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聞宇
神,指神話或宗教中超自然能力的萬類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主宰者。而杜甫“下筆如有神”的“神”字,卻是深深地隱伏在中國的漢字里,而且與人們的社會生活脈脈相通,息息相關。
例如“情”字,在友情、親情、愛情里就變化萬端,摸不著底。
親朋、同事、夫妻,相互間的距離尺度難于把握,處世之術,常困于此。太遠情分淡,過近無摯友。夫妻離異,兄弟反目,同事翻臉,戰(zhàn)友分手,十分常見。誤認朋友,形成巨大的陷阱;誤會婚姻,致成焦心的糾紛,都在證明著人性、人情、人際關系是何等的復雜、微妙。
再比如“洞房”二字。俗世稱新婚第一晚為入“洞房”,這“洞房”二字,神秘莫測,難于細究。對于初涉愛河的少女而言,專注地凝視愛情之際,總以為新婚“洞房”是個溫馨、和美、幸福的所在,彼時壓根兒就不可能懂得“近切起煩,密久生厭”的人性里的縱深含義。一旦進入,才迅速發(fā)覺這其實是個很復雜的無邊、無底的洞。從前尋短見的女性,個別的就出現于新婚之后。漢字文辭含義之復雜、深邃,于“洞房”可窺一斑。
“太平”二字是常見用語。醫(yī)院里的停尸房卻稱為“太平間”。人去世了,“親戚或余悲”之外,一切病痛、折騰都迅即平息,無論生者、死者,雙方解脫,俱歸于平靜,這“太平間”的名兒是多么的貼切、雅致。至于節(jié)假日娛樂場合的文字游戲,饒有風趣的巧妙字謎就更多了?!耙豢谝У襞N舶汀?,請打一字。眾人死活猜不來,可有人就能猜出是個“告”字。
還有,“大”字與“一點”之間的位置變動———
太陽隠沒,蜀犬吠之。太陽無聲而經天,因為大字將那“一點”藏掖于下;蜀犬狂吠而失態(tài),則是將那“一點”扛于大字肩頭了。小小“一點”,上下迥異,關乎人生的修養(yǎng)大計,可為驕狂者戒。
“大小”二字,人們使用得非常熱絡,過于熱絡,有時會導致名實脫節(jié),或者是其間含義微妙地形成異化。這里試舉二例:
小說前加一“小”,為小小說;散文前加一“大”,成大散文。多年過去了,小說里之長篇越印越多,大散文則沒甚情況。至于大師、大家、大詩人,“大”字滿天飛,大名火熱,卻鬧不清其人到底有什么作品。無論多么優(yōu)秀的精英,如果太自私,對社會、對人生沒有感情,只擅長炒作一個“大”字,其人生價值終究會怎么樣呢?
再說“丈夫”,本指成年男子或女子的配偶,可在前邊加一個“大”字,當即就跨界升華而成為懷大志、有氣節(jié)、敢作敢為的巍然形象了。大千世界,男兒如恒河之沙,世間的大丈夫,卻只能是大浪淘沙的結果?!皯z子如何不丈夫”,無疑指的是大丈夫了,魯迅先生省去“大”字,是深切地期望大丈夫一天天地能多起來。
上面這些日常生活里習見的例子,足證漢字在運籌組合中的精妙與神奇———這是典型的中國特色。然而,這些與杜甫所說的“神”字,卻是判若云泥,遠非一回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才是筆落驚風雨的“通神”文字。
“下筆如有神”,其前提是“讀書破萬卷”,如果不讀書,或者是粗記姓名,大而化之,現實生活里會鬧出許多笑話的。
30年前,我認識一位大名“單丕艮”(shanpigen)的山東老作家,人挺好的。有一天他去醫(yī)院看病,坐在門口候診。等候良久,一個年輕護士出門叫號:“單(dan)不良!單不良!……單、不、良!誰個叫單不良?”單丕艮想了想,趕忙起身答應。女護士很生氣地訓斥他:“你這人咋啦?坐在眼前就是不答聲,耳朵這樣差勁!”單丕艮連連致歉。老作家是文化人,遇見一個年輕氣盛又文化淺的,只好這樣將就。
目下傳媒發(fā)達,印刷便捷,書城越開越大,書籍也越來越多,“讀書破萬卷”的人,卻是越來越少了。詩圣杜甫所謂的漢字“通神”,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尋覓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