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風(fēng)

李郁蔥的詩

邯鄲記

如此倥傯，在白駒過隙的時光里

還有比這更加短促的嗎？像鏡子般晾開的一滴雨

從炫耀的舞步間你看到一個虛妄的時代

但并非一無是處：娶妻生子，建功立業(yè)

當(dāng)一頭駱駝能夠穿過細(xì)小的針眼

這寬敞房子的主人如今去了哪里？①

移花接木。屋檐下的雨

澆灌著前朝之樹，它蓬勃如孔雀開屏

我們無跡可尋，那些活潑的人

那些壓低或抬高了的聲音

那些被雕刻，被塑造，和被虛無了的人

都是癡人嗎？盧生的黃粱，枕著誰的后腦？

看他樓起，看他樓塌，學(xué)步的

依然蹣跚：我們早已忘記最初的喜悅

旅途不知饜足，當(dāng)風(fēng)景重疊：休止？

我們學(xué)會用統(tǒng)一的嗓子去說話

但把你壓縮成一個符號，一種美學(xué)

在假聲的舞臺上，把你分裂成穿梭的風(fēng)

然后束縛成小小的一束光，此生漫長

或者就是足夠的短：如果我們能夠知道

紫釵記①

如果要贊頌，愛情或者良知

我們有一樣的怯懦：悲歡離合

但是你看見了，人世間這小小的窺測

一把釵子晃動著的紫色之光

他年的容顏，一個可以記憶的

事物：它是平常的，和我們

走動著的身體一樣;它是通俗的

以至于它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

這山水似曾相識，連鳥叫

也像是一滴悄然下垂的黎明

我們將從睡眠中醒來，每一天的重量

這樣壓著我們的眼瞼，又讓我們看見

所以有這樣的人，他們早已經(jīng)走散

在另外的地方開始追憶;

他們以為自己是特殊的，卻真的

是彼此的模仿，當(dāng)樹葉藏身于樹林

但一定有另外的人為你爭奪，比如

寫下的相逢，呵，那是你柔軟之心的嘀咕

影子擋住了光，而你卷起風(fēng)的方向

直到我讀懂這山水，我們辜負(fù)的光陰

讓他們替你活著，不果敢，也不虛無

日常之物被刻入烏云和雷霆

唯有你可以召喚，那些哀傷和愉悅

我知道，是他們，活在你給予的琥珀里

南柯記

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他的國？

有人羞恥于生活在這樣的時代

難道他騎著鶴嗎？

難道他有你看不見的歧途？

一夢天欲曉，而他，有著我們

并不知道的日日夜夜，從一個角度

換到另一個角度去眺望：

這秘密你從不曾說出，或者是

我們都不曾看透，款曲暗通

打開曾經(jīng)洶涌的淚滴，夸張的陰影

張開如翅膀，秋涼、春暖，當(dāng)你看見

雪已覆沒了西嶺，恰有人茫然回首

一如螻蟻，且讓人醉生夢死——

他是說醒來，這低的聲音

正好讓你聽到。但我們手中的酒尚溫

有人測量著夏日的重量

是什么比喻了我們？不如歸去

從一個殼脫身到另一個殼中

斟酌這流水的錦繡，這韻華的剎那

有一些事物從我們的身體里覺醒

楊子的詩

我們沒有港口，我們沒有船

月亮上沒人看電視，

沒人把汽車開進(jìn)更多的汽車。

我們沒有港口，

我們沒有船，

沒有致命的厭倦來把我們推到

骯臟的泡沫上。

我們有汽車，

我們把汽車開進(jìn)更多的汽車。

為什么所有人都在按喇叭？

為什么孩子們還在歌唱？

熱衷于發(fā)明的瘋子

終于發(fā)明了自己的對頭——

一個尚未命名的大神，

在電視上，在廣告里，

億萬人簇?fù)硭?/p>

我們沒有港口，

我們沒有船，

我們的大海在電視里，

我們的印度，我們的塔希提

在探索頻道，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駛向幸福的小島，

我們的大海是窗外的風(fēng)景：

更多的汽車，

戴墨鏡的女人，

西裝革履的男人。

加油站，小賣部，

排長隊的旅客

個個打著小紅旗。

光禿禿的巖石山，

闖入農(nóng)田的工業(yè)園，

幽靈般住在水邊

養(yǎng)殖牡蠣的村民……

我們沒有港口，

我們沒有船，

我們駕駛汽車

飛翔在神奇的高速公路，

而衰竭如同暮色，

打開車窗

就會涌入肺里。

沒有一個能在鏡中認(rèn)出自己

我看到太多野蠻的畫面在今天的大街上，

沒看到陽光，大樹，街市里的鞋匠

和叫賣糯米元宵的小販，

沒聽到鳥鳴，報時的鐘聲

和松林中悅耳的誦經(jīng)。

我看到的臉都是黑的四周是更黑的

尚未命名的東西，

我看到的臉不是人臉而他們?nèi)加忻行眨?/p>

那些緊捂住腹部，緊捂住肝臟的手，

那些向著窗外看不見的東西揮舞的手。

我看到另一條大街是另一個世界，同一個世界，

萬頭攢動，熙熙攘攘的世界，

他們和他們的先人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本分，狡黠，順從，顢頇，溫柔，兇狠，

在模擬的競選和暗箱操作中大顯身手，

在廣告的巫術(shù)中變成神仙或白癡。

我看到他們急匆匆上床沒時間戀愛，

我看到他們閃電般分手沒時間糾纏，

我看到她們?nèi)甲兂筛啐g產(chǎn)婦，

我看到他們?nèi)歼M(jìn)了候選名單，

沒有一個睡得香甜，

沒有一個天亮?xí)r看到陽光，聽到激動的鳥鳴，

沒有一個能在鏡中認(rèn)出自己。

隱秘的抽屜

多余的是美麗的石橋，

每天我從橋上走過，

都感到隱隱的震顫。

多余的是莊嚴(yán)的爭論，

從來都是說說而已。

多余的是你的美，

在所有的美都已廢棄的年代。

在你的教室里，

我們什么也學(xué)不到。

在你的工廠里，

對著粗笨的車床

和精密的儀表，

我們永遠(yuǎn)是無知的學(xué)徒。

在你的疆土上，

我們什么都沒做成

就老了，甚至來不及

生兒育女。

在你隱秘的抽屜里，

我們的舉止和語言

我們的反抗和順從

都散發(fā)出

冰的寒氣……

閔樂曉的詩

讀一封舊信

桌上的鐘轉(zhuǎn)掉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這個冬天

我翻開你過去的舊信

讀出你在那個死去的冬天

那溫暖而癡呆的思念

我記得那一年冬天的黃昏

你匆匆走來

靠在火爐邊徹夜的激動

讓布滿濃霧的仲冬顯得明朗而溫暖

今夜

你是否依然風(fēng)華如當(dāng)年

矯健的腳步可以走遍遠(yuǎn)郊的公園

激動的嘴唇可以吐納滿天彌漫的濃霧

今夜，你在何方

有著怎樣的故事

讀著誰的舊信

也許你的笑聲早已抵不過鐘聲的喧嘩

很久沒有聽到你熟悉的腳步聲

很久沒有在清晨的夢中聽到你真實的叩門聲

只是想起你在那個溫暖的冬天

曾經(jīng)來過

曾經(jīng)徹夜不眠地和我面對過

今夜

我坐在桌前讀完你的舊信

讀出你陳舊的好心情

窗外的鐘聲此刻穿過記憶的冬夜

敲響子夜一點

在我的耳際

鐘聲仿佛來自那個遙遠(yuǎn)的冬天

讓南方的今夜依舊彌漫著曖昧的濃霧

來吧，來和我一起衰老

好多次在夢中

哪怕在春天的夢中

我依然迷途于但丁筆下的森林

直到你突如其來地佇立在視力所達(dá)的盡頭

那一刻

鳥聲群起

陽光從林間如織傾灑

照徹你燦爛

卻純凈得如同白紙一般的笑容

而同笑容一起同步而至的笑聲

直抵耳畔

淹沒了散落在表上的滴答聲

那一刻

我緊扣你細(xì)膩的手指

讀出你笑容上顯示的隱喻之詞

直達(dá)靜幽的詩境

在那里

所有的道路都標(biāo)注著同一個方向——回家

從那個方向

我看見你透徹的面容在想象的靜水中悉數(shù)映出

我看見家正像一本書一樣被次第翻閱

我看見孩子們在草地上嬉戲玩耍

我看見相依同自由一樣有著不可言傳的幸福

我看見但丁最后的笑容，并聽到他說

愛能推動那輪太陽和其他的星辰

春天

當(dāng)我從迷惑的林中路上抽身離去

一路春風(fēng)正傳來家鄉(xiāng)的菜子花

花開花落的消息

我抓住春宵一刻的時機，對你真誠地說

來吧，來和我一起衰老！

周菊坤的詩

靜夜

1

靜夜是上帝給人類的犒賞

把身體安放好之后

思想便沒了羈絆，飛天翔舞

一路拋灑靈性的花雨

俯瞰肉體吐納安詳

若大地起伏，山河在蒼茫里

生息。靜夜悲涼

2

靜夜必然有思

可是，外面的小寒

讓你蜷縮起來，無法張揚

潛在的張力

在不知不覺中

悄然勃起

我在等待，那一場風(fēng)雪的

洗禮

3

床前明月光

分明就是那一片霜華

不用懷疑

李白的無窮詩意

只在靜夜里開放

那么，就在靜夜里放逐一回吧

讓自己回歸

思想

游泳池

一只魚缸，有水的擁抱

還有魚的肌膚相親

許許多多的魚

以最舒服的姿勢擴張領(lǐng)地

金魚穿著比基尼跳起華爾茲

柳葉魚和鳑鲏魚是愣頭青

胖頭鰱魚和大肚鲃魚在大口喘氣

精致的鯽魚和鳊魚游刃有余

所謂的優(yōu)雅只是一個悖論

大家游得很歡暢，這是關(guān)鍵

越來越多的魚擠占空間

水淌了一地，大家擁吻著相濡以沫

水分子是透明的

魚缸是透明的

魚的瞳孔是透明的

在黑暗里發(fā)光

我沒戴潛水鏡，魚缸里空空如也

吳華敏的詩

東天山·冬天

冬天有時輕飄飄地

在雪花六出螺旋上飛舞

無畏的寒冷

最愛在爐火尖上放歌

天地間振聾發(fā)聵的旋律

是松樹林綠色狂飆的脈搏

我那野莽莽的昆侖

掄起鞭子放牧太陽

我那荒涼的戈壁

雕刻出了絲路最初的輪廓

我那奔騰的塔河

永動的昂揚

拓展著胡楊揮舞的胳膊

風(fēng)凜冽

陽光豐碩 雪光豐碩

萬物滿懷敬畏之心

聽野獸在黑夜奔跑

雪豹 黃羊

在靈與欲之間探索

一首詩

從零度之下開始攀登

走上了雪峰之巔的巍峨

東天山·孤獨

院子里的褐螞蟻不肯陪我

它在楊樹下覓食

這樹便是它的世界

又三只褐螞蟻趕過來

它們親熱地圍著半粒米

像是站在馬路上 頂頂腦袋

開始用觸須說話

蝴蝶飛過幾所院落

落在紫桐花上

它也不會留下來陪我

紫油桐不是它的終點

它尋覓的

始終是紅色或白色

充滿蜜粉的下一朵鮮花

花朵也不肯留下來陪我

它們急著孕育果實

急著在花萼上穿針引線

為胚珠做好陪嫁

十分或八分美好的事物

都是這樣匆忙

從不肯慢下腳步

為任何人多一秒鐘停下

我沒有不可對人說的事

也沒有秘密需要樹葉掩蓋

陪伴我的

只有川流不息的風(fēng)

逗引光子的喧嘩

逗引光子在樹影中聚成湖泊

又轉(zhuǎn)眼在墻角分岔

我的心清澈如徹

思念中的那個人

越來越縹緲

縹緲成烈烈燃燒的晚霞

默默放下書本

起身繞庭院三匝

權(quán)當(dāng)繞地球三圈

是的：一眼通途 一眼天涯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