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中軍
“七七事變”是中國全面抗戰(zhàn)的起點,學界對此事變本身的研究,以及圍繞此事變前后中日交涉的研究,均可謂相當豐富。2000年之前,學界將蔣介石的應對概括為“和”與“戰(zhàn)”的抉擇,并已經依據相當豐富的材料對和或戰(zhàn)抉擇的過程有精到的評論。[注]學界關于盧溝橋事變后蔣是否抗戰(zhàn)問題所持的觀點可分為3種,見榮維木《盧溝橋事變研究綜述》(《抗日戰(zhàn)爭研究》1992年第3期)一文,不再一一列出。新近的研究仍未能提出有別于此3種觀點的論證,不過已開始注重對蔣決策過程的研究,論文可見楊奎松《七七事變后蔣介石的和戰(zhàn)抉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紀念七七事變爆發(fā)7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專著參見彭敦文《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國民政府外交戰(zhàn)略與對外政策》(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一書。特別要指出的是,學界在論述蔣具有抗戰(zhàn)決心的基礎上,又進一步分析認為,南京政府完全無意將事件導向戰(zhàn)爭,在內心深處是希望避免與日本進行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其強硬態(tài)度只是一種應戰(zhàn)姿態(tài)。[注]王建朗:《盧溝橋事件后國民政府的戰(zhàn)和抉擇》,《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5期。
本文不擬圍繞“七七事變”本身的發(fā)生是否具有“必然性”或“偶然性”而展開,在此問題上,學界爭論已久。且不論結論如何,均不可能改變日本久有占領華北的侵略計劃。本文希望再行探究的是,“七七事變”后,直至平津淪陷前的3周內,蔣介石及其領導下的國民政府是如何應對的,蔣所做出的軍事部署及外交方針的依據何在?其對華北前線的指揮命令是否其戰(zhàn)略意圖的真實表現(xiàn)?這些問題事實上都還有進一步開掘的余地。學界以往研究蔣在“七七事變”后的對日交涉時,通過蔣發(fā)往華北的電報及其個人言論,對蔣善變的指揮風格多有疑問,認為其有時舉棋不定,猶豫不決,而有時又突然強硬,剛愎自用。蔣介石這種應對時局的態(tài)度果真是其在戰(zhàn)略方針上搖擺的反映嗎?為了深入抗戰(zhàn)史研究,學界曾組織過若干筆談,提出了將系統(tǒng)研究與個案研究相結合的歷史視野,并強調其要訣就是實事求是。[注]王建朗:《抗戰(zhàn)研究的方法與視野》,《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6年第1期。“七七事變”后中日之間的全面對決,其根本在于軍事。中日之間雖然在外交上都呼吁和平,但雙方的軍事部署則一直在積極進行。以往研究在分析蔣介石決策過程時,在關于蔣本人在做出形勢判斷時的參照依據方面尚有進一步探究的余地?;诖朔N考慮,本文擬注重先對蔣獲得的軍事情報以及國民政府的軍事準備進行分析,再探討“七七事變”后蔣介石的決策過程。
鑒于“九一八”以來日本對華侵略的逐步擴大,國民政府在準備應對日本的全面軍事進攻這一問題上已經做了預案。蔣介石本人亦判斷,為了恢復“九一八事變”之前的狀態(tài),中日之間的決戰(zhàn)不可避免。因此當“七七事變”發(fā)生后,蔣第一反應除按預案調動軍隊外,還考慮對日宣戰(zhàn)是否正當其時。他主要的顧慮是,在未能準備妥當,而又不能明確判斷日本是否已經正式擴大侵略的情形下,如果由中國主動發(fā)動戰(zhàn)爭,是否會造成被動?正因如此,如果要研究“七七事變”后蔣介石的應對方略,必須先理解“七七事變”后蔣介石對內外形勢的判斷,尤其是對中日戰(zhàn)爭發(fā)展態(tài)勢的研判。這其中,主要是依據軍事布置的研判,其對外交情報的重視程度是為了配合理解日方的軍事部署。
日本“二二六事變”后,蔣介石制定對日交涉方針時就將關注日本在華軍隊行動視為關鍵之一,并提出相應預案。1936年5月,關于對日交涉,蔣介石提出:一是日本陸軍內部“須要其關東與駐屯軍一致”;二是“須要其對中央單方交涉,不得挑撥各方”。[注]《蔣介石日記》,1936年5月28日,手稿本,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藏,下同。日軍進占北平近郊長辛店后,蔣介石在考慮中日關系時就擔心日本如驅逐宋哲元,是否意味著將對華擴大軍事侵略?[注]《蔣介石日記》,1936年5月30日。1936年9月27日,蔣介石在會見英國陸軍偵探長時表示:“如讓倭南侵一點,其始英國視為甚微,而不知其一經開始,則以后既有據點乃必致不可遏抑?!盵注]《蔣介石日記》,1936年9月27日。其對于日本軍事南侵之動靜異常警惕。10月,蔣在思考對日軍事方針時,認為“倭必不敢正式宣戰(zhàn),而我應準備宣戰(zhàn)與造成形勢”,“倭對現(xiàn)狀有弄假成真之可能,故務使其海軍此次形勢之緩和,使其以后不敢再作挑戰(zhàn)之形勢”。[注]《蔣介石日記》,1936年10月,本月大事預定表。蔣介石在思考河北宋哲元所部軍隊時提出,“冀察與倭關系,中央直接交涉之利害何如”,“中央對倭之交涉無效,彼必逼宋獨立或驅宋而造成傀儡”。為解決可能出現(xiàn)的此等局面,他將中央軍進入平津列為首要選項。[注]《蔣介石日記》,1936年10月2日。與此相配套的措施是,蔣介石加速了各項國防建設計劃,并制定了相應的作戰(zhàn)方案。
在“七七事變”爆發(fā)前,蔣介石在思考中日之間現(xiàn)狀時,已經觸及了應對日本進一步侵吞華北的方略,一些思考已經體現(xiàn)了日后的處理方針。7月5日,軍政部參事嚴寬密電何應欽,認為日軍連續(xù)在盧溝橋附近演習約1周的時間,緊張形勢已經形成,而恰逢這時,升任駐華大使的川越茂據傳將到華北,“集議各問題,尋解決途徑,協(xié)津日軍于年內解決各懸案”。[注]《嚴寬致何應欽密電》(1937年7月5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3頁。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得悉消息的蔣介石首先想到的是事態(tài)擴大化。[注]蔣的此種判斷,參見王建朗:《盧溝橋事件后國民政府的戰(zhàn)和抉擇》,第150頁。
因此,事變的第二日,在具體的軍事策略上蔣介石做好了事態(tài)擴大化的準備。他致電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宋哲元,稱“宛平城應固守勿退,并須全體動員,以備事態(tài)之擴大,此間已準備隨時增援矣”。[注]《電宋哲元固守宛平城,并全體動員,以備事態(tài)之擴大》(1937年7月8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臺北“國史館”2015年版,第335頁。在發(fā)出此電文的同時,他要求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徐永昌、參謀總長程潛做好防止事態(tài)擴大的準備,并命令豫皖綏靖公署主任劉峙先行派遣1個師開赴黃河以北,并做好另外2個師出發(fā)的準備。[注]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35頁。9日,蔣介石命令駐防平漢路孫連仲2個師向石家莊或保定集中,令龐炳勛部與高桂滋部向石家莊集中;并命令上述部隊,皆歸宋哲元指揮。[注]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37頁。在軍事上,蔣將華北周邊的部隊向北平附近集中。除此之外,7月8日上午,蔣召集特別會議,與外交部長王寵惠商討外交問題。[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8日。蔣的一系列軍事調動,并非突然的應急措施,而是在既定預案基礎上所做出的反應。高級將領對于全局軍事部署是知道的,處于華北的宋哲元在向蔣介石匯報事變情形時稱,“倘中樞大戰(zhàn)準備完成,則固囿民心理夙夜禱企者也”。[注]《宋哲元致蔣介石密電》(1937年7月9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第163頁。
1937年7月之前,在國民政府的戰(zhàn)爭指導方針中已確定“戰(zhàn)爭無可避免”,但具體的作戰(zhàn)準備要到1938年方能完成。[注]見何應欽編著:《八年抗戰(zhàn)之經過》,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34—36頁。事變發(fā)生后,蔣介石7月8日的日記表明,他不能確定日本發(fā)動事變的真實意圖:“彼將乘機我準備未完之時,使我屈服乎?”“與宋哲元為難乎,使華北獨立化乎?”由于不能確定日本發(fā)動事變針對的究竟是國民政府還是宋哲元,因此在具體的應對策略上,蔣亦在兩種選擇中猶豫不決。蔣內心傾向于認為日本并未做好開戰(zhàn)的準備,因“此時倭無與我開戰(zhàn)之利”,故他有“決心應戰(zhàn),此其時乎”的擔心。[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8日。現(xiàn)有研究認為,此時蔣介石考慮的重點“不在和戰(zhàn),而在乘此機會能使中國重新立于更主動的地位”。[注]楊奎松:《七七事變后蔣介石的和戰(zhàn)抉擇》,載《紀念七七事變爆發(fā)7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4頁。從“七七事變”后國民政府的最初反應看,蔣的軍事部署屬于自然應對之策。雖然不確定日本是否要發(fā)動全面戰(zhàn)爭,但做好相應準備,是政府最高決策者的基本考慮。余下的軍事外交行為都是圍繞這一核心而展開的。日本陸軍參謀本部作戰(zhàn)課同日擬定了應對盧溝橋事變的方案,“力求將事變限定于平津地區(qū),并迅速確保該地區(qū)”,“應根據事變不擴大方針行事。中國方面若對我軍采取挑釁態(tài)度,則應向中國駐屯軍增派必要之兵力,將與我敵對之中國軍隊逐出平津一帶。外交交涉亦以此方針為準”。日本陸軍省認同參謀本部的方案,將事件局限在華北,并把此次事變命名為“華北事變”。[注]日本防衛(wèi)廳戰(zhàn)史室編纂:《日本帝國主義侵華資料長編 〈大本營陸軍部〉摘譯》(上),天津市政協(xié)編譯委員會譯校,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05—306頁。7月9日,日本內閣召開臨時會議,考慮由日本國內派出3個師團到華北。到了10日,參謀本部依據情勢,決定再從日本國內向華北派遣3個師團和航空兵團。
從外交準備上看,蔣是據國際法上進行戰(zhàn)爭的一般程序做準備的。7月9日開始,蔣介石在軍事上準備全面動員的同時,亦已開始準備外交上的宣戰(zhàn)問題。當日,蔣致電軍令部長徐永昌,稱“倭寇挑釁,無論其用意如何,我軍應準備全部動員,各地皆令戒嚴,并準備宣戰(zhàn)手續(xù)”。[注]《電程潛、徐永昌令孫連仲部等四師北上,另動員兩師候調》(1938年7月9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37頁。同日,蔣介石致電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閻錫山,將政府所做準備通報與閻,并征詢其對盧溝橋事變的意見。也就是說,是否宣戰(zhàn),將基于國民政府對全局形勢的判斷而做出。
此后,蔣繼續(xù)增兵華北,抽調炮兵及高射機槍兵開赴前線。同時,電令全國“應切實準備,勿稍松懈,以防萬一”。[注]《盧溝橋事變,電各方切實準備,以防萬一》(1938年7月10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38頁。其內心則判斷“如我不有積極準備,示以決心,則不能和平解決也”。[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10日,本周反省錄。此時,蔣面對最初形勢不明的狀況,希望能有一萬全應對之策,而做好軍事準備是應對一切變化的根本。雖然從華北傳來的消息表明,形勢已經有所緩和,并有建議提議,“倘中央大戰(zhàn)準備尚未完成,或恐影響,反致擴大,可否轉請暫令準備北上各部,在原防集結待命”,但蔣不為所動。[注]《秦德純致錢大鈞電》(1937年7月10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第165頁。蔣介石此時清點全國軍事力量,并要求各部認真準備,是基于此種認識:日本必將奪取華北,而華北是國民政府的底線,不容有失。問題在于,在做好充分的戰(zhàn)爭準備之前,此時是應將戰(zhàn)爭限于局部,還是接受一定條件的和談?
自7月11日開始,國民政府軍政機關的主要長官就盧溝橋事變開始舉行軍政長官會報會,由軍政部長何應欽主持。為響應蔣介石的軍事動員,第一次會報會檢討了此時國民政府軍事物資儲備,認為此時的武器彈藥,如果以20個師計算,可供3個月之用。[注]《盧溝橋事件第一次會報》(1937年7月11日),《民國檔案》1987年第2期,第4頁。
盡管中央層級的決策仍在討論之中,但此時外界傳來宋哲元已經簽署和談條件的消息。7月11日蔣要求外交部就盧溝橋事變發(fā)表聲明,一方面陳述日方故意挑釁,并有意擴大侵略之事實,另一方面表明中國愿與日本談判解決中日間一切懸案,“以外交方式,謀和平之解決”。[注]《中國外交部聲明》(1937年7月11日),載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1911——1949》,第7卷(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7頁。在討論蔣的此項要求時,何應欽等認為,此項聲明“頗難著筆”,因“中央并非申明宣戰(zhàn),仍須說明和平愿望,而地方政府已與對方簽訂和平條件,中央尚不知底蘊”。[注]《盧溝橋事件第四次會報》(1937年7月14日),《民國檔案》1987年第2期,第6頁。
同日,為與宋哲元協(xié)調中央對全局的安排,蔣介石手諭軍政長官會報會的與會人員,要求在軍政部次長曹浩森與參謀本部次長熊斌中選出一人,親赴華北,目的是向宋哲元宣達中央意旨:“本委座所示不挑戰(zhàn)必抗戰(zhàn)之宗旨,如宋主任環(huán)境關系,認為需要忍耐以求和時,只可在不喪失領土主權原則之下與彼方談判,以求緩兵。”[注]《盧溝橋事件第二次會報》(1937年7月12日),《民國檔案》1987年第2期,第5頁。會議決定由熊斌赴華北。宋哲元與日方締結解決事變的協(xié)議之后,秦德純向錢大鈞提議,可否“告一段落,以觀演變如何耳”,仍不愿中央軍繼續(xù)北上。[注]《秦德純致錢大鈞密電》,1937年7月12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第166頁。但秦德純在同日致蔣介石電文中則稱,“彼不顧信義,能否履行,尚不敢必”。[注]《秦德純等致蔣介石等密電》(1937年7月12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第166頁。秦德純等在形勢有所緩和的局面下,不愿蔣介石繼續(xù)派軍進駐華北,固然有地方派系利益的考慮,但根本上仍在于,處于事變現(xiàn)場的29軍,不了解背后的中日整體戰(zhàn)略博弈。
接著蔣介石又電宋,“盧案必不能和平解決,無論我方允其任何條件,而其目的,則在以冀察為不駐兵區(qū)域”,“中早已決心運用全力抗戰(zhàn),寧為玉碎,毋為瓦全,以保持我國家與個人之人格”,要求宋“與中央共同一致,無論和戰(zhàn),萬勿單獨進行”。在此電文中,蔣還向宋哲元表示“中央決宣戰(zhàn),愿與兄等各將士同共生死,義無反顧”。[注]《電勉宋哲元決心抗戰(zhàn),萬勿單獨言和,應與中央一致》(1937年7月13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40頁。蔣之所以如此勉勵宋哲元,因為就利害而言,誠如王世杰等人所認識的那樣,“如中央遙視華北之淪陷而不救,或坐視華北當局接受喪失主權的條件而不預為之地,則對內對外中央均將不?!?。[注]林美莉編校:《王世杰日記》,1937年7月13日,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2年版,第21頁。
蔣介石對宋哲元的這番“決宣戰(zhàn)”的表示,顯然并非其內心的真實想法。就在他致電宋哲元的前一日,尚在考慮對日策略時,曾自記“非至萬不得已,不宜宣戰(zhàn)”。[注]《考慮對日策略》(1937年7月12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40頁。其對宋的勉勵,蓋因此時傳出宋已經接受日軍條件談和之消息,并已簽字。[注]《盧溝橋事件第四次會報》(1937年7月14日),第6頁。蔣雖然表示不宜宣戰(zhàn),但并不代表不開戰(zhàn)。正如侍從室第一處主任錢大鈞向秦德純所發(fā)絕密電文中強調:“頃電話中所言,恐不明了,特再奉達。此刻如日兵尚在對峙而不肯撤退,則彼必待其關東部隊到后積極進攻,決無疑義。望從速切實加緊備戰(zhàn),萬勿受欺?!盵注]《錢大鈞致秦德純密電稿》(1937年7月12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
事變發(fā)生后,蔣介石一方面在做全面戰(zhàn)爭的準備,另一方面亦請英美等國予以調停。王世杰曾建議外交部非正式向英美等國試探意向。國民政府駐英大使郭泰祺秉承政府意旨,請英國予以調停。郭泰祺向英國外交部次官賈德干(A. Cadogan)指出,“日本正積極加強其在滿洲和朝鮮的軍力,日本本土的陸海軍亦已做好擴大戰(zhàn)爭的準備”,宋哲元與日方的暫時?;饏f(xié)議不過是日本“拖延時間而已”,“7月15日前后必將有大規(guī)模的武裝沖突”。郭泰祺告訴英方,為了避免即將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沖突,唯一可能的途徑是由相關國單獨或聯(lián)合進行調解或調停,“希望英國立即采取行動,否則一切都將太遲”。在接下來的談話中,英方人士告訴郭泰祺,“英國意識到日本政府有意在此時策劃一次大規(guī)模的對華軍事行動”,“我本人亦于7月12日晚向日本駐英大使提請注意,但日使以極真誠語言向我說明日本無意發(fā)動戰(zhàn)爭”。英方認為,令人感到危險的是,當雙方發(fā)現(xiàn)已經卷入誰也不想出現(xiàn)的悲劇性結果時,仍將基于各自的國家尊嚴而采取強硬態(tài)度。[注]“From the FO to Sir H. Knatchbull-Hugessen”, July 13th,1937, FO371/20950, F4085/9/10.
7月14日,英國外交部致電駐華大使許閣森(H. Knatchbull-Hugessen),指出中國方面立場清楚,“無意將日本從其已經占領的東北地區(qū)趕走,但同時也不會再做出任何讓步”;同時,郭泰祺“建議英國或許可以以公正的態(tài)度調查爭端的起因”。[注]“From the FO to Sir H. Knatchbull-Hugessen”, July 13th,1937, FO371/20950, F4085/9/10.英國駐北平領事建議,“英國可以建議由友好大國向中日兩國政府派出代表,以便提出調解”,并認為,由于日本駐北平領事館代辦加藤傳次郎向報界表示“日本不準備索要人員損失補償”,因此這使得和解變得容易多了。[注]From Peking to His Majesty’s Ambassador, July 13th ,1937, FO371/20950, F4097.
英國駐美大使林賽(R.Lindsay)向英國外交部匯報了美國方面的動態(tài)。林賽稱,美國大使極力強調維持和平的重要性,但并未提出調停的可行性建議。[注]“From Sir R. Lindsay to the FO”,1 July 4th,1937, FO371/20950, F4087.美國國務卿赫爾(Cordell Hull)在7月12日的備忘錄中亦表示,“我特別強調并肯定他(日本駐美大使)所述及的日本政府正為友好解決爭端不訴諸戰(zhàn)爭而作的努力”,鼓勵日本政府采取和平手段解決爭端。[注]《赫爾備忘錄》(1937年7月12日),載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第7卷(上),第61頁。
在對日策略和對“七七事變”的應對上,蔣介石其實是在不同層面進行考慮的。從戰(zhàn)略上說,“九一八”以來的種種事實已經證明,中日必將開戰(zhàn),但爭取更多的準備時間,延緩與日本全面開戰(zhàn),或爭取國際局勢的轉變,是戰(zhàn)略上的首選。在此戰(zhàn)略下,“七七事變”會否、應否影響總體戰(zhàn)略部署,蔣內心并無把握,他只是希望能將事變控制在盡可能有利于中國的局面下解決,不讓其上升為中日全面對決的轉折點。如果事變果真演變?yōu)橹腥罩g的全面戰(zhàn)爭,亦應做到在對華有利的條件下解決?;诖朔N思考,蔣的對日“不挑戰(zhàn)不避戰(zhàn)”策略,是基于對中日關系長期戰(zhàn)略的判斷而得出的。而要求宋哲元堅持到底,務必與中央保持一致,則是基于對事變的不確定性而做出的。蔣在7月14日考慮的對“七七事變”的4項處置條件,正是上述戰(zhàn)略與策略的反映:1.英美已經有意調解盧溝橋沖突;2.宋哲元駐津態(tài)度不定;3.北進部隊之行動應立于進退自如境地,如果宋完全屈服,則中央軍決不南調;4.“如能辦到盧溝橋仍駐正式陸軍而不受限制,則勝矣”。[注]《考慮盧溝橋事變之處置》(1937年7月14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41頁。
7月14日晚9時,在軍政長官討論會議上,參會人員的態(tài)度與蔣自身對戰(zhàn)略與策略的認識是相吻合的。軍委會辦公廳主任徐永昌稱,“現(xiàn)在我準備未周,開戰(zhàn)難操勝算”,不建議對日宣戰(zhàn),建議應由中央劃定妥協(xié)標準給宋哲元,如此“能忍耐度過”。參謀總長程潛的意見是,“希望緩兵,以完成我方之準備”,“但目下之準備與軍隊之動員,仍不可忽視”。訓練總監(jiān)唐生智認為,宋哲元已經超出了中央允許的妥協(xié)范圍,不應“再給以和平妥協(xié)之意圖”,“中央宜表示強硬”,“軍事準備尤不可忽視”,如果讓宋進行妥協(xié)運動,若結果不超出中央期望,可以追認,否則,則否認。[注]《盧溝橋事件第四次會報》(1937年7月14日),第7頁。三人所談觀點均希望能將盧溝橋事變限于局部范圍內解決,以便為將來的中日全面開戰(zhàn)贏得足夠的準備時間。
全面戰(zhàn)爭雖然不能避免,但為贏得戰(zhàn)爭準備時間,以一定條件爭取和平解決“七七事變”,并非全無可能。外交上,從英美等國得來的消息亦表明,日方未必志在借此事變全面擴大戰(zhàn)爭。在不能判斷日方真實意圖的情形下,在何應欽主持的軍政長官會議上曾詳細討論是否能通過戰(zhàn)爭手段探出日方真實意圖所在。在國民政府看來,相較宣戰(zhàn),試探出日方的真實意圖更為重要。因為宣戰(zhàn)以后中國將再無退路。而如果能摸清日方的意圖再來確定宣戰(zhàn)與否,則在戰(zhàn)略上、策略上將更為主動,也更加穩(wěn)妥。
在7月16日的長官會議上,與會人員以“戰(zhàn)爭全部化或局部化”為題進行了較為細致的討論。會議大體分為三種意見:1.軍事參議院院長陳調元主張全部化,認為不存在全部化戰(zhàn)爭或局部化戰(zhàn)爭之區(qū)別,“實際一經開戰(zhàn),則僑民下旗歸國,未有所謂局部化”。2.參謀總長程潛建議應局部化,認為,依據目前中日情勢,僅能保持戰(zhàn)爭“局部化”,“但如青島、海州發(fā)生戰(zhàn)爭,則我在上海方面,似應先有動作”。3.訓練總監(jiān)唐生智既不贊成全部化,亦反對局部化,稱“絕交,則長江腹地到處開炮,我甚不利,但僅局部化,則敵仍可處處自由行動,敵亦有利”,傾向于反對開戰(zhàn)。他認為“現(xiàn)在最宜考慮者,如果被奸人包圍,簽字撤兵,廿九軍內部分化,中央如何辦理”。[注]《盧溝橋事件第六次會報》(1937年7月16日),《民國檔案》1987年第2期,第8—9頁。
何應欽并未明確其意見,而是歸納了四種可能的情形:1.分析了局部化的應對方案,即如果局部化,則當日軍對二十九軍發(fā)動攻擊時,中央軍當然參加作戰(zhàn),此時其他地方均不動。2.全部化出現(xiàn)的預設情形是,日軍在青島登陸,中國阻止其登陸,戰(zhàn)爭因而爆發(fā),“惟此時是否仍僅限于北平與青島,其他各處仍如九一八時官民照常往返,照常通商”,“或此時全部化,實行絕交宣戰(zhàn)”。3.“如全部化,則絕交宣戰(zhàn)”,如何處置日本在華租界、兵船、商船以及居留民?4.目前需要做好全面戰(zhàn)爭的準備,需要詳細研究“究竟局部化與全部化,何者于我有利,在國際公法上手續(xù)如何”。[注]《盧溝橋事件第六次會報》(1937年7月16日),第8—9頁。
蔣本人及國民政府決策層此時對全部戰(zhàn)爭或局部戰(zhàn)爭的判斷,是基于“九一八”以來的實際情形而做出的,從實際行動而言,日本的確是在步步緊逼。蔣之所以能在事變后迅疾調動中央軍北上,因在此之前已經有了作戰(zhàn)的預案,其所做的反應和動作早已有所計劃。在1936年年底,國民政府參謀本部已經擬定了《民國廿六年度國防作戰(zhàn)計劃》,并在1937年3月修訂完畢后呈請蔣介石審閱。該計劃對日本作戰(zhàn)企圖的判斷與盧溝橋事變后的日軍動向存在吻合特征:“敵軍之攻擊方向,為對黃河迆北,由古北口—山海關,經北平—天津,沿平漢—津浦兩路,向鄭州—濟南—徐州前進”,同時將“由北平經保定、石家莊,向太原前進,取包圍山西之勢”,“此外更將利用其絕對制海權,由膠州灣—海州等處登陸,以威脅我在黃河北岸作戰(zhàn)軍之側背”。該作戰(zhàn)計劃對日本的慣用軍事外交手段有一個基本的判斷:“敵慣以武裝恫嚇,以達其不戰(zhàn)而勝,遂行其外交談判,以局部軍事行動,實行其國策?!盵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國民黨政府1937年度國防作戰(zhàn)計劃(甲案)》,《民國檔案》1987年第4期,第40—42頁。
7月10日,蔣在做出軍事部署的同時,自記“惟我已積極運兵北上備戰(zhàn),或可知其野心。我軍已開始北進,彼或于明日停戰(zhàn)乎”,并于同日決定派遣6個師北上增援,稱“如我不有積極準備,示以決心,則不能和平解決也”。[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10日。根據預案,國民政府軍隊將以主力集中于滄州—河間—保定之線,重點在平漢路,對經由北平、天津的敵軍實行決戰(zhàn);如果中國軍隊不能進出滄州、保定一線,則以主力集中于德州、束鹿、石家莊一線附近,仍將重點集中于平漢線,與日軍進行第一次會戰(zhàn)。蔣介石對中央軍的調動以及對宋哲元部的要求,與此預案是相符合的。[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國民黨政府1937年度國防作戰(zhàn)計劃(甲案)》,第40—42頁。雖然乙案調整了作戰(zhàn)重點,但敵情判斷仍以甲案為準。[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國民黨政府1937年度國防作戰(zhàn)計劃(乙案)》,《民國檔案》1988年第1期,第34頁。蔣介石最初的戰(zhàn)情判斷,與該預案存在密切聯(lián)系。蔣系軍人出身,其以自身軍事判斷所做出的相應決斷,未必完全符合短時期內外交、政治實情,但在大方向上并無多大差池。[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國民黨政府1937年度國防作戰(zhàn)計劃(甲案)》,第40—42頁。7月12日,蔣介石與宋哲元、秦德純商量中央軍集中地點,并決定“在永定河與滄保線持久戰(zhàn)”。[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12日。
蔣介石在7月15日指示山東省主席韓復榘、青島市市長沈鴻烈,“以日本第五、十兩師團已準備待發(fā),其目的必在青島、濟南,務望從速準備”,并認為“倭寇第五師在秦(青)島集中,則其十二師亦必用于平津而克在青島進發(fā)部隊”,進而判斷日本“仍為局部動作也”。[注]《為盧溝橋事變指示各事》(1937年7月15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39—340頁。日軍的此種調動與國民政府的形勢預判存在高度吻合性。在以日軍行動蠡測日本態(tài)度時,蔣認為“盧案已經發(fā)動十日,而彼徘徊威脅,未取正式開戰(zhàn),是其無意激戰(zhàn),志在不戰(zhàn)而屈之一點,此其外強中干之暴露也”。[注]《考慮日本政府態(tài)度》(1937年7月16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43頁。日軍的具體調動在蔣介石的預料之中,再加上從英美處得來的消息顯示日本外交政策并未采取決絕態(tài)度,因此,蔣判斷日本雖有意奪取華北,但并無發(fā)動全面戰(zhàn)爭的準備。為了提升士氣民心,并從心理上宣示自身抗戰(zhàn)決心,以便使日本知難而退,蔣決定發(fā)表態(tài)度較為強硬的應戰(zhàn)談話,“倭寇既備大戰(zhàn),則其權在倭王,若我宣言能感動彼倭,或可轉危為安,是較平時之權在下級與前哨者當易為力乎”。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不能避免戰(zhàn)爭,則余之宣言發(fā)亦無害,故發(fā)表為有利也”。[注]《考慮日本政府態(tài)度》(1937年7月16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43頁。
7月17日,英國駐華大使許閣森向國民政府外交部表示日本拒絕了英國調停中日沖突的建議,調解無法進行。[注]林美莉編校:《王世杰日記》,1937年7月17日,第22頁。隨后,蔣介石在廬山就“七七事變”發(fā)表談話。蔣的想法是,“倭寇使用不戰(zhàn)而屈之慣技暴露無余,我必須戰(zhàn)而不屈之決心待之,或可制彼兇暴,消弭戰(zhàn)禍”,[注]《考慮以戰(zhàn)而不屈之心制敵》(1937年7月17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45頁。希冀通過發(fā)表談話,日方能夠主動接受中國的條件而罷兵。其談話重申國民黨五全大會時所提出的外交方針,強調“最后關頭”的意義,指出,如果“最后關頭”來臨,“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國家的生存;那時節(jié)再不容許我們中途妥協(xié),須知中途妥協(xié)的條件,便是整個投降、整個滅亡的條件”,“最后關頭一到,我們只有犧牲到底,抗戰(zhàn)到底,唯有犧牲到底的決心,才能博得最后的勝利”。這段談話既針對了國內的和平論調,也向日本決策層表明了自身的抗戰(zhàn)決心。在對內、對外表示決心之后,蔣介石明確指出,“七七事變”若不能結束,就是“最后關頭的境界”。在解釋最后關頭到來后中國的決策時,蔣介石稱,“我們的態(tài)度只是應戰(zhàn),而不是求戰(zhàn)”,并繼而提出解決“七七事變”的四點立場,稱這是“弱國外交的最低限度”。[注]《蔣介石為盧溝橋事變發(fā)表談話》(1937年7月17日),載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1911—1949》,第7卷(上),第19—20頁。
談話發(fā)表后,蔣介石自認為其中影響“關鍵非?!?。國民黨內部以及民眾團體態(tài)度激昂,多主張開戰(zhàn),但軍政部與外交部等具體工作部門則主張慎重。[注]談話發(fā)表前后蔣的內心變化,參見楊奎松:《七七事變后蔣介石的和戰(zhàn)抉擇》,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紀念七七事變爆發(fā)7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6—7頁。
蔣介石本人亦在等待各方的反響,尤其是日本方面。他在日記中自認“對倭寇政略與戰(zhàn)略一貫實行,自信甚深”,不認為談話內容是對既有對日戰(zhàn)略的改變。事實上,從“九一八”以來的蔣的整體對日戰(zhàn)略來看,此言非虛。[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17日,本周反省錄。針對外界所傳言的“廬山談話”如正式發(fā)表將帶來更大危險,蔣則認為“人之為危,阻不欲發(fā),而我以為轉危為安,獨在此舉”,同時決然表示“此意既定,無論安危成敗,在所不計”,因“此為對倭最后之方劑耳”,應戰(zhàn)宣言發(fā)表可促使中國“再不作倭寇回旋之想,一意應戰(zhàn)矣”。[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19日。7月19日,日本大使館駐華武官喜多誠一往訪軍政部長何應欽、參謀總長程潛等,傳達日方態(tài)度,稱“如中國不將新進入河北之軍隊撤退,則局勢必將急變,恐將引起中、日軍全面沖突”。[注]秦孝儀總編纂:《“總統(tǒng)”蔣公大事長編初稿》,第4卷(上),臺北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1978年版,第84頁。王世杰的解讀為,“中央軍隊如違反民國廿四年夏間梅津與何部長間之了解而遣送軍隊及空軍入河北時,日方將采取斷然處置,其責應由中國負之”,日方向蔣介石施壓。[注]林美莉編校:《王世杰日記》,1937年7月17日,第22頁。
蔣介石得悉喜多誠一的談話內容后,決定于7月19日正式對外公開廬山談話,7月20日國內各大報紙刊載了蔣介石應戰(zhàn)聲明的全文。[注]《盧溝橋事件蔣委員長發(fā)表重要意見》(中央社7月19日電),《申報》1937年7月20日第3版,此后蔣亦在猜測日方“對余宣布之講演是否即下哀的美敦書,或進一步強逼,當視其今明兩日之態(tài)度可以全明矣”。此時,蔣相信,他本人對日本的戰(zhàn)略意圖判斷是準確的,為了強化自己的這種認識,他專門總結了日本在事變后的幾個典型特征,如“對何梅協(xié)定不敢速提”,“志在華北局部而不敢擴大”,“戰(zhàn)爭最多限于局部”,并將這些特征視為日本的弱點。[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20日。
日本內閣在7月11日就確定了“堅持不擴大局面、當地解決的方針,不拋棄和平談判的愿望”,但日方內部矛盾重重,除外務省外,陸軍、海軍甚至陸軍內部都對執(zhí)行內閣決策握有彈性空間。問題是,日本內閣同時決定把預先準備好的關東軍和朝鮮軍調往華北。[注]《日本內閣會議關于處理盧溝橋事件的決定》(1937年7月11日),載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1911——1949》,第7卷(上),第22頁。日本雖然堅持不擴大方針,但同時決定了以武力為后盾的政策。學界在分析日本內部的意見時認為,日本不擴大方針,“首先是指望不戰(zhàn)而勝”,如未達到目的則“發(fā)動一場局部戰(zhàn)爭”,奪取平津,控制華北,這是其內部“擴大派”與“不擴大派妥協(xié)的結果”。[注]熊沛彪:《論七七事變時期日本的“不擴大方針”》,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紀念七七事變爆發(fā)7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85—86頁。日本為處理“七七事變”所預留的彈性空間,正是蔣介石所擔心之處。問題在于,蔣介石從軍事戰(zhàn)略上認定華北必不能丟。蔣介石在“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前派熊式輝和陳誠赴上海調研軍情,熊式輝認為不能打,陳誠則認為必須打,“敵對南口,在所必攻,同時亦為我所必守,是則華北戰(zhàn)事擴大已無可避免。敵如在華北得勢,必將利用其快速裝備沿平漢路南下武漢,于我不利”。[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陳誠私人回憶資料(1935—1944)》(上),《民國檔案》1987年第1期,第14頁。正如英國駐華大使許閣森所言,雖然英國相信中日都無意制造嚴重的軍事危機,雙方的軍事調動僅限于毫無動機的自衛(wèi)措施,但雙方為了證明此點,就應停止軍事行動。許閣森在致英國外交大臣艾登(Robert Anthony Eden)電中強調,“我可以向你確保中國政府絕無挑釁意圖,他們的舉動僅限于自衛(wèi)”。[注]From Sir H. Knatchbull-Hugessen to Eden, July 16th, 1937, FO371/20950, F4157/9/10,p.74.
蔣介石應戰(zhàn)談話發(fā)表當日,日本華北駐屯軍在天津發(fā)表通告,稱將自7月20日中午起采取自由行動。日本同時通知英國,誣稱因中國軍隊在盧溝橋附近向日軍射擊,“因此日軍將采取必要之自衛(wèi)措施直至中國軍隊不再進行敵對行動”。[注]From Sato to Adams, July 20th, 1937,FO371/20951,p.5.7月20日熊斌致電蔣介石、何應欽、程潛等人,匯報日軍行動:下午三點,日軍在盧溝橋東門方向朝中國軍隊發(fā)動攻擊,南苑方面續(xù)到日軍2000余人,通州日軍1000余人經順義向高麗營移動,日軍騎兵1000余人由狼垡渡河,已被擊退。[注]《熊斌致蔣介石等密電》(1937年7月20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第192頁。王世杰認為,激烈戰(zhàn)事或從此開始。
在蔣介石決定應戰(zhàn)談話之前,國民政府軍政部主持的長官會議曾討論對日開戰(zhàn)后的若干問題,從程序上為可能進行的戰(zhàn)爭做準備。早在7月16日,王世杰就在行政院談話會上建議組織專家討論中日間問題的法律性質:“中央究竟仍認戰(zhàn)事為局部沖突(如九一八及一二八時情形);抑認中日已入普通狀態(tài),而宣告中日國交斷絕?”[注]林美莉編校:《王世杰日記》,1937年7月16日,第22頁。次日上午,徐祖貽等進行了相關討論。下午,徐向會議報告其與外交部次長徐謨等人所討論之結果。討論結果第一條認為,一旦中日正式發(fā)生沖突,“外交部即發(fā)表一正式宣言,敘明日本對我壓迫,我不能不自衛(wèi)之理由”。一般研究認為,國民政府內部的此一討論結果是在討論是否對日宣戰(zhàn)問題。[注]見土田哲夫:《中日戰(zhàn)爭與宣戰(zhàn)問題》,載楊天石、侯中軍編:《戰(zhàn)時國際關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28—129頁。
就國際法一般程序而言,宣戰(zhàn)作為一種法律程序有其特定的構成要素,“一般在宣戰(zhàn)書中聲明作戰(zhàn)的理由和決心,或提出最后通牒。最后通牒是一種有條件的宣戰(zhàn)書,向對方提出最后的絕對要求,限期答復,如對方不如期接受要求,即采取戰(zhàn)爭手段”。[注]王鐵崖:《國際法》,法律出版社1995年版,第457頁。如果就嚴格的討論程序而言,徐永昌等的討論結果第一條并非宣戰(zhàn)討論,而是自衛(wèi)聲明。雖然就實際內容而言,自衛(wèi)聲明與宣戰(zhàn)布告有諸多類似之處,但在法律性質上卻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國際慣例在涉及此點時,一般認為,宣戰(zhàn)作為開始戰(zhàn)爭的一種標志,在過去往往有些莊嚴的儀式,但近代以來,這些儀式都已絕跡,可以通過簡單的通知來實現(xiàn),但是必須遵循兩個條件:一是“宣戰(zhàn)必須是明確無誤的”;二是“必須說明訴諸武力的理由”。[注]勞特派特修訂:《奧本海國際法》,第94目“宣戰(zhàn)”,第215頁。第一條結果在宣戰(zhàn)的兩個必備要素方面并未有明確的建議。
就邏輯而言,軍政長官會討論的第二條是斷絕國交與否,如果將此歸類為宣戰(zhàn)討論,這也違背了一般國際法常識。從程序上說,應該是先絕交繼而宣戰(zhàn),而不會發(fā)生先宣戰(zhàn)繼而絕交。第二條認為,中日斷絕國交后,雙方即具有交戰(zhàn)國資格,日本可以利用交戰(zhàn)國地位禁止軍事物資輸入中國,中國能否自給自足將成為問題;因租界的存在,日本僑民可以遷入英、法等國租界,繼續(xù)從事敵對活動,而中國駐日僑民將被驅逐;“故兩相比較,絕交后日方可以行使交戰(zhàn)國權利,我方則不能享此交戰(zhàn)國權利”。[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盧溝橋事件第7次報告會》,《民國檔案》1987年第2期,第10頁。第二條討論的結果是,不表示絕交。
第三條討論結果是嘗試劃定軍事區(qū)域,避開絕交所帶來的不利影響。近代中國在國力衰弱的情形下,當面對戰(zhàn)爭時曾有兩次局外中立的國際法先例:一是1904年日俄戰(zhàn)爭時劃定作戰(zhàn)區(qū)域;二是1914年一戰(zhàn)時期中國為維持中立,為日軍進攻青島而劃定行軍區(qū)域。這兩次先例在國際法上都比較具有典型意義。此次面對日本的軍事侵略,南京國民政府再次提出了類似的國際法問題。具體辦法如下:“由軍部將作戰(zhàn)地劃為一軍事區(qū)域,所有區(qū)內之日本居留民可以驅逐出境,或請各國僑民撤退。且此區(qū)域無妨放大區(qū)劃,如在河北作戰(zhàn),即后方要點如武漢、浦口等處,均可劃入軍事區(qū)內。”[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盧溝橋事件第7次報告會》,第10頁。
軍政長官會議決定,將上述討論結果由徐祖貽做出書面記錄,送呈蔣介石參考。
在事變發(fā)生后的兩個星期內,在不能判斷日方真正意圖的情況下,蔣介石是按照準備全面大戰(zhàn)做的部署。在此過程中,他努力將得到的日方各種情報與其既有思考相互結合驗證,以便得出更為準確的結論。在綜合各種情況后,蔣介石決定發(fā)表應戰(zhàn)談話,并于7月20日自廬山返回南京之際公開發(fā)表。從各個方面的情況來判斷,蔣介石廬山談話并非宣戰(zhàn)布告,可以認為是應戰(zhàn)聲明,其把是否發(fā)動戰(zhàn)爭的主導權推給了日本方面。因為談話的四部分內容除表示中國絕不能接受華北淪入敵手外,另一個重點就是將中國希望解決“七七事變”的條件公開提出。談話以被侵略者、弱者的姿態(tài)提出了自身的要求,如果日本仍一意孤行,則戰(zhàn)爭必不可免,而責任全在日本。
學界認為,蔣介石廬山談話的發(fā)表是表面上的強硬,其實只是一種唬人的手段,目的是試探能否讓同樣準備不足的日本做出相應讓步。[注]見楊奎松:《七七事變后蔣介石的和戰(zhàn)抉擇》,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紀念七七事變爆發(fā)7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8頁。該判斷與當時的實際情形是符合的。如果僅以此后幾天蔣認可宋哲元等所商議的和談條件,看作是其后悔發(fā)表談話而示弱和妥協(xié),則似可再加討論。7月21日,蔣介石致電宋哲元,如果日方所提和談條件與其所發(fā)表談話立場并無沖突,“則應可了即了,當此最后關頭,萬勿稍存客氣,中當負責一切也”。“倭間接要求我對近衛(wèi)之宣言響應,與間接表示與宋交涉范圍不出于我最低立場之四條。”[注]《電宋哲元詳告與日方所談各項辦法》(1937年7月21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47頁。7月22日,蔣在考慮盧溝橋事變處置時,得悉第三十八師已經從盧溝橋撤退,感覺“不勝惶慮”。[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22日。7月23日,蔣又致電宋哲元,指示對日交涉應注意各點,稱“所擬三條,倘兄已簽字,中央當可同意,與兄共負起責”。[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23日。宋所提議的3條是:二十九軍向日軍道歉;中國不駐軍于盧溝橋城郭及龍王廟;徹底取締抗日團體。
蔣介石在談話發(fā)表后等待日方反應的過程中,思想有所波動亦屬正常,但從未改變大戰(zhàn)來臨之準備。其思想波動的原因在于:戰(zhàn)爭準備尚未就緒。7月19日,在會見日方武官后,參謀總長程潛認為,“我意現(xiàn)既決意作戰(zhàn),但應隱蔽我之企圖,故我對喜多仍表示極端和平”,“現(xiàn)最可慮者為我軍之質量與訓練”。[注]《盧溝橋事件第九次會報》(1926年7月19日),《民國檔案》1987年第2期,第11頁。程潛出此建議后,又經軍政長官會議研究具體方案,決定由程潛與徐永昌一起親至廬山向蔣介石匯報。程潛等向蔣建議之時,蔣已經發(fā)表應戰(zhàn)談話。為了隱藏真實戰(zhàn)略意圖,蔣向宋哲元發(fā)出了可以簽字的電文。在此背景下,此時對蔣的判斷不宜以其對日交涉的下行電文為孤立判斷標準,而應有一個綜合性的判斷。對蔣此時虛實結合的內外政策,不宜斷然下評判。在23日的日記中,蔣自記“玩強敵倭寇于股掌之上,使之進退維谷”,“倭寇已悟中央部隊既入河北,對彼華北獨立陰謀已受重大打擊”。[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23日。
此時,蔣同意宋與日方商談的條件,是因該3條雖然不盡如人意,但尚可接受。如在此基礎上,能延緩日軍發(fā)動全面進攻的時間,爭取對日全面作戰(zhàn)準備得更充分一些也就達到了目的。國民政府在軍事準備上一刻也未曾停止,各部隊正迅速依照既定作戰(zhàn)計劃向平津周圍集結,這通過軍政部主持的軍政長官會議可以清楚地了解。主持軍政部的何應欽認為,即使各方面加緊準備,“我方準備應戰(zhàn),尚須兩月時間,否則極難持久。故時間要素,在我方亦極重要”。[注]林美莉編校:《王世杰日記》,1937年7月24日,第25頁。
依據既定作戰(zhàn)方案,蔣始終關注山東方向的敵軍動向,判斷是否將發(fā)生全面戰(zhàn)爭。7月24日,蔣介石致電韓復榘、沈鴻烈,指示“切勿以盧案簽字即可作為解決,此乃敵緩兵作用也”,“十日內倭寇必向我山東進迫,務望星夜趕筑工事,完成防務”。[注]《電韓復榘、沈鴻烈趕筑工事,完成防務,警戒日軍進迫》(1937年7月14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50頁。對山東防務的警惕,說明蔣的示弱只是一種策略。有研究認為,“無論是中央政府對宋與日本所商協(xié)議表示同意,還是肯定華北當局與日本的交涉行為,都不意味著國民政府愿意接受日方條件,實行妥協(xié)”。[注]彭敦文:《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國民政府外交戰(zhàn)略與對外政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7頁。同日,蔣介石致電熊斌、宋哲元,詢問華北日軍動向。蔣向熊、宋指出“日本內地軍隊向韓、滿輸運者甚多,彼方在前線部隊,究有撤完否?以中判斷,不久彼必有進一步之動作”,建議宋哲元“積極準備,示人以無機可乘,并隨時作抗戰(zhàn),則或可消弭戰(zhàn)端”。[注]《電宋哲元詢前線日軍是否撤退,并指示積極準備》,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50頁。
蔣在不能斷定日方究竟如何反應的情形下,軍事與外交手段并用,希望能爭取到較理想的事變處理結果。蔣除繼續(xù)完成全面戰(zhàn)爭準備外,以大軍云集華北,寄望于日軍知難而退。蔣判斷日本可能在7天之內提出對華最后通牒,于是從外交上希望通過英美兩國向日本提出嚴正勸告。在致孔祥熙電報中,蔣介石指出,日本要求中央撤退進入河北的軍隊,并提出不得干涉冀察地方外交,其背后必有突然舉動,“或提最后通牒之類,如英、美兩國在此一周內于其未提出以前,能有一共同嚴正勸告,或可消患于無形”。在同日與英國駐華大使許閣森的談話中,蔣告以日本必將于華北發(fā)動更大的軍事進攻,希望英美能共同設法事先防止日本提出最后通牒。[注]《電孔祥熙運用外交,使英美向日方提出嚴正勸告》(1937年7月24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51頁。王世杰于25日亦囑杭立武詢問英國駐華大使許閣森,九國公約國“可否采取較嚴重之形式,使日政府增加顧慮”,但許閣森認為不可能。[注]林美莉編校:《王世杰日記》,1937年7月25日,第25頁。
蔣在總結分析7月24日前后的敵我態(tài)勢后,認為“外交與軍事皆瞬息萬變,不可執(zhí)一而終,但不能不有一定目標耳”,此句話或可能解釋其在策略上的變化。由于不能判定日方真正意圖,因此他仍看重國際壓力,認為“在和戰(zhàn)未決之前,對倭要著須使國際空氣籠罩,使彼有所顧忌,不得不從速撤兵耳”。[注]《考慮日本進軍與中國之應對》(1937年7月24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51頁。
日軍部署到位后,自25日晚起,在廊坊、廣安門、通縣等地向中國守軍發(fā)起猛烈攻擊,逼近北平。[注]見《宋哲元致蔣介石等通電》(1937年7月27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第196頁。日本軍事上的突然動作使得蔣認定“大戰(zhàn)刻已開始,和平絕望,決對日絕交后宣戰(zhàn),請以此意轉告英政府”。[注]《電孔祥熙告以對日和平絕望,速與英國交涉》(1937年7月26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53頁。蔣同時致電宋哲元,立刻布置北平防務,宛平城立即恢復戒備,并要求宋本人從北平移駐保定。[注]《電宋哲元指示戰(zhàn)備部署,決心大戰(zhàn)》(1937年7月26日),載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5冊,第352—353頁。27日,蔣致電各方指示作戰(zhàn)部署,要求即日起疏散南京周邊兵工廠及各倉庫所存物品,要求南京、杭州、上海、鄭州、廣州等開始實施防空。
華北戰(zhàn)事已經不可能避免,但全面戰(zhàn)爭是否開打,仍存變數。因為在當時有消息稱,日軍雖然在平津周邊已經集結了15000人,但日本國內尚未大規(guī)模出動,山東方面也未出現(xiàn)敵軍動靜。[注]《盧溝橋事件第16次會報》(1937年7月26日),《民國檔案》1987年第5期,第4頁。27日,蔣先后接見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Oskar P. Trautmann)、意大利駐華大使柯賚(Cora Giuliano)及法國駐華大使那齊雅(Paul E. Naggiar),希望上述三國能勸日本停止侵略行為。與此同時,在軍事作戰(zhàn)計劃上,統(tǒng)帥部軍政長官會議曾擬定了兩種方案:一是“將滄保線部隊推進至永定河岸,以便增援北平,而將主力之集中,推進于滄保線”;二是“中央軍仍在滄保及德石線上集中,而指導廿九軍退出北平,以保實力,免被各個擊破”。蔣介石收到這兩種方案是在7月27日。當時與會長官多主張采用第一方案,但蔣選擇了第二種方案。7月28日,蔣介石電宋哲元速離北平,當日北平淪陷。29日晨3時起,蔣介石得悉北平電話已經無人接聽,“此為預料所及,故昨日已預備北平失陷后之處置,不足驚異也”。30日天津失陷。
平津失陷后,蔣介石仍按照計劃,陸續(xù)調集部隊開往黃河以北,除加強滄保一線防御工事外,并沿平漢、津浦鐵路重要城市布置兵力。張治中在天津失陷當日致電蔣介石,建議如敵在上海方面有所動作,中國軍隊宜立于主動地位,先發(fā)制人。平津失陷后,即使日本希望將戰(zhàn)爭局部化,迫使中國接受丟掉華北而談和,亦已不可能。蔣在日記中發(fā)出“倭寇果強占平津,則其政略與戰(zhàn)略皆已陷入絕境,此誠最后之時機,若其不至于此,則余乃無機可乘也”。[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31日,本月反省錄。這里所謂絕境,當指日本已經在對華方針上無法回旋,中日全面戰(zhàn)爭已經開始。1937年8月7日,何應欽在國防會議上向國民黨中央匯報“七七事變”以來的軍事準備,軍事作戰(zhàn)的主要重心在平津附近。根據新擬定的戰(zhàn)斗序列草案,將全國軍隊編為第一線100個師,預備軍約80個師,其中依照序列“使用于河北者,共約50師,正源源向滄州、保定、石家莊一帶集中”,全國彈藥總量在長江及黃河以北“囤積三分之二”,并已經按計劃搬運完畢。[注]《何應欽關于中央軍軍事準備報告稿》(1937年8月7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第261頁。
“七七事變”后,日本國內雖然存在擴大對華侵略的聲音,但在具體執(zhí)行步驟上存在差別,因此達成的不擴大方針是兼顧了正反兩派意見的,而這種兼顧,本身就為政策的執(zhí)行留下了足夠的回旋余地。即使是明確為不擴大方針,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亦可能演變成一場全面沖突。全面控制中國是日本既定不移的戰(zhàn)略,這也是蔣介石判斷中日必將全面開戰(zhàn)的原因。從另一個方面說,日本對華政策的內部矛盾,亦使得蔣介石在判斷日方意圖時將日本駐華軍隊與日本政府分開考慮,日本前線軍事的調動是蔣判斷時局的主要參考,至于日本政府說了什么,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注腳。在對“七七事變”的應對上,蔣介石的考慮實際上可分為戰(zhàn)略和策略兩個層面:從戰(zhàn)略上說,中國必定通過戰(zhàn)爭才能解決中日問題。在此戰(zhàn)略下,“七七事變”會否、應否影響總體戰(zhàn)略部署,蔣內心并無把握,但為了避免陷入被動,按照既定軍事計劃做出部署,屬于一個軍事統(tǒng)帥的本能選擇。
解讀蔣介石“七七事變”之后的對日政策,必須綜合依據其在軍事、內政、外交上的多個舉措全盤加以考慮,尤其應注意其在軍事上的準備。其對華北地方的下行電文往往是隱匿其真正戰(zhàn)略意圖的途徑,不能孤立地將該類電文作為其具體應對方針的解讀。正是因為蔣在指導地方交涉時有策略與戰(zhàn)略不同層面的考慮,所以才給人以一種假象:蔣在處理“七七事變”的方針上總是游移不定,似乎一會強硬,一會軟弱。蔣的這種應對方略,表現(xiàn)形式為“和”或“戰(zhàn)”的抉擇,本質上則是軍事戰(zhàn)略與具體事變處理策略的平衡取舍。
蔣布置重兵于華北,就戰(zhàn)略而言,主要是“示形”,故意將自身的軍事意圖公開,以吸引日本的注意,觀察日本為此進行的軍事部署。此類軍事部署是公開進行的,蔣介石未必真心要集中國軍精銳與敵決戰(zhàn)于華北,更可能的情形只是一種戰(zhàn)略預演,能從聲勢上延緩敵人的總進攻,這已經達到目的。淞滬戰(zhàn)場的開辟,則相對較為突然而隱蔽,更為符合戰(zhàn)爭的一般規(guī)律。7月31日,蔣在思考對日外交得失時,自認“對倭外交始終強硬,其間不思運用。如當時密允宋哲元準倭筑津石路,則至少可以有一年時間之展緩,準備亦較完密”。[注]《蔣介石日記》,1937年7月31日,本月反省錄。
“九一八事變”以來,蔣介石雖然全力消除國內的異己勢力,提出“攘外必先安內”,但亦開始從各方面準備對日的全面戰(zhàn)爭。“攘外必先安內”的口號已經將中日必將發(fā)生戰(zhàn)爭列為必然項。通過日本在東北及華北的挑釁,以及種種情報方面的判斷,蔣料定日本正逐步實施全面侵吞中國的計劃。“七七事變”爆發(fā)之初,蔣傾向于認為日本已經開始實施其既定的全面侵華計劃,而國民政府的作戰(zhàn)準備亦因而開始按計劃實施。但無論蔣介石還是國民政府軍政要員,大多認為,此時中國尚未做好戰(zhàn)爭準備。因此,蔣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表現(xiàn)為對“戰(zhàn)”與“和”的搖擺不定。但一旦得到某方面的信息,能夠印證其既有的思路,蔣遂表現(xiàn)出向或戰(zhàn)、或和的政策上前進一步。此時蔣政策的搖擺,不是其抗戰(zhàn)態(tài)度的搖擺,而是其對形勢的判斷與何時啟動既定決策的猶豫。蔣更多考慮的是在戰(zhàn)爭最終不可避免的情形下判定“七七事變”是否全面戰(zhàn)爭的開始。如果可能,最好能以其自身的意志和決心延遲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時間。如日本無意此刻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則能以最有利的條件結束“七七事變”就是理想中的結局,即蔣所謂中央軍能進入河北。蔣亦想乘此機會向內外宣示自己一直以來的抗戰(zhàn)決心,希望日本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