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我所居住的晶街是一條窄窄的長街,街上有好多家咖啡店和茶室。我坐在三樓的書房里,可以看到馬路對面那家“島”咖啡店內(nèi)部的情景。這家小咖啡店的生意是不錯的,幾乎總是滿座,我也是這家店的???。我在心里暗自將這家店的老板赫島稱為“完美的男子”。他大概有六十歲出頭,面相親切,臉刮得很干凈,身材屬于清瘦的那一類。他來我們晶街開店已經(jīng)有四年了,從第一次看見他起,我就為他所吸引。人們說他是個鰥夫,可是從他整潔大方,甚至很有范的穿戴來看,他卻像個有家室的人。毫無疑問,他熱愛他的工作。光顧這里的都是些老顧客,我們大家都叫他“赫爸爸”。據(jù)說他住得比較遠,來晶街的途中還要換乘一次公交車。但如我所知,他的小店每天開放。他有兩個幫手,這兩位男孩常常不如他來得早。店里每天都是九點準時開門,節(jié)假日也不例外。
“赫島沒有別的愛好,開咖啡店成了他唯一的娛樂?!?/p>
晶街的一位老鄰居對我這樣說,口氣里頭有點貶低的味道。
“有這樣的愛好真不錯。我能理解赫爸爸?!蔽艺f。
去他店里的大部分是年輕人,偶爾也有幾位老人。因為常見面,大家都很熟,見了面就點頭示意。這真是種愜意的享受!現(xiàn)磨的、原汁原味的咖啡,親切的服務(wù),柔和的燈光,還有古典名曲……有時候,我把工作也拿到店里去做,當然是在不太忙的時候。只為一邊工作一邊享受。赫爸爸很支持我的這種行動?!霸撓硎芫拖硎??!彼f,“一邊工作一邊享受是最高境界?!彼@樣一說我心里就想,他是能夠影響別人的那種人。瞧他的笑容,那種深深理解的目光……
在赫爸爸開店的第二年,我生了一次重病,從醫(yī)院回來后很長時間沒有出門,只有我的老保姆每天來看望我一次,為我送食物。就在我快要痊愈時,有一天,我聽到門外的腳步聲,然后門就被敲響了。
是赫爸爸,他手里拿著一束玫瑰花。我?guī)缀跻粝卵蹨I。
他一邊坐下一邊有些拘束地說:
“卓山,你不見怪吧?我實在太擔心你了。我問了你的老保姆,直到你現(xiàn)在快好了我才敢來。”
“為什么見怪呢?我一直想請您來家里聊天,但您那么忙,我不好意思開口。謝謝您,赫爸爸,除了我的老阿姨您是唯一一位惦記我的人??晌覐膩頉]有幫過您什么忙?!?/p>
“噓,不要亂說。你常去我的小店,這不是幫忙是什么?我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你那么愛你的工作,所以我也受你的影響,工作起來也特別有勁頭了。有時我會有幻覺,覺得自己不是六十二歲,而是四十二歲。瞧我多么啰唆,老年人就是這樣?!?/p>
他說話時一直微微地笑著,他身上的咖啡氣味特別好聞。我在心里叫了他好多次“赫爸爸”。
那天下午我們談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話。赫爸爸告訴我,他年輕時的夢想是做一名飛行員,但始終未能如愿。他做了些其他工作,最后,在他退休后,他成了咖啡店的小老板。“我迷上了這個工作?!彼恍?。
“我們都迷上了您,赫爸爸。您是名副其實的美男子?!?/p>
“你過獎了,卓山。”
他走了后,我的老阿姨的兒子敲門進來了。他叫一新。
“我媽媽明天要出門,由我來給你送飯。”一新說。
“謝謝你,好一新,可是我已經(jīng)不需要送飯了。你瞧,我完全恢復了。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就要去公司上班了?!?/p>
“啊,卓山哥,我不能不給你送飯?。∵@是我媽媽交給我的任務(wù),你知道她有多么喜歡你,再說我也一直盼望來做這件事!剛才我看到赫爸爸從你家里出來,我心里別提有多么激動了!卓山哥,你就答應(yīng)我吧。既然你上午要上班,我下午六點來,可以嗎?”他眼巴巴地望著我說。
一新意外的堅持讓我感到有點吃驚——這孩子怎么啦?
“好吧?!蔽艺f,“一新,你可以告訴我赫爸爸為什么讓你激動嗎?”
“因為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赫爸爸呀!我之所以明天非來不可,就是為了來同你談?wù)撍∷且粋€謎!唉,我忍不住了,我告訴你算了:赫爸爸在郊區(qū)的家中喂養(yǎng)了一只金孔雀!”
一新剛一說出他的秘密就后悔了。他在自己臉上打了幾巴掌,說自己是個多嘴的人,必須馬上離開。他明天來的時候,別指望他會再談起金孔雀的事,因為這件事完全是他在信口開河,他想顯擺自己同赫爸爸的親密關(guān)系,就編造一件離奇的事來亂說。
他離開之后,我的情緒被他完全攪亂了。我憑直覺感到,今天這兩個人的拜訪后面應(yīng)該有故事。并且這個小鬼頭一新,也許是他自告奮勇地向他媽提出要給我送飯。他倆為什么來我家?就因為我生了一場重病,這場病把我的人生同他們聯(lián)系起來了嗎?金孔雀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在一些年輕人當中聽到過關(guān)于金孔雀的傳說,據(jù)說是一種極為稀有的品種,在全世界不會超過十來只。這種全身金光閃亮的孔雀住在南方的森林里頭,根本就不能家養(yǎng)。也許一新是在聳人聽聞,他為什么要這樣說?他同赫爸爸之間又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深夜里,我朝街對面望去,看見那咖啡店的樓上居然還有燈光。這是怎么回事?難道赫爸爸沒有回家?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過啊。我隔一會兒又去看一下,那燈還是亮著。后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感覺自己很清爽,于是自己做了早飯吃了。收拾了一下房子,我就下樓去“島”咖啡店了。
赫爸爸像往常一樣在柜臺后面忙著,他朝我點了點頭,就跟隨我來到了桌旁。他說我病剛好,還不能喝咖啡,那么來杯綠茶吧。
“有人盯上了我,是不是想要我的生活同他的生活交叉?”
他垂著雙眼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赫爸爸,您是不是說一新?”我問他。
“你的老保姆的兒子?不,不是指他。他還那么年輕?!?/p>
這一刻我感到赫爸爸說出的話很難懂,完全不像他平日的風格。
一會兒我的綠茶就來了,是上等的龍井,喝起來通體舒適。但我坐在那里總感覺到有點異樣,就仿佛我同赫爸爸之間就某件事建立了某種聯(lián)系,卻又沒有最后達到目的似的。我的目光四處搜索,我看到那些顧客都同平時一樣在享受他們的咖啡,兩位服務(wù)生也像平時一樣殷勤。唯一有改變的人是赫爸爸。赫爸爸面露焦慮,隔一會兒又看一下腕表。我記起了他通宵未眠的事。看來他生活中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啊,但愿不要有不好的事落在他頭上!我想起了一新所說的金孔雀,那幸運之鳥應(yīng)該會保護他。
我正準備站起來回家時,一新灰頭土臉地沖到了店里。
“赫爸爸!赫爸爸……”他匆匆地說。
然后他們倆就躲到柜臺后面去了。他們好一陣都沒有出來。
我只好回家了。我一到家就沖到窗前去張望,但什么都沒看到。
到了下午六點鐘,一新并沒來送飯,我又等了一會,他還是沒來。我覺得這事同赫爸爸有關(guān)。七點多鐘的時候,我下樓去飯館吃飯了。
我在小飯館看見了同事小南,他朝我微微笑著,一臉期盼的樣子。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說說你的遭遇吧?!彼f。
“遭遇?我沒遭遇什么啊。你是指我生???”
“別裝了,我已經(jīng)聽到議論了。你不想說?不想說就算了。”
他將碗筷一扔,忿忿地離開了。
我一邊吃飯一邊回憶昨天到今天發(fā)生的事,但怎么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生病了,赫爸爸來探望,同我聊天,送了玫瑰花。隨后一新來通知我,說今天要來給我送飯。上午赫爸爸的反常舉動,一新的闖入,兩人躲在柜臺后面。一新的失約。小南說得不錯,這些瑣事當中有一根線索將它們連起來,連起來之后很可能是落到我頭上的一種遭遇。但我怎么去將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找出來呢?除非我主動介入別人的生活。但那并不符合我的性情。
走出飯館后,我的心里還是沒有平靜下來。我在外面溜達,朝著寵物市場那邊慢慢走。不知為什么,金孔雀的形象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了。或許是它在擾亂赫爸爸的生活?或許一新的激動點就在這動物身上?同事小南聽到了什么議論?這事已經(jīng)傳開了嗎?只有我蒙在鼓里?
寵物市場的鳥類品種不多,倒是真的有兩只孔雀。不過這兩只都很丑,營養(yǎng)不良,尾巴都差不多禿了。我問小販有沒有見過金孔雀,小販掃了我一眼,高傲地回答說,他這兩只就是金孔雀。還說動物也像人一樣不可貌相,丑小鴨還可以變天鵝呢。當小販說話時,我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在胸中涌動。我想起了赫爸爸,此刻我感到他是我的親人,比親人還親。為什么小販一說這種話,我心里就會升起對赫爸爸的愛?或許金孔雀在這個謎團里面確實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我的病好了之后,老保姆再也沒有來過我家里。倒是一新有時會來拜訪。
一新總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一進屋就倒在那把搖椅里頭,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說自己已經(jīng)累得半死。他在月季花旅館做前臺登記。我問他是不是因為旅館的生意太好,所以工作忙。
“好個屁!”他一下子爆發(fā)了!“如今這經(jīng)濟形勢,沒幾個顧客!我都想辭職回家了呢??晌矣植荒芑丶?,那件事糾纏著我?!?/p>
我問他什么事將他弄得如此疲憊,他又閉口不談了。
后來又過了兩個月,我發(fā)現(xiàn)一新的模樣越發(fā)萎靡不振了。經(jīng)過我反復追問,他才告訴我緣由。卻原來還是因為赫爸爸的金孔雀。
據(jù)一新說赫爸爸的確養(yǎng)了一只金孔雀,但那只金孔雀卻又可以說并不存在——就是這種矛盾使得一新差不多發(fā)了瘋。這種情形差不多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
我就進一步問他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情況。
“是這樣的——赫爸爸養(yǎng)的那只孔雀對人很警惕,就連赫爸爸自己也很難接近它。它是一只異常高傲的金孔雀,赫爸爸將它養(yǎng)在他家后面特地搭起的一個棚屋里,沒有任何同類與它作伴,因為據(jù)赫爸爸觀察,它討厭同類。即使是赫爸爸也只能離得遠遠地用望遠鏡觀察它。他形容它是稀有品種當中最稀有的一只。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居然是自己走進他的家門的!它進屋后,就鉆進廚房里一個燒柴的灶洞,不肯出來了。赫爸爸無計可施,第三天才請人搭了那個木棚,將鳥食放進棚子里。這一招還真靈,金孔雀在半夜神不知鬼不覺地住進了木棚。從那時開始赫爸爸對它進行了長達三年半的精心喂養(yǎng)。據(jù)赫爸爸說它是一只雄孔雀,但又并不發(fā)情。它有時在黎明前開屏,它開屏時會出現(xiàn)異象——有金色的火球從它的尾部飛向天空,像放焰火一樣!它開屏的地點總是在它住的木棚前面的草地上,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以前它失蹤過兩次,時間都不長,兩天多一點,不到三天它就若無其事地回來了。赫爸爸是有工作的人,不能去尋找它,只能等待。今年以來,金孔雀失蹤的次數(shù)多起來了,從一個月兩次發(fā)展到最近成了一個星期兩次。我同赫爸爸早就是密友。有一次,我在他家附近偶然發(fā)現(xiàn)他在用望遠鏡觀察金孔雀。當時的情景令我無比震驚,接下來我同赫爸爸之間就發(fā)展出了一種比友誼更濃的‘老少戀,我和他因為金孔雀的存在而分不開了。長話短說吧,最近情況惡化了,金孔雀已經(jīng)失蹤一個多星期了,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它的蹤跡。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笑我:我老以為金孔雀有可能是一個人變的,以為它之所以失蹤是因為還原為人了。所以上次我看見赫爸爸到你家去了,我還以為你就是那只鳥兒呢!你不會生我的氣吧?所以后來我沒給你去送飯,我欺騙了你,我真該死!”
“不要緊,一新,你繼續(xù)說吧。”我安慰他說。
“啊,我不想說了,你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了,金孔雀不見了。我和赫爸爸都不能沒有它,我們這些日子就像是在地獄里煎熬一樣,你能明白嗎?”
他兩眼發(fā)直,表情像精神病人一樣。我不忍再追問他了。
我起身為一新燒了一壺茶,當我將茶杯遞給他時,我的手碰到了他那只冰冷的右手,我嚇了一跳。這時我心里很快地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這就是我已經(jīng)成為他和赫爸爸的同謀了。這就仿佛是理所當然的一樣,我生病時赫爸爸不是來看望我,還帶來玫瑰花嗎?這個愣頭青一新,不是將我當成他們的鳥兒了嗎?世上有很多不解之謎,如果有幾個人同猜一個這樣的謎,這幾個人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親人。一想到一新將我看成金孔雀的化身,我就激動不已!要知道他可是目睹過金孔雀放焰火的人啊。我問他為什么半夜里到赫爸爸的家門口去轉(zhuǎn)悠,他回答說還不是因為閑得無聊嘛,一無聊就會不想活了嘛。我聽了大吃一驚,這小伙子對生活這么嚴肅!
“為什么你會認為我是那只鳥兒?”我聲音顫抖地問。
“因為赫爸爸去你家了嘛;因為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它嘛?!?/p>
我一會兒覺得他是隨口回答我的,一會兒又覺得他的話陰森森的。這個一新,我的老保姆的兒子,怎么像是魔鬼附體了似的?
他走了。我走過去仔細檢查他坐過的搖椅,立刻就聞到那里頭噴出一股鳥類的氣味,而且墊子上還留下了細小的羽毛鱗片。
為什么是他?為什么不是赫爸爸?赫爸爸究竟是什么人?他的金孔雀的故事是真還是假?如果是假,一新怎么會如此走火入魔?
赫爸爸送來的那束玫瑰立在窗臺上的水瓶里,每一朵花兒都生氣勃勃,好像根本不會枯萎似的。它們向我訴說著所發(fā)生的事,可我聽不懂。
我終于失眠了,大概是一新傳染的。
有一個聲音老在我耳邊說:“你去死吧,卓山!”
那聲音有點熟,但絕對不是一新,更不是赫爸爸。我說過這兩位已經(jīng)成了我的親人。我現(xiàn)在有了一個弟弟,一個鳥人;還有一位慈父,也許他是魔頭,但還是我的爸爸。
我開燈看了一下墻上的鐘,四點鐘了。反正睡不著,還不如到外面去走走,透透氣也好。
我穿衣服時無意中透過窗玻璃向下面望了一眼,不由得打了一個冷噤——“島”咖啡館的大門敞開著。
我下樓,走進咖啡館。里面只亮了一盞燈,赫爸爸坐在柜臺后面計賬??孔罾锩婺菑堊雷拥淖琅宰艘晃荒贻p的姑娘,姑娘一動不動,面對著一杯咖啡和一束插在花瓶里的玫瑰。她是誰?是赫爸爸的小情人,還是一位失戀者?我剛要從店里退出就被赫爸爸喊住了。
“卓山,睡不著嗎?我們聊聊天吧。”
他從柜臺后走出來,將我領(lǐng)到姑娘所坐的那張桌子面前。
“這位叫金櫻子,是我的小朋友。她失戀了,她每天夜里都失戀。”
我聽了赫爸爸的介紹,腦子里像閃電似的出現(xiàn)一個念頭。
金櫻子像沒聽見似的,面無表情。
赫爸爸去煮咖啡去了。我看了一眼面前這張慘白的臉,害怕起來,就一邊起身一邊說了聲對不起,很快地鉆進了赫爸爸的制作間。
“赫爸爸,金櫻子的情人也是您的鳥兒嗎?”
我提這個問題時緊張得發(fā)抖,緊盯著赫爸爸。
“對啊,也是它。這不是很美嗎?”他說。
“那么,是您將它藏起來了嗎?”我喘著氣問道。
“不對,卓山。一新沒告訴你嗎?它是不會讓我靠近它的。好了,卓山,我們?nèi)ズ瓤Х劝??!?/p>
金櫻子還是坐著沒動。赫爸爸湊過來在我耳邊悄悄地說:
“她看見了它?!?/p>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覺得那女孩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恢復了面具似的表情。莫非她只有坐在這里,才能看見那只魔鳥?莫非這玫瑰花是道具?哎呀,赫爸爸,赫爸爸……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后來女孩就站起身,像夢游一般地走出了咖啡店。
她一出去我就松了一口氣。赫爸爸點點頭,示意我喝咖啡。我喝了一口。啊,真是回腸蕩氣?。?/p>
“赫爸爸,您是一位魔術(shù)師,我愛您?!蔽覜_動地說。
“噓!”他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別說話。
我邊喝咖啡邊凝神細聽,但什么聲音也沒聽到。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的世界里噪音太多了吧。赫爸爸一臉嚴肅,我覺得他聽到了他想要聽的聲音。他坐在這里,腰桿挺直,充滿了活力,看上去大概比我年輕多了吧。我心中羞愧,有點坐不住了。
“金櫻子小姐走到了小橋邊,她在那里看見了……”赫爸爸在低語。
制作間里面發(fā)出一聲銳響。我和赫爸爸同時站起來,但赫爸爸命令我待在原地。他進了那間房就再也不出來了。天大亮了,我看見金櫻子小姐從街上走過,青春勃發(fā)的樣子。
我只好同赫爸爸不辭而別了。
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見了金櫻子小姐,她熱情地同我握手,我注意到她的敞開的外衣口袋上插了一朵玫瑰花。
“您在找什么呢?”我看著她的眼睛問。
“不知道。這種事要問赫爸爸。不過一般來說,一位年輕姑娘半夜出門,應(yīng)該是去尋找愛情吧。您不也是嗎?”她朝我眨了眨眼。
“是又不是……”我困惑地說,“我愛赫爸爸,可我又不懂他,這種愛很盲目?!?/p>
“我也愛他,他就是能促使人去尋找愛的人。您不覺得他太嚴肅了嗎?他手里有根鞭子?!彼龘溥暌恍Α?/p>
“您的形容太準確了?!蔽矣芍缘卣f。
金櫻子小姐同我告別,從另外一條路走掉了。我盯著她那瀟灑的背影,回想起那天夜里她在咖啡店里的情景。街邊有一位婦女在替她的嬰兒“收魂”。她一邊走一邊喊嬰兒的名字,
喊得那么凄涼。也許赫爸爸是在為我們收魂?我們這些人到了夜里就會有這種需要。那咖啡店,是黑沉沉的大海中的燈塔。一想到赫爸爸夜里不睡覺,白天仍要精神抖擻地打理咖啡店,就覺得不能理解他。他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還有更重要的:他的金孔雀回來了嗎?
今天晚上赫爸爸的店里人來人往,我看見那里面增加了好多張桌子。本來我打算讓我同赫爸爸的親密關(guān)系冷下來一點,可我又忍不住下樓了。
“卓山來了!我給你安排一位女朋友好嗎?”赫爸爸說。
“不用了,謝謝您。我很煩,一杯咖啡就夠了?!蔽覕[擺手。
“小伙子啊,怎么能這樣?你看看來店里的人,全是一對一對的。”
赫爸爸皺緊眉頭看著我,于是我屈服了。
赫爸爸領(lǐng)來的女孩很漂亮,手里拿著一根孔雀尾巴上的羽毛。她將羽毛放在桌上的花瓶里就坐下了。
“您是孔雀公主嗎?”我湊近她問道。
她矜持地點了點頭。
那支羽毛散發(fā)出濃烈的氣味,我感到昏昏欲睡。幸虧這時咖啡來了。我請女孩同我一塊喝。啊,人生的最大享受!我們相視一笑。
“我感到您不習慣我身上的氣味。”她悄聲說,“可這是赫爸爸的饋贈啊。我被卷進去了?!?/p>
“什么?”我壓低聲音吃驚地問,“您在講故事嗎?”
“當然啦。來這里的人都在講自己的故事嘛。我想,您會慢慢地習慣的吧。不過您得經(jīng)常請我喝咖啡。”
“習慣什么?”
“氣味嘛。您一定經(jīng)常聞到吧?!?/p>
我點了點頭,更加昏昏欲睡。店里的燈暗下來了。我感到女孩在往我身邊湊。她說桌子下面有什么東西,我就用腳去探。我探了幾下,什么也沒探到。我的眼皮打架了,卻聽見女孩在尖叫:
“我決不罷休?。 ?/p>
于是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她問我愿不愿意同她走,我點點頭。
外面很溫暖,是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我和她走出晶街,又過了兩條街。最后,我們在皮匠街停下了。皮匠街到處是即將拆遷的舊房子,那些公館的老圍墻東倒西歪。女孩從什么角落里找出一把二齒鋤,命令我去挖那堵墻。我說我不想挖,她就發(fā)怒了,瘋狂地揮動二齒鋤。那老墻轟地一聲坍塌了,我和她剛好來得及躲開,我倆成了灰人。當那些灰塵慢慢地沉下去之后,在溫暖的南風里,濃烈的鳥毛的味道再次襲來。我感到我們周圍站滿了巨型大鳥,但我看不見它們。
“是金孔雀嗎?”我沖口而出。
“傻瓜!”她說。
我聽見她的腳步聲遠去了。
公館里走出一位矮小的女人,手里提著燈籠。
“為什么您不追上去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她說。
“可她到底是誰?”
“您不該問這種事。我送您回去吧。”
她提著燈籠走在前面,帶我走出那片廢墟。然后她就不見了。
現(xiàn)在是我一個人了,路燈也滅了,黑暗吞沒了我。我用力跳了幾下,想弄出些響聲來??墒俏业哪_落在地上時一點聲音都沒有,真糟糕!
我應(yīng)該憑著記憶摸回家,可是周圍沒有參照物,我的記憶不起作用了。不起作用就不起作用,我胡亂走吧,總會走回去的。
“卓山,你急什么呢,讓我們享受這黑暗吧。”
說話的居然是那位孔雀公主,她就在旁邊。
“太好了,公主。是不是您只要想起赫爸爸的鳥兒,您就馬上變成了它?”
“您真聰明,反應(yīng)真快。您摸摸我的羽毛吧?!彼f。
我摸到了那些粗糙的鳥毛,心里想,為什么它們不發(fā)出金光?
“我知道卓山在想什么??晌揖褪撬!?/p>
“那么,一新也是它嗎?”我想起來問。
“一新也是它。現(xiàn)在您感到幸福嗎?”她說。
“幸福?我說不清。我感到有點熱。哈,我看見它了,它在那邊屋頂上!啊,真是它!我真幸福!您是另外一個它吧?”
“我就是屋頂上的那一個?!?/p>
“可是現(xiàn)在它不見了……我摸到了,這是尾巴!多么好聞的氣味!多么貼心??!”我覺得渾身發(fā)熱。
我剛說完這些話,就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晶街了。
我經(jīng)過咖啡店時,看見里面人很多。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鐘了,他們還沒有要回家的心思。我又發(fā)現(xiàn)這些年輕人都伸長脖子去看那面墻。難道他們是在看我今夜看到過的景象?
我上樓時,聞到樓道里也有鳥兒的氣味。
站在窗前,凝視著“島”咖啡店,我心中充滿了對赫爸爸的愛。
“卓山,好小伙子,找到愛情了嗎?”
居然是赫爸爸來了。他往搖椅里頭一坐,閉上眼,說要休息十分鐘。
“那位孔雀公主不錯吧?”他又問。
“我不能確定我對她的感情……”
“干嗎要確定呢?沒人會不愛她?!彼@樣一說,我心里就真的對那位女孩蕩起了激情。我的臉在發(fā)燒了。可為什么先前我對她完全沒有這種情感呢?
“我要下去了,他們都在等我呢?!彼酒饋硗依?,他的手像冰一樣?!敖褚惯@些孩子耗盡了我的心血?!?/p>
他一離開我就去看那搖椅,但搖椅里什么都沒有,也沒有鳥的氣味。他剛才說他的心血已經(jīng)耗盡了,莫非他自己才是金孔雀?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的腋窩里彌漫出鳥兒的氣味了。對,一定是他,他將心血灌注到我們這些青年的身體里頭了。我開始了狂想,我想像幾百年前,他的祖先就生活在這里,那時這里還沒有城市,是一大片森林……要不然,我們大家怎么會無一例外地愛他,為他著迷?他是從森林里來的,也許有一天,他還會回去?
已是下半夜,我終于睡著了。但沒多久我又驚醒了。我起身到窗前去張望,看見對面的“島”咖啡店里黑洞洞的,看來赫爸爸回家了。不對,并不是黑洞洞的,有什么東西在里頭一閃一閃地發(fā)光!
我穿好衣服下樓,來到店門口,透過玻璃門向里面看。
“卓山,你的心思真重啊。我今夜睡在店里,睡不著,就起來走走?!?/p>
他打開門,讓我進去坐坐。
我一坐下就被鳥兒的氣味包圍了,我快樂得全身一陣陣顫抖。
“剛才是什么東西在店堂里一閃一閃地發(fā)光?”我問。
“一閃一閃?應(yīng)該不是我吧。你怎么看,卓山?”
“我覺得可能就是您在發(fā)光,赫爸爸?!?/p>
赫爸爸沒有開燈。我聽見他用手在衣袋里摸索什么東西。
“是鳥蛋?!彼嬖V我,“我正在孵小孔雀。”
啊,這溫暖的羽毛的味兒!還有外面街上南風吹過發(fā)出的低聲細語!當然,這絕不是夢,而是最美妙的時刻!
“赫爸爸,您、您是怎么……怎么到我們當中來的?”
當我語無倫次地問他時,他正在笑。是無聲的笑,我感到了。
“我本來就是晶街的居民。很久以前,我在這里賣過茶葉蛋。后來我同一只孔雀結(jié)緣了,這并不奇怪,我本來就喜歡鳥兒啦花兒啦之類?!?/p>
“赫爸爸,我覺得——也許我沒有資格坐在這里?!?/p>
“瞎說。我這個店就是為你這樣的年輕人開的嘛?!?/p>
赫爸爸讓我回去睡覺,說馬上要天亮了。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倒,像死過去了一般。
第二天下午我才醒來。醒后仍激動不已。
我是在郊區(qū)一座被廢棄的廟宇門口遇見一新的。一新蓬頭垢面,但顯得精神很好。
“卓山,我的事有著落了。它就在那邊那個墻洞里……它沒有出來,只是露出了它的頭。那當然是它,絕對是它,它還沒有發(fā)光,因為還沒有到時候。”他說話時表情狂熱。
“我猜,這一位是你的它,對嗎?恭喜你!”
“你想見見它嗎?”
“它歡迎我嗎?”
“其實啊,它最想要別人看見它。不過它不喜歡被人從近處觀察。沒關(guān)系,你可以使用我的望遠鏡。”
我蹲在地上,用一新的望遠鏡對準了離我三十多米遠的那堵墻。
那個窟窿里頭確實有些動靜,但從里頭冒出的東西并不是孔雀,卻是一把普通的掃帚。
“一新,怎么是掃帚……”
“對,它就是像一把掃帚!你要沉住氣,這可不是一般的掃帚,它令人神清氣爽,它為觀看的人掃出一塊新天地。”
“可我要看的是金孔雀?!?/p>
“它就是金孔雀,你不滿意嗎?不滿意就別看了?!?/p>
一新奪過我手中的望遠鏡,不讓我看了。
“一新,你的思想真復雜,我跟不上?!?/p>
“那當然?!彼麕е鴥?yōu)越感昂起了頭,“我努力了好久才終于有了它,可惜你還不能欣賞它的神奇?!?/p>
“那么,讓我們談?wù)勊??!?/p>
“我們小聲點,它聽見了會不高興的。它來自黃金鄉(xiāng),它認為它自己屬于我們城市。我是從赫爸爸那里得到它的信息的?!?/p>
“是不是像我這樣的俗人就看不見它呢?”我納悶地問。
“你已經(jīng)看見它了,只是你要轉(zhuǎn)變觀念。你來之前,我觀察了它好久,它還走出來為我開了一次屏呢。真是終生難忘的體驗?!?/p>
一新說話時眼里淚光閃閃。啊,一新,我的老保姆的兒子??伤降资钦l?
他慢慢地向那堵墻走去,我想跟上,卻被他用手勢阻止了。
“你就留在原地。你的時候還沒到?!彼f。
我看見他走到了離洞口不遠處,我看見一股強風將他吸進去了。真不可思議啊,那么小的洞怎么能將他吸進去?但他的確被吸進去了。我忍不住誘惑,還是走到了那個地方。但是洞已經(jīng)消失了,一點痕跡都沒有。那面墻光禿禿的,好像在說:“你來晚了。”
“一新?。。 蔽覍χ鴫Υ舐暫?。
“喊他干嗎?”金櫻子小姐嘲笑地說。她從墻的側(cè)面走過來。
“您的好友,他自己總會出來的?!彼肓讼胗终f。
“赫爸爸用鞭子抽我了?!蔽一貞?yīng)她說。
“您和您的好友一樣幸運,別不知足了。您有興趣去我家里坐一會兒嗎?就在這附近。”
“好。”
她的家果真在廟宇的附近,是在一棟老舊樓房的一樓。
房間里很陰暗,她一進去就打開了所有的電燈。
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很多粗麻繩挽成的圈套,大概有十幾個。因為樓上有人在跳躍,那些麻繩圈套就晃動不停。
“您別盯著它們看,那是我用來鍛煉身體的東西?!彼χf。
“您總是保持著這樣驚人的體力嗎?”
“哈,驚人?您是指我夜間不睡覺?有些鳥兒也睡得少。”
“我真羞愧,金櫻子小姐。”
“用不著羞愧,卓山。您也會變得強壯起來的。我們這些人——我是指赫爸爸,您,我,還有一新,我們是這一帶最強壯的人?!?/p>
我起身告辭,她親切地對我微笑,于是我又隱隱約約地聞到了羽毛的氣息。
在馬路上,可以看到蟄伏在天穹下的城市,黃昏將它的秘密都掩藏起來了。我想,此刻也許有一個影子在什么地方移動,當我伸手去觸摸它時,會大吃一驚地觸到一個溫暖的身體。
我回到了晶街的家中,我又看見“島”咖啡店里面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了。不過這些人很快就各自就坐了。我的家現(xiàn)在已成了靠近一個巨大的鳥巢的外圍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