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瓊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莎士比亞研究理論化趨勢日益顯現,盡管人們對此趨勢尚莫衷一是,但理論莎評的出現的確在事實上對應了文學研究在學科交叉和多元視角下的發(fā)展態(tài)勢。亞登書局的莎士比亞理論系列(Arden Shakespeare and Theory)聚焦21世紀初以來批評理論的發(fā)展趨勢,從諸多理論視角關注莎士比亞作品,已出的9種涉及經濟學、心理分析、文化唯物主義、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電影批評、生態(tài)批評、生態(tài)女性主義等,計劃中還有后人本主義、當下主義等。每一部作品均由一位或兩位學者撰寫,針對性強,內容結構關聯緊密,行文風格統(tǒng)一,給當下的莎學研究帶來了不同理論視域下的啟發(fā)。
作為跨學科特征比較明顯的莎評理論,經濟學莎評自有其獨特的意義和成就。經濟學幾乎遍及人們的衣食住行等細節(jié)和生存思索,加之近一二十年來,文學經濟學已全面登場①,莎士比亞與經濟理論的相互關系自然會引發(fā)學者關注,霍克斯的《莎士比亞與經濟理論》②正好為經濟學視域下重讀莎士比亞劇作提供了新的視角。
經濟學元素滲透于人們的生活之中而不可或缺。事實上,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各種經濟利益關系,劇中人物對于金錢和價值的觀念,以及由此而起的心思和行為等,在傳統(tǒng)的研究中也多有涉及,不過《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一書在梳理經濟概念、經濟語境分析、作品案例解讀等方面,系統(tǒng)綜合地分析了莎士比亞在其創(chuàng)作內外的經濟觀察、考量和思索。此書在經典戲劇大師莎士比亞的偉大形象背后,揭開了莎翁身為地主和劇場生意人的經濟身份,稱其具有“資產階級不斷向上攀登的發(fā)展動力,又在意識形態(tài)上對封建主義無比忠誠?!雹?/p>
作為戲劇家的莎士比亞在對歷史、政治、社會生活的觀察和反思上具有天才的敏銳和細致,他生活的時代經歷著各種經濟轉型和重大變化,封建生活形態(tài)不斷遭遇新興的資本和市場沖擊甚至破壞,而當時的人們也逐漸意識到生活中的一切,甚至包括個人的生命,都具有交換價值,能夠成為商品,進入商品化進程。莎士比亞當然不會忽略當時這種新經濟語境下社會、心理、美學、倫理等方面的微妙變化,而他通過作品來進行的經濟把脈,必然成為當下文學與經濟理論研究的重要案例。
《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的作者霍克斯(David Hawkes)現任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英語系教授,是國際知名的莎士比亞學者,多年致力于莎士比亞與經濟學領域的學術研究,此前還發(fā)表過諸如《市場的偶像:英國文學(1580-1680)中的偶像崇拜和商品拜物》(IdolsoftheMarketplace:IdolatryandCommodityFetishisminEnglishLiterature,1580-1680, 2001)和《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高利貸文化》(TheCultureofUsuryinRenaissanceEngland, 2011)等專著?;趯ι勘葋啎r期的經濟發(fā)展狀況和經濟理論的豐富知識學養(yǎng),霍克斯的這部專著《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也必然會為讀者拓展關于莎士比亞研究的視域,帶來不同角度的思考和洞察。
《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從關于經濟學的關鍵詞這個看似微小的視角切入,從詮釋概念的變化分析出經濟的轉變,并通過莎士比亞生活時代的社會語境、莎劇細節(jié)、作品影響等分析,全面而深入地揭示了莎士比亞與經濟學的關系,尤其是將莎劇放在當時的政治、社會、經濟發(fā)展的語境中,從而論述經濟因素對于莎劇創(chuàng)作的意義,為莎學研究拓展了新的視野。
首先,《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宏大建構的基石就是“經濟”(economy),其希臘詞根是oikos,原意指的就是“家庭”(household)。因而被我們稱為“經濟學”(economics)一詞最初的意思就是“貴族家庭的資產”。④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活的發(fā)展,古希臘人漸漸地難以確鑿而精準地區(qū)分或統(tǒng)一越發(fā)多樣的家庭共同財產,它們逐漸滲入和遍布生產和貿易的各個過程和環(huán)節(jié)。盡管當時這樣的含混并沒有給希臘人帶來太大的困難,因為各種資產元素在“家庭資產”(economics)與“理財學”(chrematistics)上的區(qū)分還是比較明確的,后者更具有專門性。因而,前者被希臘人用來表示物品的使用價值,主要包括如何實現和利用資產的使用價值,后者則針對交換價值,即以貨幣為目的的交換價值的實現。因此,作者在此著重強調:“真是自相矛盾啊,我們今天稱為‘經濟學’的概念,在當時的希臘人那里被稱為‘理財學’?!雹?/p>
梳理這個概念十分必然,理財學關乎將物質自身的使用價值轉化為具有象征意義的、人為的交換價值。在希臘人眼里,這種理財的實現在當時主要是與奴隸買賣直接相關,因而此概念自身缺乏高貴性。由此看,經濟學概念在其最初的形成中,古希臘人的理解與當今的經濟學家們的想法大相徑庭,從古希臘人的視角看,實現交換價值的貨幣服務于更高的目的,即為人們提供滋養(yǎng)心靈的休閑時光,修心才是人的最終目的。但是現代的金融理財和經濟學概念與修身養(yǎng)性等藝術美學涇渭分明,彼此范疇客觀明晰,并無錯綜關聯,若是在古希臘人看來,則體現了一種“墮落的、物質的,尤其是卑屈奴性的世界觀?!雹?/p>
這種觀念的差異,尤其是對物品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辨識,對于價值類型的區(qū)分,當然會反映在各個歷史發(fā)展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在16世紀之前,人們將理財學視為實現經濟價值的更高目的,亞里士多德將其目的指向美學高度,區(qū)分了以賺錢為目的的、低級的理財技藝,以及更高的、具有自身目的的藝術??傮w而言,現代主義之前,藝術家們對商業(yè)利益和考量帶著某種積習已久的輕蔑態(tài)度。據書中所言,馬克思的美學和經濟學觀念就傳承自亞里士多德,他完全贊同以自身為目的的藝術觀:“作家從不認為其作品帶有某種目的,它們就是目的自身。”⑦
有趣的是,《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從馬克思與莎士比亞影響的關系揭開了莎士比亞與經濟學的關聯。馬克思熱愛莎士比亞,熟讀莎翁作品,不僅受到其深遠影響,還頻頻以其作品為例證來建構他自己的經濟學理論。可偏偏矛盾的是,莎士比亞并未遵循美學輕慢商業(yè)的傳統(tǒng)。他一生中不斷為金錢所迫,甚至為金錢驅動而創(chuàng)作,并且十分關注其作品的市場效應和戲劇的賣座率。書中提到的鮮明例證就包括我們熟悉的作品,如《麥克白》中女巫戲份的增加和渲染,還有《溫莎的風流娘們》就是專為觀眾喜愛的福斯塔夫形象而特意創(chuàng)作的,劇本的主要推動力就是賣座和商業(yè)利益考慮。這樣的利益驅動在莎劇創(chuàng)作中無處不在,尤其是身為劇團經營者之一的劇作家,理財是必然考慮因素,因而經濟利益與戲劇美學并行不悖的原則才是莎士比亞的生存之道。在此,傳統(tǒng)觀念中藝術的自足目的,不計商業(yè)利益的純粹,在莎士比亞身上形成悖論,但這種矛盾恰恰也是莎劇被當時以及之后各個歷史時期的英國觀眾喜聞樂見的重要原因之一。
莎士比亞的時代,使用價值向交換價值的經濟學轉變日益深入,特別是曾經被人們視為不可能商品化的三樣東西,即土地、勞動力、金錢的商品化趨勢,強烈左右著人們的認知。土地的商品化意味著人類外部生存環(huán)境的商業(yè)變數,勞動力的交換價值更是動搖了個體生命的自足和高貴性。隨著土地和勞動力的商業(yè)價值確立,人性的經濟異化就加速了,傳統(tǒng)理解中的個人獨特性漸漸被市場的商業(yè)價值取代。人類的生存悄然演變?yōu)樯唐坊^程,而人性對于市場規(guī)律的臣服也在本質上改變著人們的世界觀。莎士比亞觀察和見證了這一變化,也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展現著這種不可逆轉的市場化進程,傳統(tǒng)財產觀念的改變固然令人悵然憂慮,可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性締造著這樣的無奈。
對這一轉變的洞悉和把握,以及詳盡的分析,也是全書的基石之一。在進一步了解莎士比亞與經濟學的關系之前,我們必須認識到,今天的經濟學概念與莎士比亞時代之前的傳統(tǒng)理解截然不同,它已經從具有主體性的使用價值轉變?yōu)榭腕w性的交換價值,具有財富增值和理財目的。由此,人們的世界觀也隨之改變,從之前注重事物本質的定性方式,轉化為注重事物之間價值關系的定量方式。在這個前提下,作者得出了這樣的關鍵性結論:“今天我們喜愛莎士比亞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他對于這個歷史轉變具有非凡的洞察力?!雹嘁驗?,經濟上的觀念變化,對應的是人們對于生存的認識改變:古代和中世紀社會,人們將經濟與道德倫理、政治、美學等視為密不可分的整體;而到了16和17世紀,經濟范疇縮小限定在貨幣、利益、信用、債務的財政系統(tǒng)中,自成一體,追求財富不再與提升道德捆綁,無論是人還是物品,都具有成為交換客體的功能,其價值可以被貨幣數額衡量,人類社會因此步入了符號世界,其價值越來越被其表征,而非物質本性所決定。
《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的基本立題就在于此:從經濟學演變的視角看,莎士比亞的核心意義就是他身為見證經濟社會變化的一員,以其敏銳、犀利、精準的目光和戲劇手法,通過劇作家的身份,創(chuàng)作并記錄了這栩栩如生的過程,同時也參與了經濟結構的形成。
莎士比亞生活在現代經濟學誕生的歷史時期,也是“政治經濟學”概念的形成和初始階段的積極參與者和見證者,其影響力恐怕英語作家中鮮有人能比肩。莎士比亞也是大量英語詞匯的創(chuàng)造者,甚至有不少經濟學詞匯出自莎翁之手,直至今日人們依然在使用。
值得關注和反思的是,莎士比亞的戲劇在創(chuàng)作和誕生之初,其本質就是商品,是為了市場交換價值的目的而生產的。劇作家從大量早已存在的傳說、故事、史料等戲劇原材料中進行挑選和改編,創(chuàng)作出符合市場需求的作品,即使是歷史劇都根植于休閑文化消費和敘述商品的本性,在很大程度上要考慮觀眾,包括底層文化消費觀眾的喜好。也正是因為莎士比亞對于普通民眾的關注,無論是底層社會等級的觀眾,還是戲劇作品中的普通老百姓,其階層的邊緣性和次級性都引發(fā)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興趣。
馬克思是莎士比亞的忠實書迷,甚至視莎劇為圣經,熟讀并詳細了解劇中的每一個人物,并常常在自己的寫作中運用莎劇的典故。“馬克思與恩格斯坦言,莎士比亞對經濟問題的處理,經濟隱喻的巧妙運用,尤其是他那些瞬息萬變、敏感的經濟詞匯,對于他們的諸多理論有著深遠影響。”⑨在馬克思眼里,莎士比亞幾乎就是早期資本主義經濟學的權威。
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莎士比亞的批評態(tài)度相對保守,他對資本顛覆了曾經穩(wěn)固而傳統(tǒng)的階級關系表示不滿和哀傷,但是與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主義是自己的掘墓人的鮮明觀點大相徑庭。盡管如此,他們之間不乏共鳴,兩者都贊同亞里士多德反對交換價值的經濟觀,對其中的金錢貪欲、自私、唯利是圖等強烈抨擊。書中以《雅典的泰門》為例,揭示了金錢異化與腐蝕人性的負面影響,也反映了生活在市場經濟萌芽時期的莎士比亞對于金錢在社會中錯綜復雜關系的敏感把握。馬克思更是在其《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明確提出了莎士比亞通過泰門揭示了金錢的真正本質,其顯在的神性,即轉換一切價值的可塑性,以及卑劣性,即疏離、異化、瓦解人性的作用。正是在莎士比亞的詮釋基礎上,馬克思建立了自己的“商品化”理論,提出商品化就是將具有象征意義的交換價值凌駕于真實的使用價值之上,將工資作為對人性的系統(tǒng)和具體量化手段,并以此繼續(xù)影響了馬克思之后的諸多后現代理論家,如德勒茲(Gilles Deleuze)、德波(Guy Debord)、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齊澤克(Slavoj ?i?ek)等人。
盡管學界關于莎士比亞對經濟學的影響有著各種意見和觀點,但大都認為,他對于普遍人性的真實把握,在短暫多變的歷史社會語境中真實再現與捕捉人類的恒久共性,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誠然,19世紀中葉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強調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鮮明矛盾與對立;而在21世紀的歷史語境下,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差異并非涇渭分明:盡管資本和勞動力的矛盾依然存在,但資本在異化和表征性再現勞動力的同時不斷內化,體現資本與勞動力矛盾的階級斗爭隨著時間的推進甚至逐漸淡化,而個人的心理變化進程不斷彰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除了階級矛盾,心理的、倫理的、美學層面的矛盾越發(fā)復雜豐富。這些特性,莎劇從不缺失和落伍。當強調政治和階級矛盾的馬克思主義在文學批評領域式微,莎士比亞的影響,尤其是他激發(fā)馬克思進行政治經濟角度的思索,關注資本市場對于個體在價值觀、生活、審美、情感上的滲透,其更為重要的市場交換價值,始終體現著強大的生命力。由此而興起的“新經濟批評”(new economic criticism)正是通過其歷史主義的視角分析文學作品的歷史語境,以形式主義的范式審視經濟和語言的關系,提出:“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就是一種全新的、理財經濟的美學關聯物,而莎士比亞就是其中最深刻的分析者。”⑩
莎士比亞戲劇的超越性正是因為他在經濟的美學關聯物中體現了在資本增殖的追求過程中的道德性,當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評揭示其中的生產和階級關系時,新經濟批評則將語言視為交換載體,具有本質的經濟特征,而在經濟開始滲透人際關系的文藝復興時期,金錢作為衡量價值的唯一途徑,具有符號的功能。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曾經與宗教、美學、心理再現等界限分明的金錢符號,日益被學者視為對藝術創(chuàng)作具有強烈的決定性作用,而經濟的影響幾乎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認為使用價值才是真正的、實在的價值,這一價值觀貫穿了整個中世紀;然而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從市場的貨品交換和貿易開始,交換價值日漸占據價值的主要位置,從而改變了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莎士比亞恰好生活在這一價值觀念轉變的關鍵時期,他恰逢其時地給由此而生的社會與心理變化把脈。在莎士比亞生活的歷史時期,英國經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其中最關鍵的就是雇傭勞動的發(fā)展和普及,還有人們對于商品化理解的漸變。莎劇對情感商業(yè)化的道德批判和抵制,也反映了英國資本主義社會初期人們所遭遇的意識形態(tài)震動和困惑。
莎劇中自然充滿了可作經濟分析的生動案例。例如,在《威尼斯商人》中,放高利貸的猶太商人夏洛克對于安東尼的違約要求一磅肉償還,他的金融增值操作,對金錢交換價值、奴隸販賣和人力商業(yè)化的理解等,在莎翁筆下都與倫理、宗教、政治、美學、情感等息息相關,多角度揭示了當時歐洲經濟發(fā)展進程中人們的思想變化。按照霍克斯的觀點,莎劇讓人們看到了“現代經濟在概念和術語的邏輯架構上的逐步成型”,而我們并非僅僅將經濟學作為一種批評視角來研究莎士比亞,反而是莎士比亞通過作品在實證和運用著經濟理論。
從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下)中關于用金錢購買名聲、甚至將自己的痛風當作商品來獲得價值的“高論”來看,商品化的貶義和腐蝕性特征顯露崢嶸,交換價值似乎隱含著人性屈服于欲望的墮落,正如《約翰王》中的菲利普認為商品干擾人的理性,扭曲了人的意識,而通過交易獲取利益本質上是不道德的?!堆诺涞奶╅T》中的弄人甚至將放債的與做皮肉生意的相提并論進行嘲諷,而將商品交易和商人業(yè)務進行貶義批判的,在《無事生非》與《馴悍記》等作品中也不時出現。
莎士比亞還不斷以修辭比喻的方式使用經濟學和商業(yè)語匯,并擴展豐富了不少詞語。書中提到bawd(鴇母、娼主)一詞本意是pimp(男妓、皮條客),正是莎士比亞將其意義擴展為任何交易行為的中間人。他還給諸如commodity(商品)、commons(平民百姓)、price(價格)、dear(高價)等詞賦予了市場經濟語境下的意義。在莎士比亞寫戲謀生的年代,劇場和妓院共同被視為激發(fā)人聲色欲望的消費之地,戲劇生涯本身就是建立在市場交易的金錢利益之上,劇場就是人們能形象生動地領會交換價值的所在,金錢換來的是看似無形的娛樂享受,這已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物質使用價值。交換價值讓一切更具有流動性、自由性和象征性,而市場供需決定了相對價值,甚至是人際價值。《皆大歡喜》中,羅瑟琳對牧羊女菲比就婚姻戀愛中的個人價值進行了這番揶揄:“有買主的時候趕快賣去了吧;你可不是到處都有銷路的?!?(3.5.70)這種將個人商品化的表述,尤其是雇傭勞動的存在,揭示了當時人們在市場經濟發(fā)展過程中對個人價值的新認識,因為商品化讓人們從使用價值的關注漸漸轉向交換價值,而在價值衡量方式上,前者是定性比較,后者則是定量比較。
在《特洛伊羅斯和克萊西達》一劇中,莎士比亞就worth和value進行了經濟學角度的深入比較,提出前者是固有的、自然的、客觀的價值,而后者是相關的、主觀的價值,展現出了市場轉型時期社會的價值觀念變遷,尤其是心靈、思想層面感受的價值與客體的價值發(fā)生偏離,表象與實質分化。今天當我們研究這樣的作品時,也能從中看到海倫作為欲望的交易客體,其中的價值增值和轉化特性。在赫克托和特洛伊羅斯的對話中,涉及到海倫的交換價值是否值得損兵折將、犧牲多人來保衛(wèi),價值究竟是否取決于個人的意愿等,都反映了其中不無矛盾和困惑的價值反思,尤其是當相對客觀的經濟價值與情感或審美傾向彼此難辨,或是發(fā)生偏離時,當表象掩蓋實質時。時至今日,這些疑問和困惑依然會貫穿在當下的價值討論中。
表象掩蓋或扭曲實質的趨勢也同樣影響了莎士比亞時代的階層變化,即傳統(tǒng)的、世襲的貴族階級逐漸衰弱,脫胎于市場經濟的資產階級不斷興起。個體的定量化價值讓民主政治成為某種政治市場,民主選舉和輿論壓力由此具備了商業(yè)交易和價值交換的特征,這些變化在《科里奧蘭納斯》《裘利斯·愷撒》等作品中都有豐富生動的體現。更有甚者,量化價值還滲透在人們對于情感的認識和表達上,《李爾王》中道德情感在價值量化中遭到損傷、扭曲和玷污,老國王讓三個女兒各自表達對父王的忠孝敬愛,并以此衡量高下多少,可是主觀情感的客觀量化,金錢標的忠誠的價值取向,必然帶來感情本質的異化。不僅是《李爾王》,在其他的悲劇作品中,莎士比亞都提出了一個思辨主題:交換價值能否衡量主觀情感,后者能否客觀量化,而微觀的個體困惑是否適用于宏觀的國家政治?李爾王的主觀情感定量化直接導致了他封建王權的失落和政治秩序的瓦解。同樣,在《安東尼與克里奧帕特拉》中,當女主人公希望安東尼告知愛情的多少時,她的情感定量價值觀被對方批判為感情的喪失和墮落。劇作家屢屢通過定量情感的細節(jié),包括通過十四行詩的創(chuàng)作,來揭示這個重要的文化癥結,傾向于對情感的商品化進行批判和警示,一旦情感有了經濟學的商品買賣特征,就等同于虛假、膚淺與不忠誠。
在金錢和資本的力量崛起不斷改變人們認知的同時,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中還有不少涉及雇傭勞動、奴役和物化等經濟現象。劇中不同人物對于勞動力的雇傭關系的態(tài)度也各有差異,甚至成為階層區(qū)別的標記。封建社會的個人忠誠在商業(yè)利益下受到沖擊,不計得失的效忠、唯利是圖的人際利用,取之有道的付出與回報等等,不同的價值取向引發(fā)人們的思考。莎劇中不乏獲得勞動力報酬被視為粗俗、不道德行為的細節(jié),雇傭關系也被貴族階層輕視。劇作家不時對勞動力的交換價值予以道德上的討論與反思,其中可見馬克思所揭示的個人對于勞動的心理疏離。同樣,金錢的商品化體現在高利貸的合法性上,放債人通過占用交換價值從他人身上獲取利益,因此高利貸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另一種奴役人的形式。在《威尼斯商人》中,同樣以交換價值為生的安東尼奧和夏洛克,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后者將錢幣商品化,即將貨品交換的媒介再次變成交換的貨品,展現了一個更為龐大、復雜、多層次的經濟體系,而其中人物的沖突在本質上就是經濟觀念的差異與矛盾。其中夏洛克關于法律的咬文嚼字,他堅持的契約遵守,以及通過債務違約奴役個人生命的行為等,一直以來都被生活在不同經濟發(fā)展時期的人們進行視角不一的解讀。此外,《暴風雨》也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理想案例,從奴役和雇傭勞動力的異同中,揭示被異化的勞動力如何轉化為一種象征形式,受到占有者的操控;而這種奴役性思維,這種將主體性不斷轉化為金錢之客體的、象征的媒介的過程,早已超越了時空,至今依然是人們反思勞動和生存的重點。
《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還引用了著名莎學學者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評論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背景的一句話:“地位關系……在我們眼前逐漸轉型為財產關系?!痹谑袌鼋洕照槌墒斓内厔菹?,傳統(tǒng)的出生背景和血統(tǒng)關系的影響漸漸讓位于金錢關系,17世紀的英國社會正從本質主義走向對人際身份關系的重視,而莎劇的魅力正是在于它關注了這一變化過程中產生的復雜的經濟和心理現象。當財產從有形可見的物品,逐漸變成無形、表征的金融價值,經濟關系就具有了某種超自然的魔力。相應的,在倫理、語言符號、金融關系的多重交疊下,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正反映了這種本質與表象的疏離趨勢。身為語言天才,他不斷鑄造新詞,賦予各種詞匯表達不斷拓展的表征意義,例如在《辛白林》等作品中,他用與鑄幣相關的詞匯,如coining、stamped、coiner、counterfeit等詞匯來表示非婚生身份,并在交換價值的異化作用下審視道德和情感關系,尤其是《哈姆雷特》中王后對哈姆萊特所言“這是你腦中虛構的意象”(This is the very coinage of your brain. 3.4.139),這里的鑄幣coinage被表達為虛妄的想象,顯然與當時的經濟觀念密切相關,交換價值的媒介就是一種非自然的、超現實的、虛妄的影像,較之自然和現實物體,顯得虛假而低級,由此也可見莎士比亞對于金錢相對保守的批判態(tài)度和質疑,這也是他身處市場經濟發(fā)展早期的經濟觀念,其中的疑慮、矛盾、批評、反思等,對此后的社會人際和倫理價值,甚至對當下人們經濟生活的困惑,都富有啟發(fā)意義。
《莎士比亞和經濟理論》的經濟視角與社會背景分析,讓人們得以從不同的視野重新認識莎士比亞,尤其是對其文字表述與經濟發(fā)展的密切關系有了印象深刻的認識,對于莎翁所擅長的轉喻、象征、雙關等修辭進一步深入理解。本書作者基于文本細讀和歷史社會語境下的語言分析,讓我們再一次了解了莎士比亞對于當時經濟術語的敏銳洞察、深入理解和創(chuàng)造性運用,深感經濟關系對藝術創(chuàng)作無孔不入的滲透性影響,而藝術創(chuàng)作也對經濟生活有著能動的反作用力。
莎士比亞與經濟學理論的關系,從批評理論的角度進一步驗證了這一系列莎士比亞批評的關注焦點:對于文學文本進行反思與疑問,這是文學批評,而思考我們對文學文本應該提出怎樣的問題,什么角度的反思,這就是文學理論。理論一詞看似復雜、神秘,實則就是關注反思和質疑的視角,進行有系統(tǒng)、結構的詮釋。
霍克斯的經濟學批評理論誕生于后現代時期,為莎士比亞和早期的現代戲劇提供了一種視角,尤其是對新經濟批評予以關注,即追溯和梳理金錢和語言的關系,將兩者都視為再現和表征體系,以此為樞紐將經濟批評的不同視角和觀念綜合。尤其當經濟學的表征越發(fā)變得自主獨立,經濟學的“修辭性金融手段在本質上與語言符號(逐漸)難分彼此”,當經濟在交換越發(fā)甚于生產的語境下,這樣的視角就能補充并拓展傳統(tǒng)的文學和文化批評,予以人們不同的詮釋和理解,關注莎劇語言中的經濟因素,從經濟學視野重新解讀作品。最重要的是,全書給當下的莎學研究,包括文學批評提供了這樣一個富有啟示性的觀念,即在人類的整個經驗圖景中,經濟是不斷擴展、滲透、充斥的,而莎士比亞身為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的作家,見證并參與了商品化社會逐漸成熟,交換價值不斷生成的過程,超越時空地為人們提供了經濟和文學相互作用,不斷交織和深入的案例。
總之,莎士比亞為經濟社會中的人們揭示了兩個重要的心理啟示:其一,人之主體逐漸被物化和理解為客體。其二,具有再現和表征功能的媒體(如金錢)對主體的思維和客觀世界具有實際的影響和控制。上述兩點,可以總體概述為主體的客體化和客體的主體化過程,此過程同時發(fā)生,并行不悖。通過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我們領悟了人類和金錢相互主客體轉化的現象和進程,也深入觀察和了解了莎翁時代英國社會在心理、文化和社會上的變遷。
從更深遠廣闊的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來看,在亞里士多德時期,未被異化的勞動力不斷要挖掘開發(fā)個體的潛力,靈魂指引著人的行為符合真善美準則;而到了歐洲基督教文明時期,追求真善美成為獲得終極救贖的途徑,勞動的具體內容與倫理道德脫鉤,但是勞動的目的決定了勞動力的性質,因而哪怕是艱難困苦的勞動付出,也會因為其高尚的目標而變得神圣。然而,隨著物質生活的發(fā)展,美德漸漸受到各種外在和內在因素的挑戰(zhàn)與威脅,理性時常臣服于欲望的引誘與僭越。當市場經濟逐步發(fā)展,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的重要性發(fā)生逆轉后,人們的情感與行為的矛盾性與復雜性在經濟社會中不斷錯綜深入。資本的影響,拜物主義的萌芽,商品市場的繁榮,貧富差距的不斷擴大,債務與信用的伴生,貿易的發(fā)展,高利貸和金融衍生品的出現,賣淫和拉皮條的肉體生意讓人之物化更為徹底。莎劇創(chuàng)作、表演和莎士比亞時代的劇場究其根本并非單純的美學藝術事業(yè),更是市場經濟的產物,是商品化過程的重要影響因素,也是可以量化、交換、增值的文化商品。
因此,再深入一步,我們借助這樣的認知前提,甚至可以從經濟學視角反思莎學研究與批評,看到其參與社會經濟的本質意義,進而反思一點:當代的某些“文學批評”是否也在創(chuàng)造著“交換價值”,逐漸取代并異化著作品的“使用價值”?此為后話。
① 如:Linda Woodbridge ed.,MoneyandtheAgeofShakespeare:EssaysinNewEconomicCriticis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Michael Watts ed.,TheLiteraryBookofEconomics:IncludingReadingsfromLiteratureandDramaonEconomicConcepts,Issues,andThemes,Wilmington, DE: Intercollegiate Studies Inst. 2003; Matt Seybold & Michelle Chihara eds.,TheRoutledgeCompaniontoLiterature&Economics,London;New York:Routledge, 2018等等。
② David Hawkes,“Arden Shakespeare and Theory”,ShakespeareandEconomicTheory,Series editor: Evelyn Gajowski. London: Bloomsbury,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