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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文儒的身心困局與情理沖突
——皮日休思想與古文平議

2019-02-21 18:08孫學(xué)堂
關(guān)鍵詞:韓愈

孫學(xué)堂

皮日休能夠“本源經(jīng)術(shù)”,時有“卓識”“偉論”,可以視為唐末“文儒”之代表。(1)《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一《皮子文藪》提要云:“宋晁公武謂其尤善箴銘。今觀集中書序論辨諸作,亦多能原本經(jīng)術(shù)。其《請孟子立學(xué)科》、《請韓愈配饗太學(xué)》二書,在唐人尤為卓識,不得僅以詞章目之?!?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整理本,第2025頁)同卷《笠澤叢書》提要云:“惟雜文則龜蒙小品為多,不及日休《文藪》時標(biāo)偉論。”(第2026頁)關(guān)于“文儒”的概念,可參見葛曉音:《盛唐“文儒”的形成和復(fù)古思潮的濫觴》,《文學(xué)遺產(chǎn)》,1998年第2期。長期以來,文學(xué)史研究者從民本思想或批判現(xiàn)實的角度對他評價很高,并認為這是他參加黃巢起義的思想基礎(chǔ);也有人從儒學(xué)史角度,認為他推崇孟子、王通和韓愈,弘揚儒家道統(tǒng),在理學(xué)發(fā)展史上有一定貢獻。(2)參見王國軒:《皮日休與晚唐儒學(xué)》,《孔子研究》,1989年第1期。然前者強調(diào)其思想鋒芒,后者則有關(guān)于對皇權(quán)之維護。兩種截然不同的傾向如何共存于他的思想觀念中?應(yīng)該予以怎樣的評價?如何影響到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思想?在易代之際是否有一定典型意義?這些問題都值得探究。本文擬談一點初步的看法。

一、皮日休的忠君論

過去研究者對皮日休的批判鋒芒評價很高,如蕭滌非先生認為他的“民主思想”受到孟子啟發(fā),“但更為大膽而徹底。孟子還是多少為周武王辯解,而皮日休則是完全替人民講話的”(3)蕭滌非:《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一九五九年版皮子文藪前言》,《皮子文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頁。。劉揚忠先生說:皮日休的許多議論“具有鮮明的民主性和強烈的反叛性”,“比稍前他的韓愈的‘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的可笑吟詠,不知要高出多少倍”。(4)劉揚忠:《皮日休簡論》,原載《中國古典文學(xué)論叢》(一),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茲據(jù)《劉揚忠學(xué)術(shù)論文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63-64頁。而對于皮日休的忠君觀念,人們要么完全忽視,要么視為其思想中保守的一面而一筆帶過(5)如鄭慶篤先生說:“在風(fēng)雨飄搖的唐朝末年,皮日休如此大聲疾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重新振興儒家道統(tǒng)的權(quán)威,其目的是發(fā)揮其治世濟民的功能,以維持唐王朝的統(tǒng)治。他還十分強調(diào)等級、正名,反對僭越?!?原文《論皮日休》,載《山東大學(xué)文科論文集刊》,1981年第1期;茲據(jù)呂慧鵑、劉波、盧達編:《中國歷代著名文學(xué)家評傳》,第二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594頁),也偶有文章對此有所認識,但因時代原因,未能予以客觀評價(6)沈開生認為:“對于封建統(tǒng)治的標(biāo)志——皇權(quán),皮日休正是當(dāng)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偶象來崇拜。”又說:“皮日休對所謂‘犯上作亂’者的仇視,達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弊髡卟扇〉摹半A級立場”決定了該文整體上對皮日休取批判態(tài)度,并非客觀的學(xué)術(shù)評價。見《皮日休同情農(nóng)民起義嗎?——論皮日休的地主階級立場》,《北方論叢》,1982年第2期。。其實要討論皮日休的思想及其在儒學(xué)發(fā)展中的作用,這一問題是繞不開去的。

韓愈“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語見其《琴操十首·拘幽操》,其小序云“文王羑里作”,是揣摩周文王絕對忠心于商天子紂的心懷。從現(xiàn)代的民主觀念看,這當(dāng)然屬于“理想奴才”(7)魯迅:《“碰壁”之余》說:“然而,慚愧我還不是‘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式的理想奴才。”(魯迅:《華蓋集》,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頁。)的思維方式,體現(xiàn)出儒家思想的局限性。但在中唐時代,無疑具有維護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的現(xiàn)實意義。皮日休仰慕韓愈,非但倡揚道德仁義、《詩》《書》禮樂的思想完全一致,極端的忠君觀念也并無差別。其《題安昌侯傳》謂:“夫宰相之節(jié),以己道輔上。天地平則致于君;夷狄服則致于君;風(fēng)教行則致于君。茍?zhí)斓赜袨?zāi)則歸于己;兵戈屢動則歸于己;萬物有妖則歸于己;時政有弊則歸于己?!?8)蕭滌非、鄭慶篤整理:《皮子文藪》,卷八,第91頁。按該本無“萬物有妖則歸于己;時政有弊則歸于己”二句,茲據(jù)《全唐文》卷799補入。以下凡引皮日休詩文,悉據(jù)此本,為避免繁瑣,僅隨文標(biāo)明頁碼。這不完全就是“臣罪當(dāng)誅兮,君王圣明”的意思嗎?

忠君觀念在皮日休的文集中表達得比韓愈更理性、更清晰。《口箴》說:“出為忠臣,言則及君。入為孝子,言則及親。非君與親,則宜默云?!?第66頁)《目箴》說:“古之忠臣,古之孝子。上立大業(yè),中光信史?!?第67頁)《食箴》說:“故食于天子者,則死其天下;食于諸侯者,則死其國;食于大夫者,則死其邑;食于士者,則死其家?!?第71頁)《陵母頌》說:“男子少服教,壯行義,忠義貞烈,雖死不辱,鼎鑊在前而不懼,锧笮被體而無怨?!?第61頁)《祝瘧癘文》則從反方向說:“有事君不盡節(jié),事親不盡孝,出為叛臣,入為逆子,天未降刑,尚或竊生,爾宜癘之?!?第54頁)《春秋決疑》說:“人之生也,上有天地,次有君父。君父可弒,是無天地。乃生人之大惡,有識之弘恥。”(第37-38頁)

皮日休論歷史人物,往往考察其是否忠君;而忠之與否的標(biāo)準(zhǔn),主要在“心”而不在“跡”,這是皮日休忠君論的主要特點。

最典型的例子是《漢斬丁公論》。丁固放走劉邦,在劉邦定天下后反遭誅殺,原因是劉邦認為他對項羽不忠。劉邦要用丁固作為典范來宣揚忠君觀念。從時勢角度說,劉邦的做法沒什么不妥,后人也罕有異論。而皮日休卻認為:“忠之為稱也,蓋欲委身以事主,不以猜誤貳其心;不以辯說貳其心;不以疑懼貳其心者也。”(第58-59頁)從“不貳心”角度來考察,他認為丁固實無不忠之舉,反倒是韓信、英布、陳平等人先后離開項羽而投奔劉邦,皆從個人利益出發(fā)權(quán)衡個人去就,才是“貳其心”——“淮陰不以猜誤而去項乎?淮南不以疑懼而去項乎?曲逆不以辯說而去項乎?去彼而就此,果謂忠乎?果謂不忠乎?是利則存,不利則亡者也”。皮日休認為這些人才是真正的不忠,而丁固放走劉邦,不過是一念之仁:

則丁公臨敵,舍敵無殺,誠惻隱之仁者,豈有猜誤、辯說、疑懼者耶?有利則存、不利則亡者耶?與其不忠,則彼三侯者,未可免鼎鑊之誅,刀鋸之刑也。是高祖斬之,果不為當(dāng)。(第59頁)

平心而論,丁固在兩軍勝負的緊要關(guān)頭而生惻隱之仁心,顯然缺乏明見和決斷,皮日休此說不免迂闊。但他強調(diào)丁固始終沒有因兩軍形勢懸殊或自己是否受到重用而與項羽有“貳心”,卻也是事實。以此論定韓信、英布、陳平為不忠,堪稱“誅心”之論。人們可以拿許多理由反駁皮氏之言,而毋庸置疑的是,他所強調(diào)的,乃是一以貫之的忠誠之心。

另一個例子是《斥胡建》。胡建作為軍正丞擅斬不法御史,受到漢武帝表彰,班固《漢書》也稱贊他“臨敵敢斷,武昭于外。斬伐奸隙,軍旅不隊(墜)”(9)班固:《漢書》,卷六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928頁。。從事件本身看胡建并無不忠之跡。而皮日休卻說建“乃一夫之暴賊上吏者也,以辱國威。國威者,軍刑者也”(第80頁)。他認為,賞罰之權(quán)出自朝廷,胡建發(fā)現(xiàn)問題只能上報,無權(quán)擅殺,“擅命”背后潛藏的定是不忠之心。故文章結(jié)尾說:“過直近乎暴物,過訐近乎擅命,有之不戢,在家為賊子,在國為亂臣,其建之謂矣!”這一看法與前人大異,近乎駭人聽聞。其實這正是一種“誅心”之論。因為歷史上大量的事實證明,奸惡之人行其奸惡之事,往往會以“臨敵敢斷”和“斬伐奸隙”為借口。歷史已成陳跡,皮日休所針對的主要不是胡建本人的是與非,其立論目的在于警告可以預(yù)見的仿效者。

還有一個例子,是論王莽之子王宇。就歷史事實論,王宇反對王莽篡漢,或許完全出于懼禍心理。皮日休卻將其抬高到“忠烈”高度,《旌王宇》說:

若宇之道,真忠烈之士哉!不以其父得天下為利,以反道為慮。不以已將為天子之子為貴,以愆咎為戒。嗚呼!宇之道,大不負天地,幽不慚鬼神,貞不愧金石,明不讓日月,于臣子之義,備矣。(第79頁)

皮日休認為王宇抵擋住了“將為天子之子”的極大誘惑,其心其行光明磊落。其說恐怕過于拔高了王宇的品格。但將其旌褒上升到“忠烈”高度,正表現(xiàn)了皮日休倡導(dǎo)忠君的立場。就儒家之道而言,可以稱之為另一意義上的“誅心”之論,其目的在呼喚效仿者,同時也是宣揚無條件的忠君觀念。

再就是論楊雄?!毒胖S系述》稱楊雄文近孔、孟,評價很高,《法言后序》則對其《劇秦美新》表示不滿,謂“雄之道于茲疵也”。他不滿的是《法言·至孝篇》贊王莽所說的“周公以來,未有漢公之懿也,勤勞則過于阿衡”的話:

說者以為楊子遜偽新之美,又以為稱其居攝之前云。嗚呼!日月豈卒能遜莽乎?未若無阿衡之稱也。(第64頁)

這段話雖然很短,但行文晦澀。宋僧人智圓《閑居編》卷十二《廣皮日休法言后序》把皮日休的意見略加發(fā)揮,而語言比皮日休更明暢,實可以視為皮氏之說的注腳。茲征引如下:

《法言》之為書也,廣大悉備,二帝、三王、姬公、孔子之道在此矣,百王之模范歟!萬世之蓍蔡歟!孟軻以來,力扶圣道者,未有如子云者也。夫圣以降,言歟行歟,難其無玼乎!是故雄之賢,而有媚莽之言也?!吨列⑵吩唬骸爸芄詠?,未有漢公之懿也,勤勞則過于阿衡?!崩钴壱詾榉Q莽居攝以前之美?!秳∏孛佬隆吩啤按笮率苊系邸?,豈居攝以前邪?……或楊子言遜之為權(quán)也。噫,子云學(xué)何道邪?學(xué)他道也,吾不知其遜不遜也。果學(xué)仲尼之道也,夫子之遜未聞若《至孝》《美新》之佞者,吾以為媚莽之言是也。(10)茲據(jù)《全宋文》,卷三一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八冊,第222頁。個別標(biāo)點不同。

“阿衡”就是伊尹,古之賢臣。楊雄說王莽勤勞過于伊尹,賢德堪比周公,實是諂媚。有人替他辯解,說他的話只不過表現(xiàn)了對王莽的遜順姿態(tài),且稱頌的是攝政之前的王莽。皮日休和智圓不同意此種辯解,認為楊雄就是在諂媚王莽。智圓在文中明確提到:“先儒之說皆為子云文過而諱惡耳……惟李唐皮日休以斯言為非,故撰其《(法言)后序》以明之。吾韙之,故廣焉。吁,向使子云深思道之行喪、人之死生有天命者,于言則無‘過阿衡’之佞也,于行則無懼禍投閣之事也,不亦盡善乎?!敝菆A還談到了另外一層考慮,即為楊雄辯解將會鼓勵鼎革時期的“騎墻派”——“使萬世之下,不肖輩遇其闚覦神器者,不能自正,必曲媚以事之。果成也,則曰‘我知天命之有往也’;果不成,則曰‘我學(xué)子云之遜也’。千誑萬詐,革面取容,豈不由踵《美新》之弊乎?”這是皮日休的短文沒有談到的,卻也符合他的思想。

二、皮日休對唐末皇帝是何態(tài)度?

《鹿門隱書》常通過古今對比,表達對為政者的不滿,如說“古之殺人也怒,今之殺人也笑”,“古之用賢也為國,今之用賢也為家”,“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等,這些話今人多視為“民本”或“民主”思想的宣言。其實如果細察原文語境,而不務(wù)斷章取義,就會發(fā)現(xiàn):1.這些話的主要目的不在批判,而是宣揚堯、舜之世的“仁”道。(11)郭預(yù)衡先生早在1965年就批評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對皮日休《鹿門隱書》中“強烈的戰(zhàn)斗性”評價過高,認為其中“表現(xiàn)的對人民的態(tài)度相當(dāng)惡劣;雖然對封建統(tǒng)治者有所批評,卻也不過是站在維護統(tǒng)治階級長遠利益的立場而進行諷諫的’”。見《論唐代幾個作家的評價問題——讀游國恩等同志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中“隋唐五代文學(xué)”》,茲據(jù)郭預(yù)衡:《古代文學(xué)探討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22頁。尤其是就創(chuàng)作意圖說,謂“息于道,思其所未至;息于文,慚其所未周。故復(fù)草《隱書》焉。嗚呼!古圣王能旌夫山谷民之善者,意在斯乎?”(第108頁)可知他作《隱書》為的是完善他所追求的“道”與“文”,主要目的在“旌善”,其意圖是建設(shè)性的,而非破壞性的;其批判性的鋒芒是不自覺的流露,體現(xiàn)了皮日休思想中的情理矛盾,這一點下文還會詳談。2.皮日休的矛頭并未直接指向唐末,更未指向唐末皇帝。其所謂“古”,是指上古盛世,他理想的君主是堯、舜。其中有一段說:

民之性多暴,圣人導(dǎo)之以其仁;民性多逆,圣人導(dǎo)之以其義;民性多縱,圣人導(dǎo)之以其禮;民性多愚,圣人導(dǎo)之以其智;民性多妄,圣人導(dǎo)之以其信?!笾朔磳?dǎo)為取,反取為奪,故取天下以仁,得天下而不仁矣;取國以義,得國而不義矣;取名位以禮,得名位而不禮矣;取權(quán)勢以智,得權(quán)勢而不智矣;取朋友以信,得朋友而不信矣。堯、舜導(dǎo)而得也,非取也,得之而仁;殷、周取而得也,得之亦仁。吾謂自巨君、孟德已后,行仁義禮智信者,皆奪而得者也。悲夫!(第109 頁)

堯、舜將本性暴、逆、縱、愚、妄的百姓“導(dǎo)”向仁、義、禮、智、信;從周文王開始變“導(dǎo)”為“取”,只不過他取天下以后還保持了仁義。從王莽、曹操開始是“奪天下”,這是指以“禪讓”的名義巧取豪奪。湯、武、秦、漢之天下本來是爭奪而得,就不用說了。他所謂“今”,是指商、周尤其是秦、漢之后。他在《請韓文公配饗太學(xué)書》中說“仲尼之道,否于周、秦,而昏于漢、魏,息于晉、宋,而郁于陳、隋”(第104頁),又《讀司馬法》說:“漢、魏尚權(quán),驅(qū)赤子于利刃之下,爭寸土于百戰(zhàn)之內(nèi),由士為諸侯,由諸侯為天子,非兵不能威,非戰(zhàn)不能服,不曰取天下以民命者乎?”(第73頁)漢武帝在唐前算較為開明的君主,《鹿門隱書》卻說:“自漢至今,民產(chǎn)半入乎公者,其唯桑弘羊、孔僅乎?衛(wèi)青、霍去病乎?設(shè)遇圣天子,吾知乎桑、孔不過乎賈豎,衛(wèi)、霍不過乎士伍?!?第116頁)可見在皮日休眼中,三代以下從未出現(xiàn)真正的“圣天子”。蕭滌非先生說:“原來所謂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的圣帝明王,從皮日休看來,都不過是屠殺的最大劊子手而已?!?12)蕭滌非:《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一九五九年版皮子文藪前言》,《皮子文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頁。誠然如此。也就是說,皮日休批判的“今”包括戰(zhàn)國之后所有“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的圣帝明王”,而并非指唐末亂世中茍延殘喘的皇帝。

劉揚忠先生引《六箴序》“帝身且不德,能帝天下乎?能主家國乎”,說皮日休“憤恨唐末糜爛的朝政和黑暗的社會,對腐朽勢力的總頭子昏君暴君尤其咬牙切齒”,其實這里的“帝身”是比喻,“心為己帝,耳目為輔相,四支為諸侯”(第65頁),談的是人生修養(yǎng)問題。揚忠先生還說皮日休“直斥‘君為穢壤,臣為賊臣’”(13)劉揚忠:《皮日休簡論》,《劉揚忠學(xué)術(shù)論文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63-64頁。,其實《心箴》的原話是:“危乎惕哉!臣之諫君。輔相不明,諸侯不賓。君為穢壤,臣為賊塵。未及于斯,良可自勤?!?第66頁)強調(diào)輔相之重要、之責(zé)任在于匡諫君主,在他看來,只要國家還沒有覆滅,以輔相為首的臣子就要鞠躬盡瘁、不懈努力。這是典型的忠君論,而不是“直斥”唐末君王殘暴。

唐末王朝岌岌可危,強蕃外敵皆“闚覦神器”,皇帝與藩鎮(zhèn)之關(guān)系,就像戰(zhàn)國時期的天子與諸侯。正如皮日休《晉文公不合取陽樊論》所說:“君弱臣侈,撥去古法。能立一功者,先伺君地焉;能立一勛者,先窺君器焉。”(第55頁)該文批評晉文公“雖有入天子之功,而有凌天子之威”,認為他不應(yīng)該接受周天子的陽樊之賜,且替他“草擬”了一份謙恭的“謝表”,中云:“臣重耳以眇眇之德……殺兇臣,定王室,乃臣之常也,不足賞也?!堃早軆?nèi)之地為臣之邑,是上濫其賜,下僭其受也。雖天王之薦寵臣,其若宗廟之靈,百姓之心,后世之罪何?”(第56頁)在皮氏看來,盡管藩鎮(zhèn)強悍、皇帝衰弱,但藩鎮(zhèn)必須謙恭遜順,因為臣必須忠于君。他旌王宇、刺楊雄,宣揚絕對忠君,其現(xiàn)實意義也是非常清楚的?!堵归T隱書》中還談及:

今道有赤子,將為牛馬所踐,見之者,無問賢不肖,必惕惕然皆欲驅(qū)牛馬以活之。至夫國有弱君,室有色婦,有謀其國,欲其室者,惟恨其君與夫不罹赤子之禍也。噫!是復(fù)何心哉?(第111頁)

這里說的“弱君”,可以理解為隱指唐末皇帝。其《白門表》寫到徐州屢次逐殺朝廷命官的“銀刀族”,藉一老翁之口說他們“皆賊而不貢,兵而不從,死而輒代,名為列藩,實一州之主也”。這其實都是皮日休自己的看法,又謂:“且兵者,圣王不能免其征,仁帝不能無其伐。是以逆者必殺,順者必生。所以示天下不私也。……故春秋譏世卿得專公祿者,以春秋小國,尚貶而不空,況今圣天子在上,百執(zhí)事稱職,萬方雀息以無虞,四夷駿奔而入貢哉?”(第81-82頁)這些話都是站在朝廷的立場上,足以證明皮日休立足于唐王朝的耿耿忠心。

《皮子文藪》編于皮日休進士及第前,他應(yīng)該尚未獲得與皇帝見面的機會,他對君王的忠愛完全發(fā)自所受教育而形成的理念。歷史上桀、紂之類暴君是他批評的對象,當(dāng)他的筆下出現(xiàn)這類暴君時,一定要說是影射唐末君王(如懿宗),是缺乏足夠根據(jù)的。最典型的是《原謗》,結(jié)尾一段最常被人們引用:“嗚呼!堯、舜,大圣也,民且謗之。后之王天下,有不為堯、舜之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為甚矣?!?第31頁)人們普遍將其視為皮日休“民本”或“民主”思想的體現(xiàn)。而結(jié)合全文來看,其核心觀點在:“是民事天,其不仁至矣。天尚如此,況于君乎?況于鬼神乎?是其怨訾恨讟蓰倍于天矣。”郭預(yù)衡先生的解釋才是合理的:“皮日休對人性有個基本的看法,即:善者少而不善者多。他對于‘下民’之‘不仁’作如此的估計,并不可怪。既怨天,又謗圣,當(dāng)然也敢于對抗天子。無法無天,值得戒懼?!?14)郭預(yù)衡:《中國散文史》,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29頁。皮日休把民眾差不多視為難纏的“刁民”,怎能說是“民本主義”?這里所言“后之王天下”實際包含了歷史上眾多的“圣帝明君”,所指十分廣泛。即使有影射唐末皇帝的意思,其語氣也是警告,猶言:“難以饜足的民眾對堯、舜尚且不滿,你們比不上堯舜,民眾毆打、羞辱、驅(qū)逐你們,也算不上過分?!倍^非說自己要參加到民眾中去。

人們還常引《反招魂》中“其君雄虺”,謂隱指唐末皇帝之殘暴。其實下句就是“其民封狐”,“食民之肝鬲以為其肉兮,摘民之發(fā)膚以為其衣”的,不僅包括統(tǒng)治者,也包括“難化”的民眾。該文宣稱“忠放不如守介而死”,與《九諷》一樣都是以屈原的口吻寫的,屬于“代言體”。郭預(yù)衡先生說:“皮日休對于當(dāng)代統(tǒng)治者似已不抱什么幻想,故出此言?!?15)郭預(yù)衡:《中國散文史》,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68頁?;蛟S有一定道理。但全文弘揚的還是“忠烈”觀念:文中以比干、伍子胥、弘演之魂自比,說自己從來不會貪生怕死,結(jié)尾說:

帝命余以輔君兮,亦以君之忠介些。自今以忠而見聞兮,尚盤桓而有待些?將自富貴而入羈旅兮,其志乃悔些?將戀骨肉而惜家族兮,何不自裁些?……君乎!慎勿懷故都之戀,歸來乎!余為君存千古忠烈之榮枯些。(第24頁)

在一層層的反問(16)蕭滌非先生的標(biāo)點都用句號,竊以為是反問語氣,應(yīng)該用問號。中,忠君感情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濃烈。

綜上所述,皮日休無論是在論歷史人物時,還是論及弱君或暴君時,都表現(xiàn)出很強的忠君觀念。無論在“民本”還是“民主”的立場看,相比于孟子“民貴君輕”的思想,皮日休都是倒退的;而從強調(diào)“忠君”的立場看,皮日休則比孟子走得遠了太多,也超過了韓愈。要考察皮日休在儒學(xué)發(fā)展、理學(xué)興起過程中的地位,必須正視這一事實。

陳寅恪先生論韓愈“在唐代文化史上之特殊地位”,第一個方面曰“建立道統(tǒng),證明傳授之淵源”。(17)陳寅?。骸墩擁n愈》,《歷史研究》,1954年第2期。茲據(jù)《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319頁。皮日休請孟子為學(xué)科、作《文中子碑》高度評價王通、請韓愈配享太學(xué),繼韓愈之后在這一方面也有所貢獻。俞樾《桐城洪晴川所著書序》談及誰有資格從祀孟廟,便高度評價皮日休,說:

按《北夢瑣言》云,咸通中進士皮日休上書兩通,其一請以孟子為學(xué)科,略言圣人之道不過乎經(jīng),子不異道者孟子也,請廢《莊》《列》之書,以《孟子》為主,有能通其義者,科選請同明經(jīng)。夫《孟子》一書,自漢以后皆儕于諸子,唐初陸德明作《經(jīng)典釋文》有《老子》《莊子》而無《孟子》,是視《孟子》且不如《老》《莊》矣。皮日休生于唐末,乃發(fā)此議。厥后《孟子》遂列于經(jīng)。而自明以來,用以取士,皆皮氏發(fā)之也。其又一議,則請以韓愈配享太學(xué),至今亦循用之。其所見卓卓如此,豈僅詩人也哉?……以之從祀孟廟,視孔道輔之徒以求得孟墓而從祀者更為允矣。(18)俞樾:《春在堂雜文》,六編補遺卷一,清光緒刻本。

忠君,是儒家“道統(tǒng)”的主要觀念之一,由唐到宋道統(tǒng)論日益發(fā)展,忠君觀念也處在不斷的強化中,皮日休的忠君論是順應(yīng)歷史趨勢的。郭紹虞先生說:“皮日休的思想,實上承韓愈以文明道之旨,而益以闡發(fā),遂不自覺地開宋學(xué)之風(fēng)氣者?!庇终f:“明白皮氏之論文,再去看宋代道學(xué)家的文學(xué)觀,然后知其一再演進,非推而至于極端不可?!?19)郭紹虞:《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據(jù)1934年商務(wù)印書館本重印,第179頁。從思想史的角度看,郭先生的判斷是正確的。

三、皮日休的身心困局

魯迅先生說“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20)魯迅:《小品文的危機》,《魯迅著作初版精選集·南腔北調(diào)集》,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181頁。羅根澤先生也有類似說法,其《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說“皮陸是隱逸派,所以棲隱林泉,又將原來的古文拉到隱逸方面”,又說皮日休“視文學(xué)為隱逸者的自慰的消遣品、驕人的工具”。,這話就陸龜蒙說是對的,就皮日休說則與事實不符。此種印象可能來自《鹿門隱書》,其序曰:“醉士隱于鹿門,不醉則游,不游則息?!?第108頁)其所謂“隱”是指少年時期的鄉(xiāng)居讀書,暫時“游息”以求“道”和“文”,為將來的出仕做準(zhǔn)備,也即后來《太湖詩序》所說的“耨鹿門,漁泂湖,然而未能放形者,抑志于道也”(第163頁),其精神固非真隱。

儒家思想有兩個重要側(cè)面,一是強調(diào)仁政和忠孝節(jié)義,體現(xiàn)的是社會關(guān)懷、群體意識;二是“曾點氣象”“孔顏樂處”,強調(diào)個體悟道的體驗,與道家思想和審美愉悅氣息相通,體現(xiàn)出超越追求。唐代的文儒對后一方面普遍重視不夠,皮日休更是如此。他對儒道的理解相當(dāng)拘執(zhí),缺乏超越追求和審美情懷,對道家學(xué)說更是反對,如《請孟子為學(xué)科書》謂“莊、列之文,荒唐之文也。讀之可以為方外之士,習(xí)之可以為鴻荒之民,有能汲汲以救時補教為志哉?”(第106頁)其《秋夜有懷》詩云:“夢里憂身泣,覺來衣尚濕。骨肉煎我心,不是謀生急。如何欲佐主,功名未成立。處世既孤特,傳家無承襲。明朝走梁楚,步步出門澀。如何一寸心,千愁萬愁入?!?第132頁)不求個人富貴,要建立朝功名,“憂泣”是欲進而不得之故。

汲汲求進使皮日休的想法時陷偏激,在文章中也表現(xiàn)出一些邏輯錯亂。如《移元征君書》把隱者分為三種,他只認同“道隱”——“時弊不可正,主惽不可曉,進則禍,退則安”,為不得不隱。另外兩種“名隱”和“性隱”,他都評價不高,稱“名隱者小人也,性隱者野人也”。該文同時強調(diào)真正的“道隱”從未有人留下姓名,“道隱者世不可知其名,俗不能得其尚”(第102頁),也就是說,以隱逸知名者皆非“道隱”。由此皮日休說元征君聲名已高,得到了朝廷的征聘,就做不成“道隱”了。在此皮氏陷入了邏輯混亂:前文強調(diào)“道隱”的條件是現(xiàn)實之“不可為”,后文卻強調(diào)“道隱”者之聲名“不可知”,前后矛盾。按照前文的邏輯,如果元征君看清了現(xiàn)實、自覺回天無力,“進則禍,退則安”,完全是可以稱作“道隱”。之所以陷入這個矛盾,就是因為他汲汲求進,且要勸元征君求進。他對時局的估計過于樂觀,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已面臨“進則禍,退則安”之境。《資治通鑒》稱:“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guān)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為盜,所在蜂起。”(21)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五二“乾符元年十二月”,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7冊,第8174頁。而皮日休在信中卻稱唐懿宗為“明天子”,說“今天下雖無事,河湟有黠虜之患,嶺徼有逋蠻之虞,主上焦心灼思,晏詢夜謀,宰相戰(zhàn)栗巖廊,百執(zhí)事奔走于朝右,然尚未復(fù)貞觀開元之大治”。因此他認為元征君面對朝廷征聘,“宜倒衣以接禮,重趼以應(yīng)命,赴明天子千年之運,成大丈夫萬世之業(yè),勛銘于鐘鼎,德著于竹帛”(第102頁)??梢哉f,是求進的熱情壓倒理性,干預(yù)甚至破壞了文章的邏輯。又如《鹿門隱書》有云:

伯夷弗仕非君,弗治非民,治則進,亂則退。吾得志,弗為也。不仕非君,孰行其道?不治非民,孰急天下?以非君乎?湯不當(dāng)事桀,文王不當(dāng)事紂也。以非民乎?桀民不赴殷,紂士不歸周矣。故伯夷之道過乎高,吾去高而取介者也。(第112頁)

這段話在邏輯上也有些問題。前面的“非君”是站在伯夷的立場上說的,指的是周武王,意思是“非舊君”;但后面“以非君乎,湯不當(dāng)事桀,文王不當(dāng)事紂”,則是指“不合格的君主”。全文表達的觀念是:無論君主多么昏聵,為了“行道”,一定要出仕。什么是“非民”?從下文“以非民乎,桀民不赴殷,紂士不歸周”來看,似乎是夏桀所治之民(對于商湯而言本非其民)、商紂時代的“士”(對于周武王而言本非其民),而事實是“桀民赴殷,紂士歸周”,此二例不能稱作“非民”;退一步說,即使事實是“桀民不赴殷,紂士不歸周”,這仍然是“不仕非君”,不能作為“不治非民”之例?!胺敲瘛钡母拍钏坪跏菫榱伺c“非君”對偶提出的,應(yīng)該是指性近“暴、逆、愚、妄”的民眾。他要表達的意思大概是:即使面對難于治理的民眾,也一定要出仕,是謂“急天下”。

這里的邏輯錯亂,恐怕也要歸因于皮日休汲汲求進的人生態(tài)度。舉伯夷、叔齊為“治則進,亂則退”之例本就不妥,且還要說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不合理,就更有問題。《首陽山碑》:

天必從道。道不由天,其由人乎哉?大圣應(yīng)千百年之運,仁發(fā)于祥,義動于瑞。上,圣帝也。次,素王也。莫不應(yīng)乎天地,亙乎日月,動乎鬼神?;蛴惺氐酪越樗溃疽愿F生。確然金石不足為其貞,澹然冰玉不足為潔,非自上古圣人,不以動其心,況當(dāng)世富貴之士哉?斯自信乎道,天地不可得而應(yīng)者也。嗚呼!夷齊之志,嘗以神農(nóng)、虞、夏形于言,由是觀之,豈有意于文、武哉?然跡其歸周,不從諫而死。彼當(dāng)(疑為嘗)求西伯也,而得武王,不曰得仁乎?既得其仁,而不取其諫,則夷、齊之死,宜矣。太史公以其餓死,責(zé)乎天道。嗚呼,若夷、齊之行,可謂道不由天者乎?如不得仁而餓死,天可責(zé)也。茍夷、齊以殷亂,可去,而臣于周,則周、召之列矣,奚有首陽之阨乎?若夷、齊者,自信其道,天不可得而應(yīng)者也。天尚不可應(yīng),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第44頁)

這里對夷、齊的評價比《鹿門隱書》略高。如果不仔細看,會認為全文在褒揚夷、齊,古今不乏學(xué)者這樣理解。(22)如明代祝允明《罪知錄》卷三“予夷齊”認為“伯夷,叔齊,圣也”,就引了皮日休這段話作為論據(jù),見《祝允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99-700頁。郭預(yù)衡《中國散文史》中冊說:“司馬遷因夷、齊餓死而‘責(zé)乎天道’,皮日休則以為夷、齊‘自信其道,天不可得而應(yīng)者’。司馬遷所責(zé)者天,實在于人,是憤世之辭;皮日休稱‘守道以介死’,無所責(zé)于天,更無所應(yīng)于人,是傲世之辭?!?第330頁)也是認為皮日休褒揚伯夷叔齊。文中的確從“貞”“潔”“不動心”“自信乎道”等角度高度評價了夷、齊,這可以視為“尊題”的需要。但文章認為,二人所守之道既非“圣帝”之道,也非“素王”之道,圣帝、素王都是“應(yīng)乎天地”的。文章謂夷、齊求仁得仁,故不必責(zé)天;謂“茍夷、齊以殷亂可去而臣于周,則周、召之列矣,奚有首陽之阨乎”,等于說二人本可以救時輔政,大有作為,卻不能順應(yīng)天意,實近乎咎由自取。這與《鹿門隱書》的觀點是相近的。只是這里采用的說法不是說夷、齊不應(yīng)天,而是說“天不可得而應(yīng)”“道不由天”,更加張揚了夷、齊作為忠臣堅守信念的氣節(jié)。

儒家的忠君論在涉及“湯武革命”問題時大都會陷入邏輯困境。孟子是儒家鼓吹“湯武革命論”的代表,但孟子很少談忠君。皮日休受孟子影響,《鹿門隱書》似接受了“湯武革命論”,故頗不滿夷、齊;但他又處處強調(diào)忠君,故《首陽山碑》對夷、齊又評價很高。在皮氏看來,湯、武雖非“圣天子”,卻還是仁義的“賢君”,而三代以下并無一個圣賢之主。像漢高祖劉邦,人們多以為其得天下最正,而皮日休《新城三老董公贊序》說:“在漢之取天下也,三杰而已矣。蕭何苦民力以給兵輸,韓信殺民命以騁戰(zhàn)功,留侯設(shè)詭策以離秦、項。當(dāng)其時,未聞以仁義說于君者?!?第50頁)幸好劉邦聽從董公之說為義帝發(fā)喪,才“至使天下宗漢”,他贊董公說:

皤皤董公,一言漢昌。一人弒君,天下皆傷。一人哭君,天下皆喪。項由是弱,漢由是強。扶義而征,可至軒黃。唱仁而戰(zhàn),可至武湯。用于天道,折彼雄铓??埞?,與漢而光。(第50頁)

這顯然過于夸大了董公的貢獻,但正可見皮日休對仁義、對武湯、對漢高祖及其諸功臣的評價。

一方面強調(diào)絕對忠君,另一方面又對秦漢以來的所有君主十分不滿,這兩個方面雖非直接矛盾,但其基本精神卻不能不沖突。皮日休的所謂“民本”傾向和對歷代統(tǒng)治者的憤激之語,全來自后一方面:是他關(guān)于“圣王”的理想太高,而不是“替人民講話”。

對皮日休而言,如何評價湯、武和夷、齊還僅僅是個邏輯困局;而是否接受并參加農(nóng)民起義,很快成了現(xiàn)實中的立身困局。許多正史、野史、筆記資料,如《舊唐書》《資治通鑒》《南部新書》《北夢瑣言》《唐語林》等都記載皮日休任過黃巢的翰林學(xué)士;而自宋初尹洙至南宋陸游,直到明清時期,還有更多學(xué)者都不信這些記載。他們所持的邏輯很清楚:一個懂得推尊孟子、王通和韓愈的人,一定是“知道”、立身有本的,一定是忠君而不會從“賊”的。上世紀(jì)有大量文章重新討論這一問題,蕭滌非、繆越、劉揚忠、鄭慶篤、郭預(yù)衡、申寶坤等學(xué)者一致認為,不應(yīng)質(zhì)疑早期史料的記載,皮日休參加了黃巢起義應(yīng)該是無疑的。盡管他們對皮日休參加起義是主動還是被迫、參加起義之后的下落等問題還有爭議。(23)參看申寶坤:《皮日休研究中若干問題的討論綜述》,《棗莊師專學(xué)報》,1985年第1期。他們的一系列文章和爭議都基于特定的思想背景,那就是以“革命”和“思想進步”為榮。

將皮日休的人生懸案與他的忠君觀念聯(lián)系起來考察是饒有趣味的。如果他對唐王朝絕對忠誠,就不可能主動參加黃巢起義。如果沒有得到唐王朝覆滅的確切消息就順從了黃巢,他就成為了自己所譏誚的“有利則存、不利則亡”的“貳心”人。在他的思想觀念中尋求參加農(nóng)民起義的思想基礎(chǔ),其實不是什么“民本”或“民主”思想,而是對湯武革命有限的認同。

極力宣揚“忠臣孝子”觀念,自己卻以“失身”“從賊”告終(至少史料記載是如此),這實在是很可悲的。皮日休作為唐末文儒的代表,在易代之際陷入了立身困局。他與陸龜蒙齊名,才力甚至在龜蒙之上,而在后代士大夫中獲得的評價和影響卻遠遠不及陸龜蒙,與此有極大關(guān)系。即使在更長遠的歷史上,皮日休也有一定符號意味:強調(diào)忠君孝親的儒家學(xué)者在易代之際如果知進而不知退,勢必陷入知行背離的尷尬境地。

四、皮氏古文的情理沖突

《皮子文藪》中的許多文章都是以憤激的面貌出現(xiàn)的,如《鹿門隱書》的許多話之所以容易被斷章取義,正是職此之故。魯迅先生將其與陸龜蒙小品文并稱,說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終究不錯。他的文章,常常是理性的“明道”“窮理”與感性的憤激、譏諷雜糅在一起。

皮日休雖未明確提出“文以明道”說,但他有許多表述與此相符。他常將“文”“道”并提,如《鹿門隱書》說“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貨而富者曰文”(第116頁),《口箴》說“以道為飲,以文為食”(第106頁),《請韓文公配饗太學(xué)書》說韓愈“身行其道,口傳其文”(第105頁)等?!对氛f:“其道則存乎言,其教則在乎文。有違其言、悖其教者,即戾矣?!?第26頁)“道存乎言”,也就是“言以明道”,這里說的“文”與“言”似并無不同?!墩埫献訛閷W(xué)科書》說:“圣人之道,不過乎經(jīng)。經(jīng)之降者,不過乎史。史之降者,不過乎子?!?第106頁)經(jīng)書即圣人之文,明圣人之道;由經(jīng)到史再到子,著述皆有價值,但其價值依次遞減,這是以明道之文為上。該文還說:

故其文繼乎六藝,光乎百氏,真圣人之微旨也。若然者,何其道曄曄于前,其書沒沒于后?得非道拘乎正,文極乎奧,有好邪者憚?wù)慌e,嗜淺者鄙奧而無稱耶?(第106頁)

他認為《孟子》繼六藝、得“圣人之微旨”,價值極高,近于經(jīng)書。謂其“道拘乎正,文極乎奧”,“拘”字一般說來帶有不滿之意,但據(jù)上下文之語境,這一評價肯定不含貶義,似是從“好邪者”的立場才這樣說?!罢焙汀皧W”是皮日休心目中儒家經(jīng)典的共同特征,他的文章有時晦澀難解,與他對儒家經(jīng)典的此種認識和學(xué)習(xí)有關(guān)。他在《移成均博士書》中說:

夫圣人之為文也,為經(jīng)約乎史,贊《易》近乎象,《詩》《書》止乎刪,禮樂止乎定,《春秋》止乎修?!溆挠挠诠砩?,其妙妙于玄造。(第107頁)

孔子自稱“述而不作”,皮日休則用“約、贊、刪、定、修”等字眼來概括其著述方式。這樣的著述方式把微言大義蘊乎其中,因而其宗旨“幽”“妙”,需要后人通過經(jīng)典的訓(xùn)解,勤以“講習(xí)之功”,才能達到“行決句釋”,使幽者明而妙者顯。皮日休認為,在“講習(xí)決釋”方面,太學(xué)做得很不夠,說:“西域氏之教,其徒日以講習(xí)決釋其法為事,視吾之太學(xué),又足為西域氏之羞矣?!彼隙ǚ鸾掏剿⒅氐年U釋與講習(xí),希望儒家學(xué)者汲取佛教徒注重義理思辨的長處,借鑒其方法。這是對漢儒章句訓(xùn)詁之學(xué)的反撥,在唐宋儒學(xué)轉(zhuǎn)型、新儒學(xué)崛起的過程中,這也是順應(yīng)趨勢的。陳寅恪論韓愈在唐宋文化轉(zhuǎn)變中貢獻的第二點是“直指人倫掃除章句之繁瑣”,并說“天竺為體,華夏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來宋代新儒學(xué)之基礎(chǔ)”。皮日休在這一點上也是緊隨韓愈之后的。郭紹虞先生甚至認為皮日休這種主張“竟是開宋儒講學(xué)的風(fēng)氣了”(24)郭紹虞:《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據(jù)1934年商務(wù)印書館本重印,第179頁。。

因為圣人之文隱而奧,圣人之道幽而妙,所以皮日休認為要“明道”,必須去積極尋求,這個過程就是“窮理”?!段乃捫颉氛f:“文貴窮理,理貴原情,作《十原》?!庇腥苏J為皮日休與韓愈不同,“不提倡‘明道’而講究‘窮理’”(25)趙義山、李修生《中國分體文學(xué)史·散文卷》認為:“皮日休反對佛老,尊崇韓愈,但為文主張與韓愈不同,不提倡‘明道’而講究‘窮理’……其‘窮理不是空談心性’,而是有所諷諭……他繼承的是白居易‘為事’、‘為時’而作的諷諭傳統(tǒ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頁。,其實二者并無差別。所謂“理貴原情”之“情”,竊以為并非我們常說的“感情”,實際是推原圣賢之情,也就是推原儒道之本意,與“盡性”意義相近。皮日休在《十原系述》中說要“窮大圣之始性,根古人之終義”,“窮理盡性,通幽洞微”(第25頁),就是要通過文章來明道,他自稱要“補《三墳》之逸篇,修《五典》之墮策,重為圣人之一經(jīng)”,可見對這組文章很自負。茲以這一組文章中的部分內(nèi)容為例,分析其情理雜糅而不能不有所沖突的特點。

《十原》在結(jié)構(gòu)上并無嚴(yán)密組織,《原親》《原己》偏重闡發(fā)人生義理,其他八篇都討論社會問題,雖然表現(xiàn)出推本溯源的傾向,且以解決現(xiàn)實問題為指歸,但與韓愈《五原》相比,在理論深度上遜色不少。從文章藝術(shù)角度衡量,其長處恰在諷刺性和抒情性,在相當(dāng)程度上偏離了“明道”或“窮理盡性”的初衷。

如《原化》針對儒家影響力遠不及佛教的現(xiàn)狀,試圖回答“豈圣人之化,不及于西域氏邪”的疑問。他的回答,一則曰“天未厭亂,不世世生圣人”,強調(diào)儒家思想有力的繼承者少,二則曰西域氏“岳其基,而溟其源”,強調(diào)佛教影響力巨大,然后打比方說:“譬如天下之民,皆桀之民也,茍有一堯民處之,一堯民之善,豈能化天下桀民之惡哉?”(第26頁)既沒有闡明儒家之道比佛教高明在何處,也沒有提出積極的解決方案,實際是承認了“圣人之化,不及于西域氏”。這就使文章未能在“原”或“窮理盡性”的向度展開,與韓愈《原道》相比,其思辨性和理論水平遠遠不及。文章結(jié)尾說:“嗚呼!今之士,率邪以御眾,握亂以治天下。其賢尚爾,求不肖者反化之,不曰難哉!不曰難哉!”(第26頁)以“嗚呼”引起的慨嘆現(xiàn)實的結(jié)尾是仿效韓愈《原毀》的結(jié)尾:“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將有作于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26)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4-25頁。韓愈的感慨是深沉的,而皮日休的感慨則更加憤激。這樣,就把闡發(fā)儒家義理的理論文寫成了憤激、諷刺的小品文。人們熟知的《原謗》,尤其是結(jié)尾部分,深廣的憤激之情彌漫于字里行間,蓋過了理性和邏輯,違背了“窮理盡性”的初衷?!对骸烦珜?dǎo)辯證看待尊重自我人格的問題,與孟子所談的“大丈夫”人格前后相承,構(gòu)成理性的主體部分。結(jié)尾說:“嗚乎!吾觀于今之世,諂顏媮笑,辱身卑已,汲汲于進,如豎貂者幾希!”(第29頁 )(27)按:這里“豎貂”似是“鮑莊”(即鮑牽)之誤。因為前文說“均是敬也,均是害也,其媚與直不同也”,豎貂為“媚”,鮑牽以“直”,結(jié)尾慨嘆當(dāng)今媚者多而直者少。則是感慨憤激之詞?!对谩氛f“圣人不求用而民用之,求用而圣人不用之”(第30頁),也是說帝王要向堯舜學(xué)習(xí),這是理性的;但結(jié)尾一轉(zhuǎn),提出“孔子奚不用魯”的疑問,回答說“用之則魯化,不用之天下奚化”,謂孔子未被魯國重用,才得以將其道載諸著述,傳之后世。這顯然將儒家之道的影響力過于夸大了,與《原化》篇談到的儒家危機對讀可知,這里表露的仍然是作者的情緒,只不過不再是憤激,而是以道統(tǒng)自居而不屑于一時之“用”的傲世。

韓愈有《五原》一類說理之文,也有《進學(xué)解》《送窮文》等“長于牢騷”的抒情文。而皮日休卻把本應(yīng)是高頭講章的“窮理”之文也寫成了憤激的抒情文,或者說,竟在說理之文中參入大量抒情成分,可見其憂憤如何深廣,見得理性已經(jīng)無力駕馭和控制情緒了。

《十原》中現(xiàn)實針對性最強的是《原寶》,批評的是百姓不重粟帛而重金玉的現(xiàn)實。當(dāng)今學(xué)者對此文評價較高。(28)如鄭慶篤先生說:“在這樣簡短的文章中,不僅提出了問題,進而分析了問題的產(chǎn)生和危害,最后提出了解決的辦法,說理周詳,令人信服?!币妳位垸N、劉波、盧達編:《中國歷代著名文學(xué)家評傳》,第二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598頁。從“原”的角度,他說“金玉者,古圣王之所貴也?!缢床恍尬逵瘢聿昏T九金,三代之祭祀不以玉,貨賄不以金矣”,這雖是儒家迷信圣人的言論,卻不至十分荒謬。而提出的解決方案實是簡單粗暴而天真的:“茍為政者下其令曰,金玉不藏于民家,如有藏者,以盜法法之,民不藏矣?!?第27頁)千百年來世人以金玉為貴的社會心理既已形成,要下令以刑法禁止民家藏金玉,非但難于執(zhí)行,且會強化等級觀念,進一步加劇社會矛盾。這就暴露出皮日休之“道”與社會發(fā)展脫節(jié)的弊端?!对氛J為蚩尤系黃帝時之諸侯,而非相傳所言之天子或庶人,惟其如此,才能說黃帝“征而滅之”。這是儒家重“名實”之辨析,皮氏認為其關(guān)乎“大圣之深旨”(第32頁)?!对馈氛J為出兵時的祭祀應(yīng)該“軒轅為主,炎帝配之”,而不應(yīng)祭蚩尤。其說雖不為無見,從儒家立場看對世道人心也不無裨益,但在危機四伏的唐末社會,其說畢竟高而不切,稱之為“在亂世中空言明道”(29)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xué)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89頁。郭預(yù)衡也認為:“《九諷》、《十原》、《六箴》中的某些作品以及《請韓文公配饗太學(xué)書》、《請孟子為學(xué)科書》等,都是入世雖深,而未通事故,不免迂闊之論?!?《中國散文史》,中冊,第322頁)后來有人反對這一說法,認為皮日休“大膽突破了傳統(tǒng)儒家學(xué)說,通達時變,兼容諸家,體現(xiàn)了亂世之秋儒者的濟世情懷”(見趙榮蔚:《論皮日休尊儒重道思想的時代內(nèi)涵》,《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0年第2期),缺乏說服力。并不冤枉。

無論是文章中的邏輯錯亂,還是“盡性窮理”之文中強烈的憤世抒情色彩,抑或是針對社會弊病所提出的高而不切的解決方案,都是“汲汲求用”的熱情有余而理性思考不足的表現(xiàn)。對于儒者而言,用世熱情當(dāng)然可貴,但更可貴的還是對于社會民生的理性洞察。皮日休文章的顯著缺點,在于感情往往凌駕于理性之上。而當(dāng)真正需要抒寫真情的時候,比如《九諷》系有意續(xù)《離騷》之作,本該寫出深婉的情思,他卻寫得太過質(zhì)直。其中《正俗》云:“吾欲以明哲之性辨君臣之分兮,定文物之?dāng)?shù)。吾欲以正訐之道兮,進忠賢而退奸豎。吾欲以醇釀之化兮,反當(dāng)今而為往古。吾欲以忖度之志兮,定觚圜而反規(guī)矩?!?第14頁)《紀(jì)祀》云:“神之化兮何方?人之艱兮至此。胡不化其邪而為正兮,胡不返其戾而為義。胡不轉(zhuǎn)其亡而為興兮,胡不易其亂而為治?!?第18-19頁)完全就是理念的表達,而并無深情婉思?!斗凑谢辍芬彩侨绱恕9蕠?yán)羽說:“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xué)……若皮日休《九諷》,不足為騷?!?30)嚴(yán)羽:《滄浪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98頁。晁補之《變離騷序上》說:“皮日休《九諷》專效《離騷》,其《反招魂》靳靳如影守形,然非也,竟離去。畫者謹毛而失貌,嗚呼,《離騷》自此散矣?!?31)晁補之:《雞肋集》,卷三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8冊,第687頁。這固然與皮日休的才力不足有關(guān),但也與其創(chuàng)作意圖存在重理念的成分有關(guān),《九諷系述》說:“吾之道不為不明,吾之命未為未偶。而見志于斯文者,懼來世任臣之君因謗而去賢;持祿之士以猜而遠德?!?第14頁)為“君”為“士”而作,確乎又是要“諷諭”而非抒情了。

除了情與理的沖突之外,皮日休的觀念和詩文中還存在明顯的尚質(zhì)實與重才思的矛盾,篇幅所限,筆者將另文專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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