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莫之

幾年前，拆違剛起步，不像后來，一部分馬路的街邊店幾乎盡數(shù)拆除。在整治之初，劉奶奶還能走動，是個滿頭銀發(fā)、喜歡拄著手杖的倔老太，她會跟著太陽去文化廣場對面的花市，買幾支粉紅色的康乃馨。

那支手杖通體烏黑，產(chǎn)自歐羅巴，它的原主人在上世紀30年代學(xué)成歸國，違逆長輩，沿長江順流至遠東之都。他翻譯小說，替朋友的電影公司編寫劇本，卜居在這條弄堂的深處。而今，弄堂里只有幾個老者還記得劉先生的風(fēng)姿氣度，他們和劉奶奶年紀相仿，自出生以來就沒怎么離開過這個家。對于弄堂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他們頗有微詞：附近那些街邊店啊，拆就拆了，不能說找不到門面就打民房的主意吧，搞得那么多陌生人出入。

那日正值元旦，午后有陌生人摁劉家的門鈴。傭人胖阿姨邁起步子來動靜頗大，她的一部分身子躲在屋內(nèi)，另外一部分瞪著那個穿咖啡色羽絨衫的中年人。

“劉老師，儂好?！彼_上海話，面露尷尬，像是小學(xué)生在課堂上被突擊提問。他自稱是劉先生的讀者，一向喜歡老先生譯的小說，又是如何打聽到這處地址。

他自知唐突，只想進來看看。

“看什么？”

“只是想進來看看?！彼麌樀酶恼f國語。

一聲悶響，復(fù)合門被用人關(guān)攏。突襲者傻站著面壁，環(huán)顧還得尋找目標，盆景邊上的青苔，露天水斗的水龍頭沒有把手。他的手顫巍巍地往門上攀，又放下，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好像在翻閱通訊錄。后來，助他翻越的是更詳細、更有邏輯的自我介紹。他等到了劉奶奶的親自過問，他試著復(fù)述，臉漲得通紅，增補的內(nèi)容涉及他的一位朋友，在某出版社任職，恰巧是劉先生尚未出版的譯文集的責(zé)編。

“我知道劉先生早就過世了，只是作為一個讀者，我很想進來拜謁一下。”他那懇切的語調(diào)以及斯文的相貌，輕易就能與讀書人劃上等號。劉奶奶雖有疑色，卻還是吩咐胖阿姨好生迎賓。而他呢，絲毫沒有半點賓客的大方，倒像是犯人從獄牢里提解到探監(jiān)室，怯生生地打量著沿途的布局與陳設(shè)。掛在正廳的三幅黑白照片目送他坐進沙發(fā)。待到茶沏好，胖阿姨幫忙端過來，他的惶恐被放大了。

“吃茶小李，勿要客氣?！眲⒛棠虒捨康?，陷入沉默，再發(fā)聲則是向他打聽那位責(zé)編的近況。

“我也不太清楚，我們有好幾年沒聯(lián)系了?！?/p>

他的回答加重了女主人的疑心。然后，他仿佛換了一個人，或者說，進入了狀態(tài)，滔滔不絕起來。

七年前，他有一本小說由某出版社印行，由此認識了幾個編輯，吃過幾頓工作餐，席間得知劉先生那套編選中的譯文集，家屬提供手稿，包含好些未發(fā)表的素材，比如譯者繪制的插圖。他回憶聞訊時的激動，精讀劉氏譯本也好些年了，自己的文風(fēng)與其說是受作者影響，倒不如說是受了譯者的滋養(yǎng)?？傊麑δ翘讜钠诖缬谘员?，當他得知譯者曾住在這條弄堂里，他完全驚壞了，太多的巧合迫使他去騷擾責(zé)編，為了具體的地址。

“我老早也住在這附近呀，”他喝口茶，杯子小心捧著，“喏，就在‘牙防所對過，從小住到大，住了廿多年呢?！?/p>

劉奶奶追問細節(jié)。

“我是結(jié)婚之后再搬去閔行的，后來我父母還住著，又住了一段時間，后來不是改造菜場嘛，老房子拆掉也有十多年了?！?/p>

“哦，菜場，”她嘀咕起來，“對的，對的?！?/p>

他說自從得了地址，總想著來拜訪，卻一直提不起勇氣。

“原來你也是作家啊?！?/p>

“不敢當，隨便寫一點，跟劉先生比起來差得遠了，”他說，“對了，劉老師，你也寫嗎？”

“我不寫的，我跟文學(xué)的唯一關(guān)系就是幫爸爸整理他的手稿?！彼f退休近三十年，這就是她的工作?？偟膩碚f，父親的譯者形象要高大、明晰一些，譯作雖多，只有兩三本暢銷，原創(chuàng)的小說很難再版，劇本大多未能成書。他附議，順著提起他與劉先生的一些相似?！氨緛砦沂窍氲扔辛艘稽c成績再過來。”說完這句，他關(guān)了話匣子，目光閃爍，拒絕眼神交流，鼻息猛地加粗了一下，像在自嘲。許久，他想到摸褲兜里的皮夾，取身份證展示給劉奶奶，也算是應(yīng)答她的疑問。

今天是他的生日。據(jù)他所知，也是劉先生的忌日。四十九年前的一個巧合，把兩段生命無縫銜接，寫作上的奇妙傳承，還有住址的鄰近——雖說他在引述、分析的時候吞吐含糊，但那點心思還是被她點破了——打著轉(zhuǎn)世的旗號來認女兒。

“不敢不敢，劉老師，論歲數(shù)，我叫你一聲姆媽也不過分。真的，我今天過來主要是想來看一看。我曉得自己自作多情，但是這也算是我的一樁心事?！彼f來之前，預(yù)設(shè)了三四種的失敗。他感激今日之結(jié)局，羞得直接站起來道別。她雖然訝異，卻沒打算挽留，見他從背包里掏出一本書，也沒有當即收下。那是他以前寫的長篇小說。等她勉強接納，他說：“實在不好意思，班門弄斧了，劉老師，我先回去了，下趟再來看你?！边@幾分鐘，他沉醉于自說自話，臨了，挪到門口，還在念叨鞋套的再利用。

“不要了，不要了?！迸职⒁腾s來阻止。

他答應(yīng)丟到外面，還幫著關(guān)門，這一切，趕不走一頂誆騙的帽子。屋內(nèi)短暫地恢復(fù)平靜，能聽到那臺老邁的掛式空調(diào)對寒冬的頑固抵抗。胖阿姨開始了對突襲者的控訴。她先前在廚房里是一個感官完全打開的勞務(wù)工。

劉奶奶問她，是否相信轉(zhuǎn)世。

“我是不相信哦！”胖阿姨嚷道。

“你不是信菩薩的嘛，佛教徒怎么會不相信轉(zhuǎn)世吶?！?/p>

胖阿姨辯說相信轉(zhuǎn)世，但是不相信小李是劉先生的轉(zhuǎn)世?，F(xiàn)在這個社會啊，身份證造假多容易，即便巧合是真的，無非只是騙術(shù)的輔助，因為天上不會掉餡餅，平白無故的認親都有圖謀。

“是呀，圖謀?！眲⒛棠锑?。后來，她與遠在加拿大的兒女通電話，顓橋的親戚過來探望，她必要先提小李的拜訪。她在這道邏輯混亂的推理題中嗅到了圖謀的氣味，一廂情愿地將他定義為說客，一種回暖的跡象。她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好，要說心愿，無非是看到父親的四卷本譯文集如出版社應(yīng)許的那樣煌煌問世?？墒?，都七年過去了，早先簽的合同已失效，續(xù)簽只是口頭協(xié)議。她早就懷疑了，出版社的拖沓另有圖謀。前陣子，她讀到一則新聞，說老舍、傅雷在內(nèi)的二十多位名家的著作明年就要進入公版期。她給編輯打去問罪電話，被對方的一貫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撕破了臉皮。于是，局面更僵了。她有點后悔。另起爐灶的代價太大，她對版稅啊稿費啊原本就不太看重。她只是實在氣不過。錢和顏面，天平現(xiàn)在傾向后者。在她還不打算拉下老臉的困局中，小李突然攪和進來，她不知道他的話幾分是真，但是他居然能找上門來，說明他與那家出版社交情匪淺。

胖阿姨是個粗人，不太理解東家的盤算。她照顧這個家近二十年，從鐘點工升級為貼身護理。有一些玩笑話，像共享單車一樣違規(guī)出入于弄堂，說等劉奶奶百年以后，怎么著也得分一點家私給胖阿姨，獎勵她的貼心、忠心、手腳干凈。除了電視劇，她的生活遠離娛樂，只有上午買完菜，會去附近的高檔小區(qū)放松放松。她有一些老鄉(xiāng)住在大樓里面，幫老外帶孩子遛狗。這些外地保姆喜歡晴天聚在小花園里開例會，放任各種膚色的孩子嬉鬧，各種規(guī)格的育兒車亂停亂放，還有一大堆激情燃燒的大型犬。她們被牽繩拽著，頭卻望向另一邊，嘰呱嘰呱討論東家的八卦，各自的工資，如果誰的明顯低于行情，其他人就會一致攛掇，讓她去跟東家提。當然，每年還得有一定程度的遞增，就連菜場周邊的早飯攤位，過完年回來，大餅油條糍飯豆?jié){，樣樣都要漲五毛錢，這是規(guī)矩。劉奶奶也挺喜歡那個小花園的。通常是午后，她坐在輪椅上，由胖阿姨慢悠悠推過去，去孵太陽。這個習(xí)慣新近廢弛，近一周，老太太都不怎么愿意出門了。

好在，他終于來了。

劉奶奶吩咐胖阿姨找拖鞋。家里男客少，胖阿姨翻出了尺碼最大的那雙。至于小李送來的幾種水果，就像上次那本書，歷盡波折，有一個歡樂的結(jié)局。

“你怕冷嗎？”劉奶奶問，“怕冷要么還是穿鞋套？”

“不冷的，”小李呵呵笑，“空調(diào)開著老暖熱的?！彼ぶ×藘商柕耐闲诶鲜缴嘲l(fā)上，后來，還在劉奶奶的敦促下，用牙簽分食水果拼盤。胖阿姨拖著怪異的神色，退回廚房，坐著啃那幾個削剩下的蘋果芯子。屋內(nèi)的家具是那么古樸，包括五斗櫥上面的三五牌座鐘，指針在滴答滴答的掩護下消除了他與這套房子的排異期。即使是后來，劉奶奶指示胖阿姨網(wǎng)購了一雙更大的厚底棉拖鞋，當他穿上之時，他的反應(yīng)也沒有那么強烈了。

他請劉奶奶回憶她的父親。

這儼然成了一個常規(guī)節(jié)目。周五下午，三點過后，不是水果就是蛋糕，或者一些應(yīng)景的食物來敲門。他的這片心意備受女主人的非議，可他堅持如此，坐半個小時就走，只怕聊久了有損她的健康。

她也不是毫無懷疑，也許小李在編寫父親的傳記。回憶父親的文章比較少，所談的也只是解放前的那些事跡，浮皮潦草的倒影或背影。如果這就是他的圖謀，那是好事，沒必要遮掩，可是好生奇怪啊，從未見他掏出過什么錄音設(shè)備，或者做一些筆錄。他從未解釋自己為什么打聽這些;她也從未把自己的心理擺上臺面。倒是他，非常爽氣，第二次來就提到了那套譯文集，好奇怎么還沒出來。她長嘆說自己也無能為力啊，一直在催，一直在催，估計責(zé)編接到她的電話都煩了。

“你不是也認識她們的嘛，有機會，你也幫我問問看?！?/p>

他滿口允諾。隔周，傳來答案：“我問過朋友了，講書還在做，具體啥時候出來還不清楚，不過今年應(yīng)該是比較困難了。”

一如既往的壞消息，此刻卻有著“奶油小方”的清甜。她說這個蛋糕還可以，不甜，清口。他同意，說自己之所以敢送也是因為它比較清雅。

不全是被動受訪，她也會提一些問題，譬如順著蛋糕的回憶復(fù)現(xiàn)他的童年;他比較關(guān)心的則是劉先生的晚年，他說這些內(nèi)容在網(wǎng)上是一片沙漠。他問劉先生是怎么去的，是在上海嗎？她只說父親是突發(fā)心臟病，然后，她的表情以及飛降的沉默告誡采訪者，這是禁區(qū)。一段熟悉的旋律響起，胖阿姨啪嗒啪嗒趕去開門，快遞員請她簽收，原來是前天在網(wǎng)上訂的旋轉(zhuǎn)拖把。

非常突然，清明前夕，半年沒有音信的責(zé)編打來電話。劉奶奶接聽的時候心怦怦怦亂跳。那位女士說譯文集最遲明年一月問世，編校已完成，封面正在設(shè)計，至于稿費，由于老先生的著作臨近公版，倒是有些尷尬。她懇請家屬諒解，因為拖了那么久，拖出這樣的結(jié)局，她總要擔一些責(zé)任?！暗钦埬阆嘈盼?，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局，我呢，只是一個編輯，我犯不著替公家省這點鈔票……”她的辯解如舊，而劉奶奶的態(tài)度全變了：“如果書已經(jīng)做好了，就不要再拖了，稿費啥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如果你們擔心我們家屬打官司，我們可以再補一份合同，反正之前的合同已經(jīng)過期了。”此后的談話，如同抹了蜂蜜，臨了，劉奶奶向女士打聽小李，就從地址的泄露說起。

“實在對不起哦劉老師，當時他叮我叮得實在緊，我看他誠心誠意的——他這人呢，怎么講呢，人品還可以?！?/p>

“倒也沒啥，來看過我?guī)滋?，看上去蠻老實的?！?/p>

“要不是你提起來啊，我都快忘記他了?！迸空f。她主管外國文學(xué)，原創(chuàng)的情況全是從同事那里搬來的二三手貨。就她所知，小李在她們社里只出過一本書，遠在七年之前，銷量不好，對于某些新作家而言，這可以是開始，也可以是終結(jié)。

“他講他還寫過電影劇本?！?/p>

“這我倒不大清楚?！迸空f。

電話掛斷，劉奶奶想起小李初訪時相贈的書。那本綠皮書，被胖阿姨丟在書架的角落。翻看的念頭第一次如此兇猛。封面的勒口已經(jīng)翻卷，上面印了作家作品簡介，證明小李是上海人，1967年出生。這本書是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故事主要發(fā)生在市區(qū)的一家澡堂子。那個下午，閱讀沖刷過往，痛苦也罷，美妙也罷，如同一道閃電，一陣雷雨，平息后，空氣里彌散著似曾相識的清新。一種熟悉的語感驚悚地向她襲來，先前，它主要封存在父親的手稿里。

再見小李，她有選擇地公開讀后感。

如同得了什么獎項，小李洋洋灑灑地大談文學(xué)觀。他說他寫這本書呢，刻意規(guī)避模仿，卻不否認早年私淑過劉先生翻譯的那位名家。轉(zhuǎn)變在他給自己定了上海小市民的寫作方向之后，與那位篆刻上流社會的唯美派有了抵牾。他說，也許是早年讀劉先生的譯本太癡迷，等到把外國老師趕出租界，語感卻揮之不去，有時候，怎么寫都像是被什么人牽著鼻子。

她又問小說的開頭，為什么有一個老者死在浴室？

他說那些老的浴室現(xiàn)在只有民工和老頭子會去。老年人天天孵混堂消磨時光是一種生活方式，讓浴室又歡喜又頭痛，生怕他們滑倒啊出任何意外。他說滑倒已經(jīng)不算意外了，所以設(shè)計成心臟病突發(fā)，寒冬溫差大，浴室里熱氣騰騰，心臟可能一下子承受不住。

她沒再追問，而是把內(nèi)心的疑云、震顫釋放給她的兒子。電話那頭在打哈欠，溫哥華已是深夜。

“媽媽，你講的這些呢，講穿了還是巧合。我呢，并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啥轉(zhuǎn)世，外公是怎么沒的，你應(yīng)該跟人家講講清楚，不要再誤會下去了?！彼o母親提了幾點建議，還說，他打算明天找姐姐談?wù)?，今年圣誕期間一起回國。

劉奶奶樂壞了。

她的生活為兩大心愿所綴飾，笑容更多地在她的臉上綻放。如花的五月，她打電話給小李，約了明天下午出去逛街。小李已經(jīng)在小花園里學(xué)會了如何平穩(wěn)地操控那輛輪椅。盡管，他橫插一手讓胖阿姨在斬肉餅子的時候干勁十足，但這畢竟是東家的意思，她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東家推出房門。

“我們要么先去買幾支康乃馨?！眲⒛棠虒﹃柟庹f，父親的手杖被她緊緊攥著。

“好啊，但是這附近還有花店嗎？我記得文化廣場的花市已經(jīng)拆掉了呀?！?/p>

沿復(fù)興中路向東。陜西南路的轉(zhuǎn)彎口倒是有一家花店，只不過它的鄰居讓人不敢親近。上海大戲院的改建工程從感官上過于刺激，路人容易忽視那家名為野獸派的店面。直到穿過瑞金二路，他們才在大同幼兒園的隔壁找到一家店鋪，有賣康乃馨。斜對面，復(fù)興公園的圍墻已經(jīng)不遠了。越是往前走，越是能聽到節(jié)奏在舞動。

“估計是公園里有人在跳廣場舞?！毙±钫f。

“老長時間沒來了。”她笑了。

那地方，現(xiàn)在叫音樂演奏亭，五根純白的石柱頂起金銅色的帽子。倒像搖滾樂隊開演唱會，坐在亭內(nèi)的中年男子，周圍盡是真材實料的打擊樂器：非洲鼓、爵士鼓、中國鼓，配置豪華，他還根據(jù)喇叭里放的不同曲風(fēng)，花哨地搭配節(jié)拍。而在亭內(nèi)的另一邊，有幾個老阿姨老爺叔在跳探戈，那個戴眼鏡、穿花襯衫的，腰肢扭起來，表情風(fēng)騷。

劉奶奶試著在公園里尋找記憶。

“這是啥時候造的啊？”她指著馬恩雕像問。

“這我倒不大清楚，我們老早春游的時候，好像沒的呀?！?/p>

他們就以雕像為景，請一個圍觀打“斗地主”的老爺叔幫忙，用小李的手機拍了一張合影。劉奶奶的意思。她還堅持要把輪椅推遠一些，不能在鏡頭里出現(xiàn)。她靠那根手杖撐得筆筆挺，小李的姿態(tài)仿佛是在摟自己的慈母。那照片多沖了幾張，有一張被劉奶奶插入家庭相冊。夏天太熱，那些老照片以及如蜘蛛網(wǎng)一般慢慢編織的過去，給小李帶去了無窮樂趣。弄堂之外，這片區(qū)域標志性的法國梧桐漸漸禿了。

十一月的尾聲，劉先生的譯文集如愿問世。紅色的硬盒子非常漂亮，四本精裝書，歐式版畫藏書票，橙色的書簽帶。出版社守約地給劉奶奶多寄了一套樣書。小李笑逐顏開地剝出實物，特地找來一支黑色的美工筆：“劉老師，你幫我簽個名好嗎，隨便寫點啥也可以。”

翻到版權(quán)頁，上面印的是“2017年1月第1版”。

那套包含贈語的樣書，小李拿回家后再未舍得翻看，而是裝進本該包衣服的自封袋，寶貝似的供在書架的最高層。他后來通過京東又補了一套，天曉得新書上市即參與了滿兩百減一百的促銷，折算下來不足四折。這件事情，他瞞了劉奶奶。

屋內(nèi)的空調(diào)一刻不停地推送熱風(fēng)，一切似乎恢復(fù)到他們初識的光景。每周共處的時間減回半個小時。那雙灰色的厚底棉拖鞋重新登場，自從它進了這個家，劉奶奶親自叮囑胖阿姨又買過其他季節(jié)的替代品。

小李有幸還在劉家吃過幾頓晚飯。相傳，小紹興三黃雞的味美得益于一群流氓，面對吃白食的又來了，店家憤懣地將新煮好的、冒著熱氣的整雞浸在刷馬桶的污水里，雞肉卻意外地愈加鮮嫩。工藝由此改良。小李并不知道，胖阿姨的廚藝何以精湛。日后，他能夠想起的最美好、最豐盛的回憶因為用餐人數(shù)超標，改在老錦江飯店，整整兩桌圓臺面。他有幸坐在劉奶奶的兒子旁邊，兩個人年紀相近。

“哦，你好，一直聽媽媽說起你，你就是外公的轉(zhuǎn)世吧。”他的開場白讓小李羞得低下頭，連聲否認。還有禮物，這是小李無法拒絕的，一本《英國病人》的原版小說，扉頁上的所謂作者簽名遠不及封面上的印刷體好辨認，尤其是作者名字里唯一的字母O，被紅色勾勒得無比醒目。

“這是我們加拿大最好的作家，我在eBay拍了這個首版的帶簽名的hardback給你?！?/p>

家宴是臨時打電話通知的，小李為自己的疏于準備道歉。若不是坐在旁邊的人，都聽不清他在咕嚕點什么。包房里，小輩們的英語吵囔如迷霧一般。

“哎呀，你太客氣了，”那位帥氣的男士笑道，“謝謝你一直來看我媽媽，我代外公敬你一杯。”

那晚，小李喝了很多紅酒。就像玩接龍游戲，好些人都在復(fù)述，我代什么，我代什么，敬你一杯，以至于，他為了回禮確實大為破費。還得抓緊置辦，這些“海外親戚”只在上海住幾天。

整整一周，禮物鬧哄哄地成了關(guān)鍵詞。心醉神迷，這個家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就像公園到了深夜，工作人員在閉園之前舉著手電筒巡視人影，照亮了落葉鋪就的昏黃色的地毯。

公歷的最后一天，小李意外接到了劉奶奶的電話：

“今天夜里過來吃飯哦，我有事情要跟你講?！?/p>

可是周六，他自己家里已有安排。

“那么盡量夜里過來一趟，我有事情要跟你講?！?/p>

臨近九點，弄堂主要靠那些小店照明，美甲店正要打烊。他趕去摁門鈴。照例是胖阿姨開門。他聞到供香燃燒的特殊氣味。屋內(nèi)的燈火、擺設(shè)讓人想起某種儀式。

“今天是爸爸的忌日?！眲⒛棠唐届o地宣布。

“不是一月一號嘛，應(yīng)該是明天啊?！?/p>

“是今天，他們搞錯了，你也搞錯了?！?/p>

他傻站著，確認這不是開玩笑。三五牌座鐘叮叮當當，準點報時。

那年冬天特別冷。劉奶奶說，她的父親，情緒一直很不穩(wěn)定，有天吃晚飯，突然想起要回武漢老家，說太久沒回去了，必須回鄉(xiāng)探親。在這件事情上，劉奶奶當時覺得還挺神奇的，不光是他唐突的念想，還有他當時的處境。好像整個上海都把他給忘了，他只不過是退休工資降了幾級，降到二十塊。但是他既然說了，非常堅決地表示想回去看看，家人也不能不答應(yīng)，寒冬臘月的，他們建議推到開春之后。可他固執(zhí)地蔑視家庭這個組織的安排，自顧自坐電車去十六鋪買了船票，特地選在平安夜啟程，除了錢，隨身只帶了一些衣物，幾本自己的譯作，說要回老家住一陣子，也許吧，也許春節(jié)也在那里過。

這就是劉先生給女兒留下的最后印象。劉奶奶說，等到她接到電話，已是元旦的下午，武漢的派出所讓家屬過來認人。他是在澡堂子里猝死的，醫(yī)院說是心肌梗塞。據(jù)老家的人回憶，三十一號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晃蕩，到了晚上，氣溫極低，他大概是凍得實在受不了，就想到去澡堂子里取暖過夜。寒冬溫差大，浴室里熱氣騰騰，心臟可能一下子承受不住。

整棟房子仿佛在搖擺。小李用拳頭撐住沙發(fā)，一雙手，拇指之外的指甲都在狠狠地扎掌心。他想起十多年前，有一日心血來潮，想更多地了解翻譯家劉先生。他在百度百科看到了劉先生的卒日，恰巧是自己的生日，而他們都生活在上海。當時，這個發(fā)現(xiàn)猶如一場地震。

“爸爸，你離開我們，馬上就要五十年了?！眲⒛棠萄鐾麎ι蠏斓暮诎渍掌澳敲炊嗳兆影?，為了你的書啊，我的心都快要碎掉了。兩個哥哥臨走的時候還關(guān)照我，要好好地打理你留下來的作品，讓爸爸繼續(xù)活下去。現(xiàn)在好了，從明天開始，你也要進入公版了?！?/p>

她長嘆一口氣。

“好了，我也終于解放了，不用再操心了，也沒這個資格去操心了。隨便他們?nèi)チ耍S便了！”

她用剩余的力氣吩咐胖阿姨，把手杖拿過來。用人胖阿姨邁起步子來動靜頗大。面對那份禮物，小李徹底沒了方向，就像冬日闖進澡堂子，溫差大，眼鏡起霧。他覺得，自己儼然成了一個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