,小心地鎖好,心里充滿無名的惆悵。六年以來,他倆交替在世,只能靠書信或耳語交往。眼看匣子漸滿,恐怕要換上更大的才能容下了。姐弟倆的彼此思念,是她所要守護的最高機密,就連最體己的三姑,都不能觸碰這些字紙。她知道,這封信除了表達思念,還是一種含蓄的警告。雖然白朗遭遇無鼻僧的襲擊,但她確信那只是一次偶然事件。南京地面上的和尚,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她深信,他從未露出過破綻。
她端坐在蒲團上,收回所有意識,包括諸多擔憂和喜悅,把它們聚焦在內心的“喀琶奴妲的第一次微笑”上。它是一個正在旋轉生長和含苞待放的骨朵,散發(fā)出微笑般的復雜香氣。她需要加入一些新成分來中和這種香味,令它在保持強大迷性的同時,變得難以覺察。在這花朵的幻象四周,一些物體在緩慢旋轉,其中一些稍后飛走了,還有一些落在花瓣上,跟骨朵融為一體。她敏銳地看清了那些飛走的事物,它們是麒麟的頭角、麋里羔獸胡須和花福祿的尾巴。依據(jù)反向推理原則,她弄清了需要添加的兩種成分——飛虎翅膜和獅子的睪丸。
她仔細清洗這兩件寶物,把它們切成碎片,放入礦鹽水里煎煮十六個時辰,做成一小罐濃膏,然后又耗費十八個時辰,以蒸餾法加以萃取,提煉出一種橙紅色的精油。她管它叫“喀琶奴妲的第二次微笑”,重量只有一錢五分,靜靜地躺在透明的小琉璃瓶里。
在第五天的正午時分,一直不吃不睡的白萱,終于有些神色委頓了。她扶著桌沿緩慢坐下,知道最后成功的時刻已經(jīng)逼近,而她還不能徹底休憩。三姑送來了一盞用狗膽、狐肝、蝦蟆腦、胡椒粉、料酒和海鹽燉成的參湯,用小勺子仔細喂她服下。溫熱的湯水撫慰了她的肉體,她靠著竹榻昏然睡去。離約定的交貨日期還有十六個時辰,她要積蓄能量,在夜晚子時作最后一擊。
她后來是這樣向白朗描述那個難忘時刻的:午夜到了,三姑替她點燃屋里的所有蠟燭,把整個屋子照得通體透亮。她小心翼翼地從架上取下兩個瓶子,把它們放置在柔軟的絲墊上。其中一瓶是淡藍色的“第一次微笑”,另一瓶是淡紅色的“第二次微笑”。她屏住氣息,把“第二次微笑”小心地滴入“第一次微笑”,然后輕輕晃動瓶子,看著它的色澤逐漸變成淡紫色。她小心地打開鼻息,短促地聞了一下——好極了,完全無味,但她卻隨即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俄頃,她猛然軟癱在三姑懷里,發(fā)出嬌嗲的喘息聲。
守在一邊的三姑拍著手說:“小姐,你的寶貝總算成了。做得好辛苦呀。”
白萱笑著對三姑說:“我知道寶貝成了,它的名字叫‘喀琶奴妲的第三次微笑?!彼焓謸ё∪?,開始熱烈地吻她,“你看見我的微笑沒有?是喀琶奴妲的第四次微笑。你看,她在這里對你微笑……”
三姑沒有拒絕。她迎著白萱的熾熱目光,自己褪下軟滑的繡裙和褻衣,大膽亮出了自己的秘器。
“你,你,你這流氓,我要叫醒白朗了。你不是三姑,你是三叔。”白萱后退一步,上下打量著她赤裸的身軀,癡迷地笑著,似乎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在明亮的燭光下,她的整個面容都在融化,變成怒放在池塘邊的皎潔的曇花。
六
那位花花公子準時來到香鋪,取走了“第三次微笑”,并豪爽地支付了余款。白萱告訴他說,這款迷香的最大不同,在于它能跟香主的體味融合,生出一種全新的氣味來?;ɑü勇犃T笑了,仿佛再度撿到什么稀世珍寶。白萱還警告他,迷藥最忌諱的是人血,只要沾上一點,就會立刻失效。
花花公子臨走前還遞上一份函帖,說是御史于謙、長史周忱等人前來杭州巡視,三日后,知府大人要辦一個簡樸的歡迎茶會,邀請地方名士出席,特地點名要她表演江南香道。為香鋪的生意起見,白萱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
氣氛肅穆的府衙茶會,從于謙的申斥開始。他以急促而嚴苛的語氣,痛責國家官吏的腐敗無能,不能跟皇帝同心同德,更無法把百姓的生計,當作為官者的基本目標。梅花庵奉獻的龍井明前茶,以景德鎮(zhèn)的青花茶盞沖泡,茶湯香氣四溢,卻難以平息御史大人的怒氣。座中所有浙江官員都受到震撼,場面一時變得十分尷尬。
輪到香道的環(huán)節(jié),白萱戴著白色軟帽和面紗,身穿素色衣裙款款而出,步態(tài)雍容。她以朱熹《香界》詩的下闋為母題,把香末倒在香案上,用木模壓成篆字,七字為一組,逐個點燃,試圖營造出理學香道的精神空間。她點燃的氣味舒緩了沉悶的現(xiàn)場氣氛。
在進入第一意境“花氣無邊熏欲醉”時,香篆散發(fā)出風信子般的清新花香,于謙斜倚在太師椅上,左顧右盼,似乎并不屑于這種市井的氣味游戲。
但到第二意境“靈芬一點靜還通”時,水元素雪松木、肉桂、乳香和土元素姜黃、木香根、印度甘松,形成天竺“卡法”的香型,像異域的謠曲那樣繞梁不絕,于謙開始正色而坐,仿佛聞到了上古圣人的杳遠氣息。
在第三意境“何須楚客紉秋珮”中,人們嗅到的是桂花、柳橙、獼猴桃和佛手柑之類的酸甜香氣,一如秋天的故里,而于謙這時已被鄉(xiāng)愁征服,老淚縱橫,打濕了胸前的錦雞紋袍服。
到了第四境界“坐臥經(jīng)行向此中”, 沉香、檀香、龍涎香和麝香一起涌現(xiàn),令他感到自身通體透明,猶如回歸到澄明的母體,久久不能言語。良久之后,御史大人用手指輕磕幾案,表達了自己的贊嘆。知府帶著全體官員站起身來,向這位來歷神秘的香道大師致敬。就連一直沉睡的白朗此刻也蘇醒過來,低聲贊了一聲“妙哉”。
茶會還在莊嚴地進行,于謙第二輪訓話的語調變得柔和起來。白萱獨自走出高堂,前去后院賞花,據(jù)說那里是杭州最美的官家花園。在那座圓頂?shù)乃问讲萃だ?,她偶遇了兩位男子,其中一位是身穿緋紅色虎紋官袍的武官,他仿佛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多時,說是要討教關于香道的諸多困惑。
在議論了一陣理學香道的真諦之后,他說自己是和瑪將軍,浙江都指揮使僉事,三品武官,管轄著杭州前衛(wèi)和右衛(wèi),而身邊那位表情恭順的青衣短褂男子,是他的仆人,名叫王慶奴。王慶奴朝她躬身行禮,在一邊解釋說,主人平素沒有其它愛好,唯獨對香道情有獨鐘。
和瑪將軍眼神清亮,目不轉睛地望著白萱,而她則躲在面紗之后,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庭院里月亮高懸,渾圓而皎潔,像燈盞一樣照亮了將軍高大的身影。越過迷迭香、梔子花、夜來香、矢車菊、風鈴草和虞美人草的氣息,她第一次清晰地聞見一個男人的味道,它是如此曠達、高遠、雄渾有力,猶如天籟,令她魂不守舍。她手扶石榴樹枝,努力讓自己不會暈倒。
“你的出現(xiàn),真讓人意外。我還沒有準備好……”她喃喃低語,有些語無倫次。
“本官有個小小的心愿,想約小姐五日后一同游玩西湖的夜景,不知能否賞光?”
白萱計算了一下日子,必須等到白朗蘇醒的周期過去:“過兩天我要出一趟遠門,大約半月之久,回來后便可赴約?!?/p>
和瑪將軍寬厚地笑了:“我等得及。那就一言為定,二十日后的申時一刻,我在‘雷峰夕照恭候芳駕?!?/p>
女扮男裝的三姑在園子里四處尋找女主,好容易才看到她的所在,趕緊把她從英俊的武官身邊帶走。王慶奴看見三姑,臉上也露出了異樣的表情。
上了寶馬香車之后,白萱還在頻頻回首,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氐郊依?,猶自還在品味方才的滋味,露出魂不守舍的表情。三姑哂笑說:“小姐怕是中人迷香了吧?
白萱笑道:“哪能呀,我會聞出來的。他沒這么厲害?!?/p>
見主人如此肯定,三姑也無話可說。
六丫說:“小姐今晚特別好看,像天上降下的仙子?!?/p>
白萱打開紅漆描金的妝匣,對鏡端詳自己的眉眼,笑靨如花。這可是她從未有過的舉動。三姑望著她楚楚生憐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七
購買男用迷香的巨款,令白萱可以休息數(shù)年。前一陣的過度勞累,引發(fā)她身上的弱癥,需要靜養(yǎng)和調理。她在香鋪門上加了一把嶄新的銅鎖,又掛上告示木牌,說是店主出遠門購買香料,半載后方能歸來云云。六丫無事可干,白萱便叫她住到萬松嶺家里,跟三姑作伴,負責打理前后庭院的花草。老園丁剛剛去世,她需要一個新人來頂替他的工作。
端午節(jié)那天黃昏,白萱提前到達夕照峰下的凈慈寺前。越過低鳴的松濤和竹林,可以望見那座令五仙們噤若寒蟬的“雷峰塔”,它是一座八面五層的浮屠,赤色磚墻上爬滿藤蘿,背靠山色迷蒙的孤峰,身影倒映在湖上,與渾圓的夕陽輝映,猶如寶劍和金鏡的幻象。她疑惑的是,要是白蛇精還在塔下,五仙們?yōu)槭裁礇]有前來搭救,或者,她已被秘密救走而沒有告知天下?
隨著太陽隱沒在山后,天色黯淡下來,涼風四起,游客逐漸變得稀少。白萱獨自在御船坊四周徘徊,眼望那條已經(jīng)殘破的南宋御船,據(jù)說那是宋理宗趙昀的遺產(chǎn),在湖水和風雨的腐蝕下,只剩下一具百孔千瘡的骨架,被盛開的荷花環(huán)繞,在水面上遺世獨立。
她向自己在水中閃爍的倒影望去,看見的竟是白朗的形象——一襲白色長袍,身姿英武而表情愁苦,艱難地翕動雙唇,似乎要向她訴說什么。她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再仔細向水里望去,白朗卻消失了,那倒影變回她自身的模樣。她以為剛才只是一種波紋制造的錯覺,不免感到有些惆悵。她希望那是一種跟白朗相見的秘密方式,她需要這種鏡像般的幽會,它是如此奇妙,超越了世界的基本定律。但轉念之間,她又陷入一種混亂的迷思。她無法解釋的是,在照鏡自憐的那些日子里,她究竟是在自戀,還是在迷戀那個影子般的孿生弟弟?
“姑娘為何嘆息呀?”身后傳來和瑪將軍的渾厚悅耳的嗓音。白萱沒有立即回首,只是在默然嗅著他的氣息。那是一種何等有力的體驗呀,它與山野里的松柏清香發(fā)生了交響,變得蒼勁而雄渾,混合著冷杉、迷迭香、鼠尾草與橡木苔的清新質感。
她隨著身披斗篷的將軍,登上一條事先租好的小舟,向湖心蕩去。將軍的仆人王慶奴牽著馬兒,遠遠地守在岸邊,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
船娘是個三十幾歲的徐娘,風韻猶存,一邊搖櫓,一邊哼唱著江南小曲。和瑪將軍為白萱斟上自備的果酒,默默地飲著,四只眼睛都看向那暗夜里的湖光山色。半晌之后,將軍終于開口說:“小姐的味道真好聞……”
將軍沒有弄錯,白萱今天果然施用了女用迷香,那是蘇州城首席狐仙的訂貨,制作時多出了兩錢,她就悄悄留下自用了。連她本人都能聞到這款含有麝貓香、波斯樹脂和朝露茉莉的幽淡香氣。白萱知道,它一定會讓將軍魂不守舍的。此刻,她就是那情欲界所向披靡的狐精。
“小姐精研香道,可否告知什么才是香道的真諦?”
“香道的真諦,就是讓男人和女人互相喜悅?!卑纵媲穆曊f道。
“哈哈,果然如此。小姐真是聰慧,一語道破了天機?!焙同斖兔紲\笑的白萱,露出無限憐惜的神色。
和瑪從水里折了一枝蓮花,遞在白萱手里:“我走南闖北,還從未見過小姐這樣的女中俊杰,我……”他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一把把白萱攬在自己懷里。而白萱身子也變得軟了,就勢癱在他身上,半晌都動彈不得。
“那天見了將軍,小女子都不會走動了?!彼趯④姸嫌挠牡卣f,吹氣如蘭。
將軍周身的熱血沸騰起來:“嫁給我,好么?”他凝望白萱,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個終極愿望。
白萱遲疑了片刻,終于鼓起勇氣“嗯”了一聲,趕緊轉過臉去,把自己藏進了月光的陰影。
華燈初上,下弦的月亮已經(jīng)半殘,西湖上卻有一番別樣的景致。民眾在沿著湖岸投放羊皮小水燈,多達數(shù)十萬盞,幾乎漂滿整個水面,遠遠地望去,猶如點點繁星。據(jù)說在每盞燈里,都住著一個等待超度的亡靈。
船娘嘻嘻笑道:“看來這真是個良辰吉時呀,兩位客官,不妨就在這船上,對著月亮行過訂親之禮,我也好作個見證。這種見證,其實我已經(jīng)作過無數(shù)回了?!?/p>
白萱咬了咬下唇,遲疑了一下,然后含羞笑道:“好吧,就依船娘的意思?!?/p>
和瑪于是從懷里掏出一串項鏈:“這南海鮫人采集的黑珍珠,是祖上傳下的寶貝,曾經(jīng)戴在馬皇后的脖子上,后來被成祖賞給我的祖父。小姐看看,是否可以作為訂親的憑證?”
白萱接過,看見它在月光下閃爍著神秘而美妙的光澤,猶如南海鮫人的眼淚,又像是陽光照臨下的藍田暖玉。這時,她突然覺得一陣刀割般的劇痛,在頭顱深處爆發(fā),沿著經(jīng)絡一直傳到腳踵。她聽見白朗在耳邊生氣地大叫:“住手,你這愚蠢的女人,你會讓我們倆都送命的!”
白萱驚惶起來,手頭一松,那串價值連城的項鏈掉進水里,轉眼不見了蹤影。兩人都變了臉色,彼此面面相覷。湖水不深,但要打撈,除非排干全部湖水。白萱雙唇顫抖,知道自己鑄下了大錯。
和瑪將軍長嘆一聲,仿佛遭挨了頭一棒。
八
中秋節(jié)那天,和瑪將軍在五間樓舉辦盛大婚禮,要娶白萱小姐為妻。這件事傳遍了整座杭州城,一時成為坊間議論的焦點。
遺失訂親重禮,是一個不祥之兆,但未能阻止和瑪將軍迎娶白萱的意志。他們彼此被對方吸引,雙雙墜入熱烈的情欲之中。他們在西湖的各個景點幽會,說各種情話,長久地擁吻,卻無法逾越男女禮制的最后防線。他們知道,唯有借助婚姻這種俗務,才能成全這場瘋狂的愛戀。
離開住宅前,白萱給弟弟留下一紙信箋,向他簡要解釋了出嫁的理由,只是這理由非常無理,就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她知道這是一次不可饒恕的背叛,但她已被將軍的情愛所蠱惑,難以自拔。她寫下了“事已至此,勿怪汝姊”的字句,然后將筆擲在案頭,義無反顧地登車離去。
婚禮上賓客如云,除了地方官吏和豪紳,還有一些打扮風騷的五仙美人。她們在利用這個場合尋找合適的獵物。她們在座席間穿梭,顧盼生情,卻舉止優(yōu)雅,仿佛是些出生高貴的仕女。一名姓蕭的幻術師正在表演。賓客們歡喜地看見,龍和鳳分別從天上降下,在屋子的上方盤桓對舞,散射出金色的光芒,然后又分別幻化成和瑪將軍和白萱小姐,在彼此相擁之后冉冉飛走,留下了一屋子濃郁的花香。賓客們轟然發(fā)出狂熱的叫好聲。
從那些尖聲大叫的賓客群里,白萱一眼就認出那位訂貨的花花公子,原來他的本名叫做谷風,是和瑪將軍的遠親。他混在賓客當中,假意不認識和瑪,又風輕云淡地跟白萱寒暄,仿佛也是她的遠親。殘剩的神智讓白萱警覺起來,懷疑他跟將軍聯(lián)手騙購她的迷香。她知道,那可能意味著她已被自己的迷香擊敗,落入他所編織的情網(wǎng)。更令人不安的是,白朗竟然始終保持緘默,好像已經(jīng)對她徹底絕望。她臉色蒼白,驚駭?shù)貌桓依^續(xù)往下想去。
面對和瑪將軍的強悍氣息,白萱知道今晚將是個難捱的關頭。但事已至此,她只好聽天由命。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涂在自己的雙唇上。是的,這是唯一的解藥,她必須強迫自己從“第三次微笑”中醒來。
將軍依次到各個酒桌前敬酒,聽取各種美妙的祝福言辭,又回敬以各種機智的妙語,有時也回首打量美麗雍容的嬌妻,躊躇滿志,憧憬著新婚后的浪漫生活,而白萱遠望這身軀偉岸的男人,小心地計算著進入洞房的時間。她希望他被人灌得爛醉,完全不省人事。她把賭注押在新婚丈夫的昏迷上。到了明天,她就能托故離開,躲到連鬼神都找不到的地方。
谷風拍著桌子在跟人斗酒,看樣子已經(jīng)半醉。他對身邊的賓客說,和瑪將軍有一回在酒樓里偶遇白萱小姐,從此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為贏得美人歸,就托他設法高價尋購迷香,不料那迷香的制造者,正是美人自己,你們瞧,這是一段何等奇妙的姻緣啊。
他一邊高聲講著故事,一邊把烈酒豪邁地倒進喉嚨,然后跟眾賓客一起哄笑。王慶奴站在他身后侍酒,無意中獲知白萱私制迷香的訊息,立刻下樓走進廚房,通知了身為無鼻僧眼線的幫廚。
午夜三更時分,漏壺里的魚標,指向子時的刻度,婚宴還在熱烈地進行,而歡愉的氣氛已經(jīng)盛極而衰。三百多位嘉賓,喝干一百多個酒壇子,其中大多人都趴在桌上,只有少數(shù)人還在酒酣耳熱地繼續(xù)奮戰(zhàn)。白萱望著半醉的新郎,憂心忡忡,不知他何時才會轟然倒下。她決定即刻出手,充當那根壓垮駱駝的稻草。她端起斟滿烈酒的瓷盅,繞過那些心懷叵測的女變種人,向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走去,臉上燃燒著愛怨交織的情欲。
她不知道,就在她舉起酒杯跟丈夫干杯的時刻,她自家門口出現(xiàn)了一群無鼻僧團殺手。他們手持錫杖,粗暴地推翻籬笆,沖入茅屋,抓住已經(jīng)入睡的三姑和六丫,對她們實施嚴刑拷打,逼她們說出白萱的真實身份。六丫打熬不住,說出了女主向五仙提供迷香的真相,并且還供出地下工廠的所在。
無鼻僧人順著地道闖進密室,看見那些琳瑯滿目的琉璃瓶、陶罐、坩堝、水池和古怪的物料,恍然落入了惡魔的巢穴。他們怒氣沖天,在地窖里堆滿稻草,跟原有的木炭一起,放火加以焚燒,把所有這一切都付之一炬。可憐的六丫被無鼻僧打斷雙腿,活活燒死在烈焰之中。三姑奮起反抗,奪杖擊傷一名僧人,其余僧人圍了上去,錫杖和短刀一起飛舞。三姑渾身是傷,仍在浴血奮戰(zhàn)……
王慶奴從幫廚嘴里獲知,殺手此刻已經(jīng)趕往白萱的住宅,心里頓時生出強烈的愧意,覺得自己雖是無鼻僧的成員,但出賣主人妻子的行為,實在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他決計彌補這個嚴重的過失。他丟下正在忙著跟新娘調情的和瑪將軍,騎上一匹快馬,向城外疾馳而去。
九
和瑪將軍酒量大得驚人,已經(jīng)飲下五斤黃酒,加上白萱遞上的三杯白酒,猶自巋然不倒。四更梆子敲響時,他扔掉酒杯,牽起白萱的小手,登上樓梯,滿身醉意地把她帶入了洞房。
這是一間面積不大的屋子,四壁涂滿朱色,家具是描金紅漆,床上的枕衾也被染成大紅。最不可思議的是,就連柱子和房梁都漆成了噩紅色。這種色彩符咒如此強悍,仿佛整座婚房都在欲火中燒。
白萱逐一吹滅那些粗大的紅色蠟燭,企圖把身軀藏入黑暗,但和瑪將軍不依,他重新點燃被熄滅的燭火,然后手持燭臺去追逐新娘,要強行脫去她的襖裙。白萱驚惶地在屋子四處逃竄,兩人展開了老鷹捉小雞的童戲。在將軍失態(tài)的笑聲中,白萱終于吹滅了大多數(shù)蠟燭。屋里的光線變得黯淡下來,墻上晃動著人和家具的詭異陰影。
此刻,只有將軍手里燭臺上的三枝紅燭,還在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白萱彈出長袖去擊打燭臺,卻被身手敏捷的將軍躲過。將軍哈哈大笑,乘勢一把抓住長袖,扯破了她的襖裙,進而撕開褻衣,見她雙乳高聳,腰肢纖細,而胯下卻長著跟自己完全一樣的異物。
“妖孽,妖孽!”將軍無比驚懼地叫起來?!皝砣四?,王慶奴,你這王八羔子,立馬給我滾進來!”
王慶奴在奔往郊外的路上,沒有聽見主人的召喚。將軍于是用力抓住白萱的那件帶血的秘器,像抓住一條粗大而柔軟的蠶蟲。他拔出貼身攜帶的匕首,在她的尖叫聲中,一刀割下了那個丑陋的異物。
在劇烈的疼痛中,白萱第一次看見從未謀面的白朗弟弟,他渾身是血地站在面前,面容英俊,臉色蒼白,脖子上戴著那串遺失在西湖的黑珍珠項鏈,聲音微弱而又堅定:“你不要怪罪將軍,他讓我們得到了最后的團圓。今晚,我們才是婚禮的主角?!?/p>
白萱伸出雙臂奮力抱住弟弟的身軀——一具有質感和溫度的實體,眼里流出了無限喜悅的眼淚:“這么多年,為什么你到現(xiàn)在才來見我?為什么?”
白朗說:“我們跟凡人不同,我們是陰陽同體的太極人。但我只是你的一半而已。我一直住在你的背面,就連鏡子都無法打開我的囚室?,F(xiàn)在終于我懂了,只有死才能解放我的身體,只有死才能讓我們彼此相見,而且融為一體。”
白萱驚聲叫道:“不,你不要離去!”但白朗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而他的身軀也在變形,先是絲綿般地柔軟,繼而又化成閃爍著微光的碎片,飄散于她的臂彎之間。她知道,白朗剛剛誕生,就已經(jīng)死去,而作為他的另一半,她也會很快死去。十九年前她剛出生,就因陰陽同體而被父母視為怪物,遺棄在普梅庵前的臺階上,由尼姑妙素當作女孩養(yǎng)大。而此刻,作為制造迷香的果報,她跟弟弟一起站到了生命線的盡頭。
她望著屋梁上方那片無邊的黑暗,看見白朗的幽靈在朝自己招手,她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人生如此美好,可惜過于短暫,才剛剛開始,一切便已結束,她甚至來不及研制出師父提到的那種“太極香”。白萱懂得,只要她擁有那種神香,就能擺脫月亮圓缺的支配,跟白朗作自由轉換,甚至與他共同生活,琴瑟和鳴。而現(xiàn)在,她只能寄望于下一世了……她無限恨憾地想道,吁出了最后一口芬芳的氣息。
將軍這時已經(jīng)完全從酒醉中醒來,鮮血同時解除了迷藥的魔力。他怔怔地看著手里逐漸變冷的異物,以及躺在血泊中的新娘,痛不欲生,開始放聲慟哭起來。她即便已經(jīng)死去,還睜大著眼睛,臉上猶自帶著微笑,看起來是如此莊嚴美麗,猶如一株長在宇宙荒原上的孤樹,散發(fā)出無色無味的大香。是的,他費盡心機得到這個異種妻子,又親手把她給毀滅了。他是這人世間最可笑的夫君。
當最后一枝蠟燭熄滅時,他扔掉異物,把短刀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王慶奴趕到失火的現(xiàn)場,在廢墟里發(fā)現(xiàn)了身負重傷的三姑。他替她包扎傷口,卻意外看見她身體的秘密。三姑心里一急,便昏迷過去,等到三天后醒轉來時,已經(jīng)躺在王慶奴家的床上。
王慶奴沒有去參加將軍的隆重葬禮。他日夜照料她,替她清洗傷口,敷上家傳的金槍藥,又喂她喝下精心熬制的米湯和肉湯,直到她完全康復為止。
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悶熱夏夜,他對她展露出自己的陰陽兩套器具。戰(zhàn)栗的閃電照亮了那些不可告人的事物。原來,他們都是陰陽同體的變種人。他們就這樣彼此掌握了對方的秘密。他們早就知道,盡管面對歧視和迫害的命運,但他們是比五仙變種人更為完美的人類,他們可以彼此相愛,也可以自愛,甚至可以獨立完成生殖和繁衍的使命。
和瑪將軍和他的新娘之死,曾是杭州城里最大的新聞,但數(shù)月之后,人們已經(jīng)淡忘了傳聞中的男女主人公。他們香氣般從市井的傳聞里飄過,消失于記憶和時間的渦流。
王慶奴和三姑決定要彼此結為伴侶。他們在白萱家的廢墟上造起三間茅屋,置備了簡陋的家具,在堂屋正面掛上白萱的畫像——那是他們敬拜的新神“香道仙子”。她端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希笫指吲e藥杵,右手托起玉缽,臉上凍結著永恒的微笑。
在辦過一場簡陋的婚禮之后,也就是立冬那天,他們搬進新家,指望在那里繼續(xù)生活下去,以男人和女人的雙重身份在世,生兒育女,帶著“太極人”的全部秘密和夢想,還有一瓶白萱留下的迷香。
“總有一天,咱們會用上這件寶貝的?!贝蠛沽芾斓靥稍诖采系娜?,摸著枕邊那個藍色小瓶子,對王慶奴耳語道,眼里露出夢幻般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