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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互動視域下的異質(zhì)書寫
——重讀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

2019-02-11 10:28李超杰
關(guān)鍵詞:丁玲慰安婦話語

李超杰,張 均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1940年8月8日,丁玲在延安從一個前方回來的朋友處聽到一則消息,說是有位女同志從日本人那兒回來了,帶來一身的傷病,她在前方表現(xiàn)很好,現(xiàn)在回到我們延安醫(yī)院來治病。蕭軍在1940年8月19日日記中也以“一個從侮辱中逃出的女人”為題,記述了這個故事的梗概:“一個在河北被日本擄去的中年女人,她是個黨員,日本兵奸污她,把她擄到太原,她與八路軍取得聯(lián)絡(luò),做了很多的有利工作,后來不能待了,逃出來,黨把她接到延安來養(yǎng)病——淋病。”[1]丁玲聽后感觸頗深,覺得“一場戰(zhàn)爭啊,里面很多人犧牲了,她也受了許多她不應(yīng)該受的磨難,在命運中是犧牲者,但是人們不知道她,不了解她,甚至還看不起她,因為她是被敵人糟蹋過的人,名聲不好聽啊?!盵2]作家思考良久,覺得非寫出來不可。不久以后一部小說橫空出世,這就是文學史上爭議很大的《我在霞村的時候》(下文簡稱《霞村》)。

迄今,女性、革命、啟蒙構(gòu)成學界解讀《霞村》的三重主導視角,其中不乏論者認為此乃丁玲的自辯之作,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但將此佳作強行“壓縮”到性別政治等“框架”之下,盡管能取得局部透視,卻也極易造成偏狹。丁玲在寫作《霞村》時明顯淡漠了“革命者”的戰(zhàn)斗吁求,而回歸到對生命本體的重視層面。此外,時人多半僅從性別角度定義貞貞是位女性,卻極大忽略了她的另一身份——“慰安婦”。而這一“污名”直到現(xiàn)在依舊對遭遇不幸的女性個體乃至其子孫后代造成難以言表的傷害。

我們今天重新回望這部作品,并非單純要把《霞村》文本還原到丁玲聽說的材料上去,畢竟關(guān)于這則材料的信息寥寥,她和蕭軍又未細談這一本事,但對讀作家訪談筆記所泄露的蛛絲馬跡和現(xiàn)今大量社會學調(diào)查所披露的田野材料可以看出,這部作品潛藏著巨大的敘事價值和思想價值。面對少女貞貞既是“慰安婦”又是“女同志”這一尷尬身份,依照傳統(tǒng)敘事策略,或者將其塑造成為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形象,在控訴日軍暴行的同時彰顯作家人道關(guān)懷,或者將其建構(gòu)成為一個逆境奮起、倔強剛硬的革命女性,從而實現(xiàn)女性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有效結(jié)合。這兩種選擇都是可行的,但丁玲在《霞村》中的描述卻與二者有些不同,這些特異之處又絕非作家胡編亂造。那么,看似矛盾的選擇背后隱藏了作家怎樣的情感傳遞呢?本文建基于“慰安婦”史料的廣泛爬梳,從文史互動視域出發(fā),透過貞貞這一人物形象,走近其含義已被空洞的數(shù)字所懸置的“慰安婦”們,在挖掘這一群體苦難日常的歷史真相的同時,細究作家對個體價值的獨特思考以及故事的講述策略與機制。

一 政治場域中的遮蔽與變奏

《霞村》是丁玲短篇小說中的名篇。在小說中,少女貞貞因為反抗父母安排的包辦婚姻而賭氣跑到天主教堂,結(jié)果卻被日軍擄去充當“慰安婦”,后與邊區(qū)政府取得聯(lián)絡(luò)幫忙獲取敵軍情報,而后回到霞村卻因患了淋病遭村民歧視,最后只好選擇離開霞村奔赴延安。遵循傳統(tǒng)敘事常規(guī),這一故事極易為民族國家話語所壟斷,被講述成一個關(guān)于“被強暴的女性個體”沒有因為屈辱而就此墮落,反而以個人災難改寫以往社會賦予的“污穢不堪”,從而成為民族反抗的最佳催化和銳利武器的“受害者+革命者”的故事。這在丁玲的另一部作品《新的信念》中得到印證:陳老太婆在受辱之后于悲痛中奮起,用個人的不幸去燃起民眾復仇的火焰,將自我身心雙重獻禮奉上革命祭臺,最終完成了民族國家的身份指認,成為一位得到歷史命名的革命烈士。在全民抗戰(zhàn)的時代背景之下,民族危機沖淡個性解放,國家意志高于個人訴求,這種寫法符合意識形態(tài)敘事論式?!断即濉返拿枋雠c此存在相似之處,比如,村中的年輕人不但能夠理解貞貞的遭遇,而且都很欣賞她、覺得她很了不起,組織也決定安排貞貞前去延安治病,為其提供繼續(xù)學習的機會,這都表明貞貞在官方層面是得到承認的。貞潔的喪失無損于她為國獻身的英雄形象,指向崇高意旨的政治目標顛覆了道德意義上的貞潔觀念,其遭遇“正可視之為一變種的‘圣徒列傳’型故事……只是宗教或道德的狂熱已為意識形態(tài)信仰所取代”[3]。

但是,丁玲雖在《霞村》中客觀呈現(xiàn)了革命主流話語的存在,她本人卻對這種話語存在懷疑。文本引入了另外的信息,作家的講述也與革命邏輯存在沖突,甚至使得國家話語喪失應(yīng)有力度。比如,貞貞出賣身體換取情報并非完全出于自愿,她是在先遭受日軍強暴的情況下才會獻身革命,后來決定奔赴延安也是因為覺得自己不再“干凈”,“既然已經(jīng)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4]453貞貞對日本人并未表現(xiàn)出刻骨的仇恨,反而帶有一絲曖昧不明,甚至有點喜歡他們。她在同“我”交談時會主動提及,“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4]444如此美化一群日本士兵,對于正統(tǒng)民族革命敘事的沖擊無疑異常猛烈。再比如,對于幫助邊區(qū)政府獲取情報,“后來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沒有辦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人?!盵4]444革命組織利用貞貞是為抗日救亡的崇高使命,這與日軍強暴貞貞發(fā)泄獸欲完全不同,但是無論何種目的都是對女性身體的殘酷征用。正如美籍學者梅儀慈所說,“她的肉體被戰(zhàn)爭雙方野獸般地糟蹋過,一方利用她的肉體,而另一方則把這作為搞到對方情報的手段?!盵5]此外,霞村雖然處于解放區(qū)域,革命運動已然展開,但民眾依然背負沉重的歷史重荷,強大的傳統(tǒng)倫理以其固有的道德邏輯并不認同政治話語的身份指認。除了少數(shù)積極分子,幾乎所有的霞村村民包括貞貞父母并不承認她的犧牲價值。在霞村民眾的意識深處,“已經(jīng)失貞的貞貞為民族革命戰(zhàn)爭所做的一切,其倫理合法性是值得質(zhì)疑的,政治合法性就更值得質(zhì)疑了?!盵6]由此看出女性解放并不完全有賴于國家獨立,它所面臨的不僅是外敵入侵和愚昧思想,甚至包括革命陣營內(nèi)部的誤解偏見。

不言而喻,這樣的講述已經(jīng)溢出國家話語的言說界限,幾乎是對革命事業(yè)的褻瀆,是需要退居幕后、不被認可甚至不能言說的禁區(qū)。曾將《霞村》視為反黨作品的陸耀東指出,貞貞在日軍那里的表現(xiàn)是“嚴重地喪失節(jié)操……不僅是作為一個女人的貞節(jié),更重要的,而是作為一個中國人在民族敵人面前應(yīng)有的氣節(jié)”[7]。同樣,華夫也將貞貞界定為一名“叛徒”,“一個喪失了民族氣節(jié)、背叛了祖國和人民的鮮廉寡恥的女人”,[8]他為貞貞指明了另一條出路,那就是成為“劉胡蘭式的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8]。由此可見,傳統(tǒng)貞操觀念一旦在現(xiàn)代國家話語中找到“立身之所”,“空白”之下的慰安婦們只能陷入失語境地。喪失貞操的女人即便具有高尚行為,也只被當作對高尚的玷污歪曲。女性個體成為民族國家的歷史人質(zhì),“革命”可以利用“女性”,“女性”不準解構(gòu)“革命”,已然成為道德律令,但丁玲對此深深質(zhì)疑。實際上,在悖逆國家話語的背后,作家的講述是存在事實依據(jù)的。近20年來,社會學工作者在發(fā)掘“慰安婦”真實歷史方面做了許多有益工作。學者陳慶港在采訪受害女性袁竹林時,后者提到自己在被迫充當“慰安婦”期間曾遇到一位下級軍官西山:

1945年8月,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時,西山要我要么跟他回日本去,要么一起去石灰窯(今黃石市)投奔新四軍?!c其他日本兵相比,西山是個好人。他當了15年的兵,沒有什么錢,襯衫也是破的,他曾對我講,一次,他曾把日軍的給養(yǎng)船打了個洞,沉了。西山看到中國人因為販賣私鹽而被日軍電死,十分同情,便把一包包的鹽送給中國人。[9]171

相較于中國普通民眾對待“慰安”女性的偏見冷漠,西山不似慣常印象中的兇神惡煞,他與慰安婦的關(guān)系有著超出肉體的溫情成分。1945年夏的一天,海南保亭加茂日軍據(jù)點里的一位勞工偷偷找到一位當?shù)匚堪矉D,讓她引誘日軍小隊長到眾排山的一間山蘭園寮棚里玩。入夜時分日軍隊長就被打死在那間寮棚里了,事后這位慰安婦才知道那位偷偷找她的勞工是游擊隊里的人。[9]252令人疑惑的是,這位女性在大功告成之后便“神秘消失”。直到《霞村》出現(xiàn),“業(yè)已消失”的女性身體才重新回到人們的關(guān)注視野。此外,民眾在對敵作戰(zhàn)中始終處于搖擺狀態(tài),不但對革命缺乏明確認知,就連抗日決心也不堅定。在據(jù)點當過日軍苦力的河東村老人楊寶貴的證言中寫道:“日軍為了籌集修建炮臺的材料,經(jīng)常拆掉村民家的大門以及院墻,當然村里人對日軍非常恨。另一方面在建造炮臺中,八路軍和日軍展開戰(zhàn)斗,村里人也牽連受害,因此村里人對八路軍也抱有不滿?!盵10]60為在夾縫中求得生存,有些村莊甚至選出“抗日村長”和“偽村長”兩個村長。

在八路軍的抗日斗爭和日軍進行的“肅正·討伐”作戰(zhàn)交錯進行中……有的村莊選擇了和八路軍并肩作戰(zhàn),成為“抗日之村”去面對激烈的“肅正·討伐”。也有的村莊設(shè)立了“表面村長”和“背后村長”,試圖想方設(shè)法躲避日軍的暴行,與抗日勢力聯(lián)合起來。還有的村莊建立起了維持會這一對日協(xié)助組織,忍受著日軍苛刻的要求,試圖保護自己的村子。[10]116-117

翻閱這些史料,不禁納悶:為什么丁玲在一個極易塑造成功的宏大革命敘事中反而沒有渲染突出一種明確的國家話語?作家當時身處延安,得知那位女同志的遭遇也屬偶然,盡管事情并非丁玲親眼所見,但想必她也知道民族危亡之際的女性命運普遍如此。是將筆鋒直指日寇殘暴惡行,還是將目光投向慘遭蹂躪的眾多女性?丁玲顯然拋棄了主流話語的敘述成規(guī)而選擇了后者。這種敘事選擇構(gòu)成了對國家話語的質(zhì)疑和顛覆,從而使《霞村》容納了更多復雜性。追溯作家成長過程,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之下,丁玲形成了以反對束縛、追求自由為核心的叛逆思想,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個人一直是認為要自由思想,自由行動”,“固執(zhí)地要在自由的天地中飛翔,從生活實踐中尋找自己的道路”,堅持“自己安排自己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11]38-39這也間接導致了她對“組織”“政黨”“紀律”“規(guī)章”等的厭煩排斥,“她覺得,‘要服從鐵的紀律,命令我干一件事,就非干不可,要我去做機器里面的一顆螺絲釘,放到哪里就在哪里,我心里自問,這個太不自由,這個不行?!盵11]401935年,深諳丁玲個性的瞿秋白在接受訪問時也談到“丁玲是時尚未脫小孩脾氣”[12]。

隨著30年代中國革命形勢的發(fā)展以及稍早胡也頻的急遽左轉(zhuǎn)投身革命,再加上普羅革命文學運動的蓬勃開展,丁玲的創(chuàng)作面臨危機,也需開拓新的天地。在內(nèi)外雙重作用下,她懷揣著對新生政權(quán)的無限期許和對未來烏托邦的美好憧憬毅然決定奔赴延安。然而到了延安之后,她日漸察覺社會現(xiàn)實與理想世界相距甚遠,知識分子的個性與政治權(quán)力之間也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沖突對立。因此,一旦遇到相對寬松的言論環(huán)境,其身體內(nèi)的“文人習氣”和啟蒙精神就會走向前臺,對革命的質(zhì)疑情緒也就不由自主地顯露出來。她深刻意識到國家層面的“民族革命”未必能夠帶來個體的自由解放,其中尤以女性為主。女性身體在革命敘事中常與國家政治進行等價處理,在承擔社會性別規(guī)范的載體之余,還被主流話語整合成為反擊外敵的絕佳道具。這一道具只是作為戰(zhàn)爭祭品,個人情感則被革命洪流沖洗殆盡。但歷史屏蔽的這群女性并未消失,她們又被置于嚴厲的道德審視之下,遭受家族顏面、地方風化、國家榮辱的聯(lián)合圍剿。犧牲貞操獻呈革命的女性群體反而無法得到革命庇佑,那征召女性參與進來的民族解放又有什么意義?誠如論者周可所言:“當一種絕對合理的革命事業(yè)和相對合理的體制不能為參與其中并為之‘獻身’的女人的行為提供相應(yīng)的道德支持的時候,這種革命的合理性便應(yīng)該受到質(zhì)疑?!盵13]當然,“女性問題”只是“人性視角”的一個延伸,丁玲更多地關(guān)注個體的生存困境,她從“人”的立場出發(fā),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系列提問:“民族革命”與“人的解放”之間真的存在必然聯(lián)系嗎?生命的本能需求能夠依賴民族革命得到充分實現(xiàn)嗎?國家話語與傳統(tǒng)倫理之間的真空區(qū)域又將如何定義?當“反抗”不再僅憑一時熱血,需要如何面對“生存”前提下的“抵抗”形態(tài)?民族解放從來不應(yīng)無視個體價值,在現(xiàn)代理性與人文關(guān)懷之間需要保持協(xié)調(diào)同步。此種吁求在“文學工具論”大行其道的時代也許不合潮流,卻是丁玲堅守自我個性立場的獨特所在。正值民族生死存亡之際,丁玲既想投身革命參與現(xiàn)代國家的締造進程,又企圖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在革命激情與個人意識的不斷游移中,《霞村》的國家話語也顯得較為曖昧模糊。

二 倫理觀照下的壓制與游離

如果丁玲拒絕使用民族國家話語來支配小說的話,那她極有可能需要面對一個更為強勁的話語對手,即中國傳統(tǒng)民間話語。它是鄉(xiāng)土中國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集體無意識”,以儒家倫理作為運行依據(jù),強調(diào)婦女是工具(生育兒子以保世系綿延),是貞潔的化身(立家之根本),是“名分”(女人對丈夫和父親所承擔責任的準則)的執(zhí)行者。[14]倘若按其表述邏輯,貞貞無疑就是一只“破鞋”,甚至比“破鞋”還要糟糕。這在《霞村》中得到了具體描述:還未看到貞貞的雜貨鋪老板已經(jīng)開始饒有興味地制造謠言“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那是給鬼子糟蹋的呀?!盵4]438-439打水村婦也在竊竊私語,就連貞貞拒絕嫁人也被她們作為談資,“這娃兒心事大呢!”“哼,瞧不起咱鄉(xiāng)下人了!”“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霉?!盵4]450從村民交談可知在霞村這一封閉話語空間,民族話語、政治力量已為“強弩之末”,民間倫理占據(jù)優(yōu)勝地位,被迫喪失貞潔之人就算為國捐軀,也再難得到大眾認同,反而成為傳統(tǒng)道德的譴責對象。除卻旁人將貞貞視為異類,就連家人也變了模樣,從開始的棒打鴛鴦到最后的逼女嫁人,傳統(tǒng)倫理的殘酷虛偽展露無遺。女兒只是父母“待價而沽”的一件商品,一旦喪失貞潔變得“貶值”,那就只能“廉價出售”,此時仍要打出親情幌子,由此子輩自由被剝奪殆盡。

這些場面并非憑空捏造,聯(lián)系慰安婦生存現(xiàn)狀,可以發(fā)現(xiàn)丁玲對民間話語運作邏輯的呈現(xiàn)具有高度的真實性。甚至半個多世紀后,研究者在從事慰安婦實地調(diào)查時還屢屢遭遇相似場景:

許多時候,在村里打聽要找的老人時,大家往往都會不約而同地先“哦”一聲,然后用手一指說:喏,那就是“進過日本窯子的”家。人們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這樣的表情也讓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許多老人她們要終身守住自己的那個秘密。在“進過日本窯子的”老人中,有些人一直隱姓埋名,沒有人知道她們真實的名字;也有一些是人們已經(jīng)忘記她們本來的姓名,因為她們有了一個更讓人容易記住的稱呼——“進過日本窯子的”。[9]286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根深蒂固的貞操觀念不會隨著時代推進而有所淡化,反而鍛造成為“利劍”用以戕害生命。有學者曾將被日軍糟蹋的女性分為三種情況:一種是攤派到周圍各村,然后某個家庭得到金錢,把家中女人供出去,另一種情況是通過“討伐”等從其他地域拉來,然后受害女性的家人湊錢贖出,第三種情況就是遇到誰就抓誰的情況。[10]54類似貞貞這樣在掃蕩期間不幸被抓的女性占據(jù)多數(shù),但也有些女性是被親人或鄉(xiāng)鄰“貢獻”出去以求換取錢財或免除自家災難。如山西盂縣木來凹村的二妹子就是因為自己丈夫膽小,周圍村民瞧不起他,所以村里面覺得如果把他的老婆供出去的話也沒啥了不起。[10]106-107同樣,河東村尹玉林在控訴自己的悲慘遭遇時提道,“村里邊比我漂亮的姑娘以及剛成家的年輕女性有的是,但為什么我會被他們看中呢,我想這是由于我失去了保護我的丈夫,因此即使想在村里面主張自己也‘沒面子’(沒人買賬)?!盵10]40這些女人成了各自村莊的“活人貢品”,在遭受日軍凌辱的同時又被鄉(xiāng)鄰踐踏?,F(xiàn)實遠比想象更為殘酷,丁玲尚未充分展現(xiàn)傳統(tǒng)之惡,但她畢竟掀開了其假面,從貞貞這個人物經(jīng)歷蕩漾開去,發(fā)掘出隱匿在這一“小事件”背后的深層問題。

然而,傳統(tǒng)話語雖在作品中得以呈現(xiàn),卻未構(gòu)成小說敘事邏輯。丁玲拒絕傳統(tǒng)勢力對文本的控制,沒有因著鄉(xiāng)土倫理的束縛將貞貞刻畫成所謂的“貞潔烈女”,反而使這個“不烈女”活著回到了霞村,同時取名“貞貞”以示贊揚。如果說她對國家話語還是遲疑曖昧、遮遮掩掩的話,那對傳統(tǒng)話語則是異常明確的諷刺與否定。面對民眾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以及狹隘愚昧的心理積習,丁玲背離了革命敘事的宏大意旨,而重回“五四”文學的人道傾向,以“立人”為目的,對惡劣習性予以辛辣抨擊。中國長期以來分散耕作的經(jīng)濟形態(tài)以及克制矜持的性格特質(zhì),使得民眾在情感上也缺乏共情與愛。雖然陜北時期政治經(jīng)濟條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是,作為一種歷史慣性的延續(xù),“冷漠”仍然是生活其間的許多人的精神特性。[11]175這種冷漠性格隨之造就一批“看客”,他們歡喜拿著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慰安,在自我幸免之余卻將他人推上“犧牲”的祭壇,既“因為有了她才發(fā)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奸而驕傲了”[4]447,又覺得“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4]439。作家細致描繪霞村民眾制造的“人肉宴席”,將國民可怖的“嗜血欲望”與婦女的精神枷鎖一同送上道德法庭。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丁玲沖破暴露為輔、歌頌為主的創(chuàng)作常規(guī),在被啟蒙者能否被喚醒、群眾能否被動員的問題上,接續(xù)了“五四”文學國民性批判的母題。但停留在觀念層面的批判啟蒙在面對貞貞這樣鮮活的個體遭遇時卻難以做出回應(yīng),一個因為國家利益而觸犯傳統(tǒng)倫理的個體究竟在社會上怎樣生存,這關(guān)系的不僅是政治與倫理之間的博弈,更是“人的解放”如何進行、走向何處的問題。面對傳統(tǒng)勢力的過于強大,“五四”話語顯然無能為力,《霞村》出現(xiàn)的“我”似乎只是一個外來傾聽者,總是以各種理由回避與民間話語進行對話。無論是在聽到貞貞講述自己的不幸遭遇,“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還是看到阿桂因為貞貞而生的凄苦悲涼,“也不看她一眼,或問她一句”,[4]446就連面對貞貞母親的惱怒痛苦,“我”也只是冷眼旁觀。這種刻意與霞村民眾保持疏離的態(tài)度,折射出丁玲對“五四啟蒙”作出的深刻反思:以“我”為代表的知識分子似乎從未融入民眾,對于他們的生活邏輯并未真正了解,這就使得“我”在面對民眾悲喜時始終保持一種作壁上觀的超然,“‘我’的批判則成為一種自命高深的俯視,這種超然與俯視顯示出所謂啟蒙話語中的個人主義局限。”[15]

對傳統(tǒng)話語的否定批判也與丁玲作為女性作家對同胞命運的深切關(guān)懷存在聯(lián)系。美國學者白露認為,丁玲還在孩提時期就“通過民族女權(quán)主義者的母親接受了1919年以前的婦女運動的思想……她母女兩代人的奮斗目標是要過‘有獨立人格的生活’?!盵14]96在稍后所寫的《“三八節(jié)”有感》中,丁玲更是明確指出:“我自己是女人,我會比別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但我卻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們不會是超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盵14]5正是出于對女性命運的思考和關(guān)切,她將自己的個性思想投注到貞貞身上,使這個“在落后的窮鄉(xiāng)僻壤中的小女子的靈魂,卻展開出了她的豐富和有光芒的偉大。”[14]75-76敵人和村民的雙重傷害非但沒讓貞貞就此沉淪,反倒使她養(yǎng)成了“現(xiàn)在的強硬”,即便身處逆境也要“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絲毫沒有想到要博得別人的同情”。[4]445-450在對女性獨立做出肯定的同時,丁玲卻對男性特權(quán)進行解構(gòu)。相較于貞貞的坦然樂觀,夏大寶顯得是那樣的蒼白懦弱。迎娶貞貞于他而言既是在彌補自己的愧疚,也是為了彰顯男子氣概。殊不知帶有同情施舍意味的婚姻不僅無法解救貞貞,反而對她的自尊造成了更深傷害。當然,對于男性尊嚴的消解并非丁玲女權(quán)主義在“作祟”,而是存在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調(diào)查顯示,慰安婦在控訴日軍罪惡行徑的同時往往會提到中國男性的軟弱怕事:“當初,鄰近村子如果能有20個男人站出來,我們也不會被像牽驢似地拉到營里糟蹋得死去活來;如果他們能夠站出來承擔打死日本鬼子18人的責任,我們也可能不會成為日軍的隨軍妓女。”[16]石田米子同樣寫道:“面對加在妻子、女兒或者自己姐妹身上的性暴力深深地刺痛了不能保護他們的村里的男性成員,對于誰是受害者,在一定年齡以上的村民都知道,但他們都保持沉默?!盵10]192在雙重話語壓制之下受害女性只能選擇忍氣吞聲,但《霞村》卻將被歷史遮蔽的女性隱痛抖落出來。

聯(lián)系作家創(chuàng)作不難看出,丁玲此期洋溢著戰(zhàn)斗的熱情,不僅接連寫出《“三八節(jié)”有感》《在醫(yī)院中》等無情暴露黑暗的作品,還積極提倡“潑辣之風”,鼓勵雜文寫作。她強調(diào)“文章不是為著榮譽,只是為著真理”,號召作家學習魯迅“從醫(yī)治人類的心靈下手”。[11]157其主張“暴露黑暗”的實質(zhì)固然與當時延安相對自由寬松的政治氛圍有關(guān),但更是知識分子的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在起作用。如果說初到延安的丁玲在向社會主流理論靠攏的過程中,更多地秉承民族主義話語的召喚,那么隨著抗日進入相持階段,邊區(qū)局勢逐漸穩(wěn)定,她身上所埋藏的“五四”因子以及女性主義話語又從潛意識層面浮現(xiàn)出來,走到了作家話語實踐的前臺。丁玲此時猛然發(fā)現(xiàn),在新生的革命政權(quán)之下封建意識仍然陰魂不散,“中國的幾千年來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惡習,是不容易鏟除的,而所謂進步的地方,又非從天而降,它與中國的舊社會是相連(聯(lián))結(jié)著的?!盵17]但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銳利批判無疑與主流政治話語之間產(chǎn)生抵牾,丁玲帶著“五四”眼光在否定傳統(tǒng)話語的同時把革命群眾也給一道否定,于此進一步顛覆了國家話語的神圣性。她打破了民族國家與鄉(xiāng)村大眾二者之間的長久默契抑或妥協(xié)交易,“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并沒有把對農(nóng)民‘身上的鎖鏈’的思想批判與動員農(nóng)民起來從事革命斗爭的政治期指作出有機的勾連,她對農(nóng)民的思想狀況的描寫與對農(nóng)民作為革命所要依靠的政治力量的身份認知,事實上處在分離狀態(tài)”。[11]231《霞村》幾乎不存在幾個正面的人民群眾,就連宣傳科的阿桂、村莊負責人馬同志等也存在不少缺陷,他們身上對“熱鬧”的追逐并沒有因為參加革命而得到削弱。文本中的話語裂隙在與國家話語形成嚴重對立的同時,也斷然拒絕了傳統(tǒng)民間話語存在的合理性。

三 個體視野下的突圍與堅守

丁玲既否定了民族國家話語,又否定了村莊邏輯,那要采取何種方法講述貞貞無疑是一個很為難的問題?!断即濉烦搅苏湓捳Z的闡釋范疇,貞貞被塑造成一個重新尋求未來的新女性。她拒絕了夏大寶的求婚,拒絕了周圍人的憐憫,在“我”都尚且糊涂的情況下,自己決定遠走霞村奔向延安。不可否認,如貞貞一般在黨的幫助下?lián)Q個環(huán)境重新生活抑或繼續(xù)學習參加革命的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極有可能存在,比如丁玲聽說的那位黨員女干部。但基于目前所見材料,幸存慰安婦后來繼續(xù)從事革命工作、擔任革命干部的事例非常稀少。有關(guān)調(diào)查表明,戰(zhàn)后幸存的慰安婦們即便九死一生回到家鄉(xiāng),也往往并非幸事,羞辱、歧視從此伴隨終生:“不少的慰安婦……當她們回到故鄉(xiāng)后,反而自殺了。她們能忍受日軍的蹂躪,因為對生活還存在希望。但她們卻承受不了自己親人和同胞的蔑視,因為這種蔑視毀去了她們賴以生存的希望?!盵16]334這些女性的結(jié)局大致可分為兩種:(1)不被故土舊人接納,飽受冷眼譏諷,只好選擇離群索居或遠走他鄉(xiāng)。譬如,在異樣目光注視之下,死里逃生的尹玉林:

不和人說話,不敢太多地出門。她繞著人們而過,人多的地方從來不去,她害怕別人的眼光,她總是遠遠地看著別人,她覺得自己是個不潔的女人,一輩子像做小偷一樣,不敢理直氣壯地喘口氣,藏著掩著自己的過去,害怕自己想起,更怕別人提起。[9]288

流落異國的毛銀梅寧可棲身海外、死在他鄉(xiāng),也不愿重返故地。不能言說或不便言說的恥辱,造就了慰安婦們的默片時代,她們的靈魂匍匐在大地上等待救贖。(2)遇到良善之人重新組建家庭,但曾經(jīng)經(jīng)歷苦難所造成的身心創(chuàng)傷卻烙印一生。面對被世俗眼光視為“婊子”的袁竹林,丈夫“廖奎沒有嫌她‘臟’,也容不得別人輕視她。廖奎尊重袁竹林,把她看作好女人、自己的妻子?!盵9]172被日本鬼子抓去的這段經(jīng)歷非但沒有拆散張仙兔和郭昧栓夫妻,反而使他們在后來漫長多舛的人生旅途中彼此體諒。毛銀梅與丈夫黃仁應(yīng)相互扶持地走過幾十年,村里的人也對“這位幾十年前從異國流落到此的女人,早就當作自己的一員了?!盵9]170但無論何種結(jié)局,她們都是在鄉(xiāng)間話語的意義上繼續(xù)生存,是在傳統(tǒng)輿論(即“與人為善”)的燭照下獲得諒解,而并非丁玲所謂建基于女性獨立意義上的重獲新生。在傳統(tǒng)話語的強勢掌控之下,即便慰安婦脫離了困境,有心參加革命工作,但出于提高群眾工作積極性以及保證革命隊伍純潔化的考量,組織也很難重新接納她們。作品畢竟高于現(xiàn)實,在《霞村》中,丁玲可以將對女性獨立的期許賦予身處困境的貞貞,為她預設(shè)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的慰安婦們終究無法突破傳統(tǒng)話語的強力鉗制,有形無形的精神絞殺注定她們在歷史的塵埃中只能湮沒無聞。

那么,既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像貞貞那樣繼續(xù)革命、重獲新生的現(xiàn)代女性少之又少,丁玲為什么要安排貞貞奔向延安為故事留下一個光明的尾巴呢?究其根源,丁玲最初是懷著對革命前景的美好想象來到延安的,她自覺地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從服務(wù)對象、階級立場到人物塑造、寫作題材等盡力與延安主流保持一致,但作為知識分子的理性獨立和批判精神未曾缺席:“一方面,經(jīng)過多年改造,在顯意識層面,她接受了政治的他律;而另一方面,在潛意識層面,她又抵制不了個性、自由的誘惑,因而對之戀戀不舍,并時時反顧?!浅鲇谶@種依戀和眷顧,她寫下了浸染著個性精神的作品,從而使‘她的自我’頑強地‘在筆下世界中露面’了?!盵11]167丁玲深深地知道按照現(xiàn)實主義真實性的寫作標準,貞貞最終的結(jié)局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缺乏可靠性的,最起碼也是過于片面的,但傳統(tǒng)勢力和國家話語的雙重擠壓使得貞貞這類人無法尋求任何出路,作家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冒犯主流話語,有意為之地在想象中為她們構(gòu)筑一方自由的天空。周揚曾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這樣評價《霞村》:“顯然,丁玲是帶有極大的同情描寫了這個應(yīng)當否定的形象的……把一個被日本侵略者搶去作隨營娼妓的女子,當作女神一般地加以美化。”[18]周揚的評價固然有失偏頗,但有一點非常正確,就是他看到了丁玲對貞貞的明顯偏愛。我們可以在現(xiàn)實層面上質(zhì)疑貞貞結(jié)局的真實性,但就闡釋自由理念、弘揚獨立精神而言它是極為成功的。所以真正構(gòu)成小說敘事邏輯的其實是丁玲的個體意識。她是站在人性的視角去平視人物,目光凝聚于民眾的真實處境,致力于探詢?nèi)祟悜?yīng)當如何獲得新的生活,而所謂“新生活”并非僅是理想化、抽象化、精神化的奮斗目標,還包括實實在在、貼近地面、充滿煙火氣息的俗世欲望。這種“新生活”的獲得建基于個體人格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而并非依靠國家、政權(quán)、男性這些外界憑仗。

這種敘述方式選擇本身也與作家性格特質(zhì)密切相關(guān)。丁玲是一個有些許“傲氣”的青年,她曾談及自己于1923—1924年間在上海大學時的一些情況,其中有一段提道:“同學有戴望舒,施蟄存,孔另境,王秋心,王環(huán)心等,這些同學對我們很好,我們則有些傲氣?!盵19]寥寥數(shù)句,丁玲準確剖析了自己當時的脾氣秉性。施蟄存而后補充說明,丁玲的“傲氣”大約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作為女大學生的傲氣,1923年大學兼收女生還是一種新事物;二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傲氣,丁玲自負是一個徹底解放了的女青年,當時崇拜的是提倡“非孝”的施存統(tǒng),哪怕瞿秋白在她的認知里,還只是“覺得還是可以與之聊天的”[19]71。這種傲氣并沒有隨著作家的成長而消失不見,反而積淀成為丁玲的性格底色,影響她對世界的看法以及筆下人物的塑造。王蒙曾描述過自己初讀丁玲作品的感觸:“從夢珂到莎菲到貞貞到陸萍到黑妮,她特別善于寫被傷害的被誤解的倔強多情多思而且孤獨的女性。這莫非是她的不幸遭遇的一個征兆?……也許丁玲的命運在1927年發(fā)表《夢珂》的時候已經(jīng)注定了?是歷史決定性格還是性格決定歷史呢?是命運塑造小說還是小說塑造命運呢?”[20]他的解讀雖然僅是只言片語,但卻抓住了丁玲性格中倔強孤傲的一面,哪怕以后幾多波折,這一特質(zhì)始終伴隨左右。當然,這也與丁玲骨子里對他人缺乏信任因此需要將人生的選擇權(quán)掌控在自己手中有關(guān)。丁玲作為“五四”時代成長起來的作家,因為母親余曼貞的開明教育,個體獨立、婚姻自主這些“五四”先輩苦苦追尋的東西于她而言唾手可得,既然娜拉已經(jīng)摔門而出,下一步需要考慮的就是“出走之后將要怎樣”的道路選擇。在經(jīng)歷瞿秋白與王劍虹的事情之后,丁玲意識到朋友和愛人都是靠不住的,劍虹可以在濃情蜜意時為對方放棄個人理想,秋白也可以在妻子離世之后再譜“秋之白華”。深受刺激的丁玲領(lǐng)悟到女性唯一的依仗只能是自己,丈夫、友人等這些外在關(guān)系終究會因世事變遷而發(fā)生變故。因此她筆下的主人公,無論是莎菲選擇搭車南去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生命的余剩,還是夢珂離開姑母豪華寓所走進令她懼怕的圓月劇社,抑或阿毛在看清生活真相之后無所留戀地吞下火柴結(jié)束生命,不管結(jié)局好壞,生活的選擇權(quán)始終掌握在她們手中。貞貞也是如此,她拒絕被人定義與規(guī)劃,就連最后奔向延安,與其說是“利用”革命充當自我救贖的手段,不如說是同民族國家之間達成合作,將革命作為實現(xiàn)自我獨立的一種選項。丁玲試圖在個人話語與國家話語之間尋求支持與認可,她不愿將貞貞強行匯入革命潮流,更不愿使鮮活的生命泯滅個性成為符號載體,否則貞貞就無須出走,完全可以在霞村的農(nóng)救會繼續(xù)工作。作家更大程度上是在尋求一種個體自我獨立的價值,不憚以毀滅自己為代價也要竭力把握自己,自己對自己做出安排,自己決定自己的出路,獨立開辟自己的生活。當然自我人格的覺醒通常伴隨著個體的孤獨寂寞,因為獨立人格的探求與民族國家、鄉(xiāng)土社會存在游離間隙,也許貞貞只能在故事層面得到延安支持,但這種敘述本身展現(xiàn)出了丁玲對個人主義的一種思考。

丁玲處于40年代的時間節(jié)點對慰安婦的后續(xù)生存進行美好設(shè)想,如今觀之,顯然過于樂觀,但從中卻可窺見她對個體價值的肯定與期待。它在更大程度上并非作為慰安婦現(xiàn)實生活的見證,而是基于作家對女性應(yīng)該怎樣生活的一種反思。整體來看,《霞村》揭示了一個非常棘手的事實,即中國慰安婦這一特殊群體既是民族的隱痛,也是鄉(xiāng)村的傷疤,更是女性無法直視的過去。但面對這一棘手的事實,丁玲卻在延安這一當時地處偏遠的環(huán)境中保持了自身的個性,既沒有被官方的民族國家話語所裹挾,也沒有被傳統(tǒng)的封建倫理勢力所左右,而是以直面生存的勇氣寫出了自己心中對女性獨立與個體價值的理解。這種理解無疑是異常深刻的,但它并非刻意為之,而是一種扎根于中國土地的深刻,從其短小的篇幅中投射出中國社會犬牙交錯的復雜性。此外,丁玲對國家話語與傳統(tǒng)話語的態(tài)度通過非常微妙的語言進行傳達,看似客觀陳述的背后可以察覺作者對它們的或曖昧或否定。甚至對個人主義的闡述,丁玲也并非直陳觀點,而是讓貞貞自己做出決定,對司空見慣的生活軌跡和難于啟齒的女性隱秘造成巨大沖擊?!断即濉纷鳛橐粋€意蘊橫生的開放文本,無論從思想價值還是敘事價值方面來講,都具有多向度闡釋的廣闊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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