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2018年10月30日下午,金庸先生在香港逝世,享年94歲。我悲痛不已,因為我是金庸先生的讀者,更與金庸先生有過幾面之緣。
金庸的一生,跨越兩個世紀,往來于海峽兩岸,穿梭于筆墨與歷史現(xiàn)實的風云激蕩間,他辦報紙,寫評論,拍電影,寫小說,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晚年參與香港回歸立法,舌戰(zhàn)群儒,受聘于大學,傳道授業(yè)……無不體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的淑世精神、家國情懷。
如今,我回憶起1999年秋天我與他相處的那些日子,似更令人夢縈魂牽,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說,真猶如電影一幕幕映現(xiàn)于我的心底。
乍見先生,中等身材,胖瘦適度,面色白嫩紅潤,精神矍鑠,戴一副寬邊眼鏡——全然是一副儒雅書生風度。我打趣地對他說:“查先生,人家稱你為俠圣,可哪有一絲俠士之氣?”他聽我這失禮的問話,反而開懷說:“哪有俠氣,我是一介文人書生?。 ?/p>
那日中午用餐,我們大家談的話題廣泛而輕松。比如他講了康熙年間因一部《明書輯略》之書,而醞造了一大冤案,而其先祖查繼祖也被卷入,還有海寧姓范的一家族也被卷入進去。他又說:“我的《鹿鼎記》一開首就寫到了南潯,但在寫此書時,我卻從未曾到過這里,這次我抽在浙大任教之余,特地來為此尋根?!?/p>
的確,金庸的武俠小說中,他自己最喜歡最得意之作是《鹿鼎記》。《鹿鼎記》同時也作為金庸的封筆之作,是對其個人武俠小說的一個完美總結(jié)?!堵苟τ洝穭?chuàng)作于1969年到1972年,與金庸以往的武俠小說風格大大不同。其一反傳統(tǒng)武俠小說以武功為主以英雄為主的格局, 主角是一個武功低微的市井混混,無真才實學,因精于人事關系而一路飛黃騰達。小說以主人公韋小寶的視角為敘事視角,借韋小寶的種種奇險經(jīng)歷折射世間百態(tài)。
金庸在《鹿鼎記》的后記中說道:“《鹿鼎記》已經(jīng)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鹿鼎記》將江湖武俠故事納入歷史發(fā)展的框架中,將武俠小說歷史化, 將歷史傳奇化?!堵苟τ洝分械臍v史是已經(jīng)傳奇化了的歷史,在野史與正史的穿插交錯中建構文本的時間節(jié)點,形成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模糊了歷史的界線。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切入角度去理解文本,即金庸對歷史的看法。
而在我們聊天之后,我就陪他與夫人去尋根。翻閱《鹿鼎秘》第一頁,一開頭便如此描繪: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zhí)刀槍,押著七輛囚車,沖風冒寒,向北而行。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jiān)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老者,兩個是中年人。后面四輛囚車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著個女嬰,女嬰啼哭不休。
這就是1663年(康熙二年)莊廷龍史案當年由罷出的歸安知縣吳之榮所發(fā)動。僅此一案便有數(shù)百人充軍、入囚、橫死刀下,一如金庸《鹿鼎記》開頭所寫場景。金庸雖寫下了這部書,但從《鹿鼎記》出版后幾十年間,卻從未去過那使他產(chǎn)生靈感之源的地方。
那日下午,我們一行,就陪金庸和夫人便開始“尋根”活動。我們邊走,他喃喃自語起《鹿鼎記》中寫到的內(nèi)容:
湖州府有一南潯鎮(zhèn),雖是一個鎮(zhèn),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zhèn)上富戶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中有一家姓莊。其時莊家的富戶叫莊允城,生有數(shù)子,長子名叫廷隴,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jié)交。到得順治年間,莊廷隴因讀書過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yī),無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歡……
這說明金庸在寫這部他封筆之作時,清代康熙時發(fā)生的《莊氏史案》的歷史、地理、人物等早了然于胸中了。
那天下午氣候還熱,金庸一邊喝礦泉水,潤潤喉后,又慢慢踱步至古鎮(zhèn)北柵,不感疲勞,還對我說“要看看當年的‘柵莊橋”(又說“殺莊橋”)。這里正是當年《莊氏史案》的發(fā)生地,也便是金庸《鹿鼎記》開首寫到的充軍、入囚、橫死刀下之地。
金庸沿北柵小河,踏百間樓青石板路,站立在300多年前的橋上,憑欄遠眺,水光一色,此時他一變?nèi)逖艜?,那刻的神態(tài),眼睛,手勢,似乎成了一位俠客,成了《笑傲江湖》中的主人公令狐沖——非儒、非道、非佛乃至非俠。我只見金庸取下了眼鏡,雙頰似有點動,眼中也濕潤起來,在那小橋上呆呆地立著,令我們一行愕然、蕭索,無人開口說話。這一刻,所有人似沉浸在幾百年前的歷史中。
突然,金庸快步走過橋去轉(zhuǎn)了灣往百間樓下走去,又開始慢慢言語并對我說:
南潯“莊氏史案”發(fā)生時,我先祖查繼佐(字伊璜)也卷入此案,海寧還有一位叫范驤(字文白),也同時卷入。后因逢康熙初年兩廣提督吳六奇救免。這已經(jīng)是300多年前的歷史舊事了。我寫《鹿鼎記》距今三十多年,我是查家后代,我總夢寐以求要來勘踏“莊氏史案”的發(fā)生地。這文字獄死了一百多人呢。
金庸那年已是76歲,為使他不再沉侵在那300多年前發(fā)生的那銘心的悲情中,同行人提議去小蓮莊“小姐樓”(東升閣)聊天喝茶。當他觀看完了那九龍金扁,坐上九龍下的大長座,咔嚓一聲,我為金庸先生終留下既莊重又珍貴的一影。
當我們拍完照時,我看到是金庸一臉嚴肅的神情??赡芩衷谙胨遣糠夤P之《鹿鼎記》了。有人論述,“在金庸小說浪漫主義的華彩外衣之下,對現(xiàn)實的關注與批判隨處可見。從《書劍恩仇錄》到《笑傲江湖》,金庸對禮教的虛偽、人性的丑惡、封建現(xiàn)實的不堪,進行了無情的暴露和鞭撻。而《鹿鼎記》對現(xiàn)實的觀照,更是一大重要特點?!薄皩懽鳌堵苟τ洝窌r,便有意融入他的政治取向和現(xiàn)實關懷,加重了批判力度?!?/p>
我至今難于判斷,他在清末宣統(tǒng)欽書的《承先睦族》,那龐大的金龍匾額前坐定的一影,是帶著什么心情,是懷念他祖上多代進士及第、在清皇面前走動的榮光,還是另一番愁緒,使他心底波瀾疊起……
也許,他在宣統(tǒng)帝元年欽旨的《承先睦族》匾額前,另有一種沉思,些許勾引起金庸一段查氏家族的“名門家世”的歷史長河之感。這也是歷史與現(xiàn)實復雜的兩面,是矛盾正反的悖論。
其實,清代海寧的大名人中,最著名的恰是海寧查家。其中佼佼者,當然是清代大詩人查慎行及弟查嗣庭。查慎行算得上是清初最有成就的詩人之一。其《游道場山》。那些詩韻至今還在大家心中涌動:
菰城浸藪澤,白塔雙云表。
浮氣蕩一州,湖波白渺渺。
我來久徘徊,愛此呤風筿。
春深花淡淡,日暮云裊裊。
次日清晨,金庸夫婦在湖州元代書畫大家趙孟曾居住過的別業(yè)——蓮花莊公園一游。秋日的蓮花莊,綠樹掩映,空氣新鮮,格外幽靜。金庸與夫人同坐在荷花池畔賞花,他們時而平眺別業(yè)景色,時而雙雙談笑打趣,對公園中的那座“管樓”(即趙孟和管仲姬居住處)情有獨鐘,猶如夫妻雙雙把家還,金庸挽著她夫人的手,低吟著:“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呀……”大俠的浪漫情趣,逗得我們眾多旁人大笑起來。
如今,這一切談笑,將成為一段歷史一段緣份,金庸已離開了我們,回憶起那段18年前,正是這么個秋天,我與他一起談文論史之情景,其人其誼,彌足珍貴。
(作者系民間藏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