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龍

（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徐彥伯（？-714）為初唐知名文士，史載其“文學(xué)之功，不讓蘇李”[1]3007，兩唐志曾錄其前、后集各有10卷，然惜乎今已散佚不存。徐彥伯現(xiàn)存詩文多見載于總集，辭賦作品存有3篇，《汾水新船賦》（“以‘虛舟濟物，利涉大川’為韻”）為其中唯一的律賦，該賦最早見于《文苑英華》。①本文所引《汾水新船賦》文均出自北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一二二所載，中華書局，1966年版，556頁。古代賦論家常稱“賦盛于唐”及唐賦之“體備”，這種論調(diào)多因作為新型賦體的律賦于唐代勃興而發(fā)，而今初唐律賦留存篇什不多，因此無論是對于徐彥伯個人創(chuàng)作的探討，亦或初唐律賦研究而言，《汾水新船賦》均顯得尤為重要?，F(xiàn)今的治賦學(xué)者在論及初唐賦時多關(guān)注此賦：較早的有馬積高先生《賦史》，以之為徐彥伯代表賦作；其后，鄺健行先生《初唐題下限韻律賦形式的觀察及引論》一文和韓暉《隋及初盛唐賦風(fēng)研究》一書均對該賦創(chuàng)作時間作出推斷；近年所出的兩部唐代律賦研究專著——彭紅衛(wèi)的《唐代律賦考》和詹杭倫師的《唐代科舉與試賦》則均對此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作出詳論。前人對《汾水新船賦》的關(guān)注和探討漸趨深入，但相關(guān)討論多是依托兩唐書徐彥伯傳所載而生發(fā)，似乎仍存有可繼續(xù)探索的空間。本文擬對賦文本的隱蔽信息進行深層解讀，在史料的發(fā)揆、梳理與闡釋上予以拓展，進而對該賦的創(chuàng)作始末試作探微。

一、“新船”的功能與時政意義

船是漢代以后詠物賦常見的題材，古代賦集多辟有“舟車”類目來選稽這一題材的作品。唐前以舟船為題的賦，今存最早的是西晉棗據(jù)的《船賦》，其間運用了詠物賦最為常見的手法——論物比德，即以舟船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浮載功用來涵詠君子濟物之美德。而徐彥伯賦卻未單純延續(xù)這一創(chuàng)作路數(shù)，賦作題為“新船”，且開篇明言船為“賢者”因“求人之瘼，分帝之憂”和“冀方輪轉(zhuǎn)，病于行辀”所造，很明顯，船之“新”正在于其關(guān)乎時政的現(xiàn)實意義。對此，《唐代律賦考》和《唐代科舉與試賦》均有所關(guān)注——認為賦作所詠“新船”乃“賢者”的施政功績。①彭紅衛(wèi)認為此賦為時事型作品，非徐彥伯晚年所作。詳見《唐代律賦考》，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258、259頁；詹杭倫師認為建造汾水新船為徐彥伯任蒲州刺史時的功績，推斷此賦可能是后人贊美徐彥伯的作品。詳見《唐代科舉與試賦》，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79、80頁?？梢哉f，這一把握十分中肯，然而對“新船”之功用卻未言明，而這正是這篇賦隱含著的更為深層的時政意義。

解讀“新船”究竟有何功用，需從賦作對新船的鋪寫入手。眾所周知，寫作對象的狀貌往往是辭賦體物的主要內(nèi)容?！斗谒麓x》對船只屬具和外飾的描寫用辭有“蘭橈桂楫”“鷁首翩然”，這似乎是在刻畫浮吹娛志的載人游船，但賦中還存有一些吊詭的文本——“席帆錦纜”和“載廩儲而奉國，達方物以朝天”，這便使人不得不懷疑從之前的文本而得出的“新船”為“游船”的判定。先看“席帆錦纜”，“錦纜”即錦制的纜繩，其典出自《三國志·吳書》所載甘寧“繒錦維舟”事，后多為詩文用以表現(xiàn)舟之奢華，如梁元帝《玄圃牛渚磯碑》有“畫船向浦，錦纜牽磯”，庾信《奉和泛江詩》有“錦纜回砂磧，蘭橈避荻洲”。在關(guān)于隋煬帝鑿河巡游事的文獻記載中，“錦纜”一詞的使用頻率更高，且常與“錦帆”搭配出現(xiàn)，如《隋遺錄》中所云“錦帆彩纜，窮極侈靡”[2]卷八七，《隋煬帝艷史》中的書寫更詳：“蜀錦制就錦帆”“將五色彩絨，打成錦纜”[3]795。可見“錦纜”與“蘭橈桂楫”等詞相類，同為刻畫船之華奢狀貌的習(xí)語。但“席帆”為由植物葉片織成的硬帆，較之布帆，可利用側(cè)風(fēng)以提高帆效，多用于運輸船只。[4]91唐人劉威《宿漁家》詩有“片片席帆斜”，王維《送從弟蕃游淮南》詩有“席帆聊問罪”，李德裕《畏途賦》有“以席帆為快翼”，在這些詩句中，“席帆”便分別指代的是漁船、戰(zhàn)船和客船。故而，同為船只屬具，席帆與錦纜，一重實用性，一重觀賞性，放在一處實在是一種令人起疑的搭配。再觀賦文“載廩儲而奉國，達方物以朝天”，“席帆”之義實際上正與這一對句相符，“新船”的真正身份亦隱于其中?！皬[儲”指倉儲糧食，“方物”為地方物產(chǎn)，“奉國朝天”則言船之所載為貢物，這均說明該賦所詠“新船”實為當(dāng)時的漕船。

事實上，從賦文對“新船”行經(jīng)地域指向的表述亦能找到某些信息來佐證上述推斷。賦題言明“新船”行于汾水之上，汾水作為黃河在河?xùn)|地區(qū)的最大支流，以唐代行政區(qū)劃言之，先后流經(jīng)河?xùn)|道的太原府、汾、晉、絳、蒲諸州入黃河，其交通意義在嚴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圖考》中得到詳盡闡述——在長安至太原這一交通路線中，河?xùn)|道境內(nèi)大多數(shù)驛站是沿汾水而設(shè)，或舟行、或取道河谷、或沿河岸連通路徑，而且，其間至少有三段行程，即蒲州至絳州（聞喜縣至正平縣，或由新橋渡至龍門縣）、絳州至?xí)x州（正平縣至臨汾縣，或由太平縣至故關(guān)店）、汾州至太原（冷泉驛至孝義縣）需經(jīng)渡汾水以貫通。[5]127-128更為關(guān)鍵的是，賦文又對“新船”路徑有詳細的補充說明——“可以通河渭，可以泝涇瀍”。渭水連通黃河，涇、渭二水在長安附近交匯，為關(guān)中地區(qū)重要的水運通道；瀍水則在洛陽附近匯入黃河的另一條重要支流洛水。因此，賦文這一表述加之上文所論汾水的交通意義，事實上便從一個更為宏觀的視野將“新船”完整且有廣闊的路徑圖勾繪出來——以蒲州河?xùn)|縣為中心②嚴耕望先生曾指出河?xùn)|縣為蒲州河中府治所，地當(dāng)長安、洛陽、太原三都交通之樞紐。詳見《唐代交通圖考》卷一《京都關(guān)內(nèi)區(q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127頁。，沿汾水向北至太原，沿黃河向西經(jīng)渭水至長安，沿黃河向東經(jīng)洛水至洛陽。至此不難發(fā)現(xiàn)，“新船”也就是“漕船”的行經(jīng)路線具有勾連唐代三都的重要意義。

這一意義可在今存隋唐間漕運的相關(guān)文獻記載中尋得印證，如《隋書·食貨志》載：

開皇三年，朝廷以京師倉廩尚虛，議為水旱之備，于是詔于蒲、陜、虢、熊、伊、洛、鄭、懷、邵、衛(wèi)、汴、許、汝等水次十三州，置募運米丁。又于衛(wèi)州置黎陽倉，洛州置河陽倉，陜州置常平倉，華州置廣通倉，轉(zhuǎn)相灌注。漕關(guān)東及汾、晉之粟，以給京師。[6]683

上述朝廷詔命專門提及漕關(guān)東及汾、晉之粟供給京師（長安），這一糧道實質(zhì)上便是上文所論“新船”在河?xùn)|與關(guān)中間以汾水、渭水為主干道的行進路線，另外，詔中所提及諸州大多位于“新船”勾連三都的路線上，正表明“新船”行經(jīng)的恰是當(dāng)時黃河流域的漕運通道。類似情形在唐初高宗朝亦可見到，如《舊唐書·食貨志》載：

咸亨三年，關(guān)中饑，監(jiān)察御史王師順奏請運晉、絳州倉粟以贍之，上委以運職。河、渭之間，舟楫相繼，會于渭南。[1]2133

以晉、絳州倉粟供給關(guān)中，漕運路線與上舉隋文帝開皇三年詔令所言無異，兩朝時距89年，而在同一區(qū)域施行類似的漕運舉措，其主要原因就是，隋唐朝廷均對河?xùn)|糧產(chǎn)及汾水勾連關(guān)中、關(guān)東漕運之用給予了高度的重視。

這樣看來，賦文的吊詭之處也便易于理解了——對“新船”作游船樣貌的描繪，實因辭賦文體“鋪采摛文”的創(chuàng)作要求和賦家“觸興致情，因變?nèi)钡膶懽髁?xí)慣所致，其主要目的是通過夸飾來凸顯所詠對象之形勝。故而，那部分賦文不應(yīng)成為理解“新船”本義的障眼法，“汾水新船”的真正身份應(yīng)是當(dāng)時承載黃河流域運輸功用的漕船。

二、造船“賢者”的身份與該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

據(jù)兩唐書載，徐彥伯有兩度任職蒲州的經(jīng)歷，故以往的研究多將此與《汾水新船賦》的創(chuàng)作關(guān)聯(lián)起來。雖然汾水與黃河的交匯地在蒲州，此地確實為關(guān)中、關(guān)東水路交通之樞紐，但據(jù)此推斷建造“汾水新船”為徐彥伯的政績顯得過于倉促，畢竟，賦篇起始明言造船者為“賢者徹侯”，徐彥伯與“賢者”的關(guān)系還未經(jīng)證實。

“徹侯”一語出自秦代官制，為等級最高的爵位名，漢沿用之，后世常用以指代受爵者。徐彥伯雖于唐中宗景龍三年至四年間（709-710）任蒲州刺史，但“賢者徹侯”不可能是徐彥伯，概因作者不可能作賦自夸功績，對此，《唐代科舉與試賦》已論，故不贅言。另外，從賦文中流露出的作者對“賢者”極為尊重的語氣和渴望得到其提攜的暗示來看，作品當(dāng)是年輕后輩寫給位高權(quán)重者的干謁文字，因此不會是作于徐彥伯官位日隆的晚年，畢竟徐彥伯晚年為文有“澀體”之稱。關(guān)于“賢者”真正身份的線索可從徐彥伯年輕入仕的相關(guān)文獻記載中找尋，如《新唐書·徐彥伯傳》載：

徐彥伯，兗州瑕丘人，名洪，以字顯。七歲能為文。結(jié)廬太行山下。薛元超安撫河北，表其賢，對策高第。調(diào)永壽尉、蒲州司兵參軍。[7]4201

《舊唐書》中有著同樣的記載，只不過稍略而已。上述史料均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薛元超安撫河北”一事是薛、徐二人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并開啟后者仕途之路的重要契機。薛元超出身河?xùn)|名門，祖父薛道衡曾任隋內(nèi)史侍郎，亦是知名文士，父薛收為唐太宗時學(xué)士，備受禮遇，薛元超幼時便襲封汾陰縣男，后入仕成為初唐名臣，賦文所稱“賢者”極有可能是薛元超。

按唐史所載，薛元超安撫河北一事發(fā)生于唐高宗儀鳳元年（676）十二月，時任宰相的薛元超被任命為“河北道安撫大使”。從唐代官制角度言之，這是朝廷委派的使職，唐初使職系統(tǒng)方興未艾，這類差遣多有“同職異名”的特點[8]62，故在一些史料中還可見到薛元超任“河北道存撫使”“河北道大使”等稱謂，實指一事，如按馬端臨《文獻通考·職官考》所論，則可以“安撫使”概言之。

儀鳳元年的這次遣使除薛元超出使河北道外，另一位宰相來恒出使河南道，尚書左丞崔知悌出使江南道。從地域角度觀之，朝廷之所以委派三位重臣分別出使三個地區(qū)，實際上是想通過“分道巡撫”[1]102、以點帶面的方式，來實現(xiàn)對王國整個東部區(qū)域的巡察——朝廷頒發(fā)的遣使詔令明確地把任務(wù)區(qū)域界定在關(guān)中以外的“山東江左”[9]520。薛元超奉使所涉地域為黃河下游以北的“山東”之地，即當(dāng)時行政區(qū)劃上的河?xùn)|、河北二道。從唐代交通角度言之，由關(guān)中長安至此地有兩條路線，一是由長安至太原再東通河北，一是由長安至洛陽再北上河北。①嚴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圖考》卷五“河?xùn)|河北區(qū)”中“黃河汾水間南北交通線”“太行東麓南北走廊驛道”等篇對此所論甚詳。薛元超出使勢必會選擇前者，因為這條線路經(jīng)河?xùn)|而轉(zhuǎn)入河北，可以更為高效地保證巡撫任務(wù)的完成，而后者更為適合出使河南的宰相來恒，畢竟，兩位職責(zé)區(qū)域相鄰的安撫使沒有循行同一路線的必要。而此時，徐彥伯正“結(jié)廬太行”，盡管這在地域指向上較為模糊——太行山脈于黃河北岸自西南向東北蔓延數(shù)百公里，但畢竟在河?xùn)|、河北之境，這便為薛、徐二人的相遇達成了一個時空方面的前提。

唐初安撫使這類使職多承古制，職責(zé)上以觀風(fēng)俗、察刑政為主，同時，又具“臨事而設(shè)”的特點[10]55，使臣可代表朝廷量事斷決地方事務(wù)。檢閱唐史可知，儀鳳元年（676）八月，也就是在薛元超出使前三個月，黃河下游的青、淄、齊等七州遭水災(zāi)，朝廷隨即遣使賑恤，而在其出使后不久，河北、河南又遇旱災(zāi)，朝廷再次遣使賑給。[1]102-103因此，薛元超出使的直接原因極有可能與賑災(zāi)有關(guān)。依隋唐時朝廷轉(zhuǎn)運河?xùn)|儲糧以供不時之需的先例，安撫大使薛元超在地方漕運事務(wù)上積極作為興建漕船，便成為既合時事又合本職之事。賦文稱“新船”所造是為“求人之瘼，分帝之憂”，這一瘼一憂的時政深意，正在于此。

另外，搜訪并舉賢薦才是自朝廷遣使巡察的重要目的之一，這也是促成薛、徐二人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重要原因?！短茣贰队窈！贰段墨I通考》等典籍在記述唐代遣使情況時，多奉貞觀八年唐太宗遣使巡行天下一事為典范，很大程度上是因這一貞觀故事的典范意義——太宗朝以頒布詔書的方式對使臣職責(zé)做出了詳盡闡述，如《遣使巡行天下詔》所言：

宜遣大使，分行四方，申諭朕心，延問疾苦，觀風(fēng)俗之得失，察政刑之苛弊，耆年舊齒，孝悌力田，義夫節(jié)婦之家，疾廢煢嫠之室，須有旌賞賑贍，聽以倉庫物賜之。若有鴻材異等，留滯末班，哲人奇士，隱淪屠釣，宜精加搜訪，進以殊禮，務(wù)盡使乎之旨。[9]524

不難見出，使臣除觀采謠俗、察究地方政事外，還肩負著搜訪、擢拔人才的使命。在這次遣使中，劍南道大使李大亮就以善屬文的名義向朝廷舉薦了客居蜀地的李義府，此后，李義府便走上仕途。將儀鳳元年的遣使情況與之對比，能夠明顯看到高宗朝在奉貞觀故事為圭臬——朝廷頒布了類似的詔書，稍有不同的，便是此此遣使朝廷專門強調(diào)了搜訪人才的任務(wù)：

或孝悌通神，遐邇惟敬；或德行光裕，邦邑崇仰；或?qū)W統(tǒng)九流，垂帷睹奧；或文高六藝，下筆成章；或備曉八音，洞該七曜；或射能穿札，力可翹關(guān)；或丘園秀異，志存棲隱；或?qū)涀訉O，素稱勇烈。委巡撫大使，咸加采訪，佇申褒獎。[9]520

這樣看來，少以文章擅名的徐彥伯，正合詔書所述“文高六藝，下筆成章”條之標準。而從楊炯所撰《中書令汾陰公薛振行狀》和1972年出土的《薛元超墓志》可知，薛元超承河?xùn)|薛氏家學(xué)，素喜詩文，又常汲引后進文士，時人服其知人，目其為“朝右文宗”，像以文藻知名的楊炯、崔融、張鷟、李嶠、員半千等人，在聲名未達之時都曾受到他的舉薦或提攜。因此，或是徐彥伯作賦干謁引起了薛元超的注目，或是徐彥伯因被舉薦而作賦報償薛元超的知遇之恩，均可成為《汾水新船賦》的創(chuàng)作動機，而薛元超安撫河北一事乃是此賦真正的創(chuàng)作背景。

三、賦作用典隱蔽信息的解讀

《汾水新船賦》全文用典較多，且這些典事所隱含的信息亦能對上文的推論作為補正。

賦文首段所言“假道于河伯，息肩于吳?！?，其中“河伯”“吳?！睘檎Z典：“河伯”為黃河水神，此處指代黃河；“吳?！闭Z出《世說新語》，余嘉錫先生釋曰：“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間，故謂之吳牛也”[11]97，在此實指江淮。二詞對舉實際上是在言說南北地域差別之義。《新唐書·食貨志》載唐初“江淮漕租米至東都輸含嘉倉”[7]1365，《資治通鑒》又載唐時河北魏州戰(zhàn)事，“轉(zhuǎn)餉者南自江淮，西至并汾，舟車相繼”[12]7188?？梢娞茣r江淮、河?xùn)|之地均可輸送糧食以備國需。賦文言舍吳牛而用河伯，暗指專選黃河水道轉(zhuǎn)運河?xùn)|糧食，這便印證了上文所述“新船”的行經(jīng)路線和薛元超出使的時政原因。

賦文大力頌美“新船”建造之功，既用質(zhì)實的文字來敘寫，也用內(nèi)蘊豐厚的事典來藻飾。前者如“蒲且罔設(shè)，寧勞漁子之家；財用無虧，不奪農(nóng)人之業(yè)”，直言建造“新船”并不干擾民生。揆諸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古時朝廷造船常需興役州縣、使役民力，易造成民疲財竭的不良后果。以唐為例，貞觀二十二年，唐太宗令劍南發(fā)民造船，“州縣督迫嚴急”，“民至賣田宅、鬻子女不能供，谷價踴貴，劍外騷然”，后乃“乞輸直雇潭州人造船”。[12]6374-6375高宗朝則曾于龍朔三年（663）頒布《罷三十六州造船安撫百姓詔》，省罷造船之役以惠民。因而，此句賦文直陳造船開銷用度不取于民，其意與史籍中諸如“禁作簺捕魚，營圈取獸”類的書寫一致，均是言指朝廷的體仁之政。至于事典，亦是用在隔句對中——“奢淫自戒，厭殷帝之酒池；游戲無虞，恥丹朱之陸地”。商紂、丹朱均因荒淫無度、殫耗民財在史上留有惡名，賦文舉此二典，是以刺惡褒善的方式反襯建造“新船”符合仁政之道。其中，“丹朱之陸地”出自《尚書》所載堯子丹朱“罔水行舟”事，即“丹朱習(xí)于無水陸地行舟，言無度”。[13]143故此典雖字面無舟字，但卻隱含舟之義，在達意的同時，又于暗中切題，用得尤為巧妙。

賦文中還有一隔句對“厥聲載路，賡歌濟巨川之功；史不絕書，考課獲疇庸之最”，表面意在贊頌賢侯的造船政績，實則暗合薛元超生平?！皾薮ā睘橛玫?，出自《尚書》所云“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13]174，是為商王武丁任用傅說為相時的命辭，后常以“濟巨川”來喻指宰相，如《授韋處厚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制》有“濟巨川者，必資舟楫之用”語[14]726。薛元超出使時已官至宰相，故言之為“濟巨川之功”十分貼切。據(jù)薛元超墓志所載，儀鳳元年（676）唐高宗在其為相后曾贈予“得卿一人足矣”的嘉評，并“賜良田甲第，恩禮甚隆”，翌年又令其“知內(nèi)外百官考”。[15]279故賦文言“考課獲疇庸之最”當(dāng)是據(jù)實記述，無有夸飾。由此看來，此賦更可能是徐彥伯被舉薦后所寫的報償之作。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論器比德作為辭賦文本層面的一種傳統(tǒng)書寫方式，在《汾水新船賦》這種新式賦體——律體賦的韻腳選擇上也得以應(yīng)用。此賦八字韻腳為“虛舟濟物，利涉大川”，出自易卦“中孚”的彖辭“利涉大川，乘木舟虛也”，按孔穎達疏，“中孚”為中信之德，君子立之可感化萬邦，就如“乘木于川，舟之虛則終以無溺”。[13]71聯(lián)系上文所述，不難發(fā)現(xiàn)賦韻在文本上化用《周易》文義以解題，其目的有二：一是贊頌大使薛元超代表朝廷推行仁政之德，二是以虛舟涉川無虞之義來喻指汾水新船之政的成功。有趣的是，在彖辭“利涉大川”之前，還有一句“豚魚吉”，按孔疏，魚為隱者，豚為微賤之物，而“中孚”之德皆能及之?？梢酝葡耄藭r隱居太行的徐彥伯未嘗不是以“豚魚”自比，對薛元超之舉薦，自然是感恩得宜于君子德化，同時，也對脫離微賤的機遇充滿期待。這也能解釋，為何作者在賦末道出對步入仕途的迫切期許——“愿一涉于龍門，接神仙之嘉會”。

至此，《汾水新船賦》的創(chuàng)作始末已漸趨明晰：薛元超受命出使巡察而舉薦善屬文的徐彥伯，徐彥伯為報償知遇之恩，作此賦贊頌薛元超安撫地方的施政功績。此賦當(dāng)作于薛元超儀鳳元年（676）十二月出使后，至遲不應(yīng)晚于徐彥伯初入仕途即任永壽尉之時，加之賦文的時政性與題旨的時效性，賦作當(dāng)在儀鳳二年（677）至四年（679）間完成。徐彥伯被譽為“河?xùn)|三絕”之一[7]4201-4202，是作賦之后的事，但該賦文辭雅美，應(yīng)可代表徐彥伯早期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在撥開圍繞此賦疑云的同時，將其置入唐律賦的發(fā)展序列中審視，可得出以下啟示：

一是八字韻腳律賦出現(xiàn)的時間不應(yīng)估量過晚。徐彥伯《汾水新船賦》在李惲和闕名《五色卿云賦》、王勃《寒梧棲鳳賦》后，為現(xiàn)存第四早的律賦，也是現(xiàn)存第一篇八韻律賦。李賦和闕名賦以題為韻，王賦押四韻，徐賦押八韻，這些作品勾勒出高宗麟德至儀鳳近三十年間律賦用韻多樣性的特點。

二是韻腳的選用受初唐經(jīng)學(xué)一統(tǒng)影響至深。從《汾水新船賦》來看，賦韻之文取熔經(jīng)語，實為對賦題進行經(jīng)義上的闡釋，進而成為作品的副題，制約著正文的書寫。這應(yīng)與初唐經(jīng)學(xué)一統(tǒng)即唐高宗永徽四年（653）《五經(jīng)正義》的頒行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隨著時間的推移，科試律賦的限韻也逐漸吸納了此種擇韻方式。

三是唐初使職擢拔后進文士，文士因之投獻賦作，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已帶有試賦特點，有唐一代制舉試賦可能發(fā)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