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霞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劉慶自19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2017年,劉慶出版長篇巨制小說《唇典》,次年榮獲第七屆“紅樓夢獎”,這部小說亦是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首獎?!洞降洹肥稣f薩滿傳人滿斗的家族故事,展現(xiàn)東北人民長達半個世紀的苦難命運。主人公滿斗是一位命定的薩滿,但他卻要用一生的時間來拒絕成為薩滿的命運,其身世充滿傳奇色彩,郎烏春是其名義上的父親,眾人卻認為是公雞玷污其母所生,其生父實是穿白色衣服的工程師李白衣,也是后來的大匪首王良。滿斗的母親柳枝獨自一人撫育滿斗,命運坎坷而悲涼。滿斗所愛的花瓶姑娘最終成了其生父的愛人,也即滿斗的繼母。暮年的滿斗最終成為了一名薩滿,他希冀通過種植靈魂樹來尋找丟失的靈性。《唇典》是一部講述神靈慰藉下的苦難命運的故事,當命運的苦難早已得到暗示卻依舊無法改變、無法結(jié)束時,東北人民憑借對薩滿與神靈的信仰和敬畏,完成了與苦難的和解并獲得救贖。
米蘭·昆德拉說“發(fā)現(xiàn)唯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存在的理由。一部小說,若不發(fā)現(xiàn)一點在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盵1]書寫苦難的作家有很多,但劉慶筆下的苦難揭示了苦難時代東北人民還未知的一些存在和力量,講述了薩滿的偉大與神秘,書寫了苦難的宿命性與普遍性。本文以薩滿、苦難為切入點,通過對滿斗、郎烏春與柳枝等人物形象的分析,窺視薩滿背后所包含的、為東北人民所信仰和敬畏的神性,思考永無終結(jié)且既定而不可對抗的苦難命運,探索劉慶書寫苦難、救贖苦難的方式,以及言說苦難背后的深刻意義與價值。
西班牙哲學家烏納慕諾說道:“苦難證明我們的存在,苦難證明那些我們所愛的的確存在,并且苦難證明上帝也存在也同樣受苦?!盵2]人類的命運總是伴有苦難,文學講述人的故事,因此苦難一直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之一,書寫苦難亦始終是作家執(zhí)著的追求。劉慶筆下的苦難具有可預見性且具有宿命性,具體表現(xiàn)為東北人民雖然通過薩滿知曉苦難的存在,但卻無從改變苦難的命運,亦無法與之對抗。劉慶筆下的苦難還擁有普遍性,苦難降臨在每一個人身上?!洞降洹分械拿恳粋€人物各自有各自的苦難,且無法逃脫。
薩滿在《唇典》中占據(jù)大量篇幅,劉慶也正是憑借對薩滿文化的描寫實現(xiàn)了對苦難的書寫。劉慶筆下的苦難具有可預見性且具有宿命性。薩滿通過“跳神”的方式與神靈相通,掌握了人類生命形態(tài)中神秘的一面,因此薩滿其實提前向東北人民揭示了即將面對的苦難命運,但苦難依舊無法改變。當郎烏春聽著青衫婦人講的奇怪故事時,東北人民的苦難在薩滿的通神中顯現(xiàn)。博額德音姆薩滿說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從今以后,都是那東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鍋子里的魚肉,由他要殺就殺,要煮就煮,不能走動半分。唉!我們大家的死日到了!”[3]14大薩滿預言了東北人民即將面對的戰(zhàn)爭與災難,但即使大薩滿預言了白瓦鎮(zhèn)乃至整個東北地區(qū)人民的苦難,苦難依舊無法改變,亦無法與之對抗。
郎烏春命運的最大轉(zhuǎn)折處是他當上燈官老爺那一晚,當燈官老爺和燈官娘娘乘著轎子來到亞洲火磨公司門口時,白瓦鎮(zhèn)最大的一場胡匪搶劫事件發(fā)生了,這使得郎烏春心愛的姑娘柳枝最終下嫁于他,但也是這一晚讓柳枝失去了清白之身,郎烏春內(nèi)心無法接受柳枝腹中的他人之子?!袄蔀醮旱男睦镎f不出的別扭,他這會兒才知道,接受一個懷著別人孩子的新娘是多么艱難,即使搶在他前面玷污姑娘清白的是一只該死的公雞。”[3]63于是,當韓玉階“拉隊伍”時,郎烏春積極響應,參加了首善鄉(xiāng)保鄉(xiāng)隊,由此也踏上了跌宕起伏的苦難人生。郎烏春的苦難體現(xiàn)在其長期徘徊于各色組織與隊伍之間而難以尋找到自己準確的人生定位。他反復游走于各種組織之間,職位更替頻繁,生活顛沛流離,但卻沒有一次是自己主動的選擇,他只是被動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暮年的郎烏春回憶道:“這些年的日子真像夢一樣,謎一樣。一閉上眼睛,欲望、逃避、背叛、眼淚、子彈、瘋狂、銀元、理想、狗屎、革命、迷茫、痛苦、叮叮當當、稀里嘩啦、傾瀉而下。而命運和不測的下一個章節(jié)又已掀開,露出羊腸一樣的盤根錯節(jié)?!盵3]397郎烏春最大的苦難是他作為一名英雄但最終被迫向日本人投降,為了挽救五個傷員的性命,他不得已垂下自己高傲的頭顱。當郎烏春想要再次看“姑娘表演”而未看到時,他意外地從博額德音姆薩滿那里得知了自己將來的命運。薩滿說道:“誰的心里藏著鏡子/誰的心里生長刀劍/誰的眼睛能看清黑夜/誰的骨頭不再潔白/誰的鮮血不再純潔”[3]15;“大紅冠子的公雞扇著翅膀,站在院子里的姑娘揮著手帕。去吧,一個雷會擊中你的頭頂,你會用雪水和血水洗臉,你的命運就要改變?!盵3]15郎烏春不幸的婚姻與顛沛的從軍生涯都在薩滿口中得以預見,命運的轉(zhuǎn)輪神奇地按照薩滿所說的行進,郎烏春的苦難無法改變且越加深刻。當郎烏春無意間再回憶起當初薩滿所說的話時,他終于有所頓悟,但即便如此,他仍舊無法改變這苦難的命運。
《唇典》中的苦難書寫還體現(xiàn)在苦難無可逃避,具有普遍性。柳枝、滿斗、蘇念、蛾子以及其他人都逃脫不了苦難。柳枝的苦難在于白瓦鎮(zhèn)遭胡匪搶劫的那一夜失身,漂亮的柳枝一夜間跌入谷底,此后的人生愈加悲慘。柳枝雖最終嫁給郎烏春,但這場婚姻的“完滿”卻是以五畝地的交易來達成的?;楹蟮牧Ρ粊G在馬滴達獨自生養(yǎng)滿斗,為了保護孩子,她與惡狼勇斗,之后又撫育丈夫郎烏春與其他女人的孩子。柳枝終于不再是那個備受保護的少女,她可以熟練地做各種農(nóng)活,為了平整出一塊生長莊稼的土地,她用力用鎬頭耙地,“潮濕的黑土里爬滿了大個螞蟻,土腥中涌動著胖大的截蟲、一團一團的蚯蚓,一條小而細的白蛇從冬眠中醒來。放在六七年前,她不知跳起來驚叫多少次了,會哭得一塌糊涂??墒乾F(xiàn)在,這些再平常不過”[3]98。
滿斗的苦難在于他一生都在拒絕成為薩滿,但夜視以及看見他人夢境、預測未來的能力卻始終伴隨、擾亂著他,甚至給他帶來了生命的危險,他最終還是無法拒絕命運的安排?;ㄆ抗媚镆嗍秋柺芸嚯y,其父母雙亡,弟弟也離她而去,她迫于生活需要而成為供人娛樂的花瓶姑娘。滿斗真誠的愛與追隨似乎給花瓶姑娘的苦難命運帶來了一些安慰,但最終她為了活命不得不嫁與土匪王良。
蛾子的苦難更為深刻和震撼,當苦難的蛾子搖身一變成為斗爭大會的主要領導人物時,她的殘暴、兇狠、無情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所經(jīng)歷的苦難,這些苦難化成一把鋒利的刀,直插人的心臟。蛾子成長在一個缺愛,甚至是無愛的環(huán)境下,她的一生充滿了悲慘與痛苦。蛾子自幼滿受煎熬與委屈,既不受養(yǎng)母疼愛又遭兄長滿斗的欺辱,她的生母丟棄了她,父親從來沒有給過她一絲溫暖,她的生存簡直是一場奇跡。蛾子最大的苦難在于她后來的劇變,也是這劇變造成其生命的終結(jié)。在那段灰色的歲月中,蛾子發(fā)明“坐疙針柜”“扔腚墩”等殘酷的逼問手法,她身上體現(xiàn)出的人性轉(zhuǎn)變是深刻且震撼的,她的暗戀陶玉成更是其生命中苦難的催化劑,也是其生命中最大的絕望。
《唇典》中的每一個人都苦難地活著,而這苦難早已注定且無法反抗。但如果書寫苦難僅僅是為了展現(xiàn)毫無意義的毀滅性力量,那苦難自身就失去了意義。賦予苦難以意義的實際是悲劇性的洞察與深度思考苦難的救贖與超越,劉慶正是洞察了東北人民的苦難命運,書寫了苦難所具有的超越作用進而展現(xiàn)出了生命力量的韌性。
《唇典》中的苦難因無從擺脫與反抗而使得人物命運充滿無奈與悲涼,可是作者沒有一味宣揚這種極致的苦難,而是通過薩滿文化這一介質(zhì)給予苦難以人道主義式的寬慰與救贖。《圣經(jīng)》強調(diào)人類需要懂得感恩,信仰上帝,由此獲得救贖。[4]《唇典》中,劉慶將這種信仰化成了對薩滿文化的敬畏與尊崇,也因此傳達了信仰救贖苦難的理念。面對苦難,劉慶并非僅僅停留在痛苦、恐懼、絕望等基本生存感受上,而是試圖洞察苦難,給予苦難以不同方式的救贖。《唇典》中的郎烏春與滿斗選擇了逃避苦難,試圖以此來實現(xiàn)救贖,但最終仍是陷入苦難。柳枝等人信仰薩滿文化,她們以信仰的力量給予生命以勇氣與信心。這種信仰支配了人物的日常行為并內(nèi)在地改變了其思維方式,由此苦難得以消解,苦難實現(xiàn)了真正地救贖。
生活于無盡苦難中的東北人民為了獲得救贖,嘗試用長久的逃離姿態(tài)來實現(xiàn)這一目標,但逃離并不能真正地實現(xiàn)救贖。滿斗為了獲得救贖選擇逃離出走,但他始終無法獲得救贖,最終成為了一名薩滿。當大薩滿李良決定將滿斗收為徒弟,滿斗說道:“老實說,我對記住這些祀神沒有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師父李良的法術(shù)。”[3]159面對師父李良的教導與傳授,滿斗選擇逃避,李良也承認滿斗不愿意擔起族人的責任。滿斗看見祖先神的法衣時,李良薩滿的靈魂告訴他趕緊跪下磕頭,滿斗并沒有下跪,他哭得像一個滿臉鼻涕的丫頭,李良薩滿嘆息地說道:“孩子,你注定成為一名薩滿,你逃不出你的命運。”[3]250滿斗依舊選擇奔跑、逃離,嘗試對成為薩滿的苦難進行救贖。此后,滿斗成為了一名軍人,也經(jīng)歷了各種顛沛流離的生活,他認為他的逃離姿態(tài)獲得了苦難的救贖,卻未曾料到暮年的他最終成為了世界上最后一位薩滿,而當他直面自己薩滿的身份時,滿斗的苦難終于得到了救贖。
同樣選擇逃避苦難的還有郎烏春,郎烏春從不曾正視和接受自己所遭遇的苦難。當妻子柳枝懷著他人的孩子嫁與他時,他不能接受自己將要面臨的不幸,即使他真心愛妻子柳枝,但他卻不能與這樣的苦難達成和解,于是他選擇逃離。他甘愿跟從韓玉階的號令,開始了迷茫的軍旅之途。逃離并不能獲得救贖,因此當苦難再次接踵而至時,他又一次選擇奔波逃離于各色組織之間,卻未曾想到這加重了他的苦難。暮年的郎烏春想起自己混亂顛簸的生活,自己的命運早已被揭曉,但卻不自知。最終在柳枝的照顧下,他接受了自己的苦難,至此他與妻子柳枝最終實現(xiàn)了圓滿,苦難得到了救贖。在試圖救贖苦難的過程中,薩滿一直充當著重要的角色。劉慶構(gòu)造的神、人與薩滿三者并存的世界,實際隱含了作者對于消解苦難,獲得苦難救贖的深層次思考。
“消解苦難,即是于苦難處轉(zhuǎn)身,這種轉(zhuǎn)身并不是對苦難的妥協(xié),而是通過受難個體對苦難的隱忍、消化、遮蓋甚至遺忘,把苦難淡化甚至放置于虛無之中。”[5]劉慶借助薩滿文化實現(xiàn)了對苦難的消解,也完成了對苦難的救贖。作者反復強調(diào)的薩滿文化其實是強調(diào)存在一種信仰的重要性與必要性,在《唇典》中,這種信仰以薩滿文化的外衣進行了包裝。劉慶構(gòu)建的神、人、薩滿三者并存的世界些許繼承了許地山的創(chuàng)作理念,許地山在處理苦難時常從宗教中汲取養(yǎng)分,借宗教達觀地看待苦難,甚至享受苦難。劉慶則是將宗教信仰轉(zhuǎn)變成了對薩滿文化的尊崇,借此實現(xiàn)消解苦難的目的。與許地山不同的是,劉慶在薩滿文化的外衣背后更多地是張揚生命的力量,許地山則更多強調(diào)宗教的力量。
柳枝苦難的消解與李良薩滿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正是在李良薩滿的援助下,柳枝直面了生命中的苦難,實現(xiàn)了苦難的救贖。柳枝年幼時問李良薩滿是做什么的,李良說道:“薩滿就是生命的向?qū)В煽康淖o神”[3]83,并承諾柳枝會保護她,也會保護其他人。柳枝遭他人玷污,企圖放棄生命時,李良薩滿給予了她活下去的勇氣;當柳枝決定不顧孩子自尋短見時,李良薩滿給她唱了一段神歌。柳枝受到神歌的打動,感喟母愛偉大,決意活下去。命運的苦難在薩滿出現(xiàn)時得以緩解,盡管往后的生命還將繼續(xù)著各種苦難。李良薩滿說道:“泉水傷心的時候會嗚咽,歡快的時候浪花潔白,泉水比我們更知道生命的答案,這個答案就是,流過了就流過了,每一刻都是過去,每一刻都是開始。你不必為河床的骯臟負責,因為,你沒有選擇。你能選擇的只有承受和承擔,承受你不想也會來的一切,承擔你必須承擔的責任?!盵3]86薩滿告訴人們,我們應對萬物存有敬意,我們的苦難只能承擔。當苦難發(fā)生的時候,當命運既定如此的時候,我們不必埋怨,我們可試圖與這偌大的世界和解。在歷史長河之中,人是極其渺小的一點,生命何其卑微,而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罪人,劉慶巧妙地將基督教中的原罪論與薩滿文化相融合。“我們每個人都是時光的棄兒,都受過傷害。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都傷害過別人。生命是祖先神和我們的父母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祖先神在另一個世界做苦力,只為我們能來這個風雨雷電交織的世上。我們總感到身心俱疲,有時喪失活下去的勇氣?!盵3]86由此,人類與苦難的命運達成和解。薩滿借李良之口講述生命的意義、時間的力量,也勸慰苦難的人們與命運和解、與苦難和解、與怨恨和解。在和解與消融背后,命運的軌道得以延伸,薩滿的信仰得以延續(xù)。
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對薩滿描述較多,她筆下的薩滿具有解救苦難的作用。當鄂溫克族人遭遇困難時,薩滿能夠幫助族人轉(zhuǎn)危為安,苦難的命運得以被解救。劉慶則執(zhí)著于思考消解、救贖苦難的方式,在劉慶眼中,苦難是無法擺脫亦無法解救的。在言說無盡的苦難與嘗試給出苦難救贖方式的背后,劉慶更多思考的是苦難本身所固有的意義以及信仰所具有的力量。
文學應當以沉思的方式進入日常生活,而不是沉醉于日常生活的安逸表象中,作家勇于揭示苦難的行為因此具有更為深刻的意義?!皼]有苦難的生活不是真正有價值的生活,因為只有經(jīng)過苦難的熬制,在苦難中體現(xiàn)出來的價值才值得人們珍視。”[6]劉慶描述東北人民苦難命運的背后飽含著對傳統(tǒng)的留戀以及對生命意義的思考。東北人民在苦難的深度體驗中,生命韌性得到了張揚,傳統(tǒng)道德得到了彰顯?!洞降洹分?,現(xiàn)代文明以不可阻擋之勢沖擊而來,人們與傳統(tǒng)告別勢在必行,但劉慶展示的傳統(tǒng)價值與虔誠信仰無疑是對現(xiàn)實人生最真誠的慰藉。
苦難的體驗伴隨著恐懼與不安,受難需要極強的勇氣,因此堅韌地活著便是一種尊嚴?!洞降洹分械臇|北人民在苦難中依舊選擇活著展現(xiàn)了生命本身所固有的堅韌力量,這對于當代社會來說,也是一種潛在的嘲諷。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下,人們對苦難避之不及,享樂成為極致追求,生命的價值亦被忽視,而劉慶再一次勇敢書寫苦難,張揚了生命的韌性。反觀“80后”青春文學作家,如春樹、韓寒等,盡管惹眼吸睛,但他們不能勇敢面對苦難亦恐懼書寫苦難,熱衷對青春享樂的無限懷念與贊頌,其文本即使稍稍觸及到苦難也立即以濫交、絕望、自殺等加以遮蔽與掩蓋。然而,生命的價值在苦難中才能夠得以最大展示,因此有一批類似劉慶的作家,執(zhí)著于苦難的書寫,努力彰顯生命的力量。
《唇典》中,堅韌不屈是柳枝高貴的精神品質(zhì),活著成為她對待苦難最好的方式,郎烏春亦是如此。柳枝與郎烏春將要死去時,劉慶并沒有在文章中渲染濃烈的悲傷氛圍,而是著重表現(xiàn)生命的韌性與力量。當郎烏春寫信給柳枝告訴她自己明天就能抓住王良時,郎烏春死亡的訊息比信早一步到達,柳枝亦感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但她并不驚慌失措,她依舊堅韌,不向死亡屈服。文中道:“柳枝不用人攙扶自己從炕上坐起來,她讓素珍給她端來一盆水,她洗臉洗得多仔細呀,連耳朵眼都洗了五遍,比當年結(jié)婚時洗得還要干凈。她從來沒像今天這么輕松過,病好像好了。”[3]424在柳枝與郎烏春兩人逝世后,文章絲毫沒有展露悲傷,而是充滿溫情與希望地寫道:“太陽高掛天空,河谷撒下白色的炫目光芒??諝庵猩l(fā)著早春的寒涼,河堤上融化的雪水和舒展枝條的樹木都在宣告,冬天的嚴寒已經(jīng)過去。”[3]427“開江了,河谷孕育著新的生機,新的苦難,新的希望,新的社會?!盵3]427柳枝與郎烏春的苦難得到了超越,生命的力量足以打敗對死亡的恐懼。余華的《活著》亦是通過刻畫福貴為了活著而活著的形象展現(xiàn)了生命的韌性與力量,在一個接一個苦難的背后實際融入的是余華對人性、對生命的思索,劉慶繼承了這樣的寫作傳統(tǒng)。
劉慶書寫了東北人民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徘徊與掙扎的現(xiàn)狀,東北人民在接受了苦難的洗禮后最終找到自己的精神歸宿——堅守傳統(tǒng)價值,堅守善良溫情的本質(zhì),堅守內(nèi)心真誠的信仰。在現(xiàn)代文明無情地沖擊下,劉慶注目于書寫鄉(xiāng)土苦難,他在《唇典》中充沛地傳達了其對傳統(tǒng)的無限留戀,作品背后更是展現(xiàn)出其所渴望的善良溫和、虔誠信仰等傳統(tǒng)價值。
《唇典》中,苦難雖無法改變,但劉慶一直試圖以人性中的善良與溫情去驅(qū)趕苦難帶來的陰霾。郎烏春迫于無奈,為了救五個弟兄的生命而不得不投降時,他內(nèi)心的痛苦達到了極致,但他曾經(jīng)愛過恨過的女人柳枝最終成了他最堅實的依靠。當郎烏春后悔自己沒有戰(zhàn)死,沒有被鬼子打死,茍且活下來時,柳枝回應道:“別這樣說,那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要是你死了,我們怎么辦呢?”[3]387兩個曾經(jīng)彼此記恨的人,在一瞬間達成了和解,善良與溫情成為苦難中的一抹亮色?!八麄兊谝淮涡母是樵傅靥稍谝黄?,他們一邊聽江水的咆哮,一邊想象著未來。這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過去并不是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彼此的怨恨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盵3]387郎烏春與柳枝兩人給彼此造成的痛苦太多且沉重,但鄉(xiāng)土世界所堅守的傳統(tǒng)道義與良善使得兩人最終成為彼此堅實的依靠??嚯y彰顯了鄉(xiāng)民內(nèi)心堅守的傳統(tǒng)價值。
劉慶在《唇典》中還強調(diào)了信仰的力量,這種信仰借助薩滿文化得以充分地展現(xiàn)。東北人民虔誠地信仰薩滿文化,“沒有人不相信李良薩滿,雖然他的講述不可思議。但沒有人對此說三道四,李良薩滿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大火燒過的薩滿?!盵3]43雖然薩滿文化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但劉慶講述薩滿文化的背后其實是試圖重建一種精神信仰,這種信仰代表了傳統(tǒng)價值觀中對萬物存有的敬畏與善意,以及對生命、自然的尊重。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強烈沖擊,精神信仰危機不斷凸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割裂了,人與家族精神的關(guān)系割裂了,人和自然不再和諧,失去精神故鄉(xiāng)的人們將徹底流離失所?!盵3]465在沒有精神信仰的現(xiàn)實面前,劉慶書寫苦難,彰顯信仰價值具有悲劇性意義,也展現(xiàn)了其對于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東北人民心存信仰,對萬物生靈懷有一顆尊重的心,在苦難的體驗中,強大的精神信仰成為東北人民最終的精神歸宿。在失去薩滿的年代中里,滿斗最終成為最后一名薩滿。他種植靈魂樹,從薩滿李良開始,再到親人、長輩、朋友,甚至是兒時曾傷害自己的狼,滿斗尊重世界上的每一個生命,并渴望與他們的靈魂相約。滿斗說:“每棵樹都有靈魂附體,雖然他們不會走,不會飛,但他們個個有魂,能聽懂你的話,看懂你的事?!盵3]460樹承擔了寄托靈魂的功能,樹自身也作為生命而被尊重著。在這種強大的精神信仰下,每一個生命都歸于安息,每一個靈魂都得到撫慰。
《唇典》以宏大的場景與廣闊的歷史維度完成了對苦難的書寫,在神靈(薩滿)的慰藉下最終實現(xiàn)了對苦難的救贖。在缺乏信仰的年代,劉慶傳承書寫苦難的寫作傳統(tǒng),執(zhí)著描寫苦難的精神具有非凡的意義?!洞降洹凡粌H對劉慶個人是一場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對當代文學苦難主題寫作的豐富發(fā)展也具有重要意義?!洞降洹分杏嘘P(guān)薩滿的描寫是其文本中的一抹亮色,展現(xiàn)了劉慶對苦難別致的思考與理解方式,薩滿背后所蘊含的信仰價值對當今社會亦具有重要的警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