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松,劉楚婷
(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875)
日本當代作家水上勉青少年時期曾作為“滿洲國際運輸公司”員工來到奉天(現(xiàn)沈陽)擔任“苦力監(jiān)督見習”,這段經(jīng)歷后來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相關(guān)的作品有《小孩》(1979年)、《北京的柿》(1981年)、《沈陽之月》(1986年)等。目前學界對這一系列作品的研究還不多見,在有限的幾篇論文中,作者主要將關(guān)注點集中在長篇小說《沈陽之月》中的娼婦形象描寫上,卻忽略了在一系列作品中屢次出現(xiàn)的“小孩”形象(“小孩”是日本殖民時期,日本人對做傭人的中國少年的統(tǒng)一稱呼)。水上勉為什么對“小孩”形象如此“鐘情”?“小孩”在作品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小孩形象的變遷與其創(chuàng)作動機又有何種關(guān)聯(lián)?這些問題直接關(guān)系到水上勉的殖民地體驗及內(nèi)含的反思和認識。本文通過對《小孩》(1979年)、《沈陽的天空》(1986年)、《奉天北市場》(1985年)、《沈陽之月》(1986年)、《關(guān)于小孩》(1986年)等5部作品中小孩形象的考察探尋以上問題的答案。
水上勉的創(chuàng)作中,第一次提到中國的作品收錄于1963年出版的文集《枯野的人》。在這部文集的第一篇作品《青春放浪》中,水上勉以自述的形式回顧了自己19歲至23歲的親身經(jīng)歷,其中前半部分主要講述了他來到中國沈陽(時稱“奉天”)擔任“苦力監(jiān)督見習”時的生活經(jīng)歷。文章結(jié)尾處水上勉說:“從京都出發(fā)前往滿洲,在駛往大連的船上度過的夜晚,或許是我青春中最為閃耀的時光,然而來到奉天,徹底看清了社會的本來面目后,我瞬間感受到了絕望的苦痛。仔細想來,我不曾有過一天絢爛的,充滿熱情的日子”[1]。
《青春放浪》將關(guān)注點聚焦于人性本身,嘗試從自身經(jīng)歷出發(fā),講述了自己灰暗的青春歲月。正如引文所示,水上勉認為自己的青春如一串焰火轉(zhuǎn)瞬即逝,在“奉天北市場”奴役苦力的工作讓他看清了壓迫與被壓迫的殘酷現(xiàn)實,這使他感到“絕望的苦痛”。這種苦痛是痛徹心扉的,以至使他感慨自己的沈陽體驗與“絢爛”“熱情”無緣,沈陽成為他“刻意忘卻之地”。因此,自1939年回國以來直到24年后的1963年,水上勉才在《青春放浪》中第一次提及往事。這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
1979年,水上勉再次以其沈陽體驗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小孩》。他以第一視角描述了主人公“我”來到“奉天北市場”工作期間的生活經(jīng)歷。在這部小說中水上勉第一次塑造了中國少年“小孩”形象。然而,包括水上勉的回憶錄等在內(nèi),小說中“小孩”的形象并未一成不變地貫穿于此后的5部涉及“小孩”人物的作品中。
1981年出版的文集《北京的柿》中,共收錄有《沈陽的天空》與《黃色照片》兩篇描寫沈陽的作品?!渡蜿柕奶炜铡芬宰髡哂∠笾械纳蜿柣液稚炜盏拿鑼懻归_全文,描述了“我”擔任苦力監(jiān)督見習時內(nèi)心的苦澀,以及與娼婦“ハルエ”同為天涯淪落人相互取暖的經(jīng)歷。在文章結(jié)尾處,“我”因為肺病被遣返回國,除了同事和相好的娼婦外,在公司里干活的“小孩”也前來送“我”,令“我”十分感動。
《奉天北市場》收錄在1985年出版的作品集《滿洲昨日今日》中,文中水上勉再次回首1938年在“奉天北市場”的種種往事,其中也包括同鍋爐房干活的“小孩”的相遇。
《沈陽之月》是1986年水上勉到中國調(diào)查、采訪后創(chuàng)作的以沈陽體驗為中心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作品記述了他時隔48年重訪大連、沈陽時的所見所聞,還插敘了殖民地時期的諸多回憶,詳細記錄了日本同事對苦力施暴的種種惡行,并著重描寫了中國少年“小孩”對我默默地溫暖關(guān)懷。
另外,水上勉在《閑話一滴》(1986年)的后記“難以忘懷的人”中,還收錄了回憶文章《關(guān)于小孩》。除再次描述“小孩”形象外,還特別地提到了當年自己將要離開沈陽的時候,“小孩”來到車站為自己送行的情節(jié),與《沈陽的天空》一文形成了呼應。
綜上,水上勉以沈陽體驗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作品,以及文集中或回憶錄中提及沈陽的作品一共有9部。這其中,有5部包括《小孩》《沈陽的天空》《奉天北市場》《沈陽之月》《關(guān)于小孩》都描寫了中國少年“小孩”的形象,尤其是《小孩》《關(guān)于小孩》更是明確地將這一形象作為主題集中刻畫,可見“小孩”這一人物在水上勉心中的重要地位。然而,至今還未有人對這一人物形象進行過深入研究,尤其是在涉及“小孩”形象的5部作品中,“小孩”形象的流變成因更是無人探討,以下將對其進行深入的剖析。
在對以上5部作品進行研讀和比較后,可以發(fā)現(xiàn)“小孩”這一形象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經(jīng)歷了如下的變化:從《小孩》中拒絕與“我”交流的小孩,到《沈陽的天空》中前來為“我”送行的小孩,再到1985年以后創(chuàng)作的《奉天北市場》《沈陽之月》《關(guān)于小孩》中一貫給予“我”溫暖、無微不至的照顧的小孩?!靶『ⅰ毙蜗蟮牧髯儯砻嫔峡此坪跏菍懽魇址ㄗ兓慕Y(jié)果,實則內(nèi)含著作者水上勉內(nèi)心世界的變遷。
1938年,19歲的水上勉作為“滿洲國際運輸公司”的員工來到奉天(沈陽),在“奉天北市場”擔任“苦力監(jiān)督見習”工作,次年因咳血被送回日本。如前所述,沈陽并沒有給他留下美好的印象,“渾濁的茶褐色的天空將奉天遮蔽,街道上黑壓壓的屋頂?shù)桶翋?,哪里都沒有光亮?!盵2]晦暗無光——這便是水上勉記憶中的沈陽,折射出他當時初來乍到、不懂中文、不熟悉工作,頻遭同行日本人的排擠和欺負時陰沉的內(nèi)心世界。之后,得了肺病怕被同事發(fā)現(xiàn)而被趕回日本的水上勉更是盡量躲避著日本人,因而愈發(fā)變得孤獨、無助。然而,就在這樣痛苦的歲月里,也曾有一兩個人為水上勉灰暗的生活帶來過幾抹溫暖的陽光。這其中的一位便是在奉天北市場的鍋爐房干活的中國少年“小孩”。
頭蓋骨寬闊,后腦勺突出的大頭,總讓人覺得里邊裝滿了腦漿。在我們村子里,有很多這樣的大頭孩子,常被人稱作軍艦頭,不說別人,其實我自己后腦勺就很突出。雖然很少有機會仔細看頭的后面,但是當我走在街上,偶爾透過店面的玻璃觀察自己的側(cè)臉時,也總會不禁感嘆這軍艦大頭。不過,每當想起那位少年,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他鐵錘一般的大頭,深陷的眼眶里嵌著病人一樣澄澈的雙眸,上面掛著一抹淺淺的眉毛。這已經(jīng)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中國東北部還被叫作滿洲,我在沈陽一個貨物站工作,這位少年也在這里干活。名字好像是“l(fā)iu”,記不清是寫作劉還是別的什么字了。我們都叫這個少年為“小孩”[3]。
這是水上勉在文學作品中第一次描寫“小孩”形象,以此為題名的小說于1979年刊登在雜志《昴》一月臨時增刊號上。小說以倒敘的形式講述了主人公“我”四十多年前在“奉天”工作時的往事,開篇便以較多的筆觸繪聲繪色地刻畫了“小孩”的外貌。
水上勉的化身19歲的主人公“我”在工作期間,注意到了一名在鍋爐房工作的中國少年“劉”,人們都稱其為“小孩”?!靶『ⅰ币驗闋I養(yǎng)不良而造成的碩大頭顱,以及他身上粗陋的衣著都使“我”聯(lián)想起孩提時的自己,再加上年齡相近,使“我”自然而然地對“小孩”產(chǎn)生了親近感。同時,不熟悉工作的我每當遇到不順時,“小孩”總會對“我”投以同情的目光?!拔摇币恢睂λ哪P(guān)懷心存感激。但是當“我”聽從上司澤井和末本的教導,跟他們一樣苛責苦力后,“小孩”看我的眼神變得冰冷起來。后來“我”在中國人居住區(qū)巧遇“劉”時,他也立刻跑開,拒絕了與“我”的交流與溝通,即使后來寫信給他,也未能得到他的回復。在一籌莫展之中,“我”忽然想起了“小孩”的父親是在倉庫工作的苦力,于是讓懂中文的同事來替“我”問詢。
末本吞下堵在嗓子眼里的飯,沖著正在火爐旁沏茶的劉的背影,用很快的中文說了什么。我不知道末本說的具體內(nèi)容。聽到末本的話,劉依然背對著我們,用簡短的話語回了末本。他的聲音十分低沉。末本一臉不屑,轉(zhuǎn)頭對我說:
“聽他說,死了。”
說完便喝起醬湯來。我頓時心頭一涼,放下筷子看向劉。劉將為我們沏好的三杯茶放在鋁盆里,就那么背朝著我們端著盆,一動不動。突然,他巨大的頭顱猛烈地顫抖起來。我十分后悔托末本詢問了不該問的事。重新想了想,那日在內(nèi)城商店街見到的婦女可能不是劉的母親吧。但是我立刻在腦海中糾正了這一看法,那絕對是劉的母親,劉父在她懷上孩子以后,卻拋下他們離開了人世。如此一想我終于明白,在我入職后便一直注意到的,劉深陷眼眶里閃爍著的某種光亮,原來源自于劉內(nèi)心的萬丈深淵,我忘記了手中的碗筷,長久地注視著劉的背影[3]。
這一次,“我”雖然通過間接的方式同“小孩”進行了溝通,卻因為觸及到了“小孩”的痛處而后悔不已,而我的同事末本對“小孩”父親死去之事表現(xiàn)出的冷漠和不屑一顧也極大地刺痛了“小孩”的心。這又是一次失敗的對話,并永遠地斷絕了“我”同“小孩”溝通的可能。一直到“我”因病歸國,也始終沒能敲開“小孩”對我緊閉的心扉。
然而,在《沈陽的天空》《關(guān)于小孩》等其他文章中,“小孩”對“我”都是親切有加的,縱使不能進行語言上的溝通,也在舉手投足之間給予了“我”無言的關(guān)照,甚至特意來到車站為“我”送行。水上勉曾回憶說:
1938年我到過中國。那是日本國際運輸招工,我報了名,由神戶坐船到大連,之后坐火車到了沈陽。在沈陽北市場附近當搬運工。我和中國工人一起裝貨車。工頭很兇,常常用鞭子打人。后來我得了肺病咯血,不能再干活了。當時多虧有一個燒開水的中國孩子,總是照顧我。可惜我忘了他的名字。40多年過去了,我常常想起他,不知他是否還健在?”[4]
這同小說《小孩》中拒絕與“我”交流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僅如此,“小孩”的身世也發(fā)生了改變。在其他回憶錄和隨筆中,水上勉雖然沒有提到“小孩”的母親,但都或多或少地交代了“小孩”父親還健在,作為苦力在北市場工作的情節(jié)。然而在小說中,劉父的死訊將故事推向了高潮,“我”無意中的轉(zhuǎn)問揭開了“劉”內(nèi)心的傷疤,從而徹底斷絕了兩人溝通的可能。
那么,水上勉為何要在第一部沈陽題材的小說中刻畫一個有異于自己真實體驗的抗拒的“小孩”形象,并刻意突出“小孩”的悲慘遭遇呢?這大概源于水上勉對自身的殖民者身份的反思。
水上勉在此前的作品《我的六道暗夜》中雖然也對偽滿洲國時期日本殖民者的殘暴有所揭露,他自身卻是清白的。然而,在《小孩》中他第一次描寫了自己的加害行為?!靶『ⅰ笔且粋€命運悲慘的窮孩子。由于在倉庫里做苦力的父親死去,撇下了懷有身孕的母親和剛剛十一二歲的“小孩”,生活的苦難迫使他不得不小小年紀就挑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在北市場鍋爐房里加倍努力地工作。“小孩”悲慘的身世和作者水上勉有些相似。水上勉生在日本福井縣一個偏僻窮困的山村,父親是個窮木匠,整年在外,不問家事,一家五個小孩全靠母親養(yǎng)活。就在水上勉九歲時,母親為了減少一個吃閑飯的人,把他送到了京都相國寺當了小和尚。繁重的勞動和無法忍受的虐待迫使他逃離寺院,像野狗一樣在社會上流浪??部赖纳畹缆?,使他嘗盡了人間的酸甜苦辣。令水上勉痛苦的是,有著與中國“小孩”一樣悲慘命運的自己,在殖民地這樣的環(huán)境當中,在整日里拿著鞭子追打苦力的日本同事的教唆下,自己也成了欺壓和苛責苦力的一員,這不僅讓他“徹底看清了社會的本來面目”,也使他感到了“絕望的苦痛”。
水上勉通過《小孩》中虛構(gòu)“小孩”的抗拒形象,刻意描寫了一個因主人公“我”變成了與其他日本同事一樣鞭打苦力的加害者而沉默抗拒的中國少年形象,意欲揭示“小孩”與作為侵略者、殖民者、加害者一方的“我”之間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鴻溝??梢哉f,描寫這種被拒絕的體驗,表達了水上勉對日本殖民統(tǒng)治和侵略戰(zhàn)爭的強烈譴責和自我深刻的反思。
有學者曾經(jīng)指出:“中國東北地區(qū)的日本文學除了一些特殊的批判現(xiàn)實的作品之外,存在著一個通病的問題:就是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展現(xiàn)‘異國的情調(diào)’或書寫無盡的‘鄉(xiāng)愁’。比如在眾多的‘滿洲游記’、見聞記、采訪記或?qū)в斡洰斨斜憩F(xiàn)最多的是‘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滿洲’。而大量的返遷記錄、體驗記和再訪記當中又不約而同地抒發(fā)了一種割舍不斷的‘鄉(xiāng)愁’。但是,很少有人能夠清醒地認識到帶給他們這些感受和體驗的殖民地本質(zhì)問題的存在,很少有人能夠站在歷史的角度對自我進行戰(zhàn)爭責任的拷問?!盵5]因此,在那“滿洲鄉(xiāng)愁文學”蔚然成風的年代,水上勉帶著對那些卑微無名的中國苦力的沉痛的贖罪感,勇敢地剖開自我將自身最灰暗不光彩的“人生秘密部分”講述給世人,在小說中刻意地設(shè)置了一個拒絕與“我”溝通的“小孩”形象,借以揭露戰(zhàn)爭時期日本殖民者對中國人的丑惡罪行及日本侵略戰(zhàn)爭和殖民統(tǒng)治的罪惡,這正是對美化“滿洲鄉(xiāng)愁”風氣的批判。
1985年,水上勉帶著那段短暫卻痛徹心扉的回憶踏上了前往中國沈陽的旅程,經(jīng)過實地調(diào)查和采訪,回國后創(chuàng)作了一部沈陽題材的長篇小說——《沈陽之月》(1986年)。
水上勉重訪沈陽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探尋“小孩”的蹤跡。水上勉又回到了曾經(jīng)工作的北市場,雖然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但是48年前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當時的情景浮現(xiàn)在了眼前。水上勉一行人在那里的職工公寓巧遇了一位當年被統(tǒng)稱為“小孩”、曾經(jīng)被日本人使喚的中國老人,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自己難以忘懷的“小孩”的情況。
雖然沒有打聽到,但是,在《沈陽之月》中,水上勉力圖真實還原“小孩”的形象,并在《新水上勉全集》的后記中,證實了《沈陽之月》中所有的故事情節(jié)都是源自自身的經(jīng)歷,所寫內(nèi)容都是真實的[6]。在這部小說中,水上勉第一次賦予了這個“小孩”姓名,叫“柯雪泰”,對“小孩”的描寫也越發(fā)細膩起來:
柯雪泰當時十二歲,是個腦袋很大的孩子,在北市場的事務(wù)所干活。我就算八點鐘來也能看到鍋爐房里生好了火,熱水也燒開了,想必他七點鐘就來公司了。他十分勤奮,有些憂郁,有的時候性子急,經(jīng)常因為違抗日本人的命令而被弄得直哭。但是,心情好的時候,因為我十九歲,是最年輕的見習員工,所以常常對我投以示好的目光,當看見我干完活從外邊跑進來的時候,他就會立刻從小桌旁站起來,提著水壺給我倒熱水。我已經(jīng)忘記他的父親是哪一班的苦力了,年近五十,是父子二人一起來北市場干活的[7]。
可以看出,“小孩”是一個勤快、憂郁、善良又有反抗精神的少年,但對日本人的“我”卻一直很友善。雖然在有“小孩”出場的水上勉的小說中,“小孩”與主人公“我”并不曾有過多的交流。但是,在水上勉“感受到了絕望的苦痛”[1]64的沈陽生活中,“小孩”的善意與默默的關(guān)懷成了我在最壓抑痛苦的時光里最為溫暖的慰藉。
而“小孩”的形象從1979年的《小孩》中抗拒的小孩,變成之后作品中默默給予我溫暖和關(guān)懷的小孩。這種“小孩”形象的變化,應該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或契機有關(guān)。這是因為在思考“小孩”形象變化背后的原因時,一個饒有興趣的問題引起了筆者的注意,那就是《沈陽之月》中,作者在言及給予自己溫暖和關(guān)懷的“小孩”的記憶時,也提到了作為日本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及殖民統(tǒng)治后遺癥的“殘留孤兒問題”,兩者之間究竟有怎樣的聯(lián)系?這是否就是水上勉的創(chuàng)作動機?他筆下的小孩形象的流變是否與“殘留孤兒問題”有關(guān)?為了解明這些問題,有必要回到那段歷史中去考察。
據(jù)調(diào)查,日本殘留孤兒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日本開拓團在戰(zhàn)敗撤退時因父母雙亡或遭遺棄留下來的,這是日本對外侵略擴張釀成的最大的民族悲劇。面對日本侵略戰(zhàn)爭造成的大批孤兒和被遺棄的無辜孩童,善良的中國人民并未對他們發(fā)泄憤怒,而是收養(yǎng)在家里視如己出,保護他們免受欺凌,含辛茹苦地把他們養(yǎng)育成人。1972年,中日兩國正式建交,殘留孤兒歸國工作迎來了重大突破。眾多日本媒體聚焦此事,進行了多方宣傳。尤其在1974年8月15日那天,《朝日新聞》刊登了多名來自中國的殘留孤兒的信件,此事引起了社會上的強烈反響[8]。在這類行動的推動下,日本政府也于1975年至1981年,通過新聞媒體分9次在報紙和電視上公開了孤兒們的照片、同生父母分別的具體細節(jié)等信息,以期通過這種方式尋求線索。在中日兩國政府及民間組織的共同努力下,殘留孤兒的訪日尋親活動終于在1981年拉開帷幕,直至1999年共開展了30批次的訪日尋親活動。而水上勉第一次在作品中提及“殘留孤兒”的事情也是在殘留孤兒訪日尋親活動迎來高潮的1985年。那一年,水上勉在報道中知道了此事,他在《滿洲的昨日今日》中這樣寫道:
“要是乘坐人力車,給他們一半的費用就行。”
這是前輩們教導我的話。他們告訴我要是按照車夫提出的費用付全額就是愚蠢至極。這一點充分體現(xiàn)了日本移民和中國當?shù)刈鲂”旧獾膭趧尤嗣裰g的關(guān)系。這是我至今回想起都感到痛苦的記憶,但也是我不得不面對的。我看到一篇報道,說最近有在奉天長大的孤兒為了找尋母親來到日本。這些孤兒正是由中國做小本生意的勞動人民撫養(yǎng)長大的,看到這里我不禁淚水奪眶而出[9]。
看見日本殘留孤兒的報道,水上勉聯(lián)想到了曾經(jīng)短暫工作過的沈陽往事,想起了曾經(jīng)在日本同事的教唆下,舉起鞭子苛責苦力的自己的卑劣行為,羞愧難當。當年的經(jīng)歷反而加深了他對孤兒養(yǎng)父母的理解。
養(yǎng)育這些孤兒的養(yǎng)父母很難說是中國富裕的家庭。因為在新聞報道里就講到大部分是生活在底層的農(nóng)民,或是商人和工人。就憑我對當時日本人和中國人的關(guān)系的了解,養(yǎng)父母們絕不會對日本人有好感,但不管家境好壞,都對殘留孤兒們給予滿滿的愛意,他們的慈悲心腸,若不是我們這些曾經(jīng)欺壓過、折磨過中國人的人是不會理解得那么深刻的[7]107。
若不是因為肺病被勒令回國,水上勉說不定也會留在偽滿,和其他日本移民一樣結(jié)婚生子。而當戰(zhàn)敗后倉皇逃命的時候,或許也會狠心地拋下孩子赤條條一人逃回日本吧?!八裕酉鹿聝旱娜毡救说氖虑?,收留養(yǎng)育孤兒的中國人的事情我都能理解。一味地欺壓中國人的日本人,一旦把孩子托付給中國人養(yǎng)育,肯定會降下身段低頭服軟??墒羌词顾麄儾贿@樣,中國人也會拼命呵護把孩子養(yǎng)育成人的,這些人全是被日本人欺壓過的人?!盵7]108由此不免聯(lián)想到他那些當時鞭打、欺壓苦力的日本同事們,戰(zhàn)敗逃亡的時候,會不會也把自己的孩子拋給苦力們收養(yǎng)呢?
日本在中國東北實行了長達14年的殖民統(tǒng)治,大量中國人為此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流離失所,遭受了空前的浩劫和災難。然而在抗戰(zhàn)勝利后,中國人民并沒有以暴制暴,而是將殘留孤兒無私地撫養(yǎng)成人,當這些孩子長大成人之時,還想盡辦法幫助他們回到自己親生父母的身邊。面對中國人民的博大胸懷和以德報怨,像水上勉這樣曾經(jīng)欺壓過中國人民而良心未泯的日本人倍感羞愧與自責,也促使他們深刻反省。
在這樣的背景下,1986年,水上勉時隔48年再次來到中國東北,在前往中國的飛機上,恰好跟去日本訪問后返回中國的來自遼寧省的殘留孤兒代表團同乘一班飛機。恍惚之間,水上勉不覺將眼前日本殘留孤兒們的景象,同自己40多年前乘移民船“渡滿”時的情景相互重疊,回想起當年的往事,內(nèi)心五味雜陳。水上勉這樣寫道:
當年各色人等混雜的三等艙的光景,同這些日本殘留孤兒的出生年份相重疊,就好像翻舊照片一樣,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當年就是跟這些殘留孤兒的移民的生父母差不多年齡。每當我在妻子和孩子面前看到殘留孤兒與生父母重逢的報道照片時,我就會哽咽。這理由之一就是讓我想起我去中國的移民船。那時,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堅信日本軍國政府所說的滿洲是個王道樂土,相信會過上幸福的生活。我也夢想著進入新公司后,找個合適的對象結(jié)婚成家。誰能想到七八年之后,自己要同子女生離死別,不得不赤條條地回祖國呢[7]14。
隨著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侵略戰(zhàn)爭以失敗告終,那些曾經(jīng)滿懷希望和信心扎根于日本殖民地的幾百萬日本移民被關(guān)東軍和政府無情地拋棄,轉(zhuǎn)瞬間淪為難民、流放者。殘留孤兒問題是日本軍國主義造成的罪孽之一。而當像自己一樣移民到偽滿、百般欺壓中國窮苦人民的日本人,戰(zhàn)敗逃亡中不得不遺棄自己的子女時,這些窮苦的中國人反過來卻用博大的胸懷,承擔起撫養(yǎng)他們孩子的義務(wù)。從撫養(yǎng)殘留孤兒的這些父母的年齡來看,恰巧與水上勉難以忘懷的“小孩”相仿。
水上勉面對以德報怨的中國人民的慈悲心腸,內(nèi)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讓他想到了善良的“小孩”身上同樣具有這樣的品格。在中國人備受殖民者壓迫摧殘的戰(zhàn)爭年代,中國少年“小孩”依然沒有泯滅純真善良的心靈,依然沒有毫無分別地仇恨日本人。水上勉將這樣善良的“小孩”同收養(yǎng)殘留孤兒的中國父輩一代聯(lián)系在了一起。如果是“小孩”,他也會像那些父親們一樣用全部的愛撫養(yǎng)曾經(jīng)欺壓他的日本人的孩子們。
同時,前面雖然介紹了日本媒體對殘留孤兒問題的重視,但關(guān)注點卻主要集中在殘留孤兒的戰(zhàn)爭記憶及尋親經(jīng)歷等事件上,而關(guān)于養(yǎng)育殘留孤兒的中國父母親們的記述卻很少見。筆者通過《朝日新聞》的事件檢索系統(tǒng)“聞藏II”,輸入關(guān)鍵詞“中國殘留孤兒”發(fā)現(xiàn),鮮有關(guān)于養(yǎng)父母的報道,且主要集中在1980年代[10]。日本政府與媒體都將側(cè)重點傾注到了孤兒們的受害體驗上,然而豁出性命保住孤兒們的中國父母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因此,作為一名具有影響力的作家,水上勉決定肩負起自己的責任訴說歷史真相,直面自己在戰(zhàn)爭中犯下的罪惡,反復在文中強調(diào)“小孩”對自己的關(guān)懷,中國人民對殘留孤兒的養(yǎng)育之恩。這大概就是水上勉將“小孩”形象從拒絕與我交流還原為給予我善意和關(guān)懷的“小孩”形象的緣故吧。
水上勉追憶往事,感慨地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開始為死而做準備了,這個時候就開始特別執(zhí)拗于過去的往事”。“我重新面對了連跟妻子和孩子都沒怎么講的,只有自己知曉的那個時代,被忘卻的,以及被有意識地忘卻的滿洲時代的空白部分,現(xiàn)在我要開始加以明確?!盵7]5水上勉沒有繼續(xù)隱瞞直至終老,而是將塵封已久的往事寫入了小說與回憶錄中。他也并沒有因為人生遲暮而自怨自艾,而是將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經(jīng)歷的往事不斷具象化,并深入挖掘人性的光輝,還原事實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