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從前聽街坊閑漢講《說唐》,有天下十八條好漢之說,自然按武藝高下排名,依次為: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慶、雄闊海、伍云召、伍天錫……現(xiàn)在記不全了,好像羅成排第七位,大名鼎鼎的秦瓊僅排第十六位,大概最后一位是單雄信。這種量化排名很契合孩童的簡單思維,那時看“三國”小人書,最大的興趣就是給那些武將搞排行榜。《三國演義》本身并未排列武將位次,但民間素有各種排行榜,如謂“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guān)五馬六張飛……”其實呂布以下都有爭議,而十幾位以下似乎更難見高下。可是誰承想,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的排行榜搞得更熱鬧,甚至排到一百名開外。
然而,同樣冷兵器時代敘事,同樣注重個人武藝武功描述,《水滸傳》無論如何搞不出這樣的排行榜。梁山泊倒還明確排定座次,卻不能按武藝高下做此量化考核。因為,梁山中人與外人打斗通常是一次性解決問題(如魯智深之于鎮(zhèn)關(guān)西、武松之于蔣門神),除此少有可供戰(zhàn)績分析的交叉循環(huán)戰(zhàn)例。更難辦的是,梁山高手之間的較量總是未見分曉。
譬如,林沖上梁山時要納投名狀,碰上失陷花石綱的楊志,兩人斗了四五十合,“正斗到分際”,卻被王倫叫停(第十二回)。楊志殺牛二后發(fā)配到大名府,梁中書要抬舉他,便比武試藝,先贏了周瑾,卻與索超斗得難分難解,五十余回合后被旗牌官喝止(第十三回)。后來在二龍山遇上魯智深,一言不合就在林子里放對,斗到四五十回合也是不分勝負,卻是魯智深覺察不對,先住了手(第十七回)。
再看林沖與呼延灼陣前廝殺,“槍來鞭去花一團,鞭去槍來錦一簇”,兩人斗到五十回合之上,不分勝負,然后就各自回陣(第五十五回)。同樣,孫立與呼延灼對陣,一個單手使竹節(jié)鋼鞭,一個雙手使水磨八棱鋼鞭,斗到三十余回合,雙方大隊人馬卻似大水漫崗般攻來,二人亦未見分曉。
沒羽箭張清擅飛石打人,初與梁山對陣一連擊中十五員大將,那是人家不適應他這怪招,后來跟雙槍將董平相遇,二人只是打了個平手(第七十回)。之前董平與徐寧交戰(zhàn),斗到五十余回合也是不分勝負,宋江怕傷了二人便鳴金收軍。
梁山一百零八人里邊,也許武藝最強的要算是盧俊義。宋江死活要賺他上山,要將自己的頭把交椅讓給他,就是看中此人“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不過,他是否真有那么厲害并未得到驗證。第六十一回,盧俊義先后與李逵、魯智深、武松、劉唐、穆弘、朱仝、雷橫等人交手,各人虛應兩三回合便向林子里退去,那是吳用的戰(zhàn)術(shù)安排。后來曾頭市活捉史文恭算是大功一件,可并未真槍實刀干過一仗,對手乃落荒而逃落入伏擊圈而已。
以上都是一百零八將中天罡之數(shù),自是最具戰(zhàn)力的一撥。但對各自武藝,書中每每刻意描述為難分伯仲。當然,純論格斗與器械功夫,三十六天罡并非都在同一檔次。譬如若干水軍頭領,陸戰(zhàn)本領大抵略遜一籌。但書中不乏水戰(zhàn)情節(jié),那些人水上是大顯神威。
梁山好漢排座次并不只看武藝高下。像宋江、吳用、柴進都不以武藝見長,宋江自道“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眾,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箭之功”(第六十八回),可他偏是坐了頭把交椅,他靠的是江湖上的人望,能夠服眾的領袖范兒。另外,吳用作為軍師,不能操戈上陣自亦無妨。公孫勝能呼風喚雨,戴宗能日行八百里,可謂特殊人才(或具有特異功能)也都在天罡之數(shù),而且排名不低。他們自然不宜跟其他人去較量拳腳和槍棒功夫。另外,燕青也是一種異類,他不是那種陣前廝殺的角色,論相撲卻是天下第一。這人還有機警伶俐的特長,最后是他在徽宗那兒討得招安詔書。
至于七十二地煞,更有許多不以武藝見長的技術(shù)人才,如:蕭讓(文書)、金大堅(篆刻)、樂和(音樂)、安道全(醫(yī)士)、皇甫端(獸醫(yī))、孟康(船匠)、湯?。ㄨF匠)、侯?。ú每p)、曹正(屠宰)、凌振(火炮)、時遷(飛檐走壁)、蔣敬(錢糧出納)、朱貴、朱富、孫新、王定六(酒店管理),等等。作為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武裝集團,這些五行八作的行家里手各有其用。一百零八將中安排這些專業(yè)角色,乃于武藝之外開通技藝一途,這不啻多元化的社會分工思想,孰優(yōu)孰劣不能做簡單比較,隱然透見石頭剪刀布的邏輯。
《三國演義》寫劉備進位漢中王后,即封關(guān)羽、張飛、趙云、馬超、黃忠為五虎大將,誰知關(guān)羽竟大為不滿——“黃忠何等人,敢與吾同列?大丈夫終不與老卒為伍!”盡管五虎居首,關(guān)羽還是覺得跌份了。像這樣憤憤不平地計較地位,未見于梁山好漢中問。晁蓋一干人上山后,林沖火并王倫,梁山頭領重新排定座次,林沖請晁蓋、吳用、公孫勝坐了前三位,還要再讓劉唐,在晁蓋等勸說下才坐了第四位。此后每有若干好漢上山入伙,都會重新排定座次,卻從未因為擺不平而產(chǎn)生齟齬,更未有誰像關(guān)羽那樣發(fā)飆。唯獨有過爭議的一回,是宋江要將頭把交椅讓于盧俊義,結(jié)果被眾人勸住。
顯然,《水滸傳》是著意營造梁山眾人和衷共濟、互相謙讓的氣氛。直至第七十一回,受石碣天書,原來各人位次都是天數(shù),故而有謂:“天地之意,物理定數(shù),誰敢違拗?”小說家借故上蒼早已分定,完全摒除了梁山內(nèi)部爭位奪利的可能性。甚至,梁山眾人之間很少產(chǎn)生矛盾與紛爭,有數(shù)的幾次好像皆由李逵做事魯莽而起。一次在滄州弄死小衙內(nèi),朱仝要跟他拼命(第五十二回),一次是誤信宋江擄了山下劉太公女兒,回到山上就跟宋江翻臉(第七十三回)。當然,鬧到最后只能以李逵負荊請罪收場。這都并非因權(quán)力、地位而引發(fā)的內(nèi)訌。更重要的是,宋江與先后兩位搭檔晁蓋、盧俊義的關(guān)系頗為融洽,大小事項均無分歧。其實各人性情相異,抱負亦自有別,彼此竟從未有過嫌隙和抵牾,這也顯出小說家之用心。在擅長描寫窩里斗的古代小說戲曲敘事中,像《水滸傳》這種情形要算是一個少有的例外。
還有一點很特別,梁山一百零八人不曾有誰背叛山寨?!度龂萘x》以蜀漢寄托恢復漢室之大義,也算是一種政治理想,所以蜀漢陣營少有內(nèi)訌,亦少有投敵者。不過,也有傅士仁、糜芳、孟達數(shù)者投魏,諸葛亮死后還有魏延之叛。《水滸傳》則是寫了一支更純粹的隊伍,梁山泊是天意安排的大聚義,故團體內(nèi)部不講個人利益,標舉“各無異心,生死相托”(第七十一回宋江語),乃將一百零八人摶捏成不可離間的整體。
按說梁山一百零八人之構(gòu)成相當復雜,有來自莊院的莊主和仆從,有逼上梁山或被俘被賺入伙的官軍將領,有殺人越貨的不法之徒,有亡命江湖的各色人等……所有這些人湊到一起,組成一個和諧而有序的武裝組織,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出奇的想象。而且,以梁山泊為主體,又兼并整合少華山、二龍山、桃花山、清風山、對影山、飲馬川、白虎山、黃門山、枯樹山、芒碭山等各個山頭,其人員如此雜然湊泊,內(nèi)部居然并未出現(xiàn)各立山頭、派系紛爭的混亂局面,可見小說家心中自有某種理想主義構(gòu)圖。
梁山泊能夠凝聚眾多好漢,自然有一種力量,以宋江人格為標志的江湖道義是一個基本因素。面對當日“冠屨倒施,大賢處下,不肖處上”(容與堂本卷首李贄語)的政治腐敗和社會危機,個人反抗自是無濟于事,因而便有嘯聚山林的集體行為。用魯迅的話來說,那就是“國政弛廢,轉(zhuǎn)思草澤”(《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五篇)。然而,當松散的隱秘狀態(tài)的江湖社會變身為公然割據(jù)一方的軍政實體,單純的行俠仗義的江湖倫理已難以統(tǒng)轄人心,其內(nèi)部關(guān)系必然受到外部因素影響,正是梁山泊與官府對峙的現(xiàn)實處境,構(gòu)筑了自身的理想化圖景——《水滸傳》無疑是將民間造反上升為具有意識形態(tài)內(nèi)容的政治行為,因為反抗的理由就是這種想象的合理性——他們遠比那些廟堂之士更具仁義之心,遠比帝國官僚體制更切合儒家政治倫理,遠比主流社會更趨光明。所以,他們有了“替天行道”的責任與使命,亦漸而革除了某些黑社會屬性的江湖陋習(如劫掠平民,擄獲婦人等)。
梁山泊的存在已然放大了正義與公平的訴求,故而《水滸傳》將熟人圈內(nèi)的江湖人情變成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書中這句話先是出自少華山陳達之口,史進不肯讓他們從自己村里過路,陳達用這話曉以大義,聽著語感有些突兀,像是一套江湖切口。后來魯達亡命之際受趙員外恩助,深表感激,趙員外也用這話回應,客氣話里套著春秋大義。其實這話出自《論語·顏淵》,子夏跟司馬牛說:“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毙≌f是暗用儒門故事,這看似不留痕跡的修辭大有深意,內(nèi)中潛臺詞不啻是說光靠魯達魯智深這樣的獨行俠解決不了問題,革弊除奸從根本上說是要建立禮治之道,需要一種更有涵容的政治情懷?!端疂G傳》竭力以兄弟之誼建構(gòu)梁山泊內(nèi)部關(guān)系,自然是要打造一個可以作為禮治標本的儒家理想國。
梁山好漢排定座次后,書中有一篇贊語,稱道梁山泊的好處——
八方共域,異姓一家。天地顯罡煞之精,人境合杰靈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見,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語言,南北東西雖各別;心情肝膽,忠誠信義并無差。其人則有帝子神孫,富豪將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獵戶漁人,屠兒劊子,都一般兒哥弟稱呼,不分貴賤;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對夫妻,與叔侄郎舅,以及跟隨主仆,爭斗冤仇,皆一樣的酒筵歡樂,無問親疏?;蚓`,或粗鹵,或村樸,或風流,何嘗相礙,果然識性同居;或筆舌,或刀槍,或奔馳,或偷騙,各有偏長,真是隨才器使。從帝子神孫到獵戶漁人、屠兒劊子,通常以為其中必有互為主體的階級鄙視鏈,但《水滸傳》恰恰相反——不僅將這些人組合成一個和諧社會,而且“隨才器使”,各盡所能,這簡直就超越了古代先賢構(gòu)想的大同世界。在儒家經(jīng)典中,“大同”只是一個理論概念,而《水滸傳》則在某種程度上勾勒了一幅趨近完美理想的具體圖景。
所以,清末學人多以為《水滸傳》表達了一種“社會主義”理念與組織形態(tài)。梁啟超論及此書,相當注意其政治內(nèi)涵,乃謂:“有說部書名水滸者,人以為萑苻宵小傳奇之作,吾以為此即獨立自強而倡民主、民權(quán)之萌芽也?!保ā缎≌f叢話》)南社作家黃人認為:“水滸一書,純是社會主義,其推重一百八人,可謂至矣。自有歷史以來,未有以百余人組織政府,人人皆有平等之資格而不失其秩序,人人皆有獨立之才干而不枉其委用者也。山泊一局,幾于烏托邦矣。”(《小說小話》)另一位南社作家王鐘麒也說:“生民以來,未有以百八人組織政府,而人人平等者,有之惟《水滸傳》……觀其平等級,均財產(chǎn),則社會主義之小說也。”(《中國三大小說家論贊》)梁、黃、王這些人生于風云激蕩的年代,處在新學舊學交替之際,他們敏感地意識到《水滸傳》的文學想象中包含著極為重要的政治倫理思維,亦即多少帶有莫爾《烏托邦》描繪的那種社群形式和群己關(guān)系。
英國人托馬斯·莫爾大約一五一六年完成了具有空想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烏托邦》,從時間上說,那是中國明朝武宗正德年間,大約在《水滸傳》成書一個半世紀之后?!端疂G傳》的理想主義相當超前,雖說不如《烏托邦》那么完美與徹底,卻也不像后者那樣懸空結(jié)撰。這個中國式的烏托邦想象附會于實際的歷史背景(故有“講史小說”之稱),完全融入中國傳統(tǒng)社會語境,且以北宋末年內(nèi)憂外患的苦難現(xiàn)實為背景。從敘事學的觀點來看,《水滸傳》從現(xiàn)實語境中建構(gòu)一個上下有序卻是彼此平等的烏托邦,要比莫爾的烏托邦更具挑戰(zhàn)性,因為進入了那個具體情境,便繞不開制度、習俗、倫理以及社會關(guān)系等諸多歷史因素的制約,這樣的敘事無疑面對一大堆麻煩。
雖說《水滸傳》的“社會主義”因素早已被人認識,但晚近大半個世紀以來研究者們很少從這個角度去探討這部小說的敘事旨趣。這大概是因為梁山泊的“社會主義”與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實踐相去甚遠,執(zhí)于此念難免陷入理論定義的種種車翏車翏。除此,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梁山泊的招安問題。宋江的“替天行道”不以改朝換代為目標,而是尋求與宋王朝的妥協(xié)與合作,按過去的說法這是革命的不徹底性,或日“投降主義”,這跟被賦予革命涵義的社會主義完全不是一碼事。
確實,梁山泊的社會主義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它整合了古代思想資源中關(guān)于平等與仁愛的理念,以及包括凝聚民間良知的江湖道義,其中還有司馬遷在《史記》刺客、游俠列傳中描述的那種合生取義的忠誠和勇敢。綜而觀之,這已經(jīng)超越了儒家先賢描述的政治秩序與社群倫理的理想模式。自然是由于歷史局限,它不可能構(gòu)想出具有現(xiàn)代性的民主社會與國家政治形態(tài)。上引贊語最后有一句“休言嘯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廟”,即明確宣告,這種江湖社會主義只是希冀在原有的王權(quán)體制內(nèi)進行道德和政治改良。
梁山內(nèi)部唯獨產(chǎn)生分歧的一樁大事就是招安。
石碣天書之后的菊花會上,樂和唱著宋江作詞的《滿江紅》,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一句,武松、李逵便鬧將起來。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李逵踢翻桌子,大喊:“招安,招安,招甚鳥安!”還有,魯智深也反對招安,他不認為梁山的道義能改造滿朝奸邪——“就比俺的直裰染作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書中沒有明確交代還有哪些人反對招安,卻是遠不止這幾人。第七十五回太尉陳宗善來招安時,阮小七偷換御酒,一時眾皆嘩然,而這時吳用的態(tài)度則比較暖昧。送走陳太尉,大家回到忠義堂上,宋江指責眾人“性躁”,吳用便說:“哥哥,你休執(zhí)迷!招安須自有日,如何怪眾弟兄們發(fā)怒?”
也許,真正明白宋江苦心孤詣的只是柴進一人。關(guān)于柴進,筆者在《“小水滸”與“大水滸”》(見《讀書》二〇一八年一期)一文中已有分析,此不贅述。他知道宋江并不滿足于眼前這個烏托邦小社會,回歸社會才是治國平天下之正途。
梁山泊之所以未因招安歧見而產(chǎn)生分裂,宋江能以道義服眾是其根本原因。小說有限度地暴露了梁山內(nèi)部矛盾,卻刻意回避了江湖道義能否融入和改造王權(quán)體制的思想交鋒。李逵等人的阻撓,吳用的猶豫和延宕,只是招安進程中些許不諧之音,小說家以寫實筆墨描述這些事況之同時,卻已大大簡化了此中的曲折。這樣處理是不欲破壞梁山泊的團結(jié)與穩(wěn)定,一方面是作為禮治社會的題中應有之義,另一方面亦是彰顯招安議題的“政治正確”。
從整個敘事過程來看,招安的結(jié)局并不美好。征方臘之后,梁山眾人只剩得二十七人返回京師,最后宋江、盧俊義又被御酒毒死,終以英雄凋零而收場。其實,宋、盧二人即使能善終,以朝廷封授的楚州、廬州安撫使身份,也不可能對整個體制產(chǎn)生任何政治影響?!疤嫣煨械馈边@個口號是一種耐人尋味的模糊性語言——如果落實到九天玄女所謂“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云云,招安之后的征四寇已充分實現(xiàn)了他們的使命;然而,這本來亦是以天理天道改造現(xiàn)實政治秩序的命題,“八方共域,異姓一家”是何等美妙的社會建構(gòu),梁山泊的禮治軌轍中已將江湖道義與古代圣賢的大同理想熔于一爐,可是這理想的標本非但未能從山林推向廊廟,最終還上演了卸磨殺驢的一幕。
梁山泊的悲劇自然在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同時也暴露了儒家先圣設計的禮治社會之虛妄。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綱常的制度安排看上去很美好,但現(xiàn)實情形多半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失序狀態(tài),以致反抗與殺戮一直在反復延續(xù)。儒者所謂禮治之道,最要命的是缺乏必要的糾錯機制,貧瘠的土地上只能是野草瘋長。
按筆者關(guān)于“小水滸”與“大水滸”的敘事分析,這部小說有兩套互為表里的話語系統(tǒng):一者是林沖、楊志、武松等人帶有冤情和反抗的個體敘事,借以申述造反的正義性;一者是宋江以道義和忠誠營造的烏托邦情懷,通過招安表達了一種自我救贖的愿景。前者是順理成章的江湖傳奇,后者卻是一幅躓礙難行的政治路線圖。宋江不欲與朝廷繼續(xù)對抗,似乎是從忠義堂前的江湖禮治中看到某種希望。什么是“替天行道”之真義?歸根結(jié)底,是要打破反抗與殺戮無限循環(huán)的怪圈。
由于二十世紀以來形成的特定語境,《水滸傳》的救贖思想很少為研究者所注意。即如魯迅這樣偉大的智者,對這部小說也有所誤識,他在一篇雜文中批評說:“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于是奴才。”(《三閑集·流氓的變遷》)這段話也許不能作為魯迅的學術(shù)意見,但在以往的水滸評論中被人反復引用,論證宋江的招安只是“欲做奴隸而不得”而已。其實,書中寫得很明白,宋江決意與朝廷合作,并不是迫于“大軍一到”的軍事圍剿。相反,招安被提上日程恰在兩贏童貫、三敗高俅之際,其時梁山軍事上完全占了上風。當然,小說對梁山好漢過府沖州的戰(zhàn)斗力大有夸張之筆,以其描述的情形,要說滅了宋王朝也足有那種實力,難怪李逵屢屢叫嚷要殺去東京。
從山林到廊廟的敘事邏輯讓許多讀者頗感困惑。為什么不殺去東京?換一個角度,這問題或可做另一種表述:為什么要讓強盜從良?譬如,金圣嘆就不愿看到招安的一幕,他假托古本刪削《水滸傳》,刪掉的就是招安以及之后的征四寇部分。按胡適的意見,金本《水滸傳》定格于梁山與官府對抗狀態(tài)的前七十回,用意便是“深惡宋江等一班人”(《(水滸傳)考證》),這說法看似有些牽強。不過,胡適也覺得這里出現(xiàn)了意圖謬誤,因為這樣一來,倒更像是“褒”強盜而“貶”官府,與其本意相去愈遠。但金圣嘆顧不了那么多,如果說造反即是忠誠,強盜等于忠良,那么“君君臣臣”的王權(quán)秩序豈不更是亂套?
反對“瞻依廊廟”的不惟李逵等梁山頭領,高俅那些朝中奸佞則在另一頭阻撓招安。其實,高俅并非一概反對——他征討梁山泊調(diào)集王煥等十個節(jié)度使,無一例外都是被招納的綠林中人(第七十八回:“這十節(jié)度使,舊日都是綠林叢中出身,后來受了招安”)——他只是反對接納宋江和梁山泊。因為梁山泊標榜道義和忠誠的政治倫理戳中了他的軟肋,“替天行道”最直接的意思就是矯正失序的朝綱,隨著反抗者的道義合法化,怕是冠屨倒施的政治生態(tài)又被顛倒過來。
受招安的造反者去替官府打別的造反者,歷史上多有其事,只是并無梁山泊這樣“替天行道”的造反者。作為想象的產(chǎn)物,這般敘事不啻禮失求諸野的沙盤推演。從山林到廊廟,宋江所想的不是彼可代之,而是一廂情愿要成為國家之棟梁,并以升級版的江湖道義改寫儒家的禮治精義。建構(gòu)這樣一種理想,自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意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