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挑釁

2019-03-03 02:43:42[阿爾巴尼亞]伊斯梅爾·卡達萊李焰明
花城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哨所士兵醫(yī)生

[阿爾巴尼亞]伊斯梅爾·卡達萊 著 李焰明 譯

伊斯梅爾·卡達萊,阿爾巴尼亞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人選。生于一九三六年,以諷刺與批判見長。目前定居于法國,用法文寫作,作品在全世界傳播。他的《石頭城紀事》《錯宴》《誰帶回了杜倫迪娜》《三孔橋》《恥辱龕》《接班人》《亡軍的將領(lǐng)》《破碎的四月》《夢幻宮殿》等作品已翻譯成中文。二〇〇五年,他從加西亞·馬爾克斯、君特·格拉斯、索爾·貝婁、納吉布·馬哈福茲、大江健三郎五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脫穎而出,獲得首屆布克國際文學獎;二〇一九年十月,獲美國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

李焰明,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法語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法語教學三十七年,出版譯著近二十部。二〇一一年出版的《深夜旅行的女人》入圍第三屆傅雷翻譯獎。

本文選自卡達萊的短篇小說集《挑釁以及其他故事》。這本集子由九個獨立故事組成。其中《挑釁》寫于一九六二年,接連于一九七二年在阿爾巴尼亞作協(xié)的雜志《十一月》上刊登,但編輯部為了獲得出版權(quán)做了一些修改。法文版是根據(jù)一九七二年阿爾巴尼亞出版的作者全集翻譯的。找到這篇故事的原文后,伊斯梅爾·卡達萊的阿爾巴尼亞出版商宣布出版一部對該作家的各版本進行比較研究的論著,是對一九六二年至一九七二年間出版的文本所做修改的澄清。

死者或生者,

您在第一行

就能找到我們!

一、弗雷德.科斯圖里中士

挑釁尚未發(fā)生,但自早晨起就嗅到了氣味。每次挑釁前,我們總是突然有一種預感,而這預感總是顯得有理有據(jù)。臺長命令將一部輕機槍裝上彈藥,以防備一切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直到午飯時間,挑釁并沒有發(fā)生。但我們始終相信,或者幾乎認定某事將要發(fā)生。

下午,我登上瞭望臺,問哨兵要了望遠鏡。陽光燦爛,可以看到遠處鄰國最深處。他們的崗哨離邊界很近,僅五十步之遙,能清晰聽見他們的留聲機和士兵哇啦哇啦的叫聲。他們在歡慶圣誕節(jié),好像是在喝酒狂歡。

時而從掩體里走出一名士兵,與一位姑娘臂挽著臂一起消失在矮樹林里。這是近年來第三次士兵帶姑娘來過圣誕節(jié)。我們知道這很可疑,背后必然隱藏著什么。但是,眼下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運載姑娘們的卡車停在斜坡上,輪胎配備著鏈子。士兵們帶著姑娘們隱沒在矮樹林里,與她們在雪中玩耍,其中一些摟摟抱抱走進中立區(qū),就在我們邊防兵的眼皮底下。這些姑娘并非都是妓女。比如上次,來的都是女大學生,是隸屬國防部的多個愛國社團的成員,她們被派往這里陪士兵過平安夜或其他節(jié)日。

我離開瞭望臺,回到營地。夜晚的微風吹起,天氣有些涼。我走進棚屋,挨著噼啪作響的火爐坐下,第十次從口袋里取出最后的信使送來的我的一位同伴的來信。我惱火地看著小信封上貼得歪歪斜斜的郵票,再次讀起信,心里卻想著別的事。這么說,她訂婚了,我想。也就是說,她離開火車站售票窗口那會兒,他就已經(jīng)在鐵道的左邊等她了(小家伙們曾打碎了那里一只落地燈,我曾在那里等她),然后兩人緩步離去,消失在遠處老火車頭后面,那里延伸著一些無用的廢棄的鐵軌。

我感到沮喪。我回憶起我們最美好的時光,我們的爭執(zhí),我受挫的自尊,數(shù)月無信件。我沒想到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她突然訂婚,我則從我最好的朋友那里收到這封郵票貼得歪歪斜斜的信。

這是自己抽自己耳光啊,我心想。你不愿認錯,因而損失慘重。

太陽還沒有落山就聽見手槍聲了。我沖向我們的武器,還沒等我們走到外面,別的槍聲響起,伴隨著爆炸聲。接下來是他們的重機槍,然后是我們的重機槍,跟去年冬天完全一樣。然后,一切同過去那樣進行著。這是最近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挑釁?;ハ嗌鋼舫掷m(xù)了很長時間。我待在戰(zhàn)壕里,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喊道:

“喂,你來指揮吧!頭兒被槍殺了?!?/p>

不可能,我自言自語,不,這不可能!也許他只是受傷了??傊?,這只是一次常規(guī)挑釁。也許他只是受傷了,我重復道。

然而,這不是一次常規(guī)挑釁,少校真的被殺死了。

我只是中士,卻擔起指揮的重任,因為二副是可以在這種緊急情況下?lián)沃笓]的。槍擊聲伴隨著夜晚持續(xù)了很久。我們將裝上彈藥的機槍搬到外面哨樓前,并將哨兵人數(shù)增加了一倍。

這是一個昏暗、陰森的夜晚。對面,一切戛然而止,再也聽不見嘈雜聲。沒有吵鬧聲,也沒有姑娘和士兵的喊叫聲,只有卡車發(fā)動機低沉的隆隆聲,卡車似乎正載著姑娘們離開哨所。發(fā)動機發(fā)出噼啪聲,隨后消失在黑夜深處,邊界突然又是一片凄涼的沉寂,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待在那個充當戰(zhàn)壕的洞里,身邊是重機槍,在探查突然降臨在周邊的沉寂的黑夜,我無法相信那邊剛剛槍聲如雷,還伴隨著姑娘們恐懼的驚叫聲。風最后一次帶來卡車沉悶的轟鳴聲,能隱約看見下方某處車燈微弱的光亮。接著又是死一般的黑暗,我無法相信從此將由我擔任哨所的指揮,無法相信少校的軀體正躺在哨所里,布滿子彈,在油燈微弱的光下。這是自去年秋天以來哨所第一個陣亡者,四周都能感受到死亡的可怕陰影。

下雪了。我待在戰(zhàn)壕里,身上裹著斗篷,沉浸于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tài),眼睛盯著那個我認為是敵人哨所的地方。然而,夜太深,什么都看不見。我沒想什么別的,只是看著,我體味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仿佛安寧和黑暗降入我腦海,如雪花那樣。也許這是因為錯已造成,死亡已經(jīng)在場,就在上方,我們的哨所里,微弱的燈光下,就在對著黑色聽筒不停重復“喂,喂”的無線電話務員的身旁;也許這是因為別的什么都不會再發(fā)生。

雪還在下,密集且成氈狀,這時,敵人哨所內(nèi)部一道微光突然閃現(xiàn)。他們大概要為不小心暴露了燈光而擔憂了,我想。雖下著鵝毛大雪,整個夜晚,小燈穿越黑暗依然亮著。

黎明時分,雪還在下,我穿過行李寄存處去休息一會兒,沒有脫制服。

我很快就醒來了,當我透過窗戶看見碩大的雪花平靜地飄揚著,突然,一切又清晰地回到我腦海。早晨,天氣陰沉,天空很低,好像馬上就要落到地面摔碎。守夜的哨兵躺在床上打盹,爐膛里的火噼啪作響,我聞到了熟悉的烤面包的氣味。其他士兵醒來悄然無聲地在宿舍、過道和屋外來回走動。過道的油燈亮著,因為天色陰暗,少校的尸體就橫在過道中間,覆蓋著他那件斗篷。醫(yī)生躺在尸體旁,他兩天前到這里,是來給我們接種疫苗的。

“喂,喂……”過道盡頭,無線電話務員壓低嗓音不停地重復道。我下了命令,然后坐在死者旁邊的凳子上。我吸著煙,看著兩個士兵將重機槍搬回屋里并撣去輪子上的雪。我思緒混亂、頭腦遲鈍。我們?nèi)谓拥诫娫?,說運載少校的尸體和醫(yī)生的車已經(jīng)出發(fā),或許晚上才能到,因為路況不好,且我們所處的地方海拔高達2500米。

白天的時光就這樣在安靜而無聊的氣氛中消磨。雪一刻不停地下著,厚度快要超過成年人的身高了。士兵們繼續(xù)清掃積雪,從哨所直到瞭望臺和警衛(wèi)塔之間挖了一條深溝。

另一邊則是乏味的安靜。只有那一動不動堅守崗位的觀測員,不時小口呷著某東西。

下午起了風暴。一切變得昏暗,沒有時鐘的話,我們根本無法辨認出真正的夜晚降臨。有人電話通知我們,因道路被雪封住,汽車折回了。這我早預料到了。我們在最偏僻的崗哨,這在冬天很常見。最糟糕的是,夜里停電了??赡苁悄程幍碾娋€在風暴中受損。我很擔憂。這種天氣,根本沒法做任何修繕。電話很少出故障,但這次,不好說,因為在這樣的天氣,用無線電話聯(lián)絡(luò)幾乎是不可能的。

整個夜晚,話務員對著麥克風“喂,喂”地喊,少校的尸體躺在過道里,被油燈的微光照著。另一邊,又是一片沉寂;遠處的小燈亮了一夜。一大早,他們在雪地里埋了一個人。電話線還是斷的,顯然,汽車今天不會再來了。對面也一樣,沒有絲毫動靜。

我決定埋葬少校。哨樓前,我們挖了一個洞,將他的尸體放進結(jié)冰的地里。然后我們朝空中發(fā)射一枚子彈,用土把他蓋起來并將他的軍帽放在小墳丘上。

第二天,一切被雪覆蓋。這天早上,雪是那么耀眼,那么潔白,顯然,雪的下面不可能有污泥,更不可能有尸體。

*

這是我度過的最不尋常的平安夜。沒有明信片,沒有信,沒有電報。我們在過道中間插了一株可憐的杉樹枝,上面點綴著一些白棉花。漫天雪花將我們隔離,我們開始對這無情的、冰冷的白色災難表示反感。但是,為了迎合傳統(tǒng),我們必須在新年的杉樹枝上重新塑造它的形象。

士兵們順著哨塔陸陸續(xù)續(xù)重新聚集到一起,我們在油燈的微光下喝了一點兒茴香酒。哨塔和巡邏隊每兩小時換人,只有醫(yī)生、廚子和我一直在桌旁。不時地,我覺得電話會突然發(fā)出一陣震耳欲聾的鈴聲,打破沉寂。然而,它還是待在角落里賭氣,我們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墻上和天花板上移動。

時而,我又想起她來。此刻也許她正與別人歡度新年,那里一定燈火輝煌、熱鬧非凡,也許她是幸福的。至于醫(yī)生和廚子,他們正陷入沉思,神色茫然。

醫(yī)生抽著煙,一支接一支,在這個偏僻的角落,也許他正在思考那將自己與世界隔離的不幸的意外事件,而某處,他的妻子和孩子正不安地等著他。

我試圖想象她和那人在一起的情形,他們微笑著坐在桌旁的樣子,就像一年前我倆在一起那樣。此刻,那邊,一切應該和去年一樣。午夜的鐘聲敲響十二下,也許,按照習俗,市中心會停電,僅一秒鐘而已;可我們這里,一切都還一樣。我們沒與其他地區(qū)的電網(wǎng)連接,還在用油燈,哨兵手里端著燭臺在門口站夜崗。我們在寒冷中倚靠著大門,這是事實。我在這里,安靜的過道里,距敵人僅五十步遠,而她正在某處,一個燈火通明而且溫暖的房間里吃喝玩樂。我突然對她以及所有與她共度佳節(jié)的人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憤怒。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自己在探聽對方門口的腳步聲——門后燈火輝煌,有歡宴,有玻璃杯碰撞的聲音——但這并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歸根到底,我明白我并不是在關(guān)心她和她的那群朋友,而是在守護今天晚上歡度節(jié)日的二百多萬居民,當然,順便守護她和她的朋友,甚至是另一個人,一個陌生人,因為這畢竟也是我的職責。他到底怎么樣?他真的愛她嗎?或者,在這個訂婚的故事中,自尊心和受到傷害的、折磨我的欲望也起了作用?她自尊心極強,當她得知我與中學同學狄亞娜.沃爾普斯保持通信聯(lián)系時,我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隨后,她給我寄來一封短信,說從此以后不再給我寫信了,因為有狄亞娜·沃爾普斯給我寫信;我也許就不需要她的信了,還說或許我難以維持“寫信這需要付出大量時間的活動”,因為這會妨礙我履行“保衛(wèi)共和國的責任”。

從她那里,我從未收到比這更尖刻的信了,當然,我回應的方式也很幼稚,我沒有像對待一個任性的孩子那樣向她解釋,而是火上澆油,因為我覺得為自己辯護有失尊嚴。后來,她不再給我寫信,我也不再給她寫信。我了解她,知道她是想讓我感到痛苦,然后向她道歉,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導致她與別人訂婚。

我看著杉樹樹枝,心里默念了兩次:瞧,你做到了,我感到痛苦,甚至悔恨,可這有什么用?我突然起了個念頭:假裝在上次挑釁中死去,將我的死訊寫信告訴她,信封上歪歪斜斜貼著兩張郵票,就像我收到的那封信一樣。這種情況下,如果她的目的是讓我痛苦,那么她會后悔嗎?可是,縱然后悔,一切都已不可挽回,直到蒙昧時代,直到蒙昧時代,我重復道,但我立即想到我沒有權(quán)利思考這種可能性,因為四天前我并沒有被殺死。這是專門留給死人的權(quán)利。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忽然被少校裹在披風里凍得僵直的軀體所觸動),過了一會兒,紛亂的思緒之后,只剩下沮喪,有人將我的女友摟在懷里,而我卻在遠方站崗。我絕不會讓自己對一個處在同樣情境的人做同樣的事。

不管怎么說,最好是道路早一天被封鎖,我收不到這封倒霉的信,她此刻在做什么,跟誰,都無關(guān)緊要,那么我就不會在深山里感到如此孤單,院子的地下有一位我們大家敬愛的死者。當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會腐爛,因為地面被凍住了。

我出門緩步來到瞭望臺。外面黑黢黢的。對面的士兵兩個鐘頭都沒露臉。顯然,他們閉門不出,只是喝酒睡覺,甚至都不派人巡邏。他們也徹底被隔離了。

生活很奇怪,我心想。一堵雪墻將我們與我們喜愛的一切切斷,與敵人在一起。如此近,同時又無限遙遠。

我感到寒冷刺骨,走進屋子。醫(yī)生和大廚神情癡呆,雙肘撐在桌子上,一句話也不說。

*

“長官,有人舉著白旗朝我們走來。”

“什么?”

我跳了起來,沖向外面,顧不上穿披風?,F(xiàn)在是午后。中立區(qū),一個舉著白旗的男人正向我們靠近,肩上挎著槍。另有兩個帶著武器的人緊跟其后。其中一位肩上搭著一件白大褂,可能是護士。他們的兵員替換不到兩周時間,誰是護士,我們尚不知。

我朝密使走去,他們看見了我。護士往前走一步,用阿爾巴尼亞語喊道:

“我們有個重傷員,我們治不好。我們知道你們那邊有醫(yī)生,我們請求援助。”

他又搖晃起手里的白旗,我立刻有一種預感:我面臨一個復雜的難題,必須立刻決斷。哨兵全都看向我,然后將目光朝邊界的另一邊投去,手指按在扳機上。我不動聲色,不知道怎么回答。護士繼續(xù)晃動白旗,我試圖回憶起軍營規(guī)定的所有條款,但在這樣的情形下只是徒勞。

“我們請求你們的醫(yī)療幫助,”護士又大聲喊道。

他還說了有關(guān)“日內(nèi)瓦協(xié)議”之類的話,我心想:真夠倒霉的!

“我們求你們了……”護士打著手勢說,再次提到“日內(nèi)瓦”。

日內(nèi)瓦來這里面做什么呀?我很納悶。很多國際協(xié)議都是在那里,在日內(nèi)瓦簽署的,肯定也有一個針對此刻情形的協(xié)議。我確實在某處聽說過類似的東西,那現(xiàn)在就去核實吧!真倒霉!我重復道。我從未想到自己某天會與某個國際協(xié)議打交道,且此協(xié)議如此不合時宜,既無條款也無協(xié)議書,而是在一畝冰凍之地由一國代表向駐扎在另一邊的另一國代表大聲喊叫的,聽起來就像在為一群山羊討價還價。

最終,我拿定主意,幾乎氣憤地喊道:

“把他帶過來!”

他們商議了一下,接著護士向我們陣營發(fā)問:

“我們可以現(xiàn)在就帶過去嗎?”

“可以!”我大聲回答。

他們走開了,我不太清楚自己剛才是不是犯了個錯。

五分鐘后,護士和一個士兵從哨所出來,抬著一個擔架。他們朝我們走來,行走在雪地上的兩腿發(fā)抖。當他們進入中立區(qū)時,突然一片死寂,這時,我發(fā)現(xiàn)敵方瞭望臺頂端,機槍槍筒正對著我們這邊。他們在“無人之地”停下,把擔架直接放在地上。然后,從另一邊返回,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身體轉(zhuǎn)向我們。

“把擔架抬過來!”我對手下的兩個士兵下令。

兩個士兵立即走下哨所,穿過隊列,進入“無人之地”時,又是一片沉寂。他倆小心翼翼地抬起擔架,隔著距離,我們聽見一聲哀嘆。當我們發(fā)現(xiàn)擔架上部露出一縷金發(fā)時,驚呆了。發(fā)生挑釁的那天來了一群姑娘,顯然,傷者便是其中的一位。

*

我從未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在自己的哨所為一個外國姑娘療傷。她傷得很重,醫(yī)生好不容易才將她體內(nèi)的子彈取出。

姑娘悄悄哭著,頭藏在被子下面,哭聲很小,若不是見她眼睛紅紅的,真不知道她哭過。她躺在床上,神情恍惚,眼睛一連數(shù)小時盯著整齊排列在槍架上帶刺刀的武器。刺刀在微弱的燈光下閃閃發(fā)光,她的臉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更加蒼白。

打從士兵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走,將傷員抬進我們領(lǐng)地那刻起,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覺得這個軍事?lián)芑蛟S是第一次載著個女人,如同某個不祥的東西進入我們的領(lǐng)地。當我發(fā)現(xiàn)露在被子外面的那縷金發(fā)時,我甚至有些后悔,差點叫起來:“把她送回去,我沒說可以接收女人!”但我馬上又對自己說,我同意給傷員治病,也沒有要求一定是個男人啊。

其實,不僅是我,當所有人發(fā)現(xiàn)傷員是女人的時候都驚呆了。然而,并沒有發(fā)生什么離奇的事,除了二號宿舍的士兵,他們通常睡前都要講些笑話,自從她在里面占據(jù)了一個床位后,他們便不再開玩笑了,宿舍從此一片安靜。我知道讓一個外國姑娘與士兵同住,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我相信我的人。

她是誰?從外表很難判斷。她或許是一個輕浮的女子,就像一年半前那個夏天突然到來的那些姑娘,要不就是某愛國機構(gòu)的一位女戰(zhàn)士(去年十二月來過人)。幾個寒冷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此后,夜里能聽見遠處狼的吼叫聲,可能是狼群在山上來回奔跑。我們不斷派人沿著邊界巡邏,而對面的那些人都不存在了,有時觀察哨兵自己也離開塔樓。夜里,一片漆黑,他們仿佛都死了。然而,女傷員來的一周后,我被告知又有人帶著一面白旗向邊境走來。護士要求探訪病人。我的臉沉了下來。一想到他們可能試圖利用傷員潛入我們的哨所,我的頭都要爆炸了。我想起一件事,一個家伙若無其事地將一顆釘子釘在一個正在施工的房子的墻上,房子造好后住進了人,他卻走了,這次問題更嚴重。然而,接納了傷員,我沒有理由拒絕護士探望其同胞的權(quán)利。沒有考慮很久(護士在無人的雪地里等著呢,冷得發(fā)抖,可憐兮兮的樣子),我準許他越過邊界,但是,他一到我們領(lǐng)地,我就命令他放下武器。他將他的沖鋒槍和匕首交給我們的一個士兵,然后迅速朝哨樓走去。他臉色蒼白,胡子刮得不干凈,他的臉上帶著酒精和煩惱的痕跡。他同女傷員聊了半個鐘頭,然后取回沖鋒槍和匕首走了。

我伸了個懶腰,回想起我們說話的措辭。

“我們完全不知道會發(fā)生挑釁,”他低聲說,“當時我們正在狂歡,誰也沒想到這會在圣誕節(jié)爆發(fā)。”“確實有兩個陌生人跟姑娘們在一起,但是,說實話我們一點也沒有料到?!?/p>

“他們后來怎么樣了?就是那個走近邊界,第一個朝你們哨兵開槍的那個人。”

“就是第二天凌晨你們埋葬的那個人?”

“不,那是另一個。這個陌生人的軀體被裝進卡車了,就是那天晚上遣送姑娘們的卡車。您記得嗎?一輛深夜出發(fā)的卡車?!?/p>

“哦,記得?!?/p>

“姑娘們唉聲嘆氣,因為她們不愿跟一具尸體旅行?!?/p>

“那另一個呢?”

“他上車跟前面司機坐一起?!?/p>

“哦?!?/p>

“別向我打聽哨所的秘密,”他又說。

“我沒問題,是你自己跟我說來著?!?/p>

“我沒向你泄露秘密。”

“別擔心,”我說,“我不會請求你告訴我一絲秘密?!?/p>

“原諒我以這種口氣說話,我有妻兒?!?/p>

“放心吧,”我又對他說,“沒有人要求你泄露任何秘密?!?/p>

“謝謝?!?/p>

護士還沒有跨過無人之地,醫(yī)生就叫我:

“聽著,”他低聲說。

“說吧。”

“剛走的那個人不是護士。”

“真的?”

“他要求給女傷員號脈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接著我請他幫我替?zhèn)麊T換藥,看他的動作,我就知道他不是護士。”

“哦,那他是干什么的?”

醫(yī)生聳聳肩。

我嘟嘟囔囔地學了一通?!版蛔羽B(yǎng)的”,我想到這個詞。

整個白天,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屋子盡頭微微發(fā)光的槍和匕首,晚上則悄悄流淚。白天,她神情驚恐,能夠持續(xù)幾小時在那里呆看,也許她是想知道,這些悄無聲息冰冷的武器中,哪支槍會打傷了她。夜里,槍杖看不見,只有鋼制的匕首立著,她則在哭泣。有時,能聽見她用自己的語言說夢話,好像時而祈求,時而為自己辯護,時而抱怨,要不就是三者同時進行。

漸漸地,她的身體好轉(zhuǎn)起來,撥開搭在蒼白臉上的一綹金發(fā)對我們微笑。

“指揮官先生,”一天她喊我,嗓音依舊。

我走過去,我們用最初級的英語交流起來,也許我和她一樣,那點英語單詞還是中學時代學的。

“您沒睡?”我問她。

“沒呢。”她回答。

“您覺得身體怎么樣?”

“好多了,謝謝,”她說,我知道她是想要我為她做點什么。

“您需要我?guī)兔Γ俊?/p>

“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話?!?/p>

“說吧,沒問題?!?/p>

“關(guān)于床的事,”她說,“能換一下床的位置嗎?”

“當然可以,”我回答說?!皼]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p>

“謝謝您,”她說,語氣沉穩(wěn),“您知道為什么嗎?”過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因為那些槍:它們每時每刻在我面前,晚上我害怕?!?/p>

“我讓醫(yī)生來幫您,”我一邊說,一邊站起身。

我離開宿舍,回到“紅色角落”。那里暖和。廚子在火爐旁逗貓,醫(yī)生獨自在下棋。有個士兵在一個角落里看書,還有兩三個在準備墻報,其他人邊抽煙邊聊天;話務員一個人待在一旁,陷入沉思中。他是我們當中年紀最小的,最近,我覺得他總是心不在焉。

我朝棋盤俯下身試圖跟隨棋子走動,但徒勞。同一個問題不停地敲打著我的頭顱:那姑娘為什么要換位置?我在棋盤邊停留了二十分鐘。黑白棋子在我眼前旋轉(zhuǎn),我仿佛從每個棋子里認出那個陌生女人。

醫(yī)生結(jié)束那盤棋后,我向他示意,讓他跟我走,我們在最偏僻的那個角落坐下。我跟醫(yī)生一直維持著奇怪的關(guān)系。對我們來說,上級和下級的身份變得很模糊。而且,這很正常:他的級別是上尉,我只是個中士,但我是哨所所長。說實話,一開始,我以為醫(yī)生難以接受這個任命,不僅因為我們的級別,而是基于他受過高等教育且比我年長這一事實,會對我的種種決定提出質(zhì)疑。但事實并非如此。顯然,他根本就沒往這方面想。

“怎么回事?”他問我。

我看著他的眼睛。

“她要求挪一下床。她說看見武器很害怕?!?/p>

醫(yī)生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

“你不相信?”

“怎么說呢?”我回答,“也許,你還記得那個‘護士嗎?”

“你是對的。”他說,陷入沉思。

我們待了一會,沒有說話。

“女傷員的心愿還是應當滿足:誰敢確信真相是什么呢?”

我靠近火爐,像坐在火爐前的每個人那樣,本能地將雙手伸向爐火,盡管我的手已經(jīng)發(fā)燙?!凹t色角落”里輕微的吵雜聲令人昏昏欲睡。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個神情十分沮喪的待在一旁的年輕人身上。他是士兵沙可·阿里非。他神色陰郁,不時地偷看大伙正在為本周墻報忙活的那張桌子,每次看完心中都要發(fā)出一聲巨大的嘆息。我知道是什么讓沙可·阿里非如此痛苦。每次大伙辦墻報,他都跟死了人似的。他那陰沉的臉來自一種巨大的、可以說具有迷信性質(zhì)的恐懼:人們把他畫成漫畫貼在墻上。他并沒有為阻止這事發(fā)生而做點什么,只是眉頭緊鎖,靜靜地反思,直到下一期墻報貼出。我正想著打個盹兒,看到他如此害怕臉色看到那被漫畫丑化了的農(nóng)民獨有的紅潤健壯的面孔。受好奇心的驅(qū)使,我走近大伙正在辦報的那張桌子,當我看見謝杰芬.科拉士兵真的在給沙可.阿里非作漫畫時,我差點笑出聲來,這個來自都拉斯的金發(fā)小伙子負責墻報的藝術(shù)版塊。

醫(yī)生差不多同時闖進屋里,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一切正常。

“她多大?”過了一會我問醫(yī)生。

“十九歲。”

“她的年齡會給她帶來麻煩嗎?”

醫(yī)生搖了搖頭。

“我不這樣認為。”

我們接著說了一些別的事,話務員不時向我們投來若有所思的眼神。他怎么啦?我心想。但我假裝什么都沒察覺,繼續(xù)和醫(yī)生聊天。

廚子把面包塞進烤箱后回來了,然后又坐在火爐旁跟貓玩耍起來。棋盤前,有人得意地大聲呼喊:“將,將死了!”沙可.阿里非到角落里一邊默默地嘆氣,一邊搖頭。

外面,風暴再起。

時值下午,有人向我通報對方那護士又出現(xiàn)在分界線上。我立刻起身,走到門外。他一動不動,站在無人之地的邊界處,冷得發(fā)抖的手揮舞著一塊白布。他們部隊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每次遇到大雪封路,他們都不剃胡子。 “護士”那黑而濃密的胡須十分顯眼,看見他,你以后會把他當成任何人,而不是護士。

他看見我便又晃動那塊白布,準備朝我們這邊走。我拔出手槍。

“站?。 ?/p>

他站在那里,驚呆了。北風凜冽地刮著。

“我來看病人,”他說,“我是護士?!?/p>

“不許看!”我喊道,把背轉(zhuǎn)向他。

我們的人當中有兩個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隨時準備開槍。

“他要是再往前一步,你們就開槍!”我對他倆說。

假護士聽懂了我的話,將那塊布扔到雪地里,揮舞著拳頭威脅我們。有那么一會兒,他的嘴唇、面頰甚至整個臉都扭曲了,奮力地發(fā)出盡可能骯臟的字眼,最后他喊道:

“你們這些混蛋,你們想跟她睡,一個接一個,下流坯!”

他站在那里滔滔不絕地罵著,過了一會兒,顯然,他也喊累了,于是返回。

“這就是他們表達的衷心感謝?!蔽倚南搿?/p>

一刻鐘后,“護士”又出現(xiàn)了。

“你這個阿爾巴尼亞人,把我們的姑娘交出來,快點。我們需要她。喂,聽著:她是我們的姑娘,得為我們服務??彀阉怀鰜恚 ?/p>

他站在那兒,等待答復。

“怎么辦?”我問醫(yī)生。

醫(yī)生搖搖頭。

“這些傻瓜認為她病好了,現(xiàn)在可以利用她了?!?/p>

“這是我的觀點。盡管如此,如果他們要她回去,我們沒有理由把她留在這里?!蔽一卮?。

醫(yī)生沒說話。他似乎并不贊同我的觀點,再說他也不想干擾我這個所長的權(quán)威。

在一個士兵的幫助下,醫(yī)生小心翼翼地給病人穿上衣服,把她抬到擔架上。

對面,一群留著胡子的士兵早就走到屋外,在雪中等待。他們好像都非??鞓?。低俗的笑話不時傳到我們耳邊。一個喝得半醉的士兵哼起了小調(diào)。

醫(yī)生神情厭惡地嘟嘟囔囔罵了一句。話務員看到這場景驚呆了,自言自語:“發(fā)生什么事了?這怎么可能?”

士兵抬著擔架緩慢走出哨所,另一邊頓時安靜下來。

“這些傻瓜終于明白了,”醫(yī)生低聲抱怨道,“他們以為她會站著走回去,跑過去摟住他們的脖子呢?!?/p>

士兵小心翼翼地在雪中前行。我們的兩架機槍瞄準對面那幫軍人。我們呆呆地站在那兒觀看這一場景。

士兵越過邊界,進入無人之地。他們小心地將擔架放到雪地上,一個士兵把被子又整理了一下,然后兩人回到我們的邊界內(nèi)。一切在極度的安靜中進行,就像在一部無聲電影中看到的那樣。

沒過一會兒,敵方其他人商議起來,不時地朝擔架指去。接著,他們好像并沒有達成一致意見,于是相繼離去,將女傷員留在原地。

“他們沒把她帶回去?!贬t(yī)生注意到了。

我聳聳肩。

“太奇怪了!”醫(yī)生接著說,“這情景真難以想象:一個姑娘在兩國間躺在一個擔架上。我們這下怎么啦?”

情況不只是奇怪。首先它是錯綜復雜的。

“這姑娘正在給我們制造混亂?!蔽倚南?。

“你對此有何感想?”我問醫(yī)生。

“我建議把她抬回來,”醫(yī)生說,“他們離開,意思就是我們可以把她帶走?!?/p>

“什么?我們成了慈善組織,或者紅十字會的附屬單位?”

“不管怎么說,我們不能看著她死而不管,”醫(yī)生說,“這樣待在外面幾個小時,她會凍僵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的眼睛一直看著放在雪地上的擔架,被子中間隆起,可能是膝蓋的位置,我心里思量,醫(yī)生說的有道理。這情況確實出乎意料(再也想象不出)。沒有比這更孤獨的了。

“把她留在那兒……這不人道?!贬t(yī)生又說。

“聽著,”我朝他轉(zhuǎn)過身子突然說,“你在這兒期盼什么樣的人道主義???這里是邊境,隱伏著危險的死亡之地,你竟然希望出現(xiàn)人道主義?在這里談人道主義,這太沉重了,我擔當不起。這就如同大海撈針!”我大聲說,莫名其妙地用手指向那邊雪中的擔架。

醫(yī)生裝出一副絕望的樣子。

“盡管如此,這還是不人道。”他低聲說。

“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說,把背轉(zhuǎn)向他。

一刻鐘后,醫(yī)生在一位士兵的幫助下將女傷員抬回哨所。她在哭泣。

姑娘的狀況突然好轉(zhuǎn)。她從床上坐起來,手托著腮幫,朝士兵微笑。她的笑令人厭倦,捉摸不透,還是小心為好。

夜里,她和士兵們睡在同一間屋里,離他們的床僅兩步之遙,她的身體溫熱,呈乳白色。我確信我們的士兵不會越雷池,但是這種擔憂無時無刻不煩擾著我。還有一件令我頭痛的事:話務員。

我好幾次發(fā)現(xiàn)他盯著她看,她則對他微笑。她的身體好轉(zhuǎn),他則顯得焦躁不安。

我拉他到一旁:

“聽著,”我對他說,“實話告訴我,你為這姑娘擔憂?”

“是的?!彼苯亓水敾卮?。

我輕蔑地打量他一番。

“你應該感到恥辱!”我痛罵了一番?!澳闶窃谝鄣墓埠蛧勘D阍趺锤易詫?,還承認這是作為一個……一個……(我差點說出‘妓女這個詞,但我克制住了)你怎敢這樣?”

他一句話不說,只是低下頭。

“你想過沒有,這樣做后果是什么嗎?你想過這是邁向……的第一步(我差點說“背叛”,但再一次我克制住了)。你想做什么呢?”

“我不會做什么,指揮官同志,”他提出抗議,“什么都不會做。我只是擔心?!?/p>

“你擔心什么?”我大聲說。

突然,他的聲音變得堅定。

“您聽見了嗎?”他說,“您聽見另一邊他們喊叫了嗎?他們都醉了。既然她的身體好轉(zhuǎn),他們要帶她回去。”

“那又怎樣?”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她將回到他們中間。獨自一人,手無寸鐵?!?/p>

我發(fā)出冷笑,說:

“瞧你一個貴婦人的騎士!他們做什么與你何干?這又不是你的洋蔥。這是一個外國公民,他們對她做什么我們管不著。明白嗎?”

“聽您的,指揮官同志!”

他想補充點什么,但我轉(zhuǎn)過身,走開了。

其實,他的那番話引起了我的思考,但我立即恢復了鎮(zhèn)定。

我是她的保姆嗎?我記得在譯本畫報上看過一篇文章,寫的是上海妓女的再教育,我差點大聲笑出來。盡管如此,一絲擔憂在我意識的某處翻動著。

然而,任何擔憂的痕跡,不管多么微小,顯然都是無用的,因為第二天她的身體狀況突然惡化,只能重新臥床了。

這是自九月雨季起我們哨所死的第二個人。整個夜晚,她焦躁不安,呻吟,說胡話。她不時清清嗓子,聲音變得緩慢而響亮,像是在背誦一段布滿問號、沒完沒了的獨白。

醫(yī)生待在她床頭。

“她怎么樣?”一個夜巡返回的士兵一邊卸下槍支和披風一邊問。

我以為是話務員,但我弄錯了。

清晨她去世了。

醫(yī)生走到我床邊,告訴我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

“她死了?!?/p>

我起床。過道里的油燈已熄滅,里面十分蒼白的光照在槍支和匕首上閃著微光。幾名士兵(可能就是準備去跟巡邏兵換班的士兵)默默忙碌著。

哨所里滿是熱面包的味道。廚子大概把面包拉出了爐子。我下達了日常指令。一小時后,天已大亮,我們將裝著死者的擔架抬到屋外,朝邊境走去。天空灰暗,吹著刺骨的寒風。兩名士兵將擔架放在無人的雪地上,我們從旁邊觀察了幾分鐘。但那邊似乎只有寂靜和荒蕪。

我走近分界線,大聲說:

“喂,你們看,那邊!”

我的聲音在某處產(chǎn)生回響,但沒有任何反應。我又喊了幾聲,依然沒有反應。于是我掏出手槍,朝天發(fā)射。

一分鐘后,兩名士兵走出哨所,他們睡眼蒙眬,搖搖擺擺走過來。顯然,他們沒有注意到擔架,其中一位帶著沖鋒槍大聲喊道:

“你們想干什么?”

“把死人抬回去!”我指著雪地上的擔架喊道。

他們盯著無人之地看了片刻,然后返回自己的哨所。過了一會兒,幾乎所有人都從哨所出來,一個接一個。他們走近分界線,我們相互對視了幾分鐘,挨得很近,接著,他們中的兩人走進中立區(qū),抬起擔架,回到自己陣營。

天氣很冷,寒風凜冽,我站在雪地里直到他們將姑娘埋葬。他們在離邊界線幾步遠的地方,艱難地在凍結(jié)的雪地里挖了一個洞,把她埋在那里。他們中的一個人醉醺醺地來回走著,嘴里嘟嘟囔囔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其他人推了他兩次,但他不想離開,繼續(xù)兩腿發(fā)抖,搖搖晃晃地走。雪難以清除,挖不到凍結(jié)的地面,或許他們無法掘出一個真正的墳墓,等春天來到,他們得重新埋葬她。

*

黑點在山中緩慢前進,但是中午前,它們會大大接近。

今天,整個白天對我們來說都如同節(jié)日。下午,邊境另一邊,黑點越來越近,好像很多。說實在的,好幾次,我對他們那邊如此殷勤地清除道路障礙感到震驚。通常,他們要比我們晚一天清掃道路的積雪,盡管我們這邊的地勢要險峻得多。一個月以來,對面的哨所上,觀察哨兵第一次在他們的隱蔽處現(xiàn)身。我們看見他們?nèi)刻旯饬撕殻磧袅塑姺?。他們正準備迎接自己人的到來?/p>

此刻是夜里,另一邊,黑點無疑還在往這邊移動,但是因為天黑看不見。黃昏時分,黑點已經(jīng)十分接近,我們清晰地辨認出兩輛滿載軍人的卡車,前面有一輛黑色推土機正在清掃積雪。顯然,他們是來與現(xiàn)在哨所上的分遣隊換崗的,否則沒有任何理由派來這么多士兵。通常是每三個月?lián)Q一次崗,今天正是時候。

我穿著衣服躺在床上,但我一夜未能合眼。走道和“紅色角落”傳來士兵的說話聲和熱面包的香味。今天,一切看上去都很歡樂。黑色電話機是唯一沒有恢復其精神的東西。它冬眠的時間也太久了!但是明天它肯定會醒,它會發(fā)出輕快的響亮悅耳的鈴聲。它不停地響,我們沖向它:“喂,誰呀?是戰(zhàn)友嗎?這是X.N.Y哨所,我們很好,我們忠實地完成了任務……”

我聽見醫(yī)生低沉的嗓音,他正在同廚師說笑話,還有話務員沉著冷靜的語調(diào)。我聽見其他所有人在說話。他們都很快樂。他們從來沒有一下子收到這么多信件!自十二月以來積累的所有信件和明信片。

他們又笑了。只有沙可.阿里非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抽煙,神情沮喪。今天早上謝杰芬.科拉終于把他的漫畫貼到了墻報上。沙可.阿里非對此很生氣,但是,按照他的習慣,他沒有抱怨,只是讓廚師傳話說再也不跟謝杰芬說話了。

黑夜中,我側(cè)耳傾聽,我聽見馬達的轟鳴聲。顯然,士兵的卡車剛剛到達另一個哨所。我想起挑釁后的第一個夜晚,我們剛埋葬完少校;待在“紅色角落”。收音機播放著通俗歌曲。有那么一刻,我好像感受到結(jié)冰的山岳后面生活如常進行著,蒸蒸日上,充滿希望,而我們幾乎被遺忘??墒牵^了十分鐘,地拉那①播送新聞,當日頭條消息是我國政府就二十四小時前發(fā)生的挑釁事件發(fā)表抗議書。有個秘密會議。政府公告提到了我們,我們?nèi)f分驚訝,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國際聲明中被提及。

這天夜里及隨后的日日夜夜,都永遠刻在我的腦海里。

一些戰(zhàn)友已經(jīng)開始寫信。也許我也應該給狄亞娜·沃爾普斯寫一封信。我有好多事情要跟她講。我想象她正在讀我寫給她的信。她睜大的眼睛,她的驚奇,她的感嘆“太不可思議了!”,“簡直不可能”(在許多詞前面都加上“不”),當她讀到舉著一段白布的假護士,躺在兩國邊境沒人要的姑娘等那幾段描述時……

可是,這些槍聲是怎么回事?哨兵大喊:“注意了!”難道又是挑釁?這是真的嗎?

二、十二小時后

清掃被雪覆蓋的山路的隊伍迅速前進。起先很艱難,速度很慢,兩次遇到樹干擋路,否則二十四小時前就到達了。掃雪車和卡車馬達的轟鳴聲在因冬天結(jié)冰的山頂上回響。

“那邊這會兒應該是下午?!备敝笓]官說,他的軍假因道路中斷而延期了。

穿著夾克衫、戴著墨鏡的士兵不時看向猜想中的哨所方向。盡管天空被云遮蔽,雪還是很刺眼。

“他們此刻一定在用雙筒望遠鏡觀察我們,”副指揮官心想。他很了解那個彎道,車輛抵達前一進入彎道,從哨所就能看見。

整個下午,掃雪隊伍還在同雪戰(zhàn)斗,就像在噩夢中一樣,睡著的時候怎么都無法前進。大約三點鐘的時候,他們近在眼前了,但哨所仍然看不見,一側(cè)山擋住了視線。

不一會兒,邊境的輪廓沿著道路伸展,副指揮官發(fā)現(xiàn)周圍的氣氛如此特別。瞧,另一邊,第一批外國巡邏兵。這個地方白天可是沒有派巡邏兵的,他本能地想道。這是一片裸地,從瞭望臺很容易控制。

外國巡邏兵離邊境僅兩步之遙。他們停了下來,朝這邊看。副指揮官通過雙筒望遠鏡觀察他們。他發(fā)現(xiàn)都是些陌生面孔,顯然,他們是替換兵員。

更遠處,另一個巡邏隊?!霸趺磿@么集中?”他思忖。那邊的面孔更加陌生?!拔覀兊娜藦拇颂帒撀犚娮约厚R達的聲音,”他自言自語。他們還是沒有表示好奇。“可是他們會做什么呢?”他責問自己。瞧,我們不久以后就要到那兒了。他試圖回憶起每個戰(zhàn)友,但是有什么東西妨礙了他。

“那是他們的哨所?!彼舐曊f。

戴著眼鏡的士兵們轉(zhuǎn)過臉,看向他手指的方向。瞭望臺上,人們看見哨兵裹著皮襖,手里拿著雙筒望遠鏡。哨兵也朝這邊看著。

還是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副指揮官自言自語。可是我們的人在干什么?

“瞧,這是我們的哨所,”他終于喊道,可是他把雙筒望遠鏡對準眼睛的動作那么猛(別人都以為他打到了自己的額頭),以至于割破了右眉毛。

他甚至沒有感覺。幾秒鐘內(nèi),望遠鏡的鏡片碎了,飛向陰云密布的天空,直到搖著旗幟的哨所屋頂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里。立刻,他以一個生硬的動作將雙筒望遠鏡朝瞭望臺的右邊轉(zhuǎn)過去。瞭望臺空無一人。望遠鏡在他的手里顫抖。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什么意思?”他大聲說。

他的眼睛變得模糊起來。

“怎么回事?”一個聲音問道。

“哨兵在打盹?!币粋€也正舉著望遠鏡觀察的士兵說。

副指揮官的視覺障礙立刻消失了,他也發(fā)現(xiàn)瞭望臺并非空無一人,而是哨兵沒像往常那樣站在那兒,他們坐著,胳膊肘支在欄桿上,身體微微傾斜著,看上去極其疲倦,好像……

副指揮官摘下額上的雙筒望遠鏡走下來,換個仔細觀看的小組兵上去。他們的墨鏡仿佛突然變大了,遮住了他們的輪廓。機械師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他們的發(fā)動機。他們感到悲痛。

“喂,士兵同志,喂!”副指揮官雙手合在嘴邊大聲喊道。

哨所已經(jīng)很近了。他的聲音傳到那邊,又像回聲一樣帶著類似側(cè)翼的東西飛回他那里。

于是他艱難地在雪中打開一條路,向哨所的方向奔去,手里拿著武器,其他人跟著他。一個士兵拿著裝滿信件和明信片的袋子,他突然覺得袋子沉得都難以忍受。

副指揮官繼續(xù)向前跑,簡直是喪失理智了。雪塊發(fā)出崩裂的聲音,從他腳下散開。突然,他發(fā)出了一聲喊叫。他的腳碰到了輕機槍的槍管。更遠處,一個身體俯臥在地上。他把他翻過身,認出是話務員。他接著往前走,他覺得雪變得陰暗起來。院子里,輕機槍旁躺著另外兩個軀體。哨所的玻璃窗被擊碎。稍遠處,沙可.阿里非面目全非,似乎在探測天空。更遠處,另一個尸體,第二個,第三個。醫(yī)生像是睡著了,頭枕在一條胳膊上。第一個戰(zhàn)壕里,另外兩具尸體躺著,刺刀在陽光下閃耀。弗雷德.科斯圖里軍士倒在門檻上,眼睛大睜著,胸腔開著一個巨大的洞。兩步遠的地方,是他手槍的黑斑。門檻那邊,是謝杰芬·科拉,喉嚨被匕首割斷。再遠一點,是廚子,躺在桌子上,手臂從兩邊懸晃著,像是要把桌子抬起來。從墻板的框子上掉下來的玻璃碎片撒落在他的身上。來自走道兩端的一陣強烈的穿堂風在死者的上方吹著。

副指揮官臉色蒼白,完全失去了理智,沖向外面、朝輕機槍的方向奔去,他推開一具尸體,瘋狂地扣動扳機掃射。槍筒仍然對著另一邊的人,子彈呼嘯著穿越他們哨所的窗戶,可是他們的玻璃窗也已經(jīng)破碎了。他雙手抱頭,然后拿出一包香煙,但他手一滑,香煙撒向雪中,他一根也沒接住。

正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隊伍的士兵向第二個戰(zhàn)壕奔去,那里第二個輕機槍已裝上了子彈。從那邊,有人正在打手勢。還有幸存者?他像個醉漢朝他們飛奔。那里只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輕機槍手,腿被一根手榴彈炸飛。只是從這一刻算起,副指揮官才一覽無余地看到一切:在整個戰(zhàn)斗區(qū),無人之地和邊境的另一邊,雪被踩實(雪上都是腳?。?,血跡斑斑,上面有多處像是被拖到那兒的尸體刷過的痕跡。在這片不堪入目的跡象中,離中立區(qū)這邊兩步遠的地方,雪地上,一些類似熄滅的燈塔的東西發(fā)著光,像是海洋動物冷漠的眼睛,看著這場屠殺。

“那邊,那些玻璃,是什么?”一個聲音問,沒有人回答。

隊伍里的一個士兵從瞭望臺下來,背著一個哨兵。這個哨兵一直挺著,直到他們來前二十分鐘才斷氣,這是根據(jù)他留在一個本子上的筆記里得出的結(jié)論。

過了一會兒,他們將尸體一個個抬起,一個挨著一個排放在卡車尾部。一個隊員手里一直提著裝滿信件和明信片的包,他將包扔到尸體上,隨后,另一隊員關(guān)上了車柵欄。

三、同一時間,但在遠處

他身型瘦長,頭發(fā)灰白,在聯(lián)合國大廈三層的酒吧里等著,身邊寬大的玻璃窗朝向東河。另一個人向他招手示意。他修長的腿在翡翠綠的地毯上走著,步伐敏捷輕盈。

“我們可以擬定修正案,”他說,“突發(fā)的一切顯然是挑釁?!?/p>

他一屁股扎進柔軟的大皮椅里,請另外那個人也坐過來。

“七點半?!?/p>

“我們有時間?!?/p>

另外那人打開他的公文包,從里面拿出幾頁紙。

“因此,發(fā)生了挑釁,”他重復道,“傷亡慘重,不過……”

“多少?”另外那人問。

“阿爾巴尼亞這邊十九人死亡,另一邊是二十二人死亡。嗯……”他自言自語重復“9”“22”,然后糾正說,“我覺得秘書漏了9前面的十位數(shù)。抱歉,給我?guī)追昼姇r間,我核實一下原件?!?/p>

他在公文包里翻找,終于取出了要找的東西。

“顯然是這樣,”他說,“‘9前面有一個‘1,她忘寫了。”

“好。”那人說,也打開自己的公文包。因此,在修正案的第二段,可以總結(jié)為如下:“根據(jù)無可辯駁的數(shù)據(jù),東南歐的緊張局勢在不斷加劇,我們剛剛得到一個令人擔憂的消息,阿爾巴尼亞方發(fā)起的嚴重挑釁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太好了。”

“現(xiàn)在,請你告訴我,如果阿爾巴尼亞政府表示抗議的話,我們可以援引哪些因素?”

“是要事實嗎?”另一個回答,“除了殺害一個姑娘……”

“一個姑娘?她在邊境做什么?”

那人聳聳肩。

“是啊,她去那干嗎?”他低聲說,突然,他用手掌拍腦門,“啊,我想起來了——她好像是去那兒做新聞采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在被殺害的人當中有一個新聞記者?!?/p>

“你總是心不在焉?!被野最^發(fā)的男人帶著同情的眼神看著他,笑著說。

他們放聲大笑起來。

“現(xiàn)在,我們回到關(guān)鍵問題上吧,”灰白頭發(fā)的男人一邊說一邊將手伸進自己的公文包?!拔医o您帶來一個驚喜?!?/p>

他眼睛一直盯著那人看,像變戲法似的突然拿出一張照片。

“哦,這只是一份傳真……”

“邊境那邊死去的一個阿爾巴尼亞士兵……”

兩個人的頭互相靠近,無法將眼睛從照片挪開。在那像是布滿針眼、模糊的背景上(就像在大部分電報里看到的那樣),一張變形的臉注視著他倆。這是一幅古老的鑲嵌畫,因年久而受損,這張臉蘊藏著密集的皮膚毛孔和地球的裂縫之類的東西。

他們彎下身子注視著這張臉,久久不愿離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們感到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像是被無數(shù)針刺扎著那樣。這是一種遠古的恐懼,其征兆隱隱約約來自久遠的世紀和古老的人民。

一九六二至一九七二

(選自“藍色東歐”譯叢第6輯《挑釁以及其他故事》,單行本將于近期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 許澤紅

猜你喜歡
哨所士兵醫(yī)生
爸爸的哨所
英軍士兵正在放飛Puma-LE無人機
軍事文摘(2023年23期)2023-12-17 09:59:00
最美醫(yī)生
醫(yī)生
小太陽畫報(2018年3期)2018-05-14 17:19:26
士兵獨白
望著路,不想走
文學港(2018年1期)2018-01-25 12:48:30
我和我的哨所
哨所,在云端
一個士兵的最后一封信
換醫(yī)生
广东省| 沾化县| 闽清县| 循化| 浑源县| 武宣县| 加查县| 平山县| 新巴尔虎左旗| 朝阳区| 金川县| 平遥县| 芒康县| 宁国市| 古丈县| 三河市| 财经| 响水县| 营山县| 邢台市| 扶余县| 光泽县| 射阳县| 翼城县| 扎赉特旗| 鹤岗市| 新巴尔虎左旗| 轮台县| 延川县| 灵武市| 江口县| 深水埗区| 沁阳市| 壶关县| 含山县| 南部县| 游戏| 余姚市| 东阿县| 临泉县| 崇礼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