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梁啟超所說的,“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本于仁”(1)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1頁。,因而,何以成仁,遂成為儒家極為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之一。從孔子開始,就試圖回答這一問題。其曰“克己復(fù)禮為仁”(《論語·顏淵》),意味著成仁需要遵守既定之禮義;又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意味著成仁需要推己而及人;而“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則體現(xiàn)出內(nèi)心抉擇對于成仁的重要性。與《論語》這種多面向的成仁思路不同,《孟子》的思路則相對集中。對孟子來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而《告子上》篇中則進一步認為“惻隱之心,仁也”。不論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是“仁之端”,還是被表述為仁本身,這都意味著“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因而成仁之道在于對“我固有”之善端的操存、擴充與培養(yǎng)。(2)如孟子說:“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上》)又如:“操則存,舍則亡?!?《孟子·告子上》)
荀子則不然。在他看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3)以下所引《荀子》只注篇名。,而“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性惡》),即人們善的行為是通過后天學習努力養(yǎng)成的。因此,對荀子而言,“仁”不過是一后天的德性,成“仁”之道實不足以訴諸“仁”本身,而是要通過相輔相成的兩條途徑:一是學習賢師傳授的禮義法度,二是身處忠信敬讓的良好環(huán)境,從而“身日進于仁義而不自知”(《性惡》)。環(huán)境潛移默化的影響自然是重要的,但對“禮”的主動學習,則更能體現(xiàn)個人為成就道德所做出的努力。本文即試圖在闡明荀子“仁”學特色之基礎(chǔ)上,進一步探討如何通過“學”來成就“仁”德,以期從“學”以成“仁”的角度,描繪出荀子的問學與成德之路。
雖然學界普遍認為,“禮”是荀子思想最為核心的內(nèi)容,但“仁”仍然是荀子十分關(guān)注的問題,在《荀子》一書中,“仁”字前后出現(xiàn)凡133次,盡管其于《荀子》文本中所占的比例要遠低于《孟子》與《論語》。與孔、孟一樣,荀子亦將“仁”視為人之美德,如愛人(4)如荀子說:“仁,愛也。”(《大略》)又曰:“仁者愛人?!?《議兵》)、恭敬(5)如荀子說:“仁者之思也恭?!?《解蔽》)又曰:“仁者必敬人?!?《臣道》)、忠信端愨(6)《臣道》篇:“若夫忠信端愨,而不害傷,則無接而不然,是仁人之質(zhì)也?!钡取H欢?,荀子筆下的“仁”并不只有這些通常意義下的美德,而有著更豐富的內(nèi)容。《荀子·大略》篇指出:
親親、故故、庸庸、勞勞,仁之殺也。
《中庸》稱“人者仁也,親親為大”,“親親”是仁德的重要部分。荀子“親親、故故”之說,顯然承襲了《中庸》“親親之殺”的說法。但荀子同時將“庸庸、勞勞”與“親親、故故”相提并論,認為“仁之殺”亦體現(xiàn)為對有功勞者對等之褒獎、報酬的差別(7)楊倞注:“庸,功也,庸庸、勞勞謂稱其功勞,以報其功勞。”見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91頁。,則顯然為“仁”賦予了新的意義。
孔子稱“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而荀子亦有類似表述:
貴賢,仁也;賤不肖,亦仁也。(《非十二子》)
這兩則材料看似相似,卻又有著相當不同的內(nèi)涵。對“好”、“惡”而言,其標準仍是美德,因此這與“仁”作為一種德性的性質(zhì)不沖突。但“貴”、“賤”則不只是道德評判,而是包含著地位、財富資源等等差等之分配,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已是“禮”所規(guī)定的范圍。荀子在《富國》篇中又說:
古者先王分割而等異之也,故使或美,或惡,或厚,或薄,或佚或樂,或劬或勞,非特以為淫泰夸麗之聲,將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順也。(《富國》)
所謂“分割”與“等異”,即是以“禮”來設(shè)置差等、劃分界限,而設(shè)置差等的目的,在于“明仁之文,通仁之順”。以字面義解之,即是彰顯“仁”的文理,使得“仁”能夠貫通有序。(8)久保愛引標注曰:“上下有章謂之文,不敢凌越謂之順?!币娡跆旌#骸盾髯有a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33頁。然而,我們不能不問的是,何以“仁”中含有需要被差等秩序所“明”與“順”的內(nèi)涵?楊倞注此處的“仁”為“仁人”(9)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79頁。,意謂“禮”能使仁人之“德”與“祿”相稱。不過,如此注釋似乎略顯偏頗,因為財物厚薄的分配,不僅與“仁人”有關(guān),與“先王”治下的所有人都息息相關(guān)。實際上,結(jié)合前文“庸庸、勞勞”以及“貴賢、賤不肖”這兩則材料,我們便不應(yīng)回避“仁”與差等秩序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仁”的內(nèi)涵不僅包括合理的分配財物報酬、貴賤位分,還包括分工分職角度的德能與工作相稱。對荀子而言,這種對人德位祿用之相稱的要求正是“禮”的規(guī)定:“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卤胤Q位,位必稱祿,祿必稱用,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jié)之,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shù)制之?!?《富國》)就此而言,荀子對“仁”的理解便離不開“禮”。在這一點上,荀子“推恩而不理,不成仁”的說法似乎更能說明問題,其曰:
仁有里,義有門;仁非其里而處之,非仁也;義非其門而由之,非義也。推恩而不理,不成仁。(《大略》)
依幾種常見的《荀子》注本,“仁有里”、“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中的“里”、“理”字,當以“禮”來闡釋。(10)楊倞注“里”為“里與門,皆謂禮也”;注“推恩而不理,不成仁”為“仁雖在推恩,而不得其理,則不成仁。謂若有父子之恩,而無嚴敬之義”。參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91頁。李滌生注“仁有里,義有門”為“言行仁有一定的處所(義),行義有一定的門路(禮)”,注“推恩而不理,不成仁”為“推恩(行仁)而不合乎義理,不能成就仁德”。參見李滌生:《荀子集解》,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9年,第606頁。樓宇烈注“里”、“門”為“比喻禮”;注“不理”為“不合理”。參見樓宇烈:《荀子新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538、539頁。由三家注釋,仁之理通常被認定為“禮”,即便李滌生以“義”為仁之里,但行義之門也指向“禮”。至于“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一句,三家以“嚴敬之義”、“義理”、“合理”釋“理”,但在荀子的視角下,合理合義的行為一定是被禮規(guī)定的。東方朔教授在《差等秩序與公道世界》書中指出,“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一句意謂仁心只有借禮才能獲得其社會歷史內(nèi)容的客觀規(guī)定性(11)東方朔:《差等秩序與公道世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5頁。,也就是說,只有在“禮”的規(guī)范下,“仁”才可能真正得以實現(xiàn)。而荀子“仁”與“禮”的密切關(guān)系也決定了荀子式成就仁德的方式:
不聞不見,則雖當,非仁也。(《儒效》)
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wù)邎蛩从頊酪?;得良友而友之,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身日進于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性惡》)
前一句的“聞”、“見”所學到的內(nèi)容當為“禮”,即如果不是在學禮之后做出的行為,即便行為本身是適當?shù)模膊荒芩闶亲龅搅恕叭省?。后一句的“聞”、“見”則是指賢師所教的先王之道、良友的忠信敬讓之行,這對荀子而言也屬廣義的“禮”。也就是說,想要了解“仁”,荀子不認為可以如孟子那樣直接去體認或存養(yǎng)“仁”本身,而是必須通過相輔相成的兩個路徑:一是學習賢師傳授的禮義法度,二是身處忠信敬讓的好環(huán)境從而養(yǎng)成合禮的好習慣,從而“身日進于仁義而不自知”。有鑒于此,徐復(fù)觀、柯雄文等學者以“知識”來描述荀子的“仁”,也確有其合理性。(12)徐復(fù)觀認為,荀子雖然不斷提到仁義,卻是偏重于經(jīng)驗主義,把仁作為客觀知識,這與孔子的仁,始終是格格不入的。見徐復(fù)觀:《中國人性史論(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27頁??滦畚囊惨詢?yōu)秀善良的“知識”來描述荀子的“仁”。見克萊恩·艾文賀編:《荀子思想中的德性、人性與道德主體》,陳光連譯,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7頁。于是我們可以做這樣一個似乎相當不同于孔、孟的推斷:荀子提倡的“仁”,必須依靠后天的培養(yǎng),且培養(yǎng)仁德必須要借助“禮”。需要指出的是,雖然荀子在這里說“不自知”,但這只是對自己是否進于仁義的“不自知”,而并不是對師友之“賢”“良”與否、所習之道的正確與否的“不自知”。相反,如果我們認為荀子這里對如何成“仁”的描述是有效的,那么人們就必須對什么是應(yīng)當學習、效仿的內(nèi)容有明確的認知(13)考慮到此時的人們并不是有道德之人,那么這個認知應(yīng)當來源于外在的強制教育。,不然他們將無從判斷自己是否已經(jīng)聞、見,進而無法判斷是不是做到了“仁”。事實上,“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之說,業(yè)已強調(diào)行動者應(yīng)當有意識地要求其行為要合“理”(即合禮),這也就意味著荀子所謂的“仁”,是通過有意識的、主動的培養(yǎng)而獲得的。
如前所述,對荀子而言,成就“仁”德,須通過兩個相輔相成的途徑:一是學習賢師傳授的禮義法度,二是身處一個忠信敬讓的良好環(huán)境。荀子十分重視良好環(huán)境對于成“仁”的重要性。《勸學》篇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zhì)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便是強調(diào)環(huán)境對人的極大影響力。因此,荀子希望成就道德的君子要謹慎地選擇所處的環(huán)境,即“居必擇鄉(xiāng),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勸學》)。環(huán)境對人的改變,在于人們會不自覺地模仿所處環(huán)境中其他人的行為方式,因所習風俗的日積月累而化性,即所謂“習俗移志,安久移質(zhì)”(14)楊倞注“習俗”為“所習風俗”,王天海注為“風俗習慣”,見王天海:《荀子校釋》,第140頁。(《儒效》)。在荀子看來,習俗對人長時間的影響,會使人的本性被潤物細無聲的得到改變,從而“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儒效》)。
不過,一個忠信敬讓的良好環(huán)境固然重要,但人在其中畢竟是以被動且“不自知”的方式被改變。更重要的是,對荀子而言,成“仁”的行為必須是行為主體有意識的活動,而不是“不自知”的結(jié)果。因此,與被動接受環(huán)境影響相比,荀子更重視的是人們?nèi)绾瓮ㄟ^主動學習的方式來成就道德。荀子對“學”極為看重,《荀子》首篇《勸學》幾乎全部內(nèi)容都是圍繞“學”而展開。(15)在劉向和楊倞分別整理、排序的兩版《荀子》中,《勸學》都被排列在第一篇的位置,足見在后世荀子研究者心目中“學”的重要地位。關(guān)于《勸學》篇論“學”之疏解,可參見楊國榮:《學以成人——〈荀子·勸學〉札記》,《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7期?!秳駥W》篇提到,“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即學問的目的便是修身、成就道德。除了相對集中討論“學”的《勸學》篇外,《荀子》中還有超過三分之二與“學”相關(guān)的文本散落在另外的十七篇中。(16)據(jù)筆者的統(tǒng)計,在《荀子》中除用作篇名外,“學”字共出現(xiàn)90次,其中22次出現(xiàn)在《勸學》篇中。通過對這些文本整理與分析,我們即可窺見荀子治學以成就道德之全貌。
依荀子之意,人們所學的核心內(nèi)容應(yīng)當是禮,但想要達到好的學習效果,首先需要有合適的老師。在《修身》篇中,荀子說:“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庇终f:“夫師,以身為正儀,而貴自安者也?!崩蠋熆梢浴罢Y”,地位不可謂不高。所謂“師者所以正禮”,李滌生注為“沒有老師我怎知道禮是真理”(17)李滌生:《荀子集釋》,第34頁。,即老師可以解釋禮,使得學者能夠理解、信服。同時,老師還“以身為正儀”,即師者通過以身作則躬親行禮、安于行禮,弟子則自然會安心效仿之。(18)“夫師,以身為正儀,而貴自安者也”一句,楊倞注為“效師之禮法,以為正儀,如性之所安,斯為貴也”;久保愛注曰:“師者躬親行禮,以為正儀而貴,弟子自安之也。”楊倞注、久保愛注均見李滌生:《荀子校釋》,第74頁。楊注強調(diào)老師安于行禮,更合文本原意,但老師以身作則的效果該是弟子也能夠自安,因此久保愛注也有其道理。是以荀子認為,最有效的學習方式莫過于跟從老師:
學之經(jīng)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勸學》)
學莫便乎近其人?!抖Y》《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于世矣。(《勸學》)
所謂“好其人”、“近其人”,即是親近師長?!抖Y》、《樂》、《詩》、《書》、《春秋》這些典籍各有特色,但學起來又各有不便之處,是以荀子認為,唯有跟從老師學習才是最方便有效的求學法門,才能夠幫助學者周便世間之理。進而荀子認為,學習還需要專心一志:
伏術(shù)為學,專心一志。(《性惡》)
君子壹教,弟子壹學,亟成。(《大略》)
楊倞注“壹”為“專壹”(19)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09頁。,亦即“專心一志”。那么,這所“一”者是什么呢?荀子說:
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勸學》)
所謂“一仁義”,楊倞注謂“造次不離,他術(shù)不能亂也”(20)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8頁。。在荀子看來,學者應(yīng)專一于學習與仁義相關(guān)的學問,而不為其他學術(shù)所亂。如果所學與仁義一出一入,那么就泯然是未曾問學的普通人了。
就學習的具體內(nèi)容而言,專一于仁義,就是要專心于學習儒家經(jīng)典。《勸學》篇說: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
學問之術(shù)始于誦經(jīng),終于讀禮,這也與《論語》中“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顏淵》)的進學思路相一致。禮之于荀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上一節(jié)也指出了荀子之仁德也與禮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荀子將“誦經(jīng)”與“讀禮”相對,“經(jīng)”當指的是《詩》、《書》之類的儒家典籍。此處《詩》、《書》作為治學之路的一個起始環(huán)節(jié),自然應(yīng)當是必要的。然而,為什么必須是《詩》、《書》等經(jīng)典作為學問之始,荀子并未作進一步的說明?!蹲髠鳌废骞吣暧小霸娨匝灾尽钡恼f法,《荀子》則說:“將論志意,比類文學邪?”(《非相》)這樣看來,《詩》、《書》或“文學”便與“志”聯(lián)系了起來。學問是“至乎沒而后止”的長久工夫,沒有足夠的“志”是不足為學的。荀子認為學者應(yīng)當立志學成圣人,至少,如果沒有成為“士”的志意,就不應(yīng)當繼續(xù)問學。他說:
匹夫問學,不及為士,則不教也。(《儒效》)
故學者,固學為圣人也,非特學無方之民也。(《禮論》)
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圣王。(《解蔽》)
學者如果要立成圣之志,首先需要了解圣王的故事,從而產(chǎn)生出深切的孺慕之情,而《詩》、《書》之類的典籍,恰恰就能向?qū)W者傳達圣王的故事,以較為生動的方式傳播禮義之道?!渡袝分杏涊d了三代圣君賢相的嘉言懿行,而毛傳稱《詩經(jīng)》所含之意有“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21)鄭玄箋,孔穎達正義:《毛詩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頁。之功,即蘊含了先王所認同的教化習俗?;蛟S,在這個意義上,荀子認為對《詩》、《書》的學習可以幫助學者立成圣之志,而建立起學問的志意目標,應(yīng)是學問之初便要做的事情,故學“始于誦經(jīng)”。
“讀禮”與“誦經(jīng)”為學問之終始,似乎意味著這兩類經(jīng)典的地位不應(yīng)有別。然則在《儒效》篇中,荀子卻有“隆禮義而殺《詩》、《書》”之說,多少與此有些矛盾。殺是減殺,荀子既主張“誦經(jīng)”,又何以要降低《詩》、《書》的地位?王楷撰文指出,《詩》通過感興心志而作用于心性修養(yǎng),其意義不可謂不大。然而,心志的感興只具有個體性的性格,即內(nèi)在的主觀性。主觀性既然是內(nèi)在的,那么在究竟意義上就難以客觀化,因之不具有可普遍化性/可通約性的品格,而這在荀子看來則是一個根本性的缺陷。(22)王楷:《不學不成:工夫論視角下的荀子知識觀》,《社會科學》,2017年第9期。所以如若學者“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勸學》),則會“不免為陋儒而已”(《勸學》)。荀子思想確有注重客觀化的特性,但是,“隆禮義而殺《詩》、《書》”之說是否純?nèi)灰蛟谝饪陀^化而發(fā),在筆者看來似乎仍有商榷的余地。在《儒效》中,荀子說“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其中“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禮義而殺《詩》、《書》”的是“俗儒”,能夠“法后王,一制度,隆禮義而殺《詩》、《書》”的是“雅儒”,這似乎的確表明“隆禮義而殺《詩》、《書》”是適當?shù)?。但是,“雅儒”之上還有“大儒”,值得注意的是,荀子在描述大儒時,不再提及“隆禮義而殺《詩》、《書》”,而是說大儒能夠“法先王,統(tǒng)禮義,一制度;以淺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萬”。很顯然,荀子論“俗儒”與“雅儒”時,將“法后王”與“隆禮義而殺《詩》、《書》”關(guān)聯(lián),而論及“大儒”,卻說的是“法先王”,且“以淺持博,以古持今”中的“博”與“古”似乎也體現(xiàn)出《詩》、《書》的特點。推測文意,“大儒”似乎對《詩》、《書》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對荀子而言,“大儒”要比“雅儒”更近于仁義之道,因而荀子雖說“隆禮義而殺《詩》、《書》”,卻未見得認為《詩》、《書》具有“根本性缺陷”。荀子似乎只是強調(diào),在學問過程中,學《詩》、《書》不如直接學禮義來得更為有效。就其內(nèi)涵而言,《詩》、《書》并非不具有普遍性,他們與《禮》一樣都揭示了圣王的禮義之道,只不過相對而言,《詩》、《書》是以一種間接的方式去傳達圣人的禮義之道,故《勸學》篇說,“《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而禮則是“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所以道德之學應(yīng)當“至乎禮而止矣”。
荀子以“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為論學之次第,進一步說明了《荀子》所希望成就的仁義道德,是向外學習、后天養(yǎng)成的。荀子又說,“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勸學》)。也就是說,為學的目標,是始于為士,而終于為圣人。學問是長久的工夫,必須不斷積習,與生命相終始,最終“真積力久則入”,便是“學”的效驗。真即“誠”(23)楊倞注:“真,誠也。力,力行也?!币娡跸戎t:《荀子集解》,第11頁。,誠心積學并長久力行便能融入于所學。
“積”是荀子經(jīng)常使用的詞語,如《勸學》篇說,“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這些都強調(diào)了“積”的重要性。對荀子而言,所“積”的內(nèi)容不僅限于儒家經(jīng)典的學問,同時也包括德性的實踐,即荀子所說的“積禮義而為君子”(《儒效》)。荀子說:
積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俗移志,安久移質(zhì)。(《儒效》)
在荀子看來,我們本性中雖然沒有所“積”的合禮義的行為,但是我們可以通過后天之“積”而有之。荀子甚重“注錯習俗”,認為習以為俗的舉止習慣,能夠轉(zhuǎn)化人的意志與秉性氣質(zhì)?!稑s辱》篇稱,“君子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君子小人之分,便取決“注錯”之當否。
“積”是成就君子的手段,“真積力久則入”,則是積學的效果,其中“入”字頗有意味。持續(xù)不斷地“積”與“學”,則可以期于“入”。這里的“入”字語義并不明確,不過,楊國榮先生的解說對我們的理解頗具有啟發(fā)性。楊國榮認為,荀子以成圣為指向,所學所積的內(nèi)容最后化為個體的意識結(jié)構(gòu),融入到其精神形態(tài)之中,也就是說,“入”意味著真正內(nèi)化于人的意識結(jié)構(gòu)之中,化為人之內(nèi)在。(24)楊國榮:《學以成人——〈荀子·勸學〉札記》,《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7期。
“入”為融入,即所學內(nèi)容與我之本性渾然一體難以區(qū)分。人們可以學習禮義,是因為荀子已經(jīng)言明人具有認知的能力。(25)荀子曰:“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解蔽》)。雖然荀子之“仁”是一個后天的德性,但通過積學,荀子希望成就的仍然是一個與禮義融為一體的君子。然而,知識對于“我”來說畢竟是學習的對象,禮義之學為何可以“入”,荀子并未明示。然則所學者乃禮義,而《禮論》篇中提到“禮義文理之所以養(yǎng)情”,《儒效》篇又說“師法者,所得乎情”。禮義順乎人情,而人情乃人之天性,由此我們或可以推斷,學者若能夠做到“情安禮”(《修身》),那便是“真積力久則入”的完成。
荀子稱為學“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但更多的時候荀子將學者的成就分為“士”、“君子”與“圣人”三個層次:
彼學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儒效》)
故學者以圣王為師,案以圣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tǒng)類,以務(wù)象效其人。向是而務(wù),士也;類是而幾,君子也;知之,圣人也。(《解蔽》)
“士”是最低的層次,只要學者愿學、愿行,就可以稱得上“士”?!笆俊辈恍枰l(fā)自內(nèi)心的敦慕以及真正知道行為背后的道理,而“君子”則需要主動地敦慕與追求禮義之學。“圣人”的標準最高,不僅要敦慕與追求禮義之學,還需要貫通其背后的道理所在。與荀子區(qū)分“士”、“君子”與“圣人”相類似,荀子又有“士”、“士君子”與“明君子”的區(qū)分: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弊釉唬骸翱芍^士矣?!弊迂暼耄釉唬骸百n!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弊釉唬骸翱芍^士君子矣?!鳖仠Y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子曰:“可謂明君子矣。”(《子道》)
這里的“士君子”相當于前面的“君子”,而“明君子”似乎近于“圣人”。在荀子看來,“士”、“士君子”與“明君子”的差別在于其對“仁”與“知”的理解有所不同?!笆俊蹦堋笆谷酥?、使人愛己”,“士君子”則“知者知人,仁者愛人”,“明君子”的境界顯然最高,荀子稱“知者自知,仁者自愛”。我們一般認為,“仁者愛人”,是儒家一貫的說法,何以對荀子來說只相應(yīng)于“士君子”,尚不及“明君子”之“仁者自愛”?依前文,“士”通過學習使得行為合乎“禮”,但也僅僅如此,他既不能敦慕禮義,也未能知其所以然,故只期待于使人知己愛己而已。而“君子”則進于一步,他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敦慕禮義。我們知道,禮緣情而制,敦慕于待人接物之禮,便要誠心體察他人之情,即存有愛人之心,所以“士君子”之“仁”能夠“愛人”。至于境界最高之“明君子”的“自知”、“自愛”最難理解。很顯然,“明君子”的“自愛”并不是自私自利的自愛?!笆烤印奔热灰呀?jīng)能“知人”、“愛人”,“明君子”則進而體察到,他人之情與自己之人情實無二致,所謂“千人萬人之情,一人之情也”(《不茍》)。圣人緣情制禮,目的在于實現(xiàn)“治海內(nèi)之眾,若使一人”(《不茍》)的正理平治局面,故“明君子”既知曉人情之不二,便可以由體察自己之情“自知”而“知人”,“自愛”而“愛人”。
“明君子”由“自愛”而“愛人”,似乎與孔、孟推己及人的思路相一致。然而,荀子的獨特之處在于,貫通“自愛”與“愛人”不是成仁之路的開始,而是最終達到的成效。對荀子而言,既以成德之方在于積學,則“仁”之成就自然不能如孔、孟那樣由內(nèi)而及外,學者只能一步步漸次及于“士”、“士君子”,從而最終進于內(nèi)外合一豁然貫通的“明君子”的“愛己”境界。從“愛人”到“愛己”,正是“真積力久則入”(《勸學》)的具體展現(xiàn),這也就是荀子的學以成仁之路。
總而言之,荀子之“仁”是一種完全依靠“禮”的后天的德性,而成就這一德性主要依靠對禮義之道的學習。對荀子而言,不論是個人還是國家,唯有行為合乎“禮”者方稱得上“仁”。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一含義與《論語》將“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看作為仁之目的說法相當接近。對孔子來說,固然“克己復(fù)禮為仁”,但是,孔子同時說:“人而不仁,如禮何?”(《論語·八佾》)是以孔子視“仁”為“禮”之靈魂,不“仁”則不成“禮”,因而僅僅學“禮”不足以決定成“仁”與否。孟子雖然沒有強調(diào)這一點,但其以“禮”為節(jié)文仁義者(26)孟子:“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孟子·離婁下》),也表明孟子基本上同于孔子。然而,與孔、孟不同的是,荀子所要強調(diào)的是“仁”之德性的獲得,必須要通過對“禮”的學習了解。荀子的人性論并不信任“仁”的美德能夠自然產(chǎn)生,《性惡》篇告訴我們,群居的、無師無法的人,順其人性的自然發(fā)展,必然會導致爭、亂、窮,只有通過對“禮”的學習,最終才可以實現(xiàn)“仁”。因此,荀子所重的是“學”以成“仁”,而非對“仁”的直接體認,甚至直指孟子的學問是“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非十二子》),并以“孟子惡敗而出妻”(《解蔽》)這樣帶有嘲諷色彩的描述來強調(diào)“思仁”這一成就道德方法的不可靠。其又曰:“凡人之患,偏傷之也。見其可欲也,則不慮其可惡也者;見其可利也,則不慮其可害也?!?《不茍》)因為智慮、視角的差異以及欲望的遮蔽,即便能夠做到以情度情,人們擅自實踐“推己及人”的效果也極具危險性,會導致“偏險悖亂”(《性惡》)。這是荀子《性惡》篇的主旨,順性情而不加以禮義修飾,這對于強調(diào)“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的荀子而言,就會造成無秩序之“惡”。換言之,正是因為對客觀秩序的強調(diào),荀子“仁”德的獲得,才會如此依賴于對禮義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