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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

2019-03-13 13:10焦祖堯
翠苑 2019年1期
關鍵詞:工長西番蓮老外

焦祖堯

吳福被自己突然生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這是星期六晚上。吳福上的是早班,下午5點便回來了,洗過澡,到食堂吃罷晚飯,回到單身公寓,就往床上一躺。一天的活兒干下來實在累了,累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躺下來,這是他唯一的休息方式。明天還是早班,7點鐘便要坐車去工作現(xiàn)場。休息是十分重要的。休息確實有許多方式、方法,過去在村里,大家都喜歡蹲墻根,抽大葉子煙,云山霧罩,七扯八扯,是一種很好的休息方式。這里沒人陪他蹲墻根,他一個人蹲著成什么樣子?于是這種休息方式便慢慢忘了。有時候倒班休息,回到村里,人們招呼他一起蹲在墻根拉呱,被太陽懶洋洋曬著,看女人們撅著屁股在井臺上洗菜、洗衣服,一根羊骨煙嘴在眾人嘴里傳來傳去,上天入地,談古說今,議短論長,他就覺得這種休息方式十分親切、十分自在,因此也就十分依戀了。

現(xiàn)在他卻只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個黑點,黑點在慢慢移動,是只甲蟲,“花姑娘”之類的東西??鬃咏泻⒆訉W詩時,要“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這一點吳??杀瘸鞘欣镩L大的人學識豐富得多,當然他不是用書本上的名稱來稱呼鳥獸草木。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只甲蟲上,看它究竟想爬到哪里去。甲蟲爬了一陣不動了,大概也在休息??梢娦菹⑹且磺猩锏墓餐枰?。他的注意力失去目標,這時便聽到了俱樂部傳來的樂曲聲,那里正在舉行周末舞會。

吳福與跳舞無緣,雖然西番蓮曾硬拉著他去過一次舞場,教他把右手摟著她的腰,左手握著她的右手,嘴里喊著“一二三”“嘭嚓嚓”,讓他隨著曲子走動。沒想到一動腿就踩了她的腳,腦袋“轟”的一炸,便逃出了舞場。從此便下決心再不去那地方,西番蓮罵他沒出息,他也沒動搖過。他是蹲墻根的角色,墻根比舞場對他親切多了。西番蓮是舞場里的活躍分子,什么“倫巴”“狐步”都跳得十分出色,邀她做舞伴的人要排隊,她卻總愛和老外安德遜跳。除了安德遜,竟肯垂顧他這個蹲墻根的角色,可見西番蓮這人心還真好。他摟過西番蓮的腰,手上那種軟綿綿的感覺,至今還保留著,除此之外,舞場上的一切都不記得了。

甲蟲還在天花板上,一動不動的,死了一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他的研究對象,也沒有任何地方可去。露天礦的生活區(qū)有500來畝地大,用一圈高大的圍墻與周圍農(nóng)地隔開。他吳福除了工作現(xiàn)場,就在這圈子里過活,游泳池、健身房他從沒去過,那地方不是他玩的,他也玩不來。成天累個賊死,臭汗一身身出,還用健身活動?

甲蟲又動開了,是向窗戶方向爬的。它是不是想爬到窗外去呢?他的眼珠一動不動盯著那只甲蟲,死死盯著。就在這時候,他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干了,回村算球了!

這念頭一出來就嚇了他一跳。

他好不容易才進了露天煤礦。這是個中外合資的國家特大型企業(yè),設備和管理都是世界一流水平。他在礦上開170車,一車就拉150噸。汽車有兩層樓房高,他不是矮子,算個中等個兒,也只頂汽車輪胎的一半尺寸。他忙活一個月,工資加獎金可以拿六七百,村上人無不眼紅。誰說吳福無福?吳??墒呛酶饬?!村上的老年人都這樣說。改芳也為此自豪,走起路來胸脯總要挺得比別的女人高些。已經(jīng)在礦上干了4年了,3孔爛窯拆掉,蓋起了5間瓦房,院子里還種了8棵蘋果樹,明年就要掛果子了。日子正往紅火上過哩,他卻突然想回村算球了!

這念頭確確實實把他嚇了一跳,雖然模模糊糊有此想法已非一天,但明明白白從腦子里跳出來,還是不能不叫他吃了一驚。他問自己,吳福你這是咋啦?

不久之前,他被安德遜寫了一次“備忘錄”,向他提出警告。如果被寫三次“備忘錄”,他就會被打發(fā)到勞務公司去,再分配去干別的營生,掙錢當然少多了。他已經(jīng)被記錄在案。

在這里干活,拉屎、尿尿也有人管。撒一泡尿不得超過半分鐘,超過半分鐘,后邊的車便上來了。你堵了人家的車,工長和值班經(jīng)理便會開著小車趕過來:為什么停車?誰叫你停車的?你說要尿尿,他說尿尿也不能擋別人的車,至于怎么尿法他才不管。所以上了車就不敢喝水。不喝水不口干嗎?口干不嘴苦嗎?嘴苦不上火嗎?上了火大便不要干結嗎?……為啥別人不上火偏你上火呢?為啥別人大便不干結偏偏你干結呢?原因還在你自己,工長和值班經(jīng)理是不管的,他們只要求你作業(yè)有節(jié)奏地進行,快節(jié)奏地進行,不允許在一個環(huán)節(jié)上脫節(jié)。初來的工人都無法適應,后來便作了點妥協(xié),比如看見工人站在車上向下撒尿,也就睜一眼閉一眼,若是一定要下車撒尿,一上一下就要爬20多級梯子,等于上樓下樓吧,扣去爬梯子的時間,用來解褲子撒尿的時間還有多少?撒不完,憋著,不把人憋壞嗎?不論中國人、外國人,這點人道主義精神還是有的。人道主義的結果,便是對工人從車上往下撒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次的事情也是出在尿尿上。他拉了一臺重車,去排土場,沒來得及卸車,尿憋得不行了,便下車去放水,官急、司急也頂不住尿急、屎急??!排土場地勢高,旁邊有一條小道,常有人經(jīng)過,當然也包括婦女同志,在車上往下尿,很不自在,就下去了。心想這地方工長和老外是不會來的,尿罷正系褲子,忽見一輛白色小工具車開上來了,原來是值班經(jīng)理安德遜來檢查排土場。他一急,猴也似的爬上車去,開上就走。安德遜從小車里探出頭來,用手指指他,西番蓮似乎也在喊他。170車開起來聲音太大,他根本聽不見,一口氣把車開回礦坑里,停在電鏟旁邊的工位上。電鏟司機不給他裝車,反而一個勁地按喇叭。他莫名其妙,心想我停的位置沒錯,不裝是你的責任。

安德遜用步話機通知了工長,工長用步話機叫他:吳福,你給我下來!吳福,你給我下來!

我下來干啥?他對著步話機喊,車沒裝我下來干啥?

工長在步話機里喊,你下來看看,你的車上還能裝什么?

他下車一看,傻了。原來剛才碰上安德遜,怕被老外說他在排土場上磨洋工,慌里慌張上了車,沒有把土倒掉,又開上重車返回來了,叫人家怎么再往里裝東西?

為這件事,獎金扣了不說,安德遜還寫了備忘錄,送到勞務公司。

在類似這樣的事情上,安德遜是毫不留情的,炒你的魷魚,三次備忘錄就夠了。

進礦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叫人抓住辮子,簡直是奇恥大辱!這能怪誰?怪自己吧。

其實安德遜這人不壞,老安平時也還看得起他,因為他干活賣力,又聽指揮。這次真是鬼差神使了!為啥上了排土場就尿憋?為啥正好這時安德遜想到要上排土場?想疼了腦瓜也想不出究竟。后來西番蓮問他,開了重車往回跑,這是咋啦?他只是傻笑,沒有回答。他知道西番蓮和安德遜挺好,西番蓮有時鉆在老安的房里半天不出來。他沒有想到讓西番蓮向老外求情。老外根本不講人情。人情面子中國人好講,老外不吃這一套。他們自己對自己也是一樣。上司和下級剛才還在一起打臺球,打完球,到咖啡廳里喝咖啡,咖啡喝了一半,上司說話了:你怎么和你的中國副手老是處不好呢?我了解過,主要責任在你,你不采納人家的正確意見。你那個班,連續(xù)兩個星期,任務完成得不好。你有沒有感覺到,你在那個位置上,不大合適呢,先生?

先生就這樣被炒了魷魚,他就得卷鋪蓋回國。吳福怎么也不能理解,不是剛才還一起打臺球、喝咖啡嗎?農(nóng)村的四合院里不打臺球,也不喝咖啡,但有的是人情。人與人之間有什么過不去的事情?有些事當面不好說,請旁人來一說,大事便能化小,小事便能化了的。他從部隊復員回來,種了兩年地,就碰上露天礦招工,給村里幾個指標。他當過汽車兵,開車沒問題,礦上正要招開170的司機。想進礦的人太多了,輪不上他。他找村主任,村主任說你排隊吧。前面還排著一大溜,他能有希望嗎?他給村主任送去了兩條“阿詩瑪”。村主任說,難吶,我咋把你往前擱呢?他便去找他老婆的二姑夫,改芳領著去的,改芳后來又去了幾趟,終于搬動了二姑夫。二姑夫是副鄉(xiāng)長,和村主任交情挺深。二姑夫親自來找村主任,村主任不知咋地就把他往前擱了。還是關系人情重要??!

報上了名,給了準考證。要考數(shù)學、政治、英語、發(fā)動機理論,還要口試。在部隊干了幾年,沒多有少還學了點東西,如今真用上了,后悔當時學得不夠認真。英語當然不行,到學校去找老師,臨時瞎學幾句,好杜友杜?歐開!古德馬寧!考試竟然也通過了??谠嚳山兴o張了,這一關必須過??脊倬褪前驳逻d,旁邊坐著翻譯西番蓮。安德遜人高馬大,綠眼珠射出的光也是綠幽幽的,40上下年紀吧,外國人的年紀是不好估的,何況他在估人年紀方面缺乏經(jīng)驗,老外的貴庚也與他無關。安德遜“嘰里咕?!苯o他打手勢,除了好杜友杜,他一句也聽不懂。西番蓮說,請你坐下,放松一點,不要那么緊張,他問什么你就答什么,他不問的你就不要亂說。這女人很和氣,也很漂亮,他到這時候才瞥了她一眼,心里倒生出幾分感激,到底是中國同胞嘛!

安德遜問他的名字,多大歲數(shù),成家沒有,家里有幾口人;又問他從哪兒來,在部隊開什么車,多大馬力,離合器是單片還是雙片的,機油濾清器堵了怎么辦,四沖程和二沖程是怎么回事,等等。他一一作了答復。安德遜好像很滿意,又問他工余喜歡干什么,跳舞?找女朋友?打撲克?打乒乓球?他都沒有作肯定的答復。他實在說不上有什么愛好。小時候喜歡爬到窯頂上去逮雀雀,愛斗蛐蛐,這能說嗎?安德遜似乎有點失望,向他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他來礦的目的是什么?他本想說參加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這一類話,話到了嘴邊又溜回去了。聽人說過,老外就愛聽來礦是為了掙大錢這樣的話,你要說為了建設國家什么的,他就認為你表里不一。他打起精神說,我來礦就為了掙大錢,不為掙大錢我還不來!西番蓮把他的話翻了過去。安德遜大拇指一豎,OK!他就被通過了。

他來礦確實是為了掙大錢。3孔舊窯爛成啥了?自打娶過改芳,他就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給她蓋5間房。嫁他的時候改芳不嫌他窮,但改芳也確實想過好日子,改芳支持他到露天礦來。改芳找她姑夫一趟又一趟,把鞋底都磨破了。

蓋起了5間新瓦房,蓋起的第二年還學著城里人搞了點裝修。夏天屋頂上常有蟲子掉下來,把兒子的小雞雞咬了。改芳說花點錢裝修一下吧。裝修就裝修,貼點壁紙花不了多少錢,還弄了個吊燈,炕頭安了盞壁燈,屋子一下子變得氣派起來??贿€是要的,農(nóng)村人永遠覺得睡炕比睡床舒服。冬天,單身公寓的暖氣燒得再熱,也不如家里的炕上暖和。他在礦上,干7天休息兩天,家離礦上只有八九里路,他一口氣就能奔回家里。

一回家就脫鞋上炕,往卷起的蓋物上一躺,仰面八叉,胳膊和腿想咋伸展就咋伸展。改芳在炕沿上包餃子,兒子爬上來騎大馬。在礦上汗流爬水干7天,不就等著回來過這兩天嗎!

改芳偏著腿瞥了他一眼。改芳說,那個西番蓮再沒教你跳舞?

他抽出反枕在腦袋下的胳膊去取煙,點上,抽一口,吐出一個個白圈圈來。他說,我再沒去過那地方。

改芳說,你為啥不去?把那套西裝穿上,三接頭皮鞋換上,到店里去吹吹頭發(fā),抹上點油,土氣不就沒啦!能開170就學不會跳舞?我不信!不是有西番蓮嗎,讓她好好調(diào)教你。踩她的腳又咋啦?叫你開車的大腳板子踩著,她才舒服。西番蓮為啥總叫老外摟著?你吳福就不能摟摟?中國人總叫老外摟著,不賤嗎?你吳福能總看著她讓外國人摟嗎?吳福,你要是還愛國,就好好摟她西番蓮去!我知道那賤貨可愿意讓你摟哩,你吳福的勁氣有多大呀!……

吳福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他終于明白,不是啥話都可以對女人說的。西番蓮拉他進舞場的事,回家休息時就跟改芳說了。倒不是為了炫耀,礦上的新鮮事他回來都要跟女人說,有叫女人高興的意思,但也不全是,他在礦上沒地方說話。除了上下班時,大伙在接送車上說說笑笑,一上崗便沒法和誰說話。單機操作,那個龐然大物上就他一人,有話和誰說去?兩臺車擦身而過,彼此也只能點點頭,算是招呼,機器聲震天動地,嗓門再大別人也聽不到。下了班除了吃飯便是睡覺,七竅倒沒了五竅。他吳福不是啞巴,說話既是一種生理需要,也是一種感情需要,唯一能聽他說話的就是老婆,如今和老婆說話也不能隨便了,他真有幾分傷心。

改芳說,說話呀,倒成了啞巴啦!

他能說什么?秀才碰上兵了,越解釋越麻煩,越麻煩越說不清。每月的工資,除去吃飯、抽煙(不過抽幾毛錢一包的“官廳”,好煙有的是,那是他吳福抽的嗎?)都交給老婆了。改芳卻懷疑他打著埋伏。他每月究竟開多少她沒法知道,她不能到礦上會計那兒查工資單。司機拉得多掙得多,獎金也是浮動的。她認為男人良心好不好的主要標志,就是看他對老婆說不說真話,是真七分假三分,還是假七分真三分,十分都真那就難了。過去她從不懷疑男人的戀家,從不懷疑男人心里還有什么掖著、藏著的東西。自打有次去單身公寓找他,竟發(fā)現(xiàn)有個風騷的娘們在他男人屋里坐著。吳福介紹說這是教他跳舞的翻譯官西番蓮,改芳就操上心了。一個大男人,掙那么多錢,10天里才回一次家,她怎能相信吳福把每月的工資全數(shù)交了呢?那個西番蓮一看就不是正經(jīng)貨色,看來她是常到吳福屋里去的,男人回家可從來沒有提起過。

吳福萬萬想不到,因為西番蓮而吃老婆的冤枉官司。他和西番蓮會有什么?能有什么?西番蓮能看上他吳福?

西番蓮本名叫齊凡蓮。圓臉盤上皮膚細嫩,白里透紅,讓細長的脖子支著,很像一支開艷了的西番蓮,于是齊凡蓮便成了西番蓮。西番蓮三十出頭了,還和年輕姑娘一樣精力充沛、神氣飽滿。夏天游泳,冬天溜冰,跟著男人們上山打獵,跟著孩子們溝里捉鱉,不管工作怎么忙、怎么累,下了班渾身的精氣神兒還是往外冒。西番蓮走起路來能刮起一陣小風,挺得高高的胸脯,和高跟鞋敲著水泥地發(fā)出快節(jié)奏的“咯咯”聲里,都透出她使不完的勁兒。西番蓮和她丈夫本是同學,調(diào)到礦上,教了半年書,便抽上來給安德遜當翻譯。她丈夫吃粉筆灰吃出了感情,在子弟中學教物理教出了名氣,家長都想把孩子送到他的班上去。在露天礦,西番蓮因是女人中最不戀家而遭到普遍的非議,她卻執(zhí)意抱無所謂的態(tài)度,始終我行我素。她很欣賞自己的一句格言:我不是活給別人看的。此言招來了更多的非議,雖然在年輕人中也受到了一些推崇。西番蓮的丈夫姓于名謨,她就叫他“榆木”。她曾對別人說,我家那個榆木,應該找水曲柳,要不找黃波羅,都是做家具的好材料,用個百兒八十年壞不了;我西番蓮只開十天八天,和榆木般配嗎?他們夫妻不和,卻又從不打架。西番蓮后來索性搬到單身公寓去住,到食堂吃飯。慢慢便傳出了她和安德遜如何如何,還有人說,她丈夫不能和她過夫妻生活,總之說啥的都有。在露天礦,人們茶余飯后談天說地時常會提到西番蓮。

西番蓮在同性中絕少知音,倒愿意常和男人交往。他和吳福都住單身公寓,西番蓮在上層,吳福在下層,有時便來吳福屋里坐坐。西番蓮所以和吳福交往,是因為兩人中有過一點偶然的機緣。吳福進礦那年的冬天,西番蓮滑冰時在冰場上崴了腳,疼的齜牙咧嘴叫喚,竟沒有人去攙扶她,像是怕被沾上什么。吳福正好從旁邊經(jīng)過,招工時第一次見她便覺得這個女人挺和氣,沒有瞧不起他這個土老帽,便有心去扶她一把。他走下冰場,心急不小心摔了兩跤,終于走到西番蓮身邊,把她扶了起來。也可能她的腳確實崴得厲害,一個人站立不住,站起來便用胳膊勾著他的脖子不放,身體也全貼上來。吳福心里很不自在,冰場上有人用直勾勾的眼光看他們。他又不能把她放下,只能半抱半拉地把她拉離了冰場。冰場離家屬區(qū)有一段路,摟著這個女人,讓眾人一路檢閱總覺得不大妥當,便問了西番蓮家里的門牌號碼,想去把于謨叫來。西番蓮勾著他脖子的胳膊就是不肯放開,說吳福你送佛就送到西天,那榆木自己走路還風擺楊柳,哪能架得起我?今天我用得著你,改天你也用得著我,日子長了你就知道我西番蓮很夠朋友。吳福沒招兒,只能半挾半拉把她弄到了家門口。于謨從樓上下來,抬了抬瓶底似的近視眼鏡。于謨說,你這是怎么啦?西番蓮說,還問怎么啦干啥,把我弄上樓去吧!于謨說,你叫我怎么弄法?說著又抬了抬近視眼鏡。西番蓮嘆了口氣說,吳福,還是勞駕你吧。吳福只能扶著她上樓,西番蓮的腳一踩樓梯,又齜牙咧嘴叫開了,說不行不行,腳上根本不能使勁,吳福,勞駕你把我抱上去吧。于謨又抬眼鏡,說真對不起啦,師傅,只好請你把她抱上去了。西番蓮雖然長得結實豐滿,體重不輕,但吳福抱起她來也并不費勁,一口袋山藥的分量。家里裝山藥的口袋就有大半人高,要是裝滿,200斤也怕打不住,他也總是抱起就走的。西番蓮現(xiàn)在兩只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比抱山藥口袋容易多了。

從此西番蓮和吳福便有了來往。吳福挺厚道,嘴巴又緊,她碰到什么事,就愿意和吳福說說,商量商量。西番蓮媽死得早,早就學會一個人拿主意了。但說話既然是一種感情需要,她平時沒地方說去,便只有來找吳福。雖然當了翻譯,但還沒有達到能和老外隨心所欲表達意思的水平,況且今天想和吳福談的還和安德遜有關。

西番蓮說,我很苦啊,吳福!說時雙手在案子上支著腦袋,眼睛盯著窗外,窗外楊樹上有一只小鳥在叫。

苦啥?你還叫苦,我們農(nóng)村來的工人又咋說?吳福說,我看于老師挺好,你還是搬回家去住吧!

西番蓮說,我要和他離婚!

吳福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啥?你說啥?你要離婚?

對了。西番蓮平靜得像說別人的事。

我嫁給安德遜,他答應娶我。西番蓮又說。

吳福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就在這時候,改芳推門進來了。

連續(xù)刮了幾天大風,刮得昏天黑地。170車的駕駛室是密封的,煤塵灰土還是不知從什么地方鉆進來,飛到吳福的耳朵、鼻孔里去。吳福的心情總是好不起來,看見礦坑里刮起的一陣陣黑旋風,排土場上刮起的一條條黃龍,便只能在駕駛室里一遍遍罵道,呵,看這灰天氣!呵,看這灰天氣!

風終于停息了,當然不是吳福罵停的。這里的春天,歷來要刮大風,“一天三兩土,上午沒吃夠,下午還要補?!泵裰{里說的絕不夸大。風一停,吳福才發(fā)現(xiàn),遠遠近近山坡上,孤零零的或是三五成群的柳樹和楊樹上,竟被大風刮出一層淺淺的綠色來,吳福的心情也就有了點好轉。這兩天還是往排土場拉土,車上滿滿一車土裝得很周正,車子也很聽話,完成任務沒有問題,超個一車兩車的,獎金可以多拿。實在不該抱怨什么,改芳愛嘀咕就讓她嘀咕去吧,西番蓮要離婚就離婚去吧,他連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還能管別人的事?剛才開車過來,先后碰上工長和值班經(jīng)理的小車,他沒忘了輕輕按喇叭打招呼,他禮貌周全,他的車沒有超速,工長沒理由用對講機告訴他“你今天的獎金沒啦”,這就比什么都重要。

抬頭瞥一下遠遠近近一團團、一簇簇的新綠顏色,心里又生出幾分喜歡。他喜歡綠色,從小看慣了綠色,現(xiàn)在卻成天只見黑色和黃色,礦坑里只有煤,只有石頭和黃土,石頭里也沒有一點綠色。人們說綠色是生命的顏色,這么說,沒有綠色就沒有生命了?

這類事是不宜多想的。他正在開車,他開車一向謹慎。車已經(jīng)開上了排土場,忽然前后左右冒出一群人來,把他的車包圍了。他連忙停住車,關了發(fā)動機。他聽見有人喊他的小名,二疙瘩,下來!二疙瘩,下來!天吶,包圍的竟是村上的老少爺們!清明節(jié),他們來上墳燒紙,卻找不見墳頭了。排土場擴大,把祖宗的墳蓋了。找不見墳頭,往哪里擺供?往哪兒燒紙?都是叫170車拉來的土石把墳蓋了的,找170去,不想正好碰上他吳福。他該不該下去呢?

下面還在齊聲喊他,二疙瘩,下來!二疙瘩,下來!不下去是不行了,他只好下去。他說,你們找我不頂事,我只管開車,叫往哪倒就往哪倒,你們找我不頂事。

有個中年漢子,撥開人群走過來,那是他不出五服的堂兄。堂兄說,你說找誰才能頂事?你說!你是不是露天礦的?你在礦上掙大錢,連祖宗也不要了?你還姓這個口天吳姓不?你不姓吳,你兒子也不姓吳了?

他不敢正眼看那群人,他低著頭說,我咋不姓吳哩?我不姓吳還能姓啥?

你姓狗,你是老外的狗腿子,你給老外干活多賣勁??!有人喊。

又有人喊,揍你大叛徒二疙瘩!有人就捋胳膊晃拳頭,氣勢洶洶要朝他撲過來了。

他慌了,連忙轉過身往車上爬去。一伙人以為他要開車逃跑,就撒開去圍車,還有人跟著他往車上爬。他上車打開對講機,吆喝工長和值班副經(jīng)理。他們都是中方人員,這類事找安德遜不管用,安德遜不明白祖墳是啥東西。

那天,他大半個班不能再開車,解決這種問題是非常麻煩的。這一帶埋死人很講究,埋的第一代人要深挖8尺,埋第二代的深挖7尺,第三代的挖6尺,第四代的挖5尺,埋第五代的挖4尺,一出五服,就另外找地方埋了。當然露天礦要給錢啦,8尺、7尺、6尺的給錢也不一樣,不是按墳頭平均的。礦上有和農(nóng)民談判的專家,處理這類事已經(jīng)積累了許多經(jīng)驗。這事由他們來對付,與他吳福無關。但他還是受了損失,車子大半個班動彈不了,完不成工作量。老外只講工作量,除了設備故障,因為其他原因完不成工作量他們不管,他吳福只能自認倒霉。過去在村里他人緣挺好,自從到了露天礦,他就成了村人心目中的異己。吳福在露天礦掙錢掙海了,人們都這樣說,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包括和他一起光屁股在大雨過后的山溝里打撲通的伙伴。以后回到村里,村人的臉色恐怕就更難看了。

誰知道工長還有工長的邏輯,工長說,吳福,怎么你村里的人偏偏圍了你的車,不去圍別人的車?工長話里的意思不難明白,是他吳福和村里人串通,來敲詐礦上了。

這問題吳福確實沒法回答,世界上不是任何問題都能找到明確答案的。況且他不是能言善辯之輩,有理的事情也未必說得清楚。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他說,你愿意咋想就咋想吧,工長!于是工長心里就結了個疙瘩,工長一向認為農(nóng)民既樸實又狡猾,工長習慣把吳??闯赊r(nóng)民。幾千年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啊!工長常常感嘆說,一副哲學家悲天憫人的樣子。

下了班,他到食堂買了三個饅頭,三點一線回宿舍去,迎面碰上了西番蓮和安德遜。

西番蓮說,吳福,不要耷拉腦袋,給你工長送條煙去,關系就改善了。你沒好煙是不是,我從他那兒給你拿一條萬寶路。

西番蓮說的他當然是安德遜,安德遜不知道他和工長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安德遜摟著西番蓮,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這個老外啥時候都是高高興興的。安德遜用中國話結結巴巴說,吳福(他總是把福字念成佛字的音),你說,她(指指西番蓮),做我老婆,好不好?

西番蓮正在辦離婚,申訴已經(jīng)遞到法院,吳福已經(jīng)聽說了,但突然聽一個老外說,眼前這個漂亮女人就要做他的老婆,吳福心里實在不是滋味。安德遜還問他“好不好”,他能怎么回答呢?從根本上說,他反對西番蓮嫁給安德遜,為啥中國女人要嫁給外國男人?安德遜在國內(nèi)有沒有女人?西番蓮說沒有,這當然是安德遜說的,安德遜的話就那么值得相信?

他接觸過的老外不止一個,在這些老外中,安德遜應該說是不錯的。招他進礦時,安德遜口試說了“OK”以后,又培訓了半年,再由老外評估。那次安德遜在后邊指揮他倒車,他剎車剎得猛,安德遜后退時腰碰在欄桿上,他被從車上叫下來,安德遜用安全帽在他頭上敲了三下,還連罵三聲,法克!法克!法克!他不知道“法克”是什么,頭上挨那三下也不怎么疼。晚上安德遜卻找他賠禮來了,說這幾天拉肚子,心情不好,你倒車時又碰疼了我的腰,一生氣打了你,很不應該,請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要是想打我,就來三下也可以。說著還真地把安全帽遞給他。他當然不會去打老外,評估合格不合格還拿在這個老外手里。安德遜卻說,你不打我替你打吧,說著真地把安全帽在自己頭上磕了三下。

安德遜身上經(jīng)常帶有一個橡皮面具,往臉上一戴,丑得嚇人,見你從旁邊走來,他就戴上那東西,“哇”的一聲,嚇你一跳。這個老外有時顯得頗為可愛。

不可愛西番蓮不會看上他,西番蓮和安德遜身上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們互相需要,這沒問題。但中國也有用不完精力的男人,西番蓮為什么不去找呢?

改芳曾經(jīng)叫他去摟西番蓮,還說你吳福要是愛國什么的。好家伙,西番蓮要是讓老外摟了去,露天礦的人就都不愛國了?他知道改芳說的是氣話,不過西番蓮那次拉他跳舞,摟她腰時的感覺卻總是忘不了。他愿意常??吹轿鞣彛皇遣辉缚吹剿桶驳逻d在一起。西番蓮和改芳的確大不一樣,這女人像一團火,到哪都會把哪兒點熱起來。改芳倒是像一洼水,刮風能起點小波浪,也就是東家長西家短的嘮叨,和叫他去摟西番蓮之類的嘀咕,雖然發(fā)表過你要是偷女人我就養(yǎng)漢的嚴正聲明,卻拿不出什么行動。西番蓮卻看重行動而不好發(fā)表宣言,這是兩個女人的根本差別。

為啥西番蓮看得起他這個農(nóng)村來的170司機呢?就因為他老實厚道,他的嘴巴嚴實?他很強壯,他孔武有力,西番蓮也許還喜歡他這一點。

你看寡呀不寡,怎么想到這上頭去了?他在宿舍里自個兒對自個兒說。但西番蓮去做安德遜的老婆,他在感情上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那天,他第一次躺下沒有打成呼嚕。

農(nóng)忙一過,吳福就病了。往年農(nóng)忙下來沒病過,今年為啥就病了,吳福也說不上來。反正是腰腿疼、脊背疼、腦袋疼,好像渾身上下無處不疼。對農(nóng)民合同工來說,每年的農(nóng)忙真是不好過的,工休天回去干活不說,每天下了班也得趕回家去,幫老婆下地干活。一個家不靠男人支撐能行?拔莜麥的時候,吳福不知怎么地和老婆開了句玩笑,他說,你咋不養(yǎng)個漢來給你干活?改芳撂下手里的莜麥就走了,回家喝了兩口涼水,撲在炕上就哭。吳福后悔不迭,和自己的老婆都不能隨便說話了,他覺得日子越過越難了。

到醫(yī)院去開藥也生了一肚子氣,人們沒有好頭臉給他看。想開點好藥?一邊去吧。托兒所的阿姨、煤氣廠的工人、商店的售貨員、大食堂的師傅,醫(yī)生、護士都會笑臉相迎;你一個開170的,啥也給人家辦不了,人家啥也不會有求于你,憑啥給你好頭好臉?憑啥給你開好藥?

從醫(yī)院出來碰見工長,工長說,吳福,今天倒三班,你是上也不上?他說,工長,我渾身疼,腦袋要爆炸了。工長說,那你就緩上兩天吧,這樣子還能開車?工長很愛惜車,一臺170將近100萬美元,相當于一個中型企業(yè)的資產(chǎn)。要是出一點紕漏,停一臺車,就等于一個中型企業(yè)不運轉了。

他想了想,心里說,緩兩天?誰不想緩緩?可一緩就只有基本工資,其他啥也沒了。他說,工長,要不我還是上吧。我回去把這藥吃了,發(fā)點汗,再躺一躺,黑間我就上呀!

工長說,你自己看吧。工長說完就走,走兩步又轉臉說,從今天三班起,上西排土場,坡有點大。

工長這個人應該說很不賴。進礦那年的冬季,有一天冷到零下20多度,他在公寓里睡過了頭,沒趕上去礦上的交通車,便徒步走上山去。那天也是上三班,風真大,頂著走,走三步退一步,好容易到了工作面,已過去了半個班。棉大衣口袋里那瓶熱水,已凍成了冰,想喝也喝不成了。工長沒有批評他,反倒大大地表揚他,說他精神可嘉,像個工人階級,號召大家都學他這種精神。工長還說,睡過頭當然不好,相信吳福以后也不會睡過頭了……

以后他真的沒有再睡過頭,但工長也沒有再表揚他。工長是真正的工人階級,很討厭“農(nóng)民意識”。工長常常檢查他的飯盒。有一次,他只帶了三個饅頭、一塊咸菜疙瘩,工長就很生氣。工長說,你就吃這個呀,吳福?掙那么多錢都干啥了?如今又不興買房置地,吃不好能開好車?有一次他超了車速,想多拉快跑,多掙一點,工長發(fā)現(xiàn)了,被扣了一星期的獎金。工長的權力很大,獎你就獎你,罰你就罰你,工長說話算數(shù)。他很想和工長搞好關系。西番蓮建議他給工長送條好煙,后來真的送來了一條萬寶路。他拿去給工長。工長說,放下吧。別的啥也沒說。工長總是和他不遠不近,恐怕也只能這樣了。

回到屋里,吃上藥,倒頭便睡。等著發(fā)汗,汗卻終究發(fā)不出來,也睡不著。據(jù)說失眠是城市人的毛病,他過去從不知道啥叫失眠,現(xiàn)在想睡又睡不著,這不是得了失眠?那么他也成了城市人啦?明明城市人不承認他是城市人,農(nóng)村人又不承認他是農(nóng)村人,他成了啥人了?

不用管球他啥人不啥人的,掙上錢就行了。他必須下勁掙錢,掙了錢才能攢下錢,攢下錢才能辦大事。究竟想辦什么大事,他還不十分清楚,但沒錢啥也辦不成,這一點他很明白,因此有了病也不能緩,今天的三班是必須上的。

西番蓮來了。西番蓮進來總是不敲門的,這倒很合他的胃口。農(nóng)村人進誰家還敲門呢,推門進去就是了。西番蓮知道他的脾氣,所以西番蓮進屋就不敲門。西番蓮說,你怎么說,吳福?病啦?西番蓮說著便把手按在他的額頭上,按了按又說,有點燒呢,去醫(yī)院瞧過沒有?

這礦上還有人關心他,他心里覺得滋潤。西番蓮軟綿綿的手按在他額頭上,頭疼也像輕了些。但西番蓮按了按就把手抽走了,這很遺憾。

西番蓮掏出幾塊糖來,說,我和老安(她總叫安德遜為老安)就要辦事了,先請你吃幾塊糖。西番蓮剝出一塊酒心巧克力放進他嘴里,又給自己剝了一塊。

糖又酥又甜,還帶酒味,吃著舒服。他細細品嘗時,想到西番蓮和老安就要辦事,糖的滋味兒就變了。他說,準備咋辦呀?擺多少席面?

西番蓮說,辦啥席面哩,老安他們不興這一套。老安要帶我到香港和泰國去。泰國那地方才好玩,老安去過。說給我聽,叫我眼饞死了。泰國那地方盡是廟,廟里都是金碧輝煌,不像咱中國的廟,叫燒香的熏得黑不溜秋。有個海濱城市叫芭堤亞,晚上比白天還熱鬧,人妖就在那里,男人變的女人,比真正的女人還漂亮。吳福你聽說過人妖嗎?

他沒聽說過啥叫人妖,也不知道地球上有個城市叫芭堤亞。西番蓮在預支她的幸福、她的快樂,希望他分享,他卻分享不了。他知道安德遜已經(jīng)給西番蓮買了好多東西,電視機、組合音響、錄像機等等都全了。她已經(jīng)和教書先生離了婚,她有權利嫁給一個外國人,政策允許的。他吳福操的是哪門子心?

真弄不明白為啥要為西番蓮操心。他又問,你們領不領結婚證?

西番蓮說,領不領,先領還是后領,都無所謂。老安他們講究到教堂去結婚,咱這里哪有教堂?

他的擔心真是沒完沒了。他又問,老安家有沒有老婆,你問清了沒?

西番蓮惱了,說,吳福你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是你嫁給老安還是我嫁給他?老安說過,過去有女朋友,后來不算數(shù)了,吹了。莫非我還要跑到美國去調(diào)查?我今年30啦,還有幾個30好活?我不能活給別人看,怎么痛快我就怎么活。你吳福愿意一輩子拴在老婆褲腰帶上,也挺好,沒人來干涉你,你也不要給別人瞎操心。

西番蓮把幾塊酒心巧克力扔在他枕邊,轉身就出去了。

西番蓮走后,吳福才覺得腦袋又疼起來了。你說這寡不寡?他問自己,把枕邊的幾塊巧克力隨手扔到了窗外。

不管頭咋疼腦咋熱,晚上這個班一定要上。他吳福要掙錢,要攢錢。老外神氣不就是因為錢多嗎!我吳福有了錢也可以到香港、泰國去……

改芳下地作務營生,半道上聽見哪兒傳來“噢——噢——”的叫聲,活脫脫野狼的嚎叫。改芳抬頭看,山包上站著個人,還在朝天吼叫,“噢——噢”,聲音瘆人。

改芳說,神經(jīng)了!不對,身坯咋像吳福?走近了,才看清確是她男人。

“噢——噢——”吳福還在仰天長嘯。

算一算,今天是他工休。他是在回家路上爬到山上去嚎叫的。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挺苦,一個班干8小時,8小時不能和人說一句話,連拉屎、尿尿也有人管。他不是啞巴,長了嘴巴就是為了吃飯和說話的。讓他放聲嚎幾下吧,嚎幾下心里會松快些。

吳福不知道老婆在山下的莊稼地里看他。嚎過幾聲,心里真松快些了。小時候就常跑到這兒來嚎,對面山上能返回來幾聲,那時是幾個伙伴一起來嚎,比誰的回聲響亮。這山上的空氣真好。成天在礦坑里干活,吸的就是煤面灰土,還有車上排出的廢氣,雖然有灑水車灑水,也只能降低些粉塵的濃度?,F(xiàn)在才明白,新鮮空氣是老天爺給莊戶人的特殊待遇,城市人想要也得不到。

夜班熬人,夜班也費人,好容易又把7個夜班熬過來了。天亮之前那個瞌睡真不好對付,有的司機開著車打起盹來,撞了車,被打發(fā)走的,已不是一個兩個。那天帶病上夜班,從排土場回來,下坡時就有點迷糊,剎車沒有踩好,撞上了前面的車,雖然撞得不重,燈卻碰壞了,安全桿撞歪了。好在安德遜和西番蓮去了泰國,工長獨自就把這個問題處理了,扣了一星期的獎金。要是安德遜在,又要寫備忘錄了。

他感激工長。工長總是護著工人。工長是中國人,所以工長是講人情的。工長又很愛國。他進礦那時候,工長和安德遜都在培訓部當教員。有個學員也是農(nóng)村來的,膽子很小,見了老外就慌。開車時往前走還好,倒車老是不行。這個學員是安德遜帶的,安德遜對他沒有信心,要把他退回勞務公司,干別的去。工長自告奮勇,要帶這個學員。帶了一星期,考試就完全合格。安德遜失去了面子,提出要和工長比武。工長滿口答應。中方和外方各出一名裁判,在車子右邊放一膠殼帽,車子開過去,誰的車輪離膠殼帽近誰就優(yōu)勝。170有兩層樓高,駕駛室在左邊,正面11米之內(nèi)、右邊59米之內(nèi),左邊4米之內(nèi)的東西都看不見,是盲區(qū)。誰也看不見右邊的膠殼帽。完全憑經(jīng)驗,憑駕駛技術。比賽結果,兩人成績相等:車輪距膠殼帽都是30厘米。在場的人都伸長舌頭。從此以后,安德遜就不敢小瞧工長。

可是工長卻不喜歡吳福的“農(nóng)民意識”,工長嫌他帶的飯不好,工長叫他不要把掙的票子放在罐里,埋入地下。工長也曾給他穿過小鞋……

他嚎完還不想下山,又把眼光投向不遠處的公路上。這條路上的車,好像一天比一天多了。他掐著腕上的表數(shù)過往的車輛,好家伙,5分鐘之內(nèi)竟過了20多輛,卡車居多,卡車又多數(shù)是拉煤的。這兩年個人養(yǎng)車的越來越多,自己開的,也有雇人開的,聽說都能發(fā)財。比起在露天礦開170,在外面開車就太自在了,太痛快了,不論跑短途,跑長途,都是走到哪喝到哪玩到哪;有搭車的大姑娘、小媳婦,把她們讓進轎子,再遠的路也不覺累了。170的轎子里永遠是自己一個人,和外面開車的同行相比,真是關在籠里的麻雀了。他不禁又多了幾分傷感。剛才狠狠嚎叫一陣,好容易把肚里憋著的東西嚎了出去,現(xiàn)在又憋得慌了。

有一只布谷鳥從頭上飛過,叫著快快歸去!快快歸去!

回到哪兒去?回家嗎?下山后他沒有回家,他要去看看自己地里的莊稼。玉米半人高了,長得還真不賴,草多了些,改芳也顧不得來拾掇,這原本是男人們的事。改芳在地頭抹了一陣眼淚,回家給他做飯去了。沒有家什,那就用手拔吧!

他鉆進玉米地里。玉米葉子割著他的脖子,癢癢得十分舒服;小風一陣陣吹過來,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使他沉醉。小風中傳來時斷時續(xù)的雞鳴狗吠聲,還有毛驢“咕吭咕吭”的呼喊,在他聽來都十分悅耳動聽。他在礦上,成天只聽見機器的轟鳴,他每天上班都要在耳朵里塞上棉花。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土地,跑到露天礦去呢?一根拔斷的草莖上冒出白色的漿汁,那多像娘的乳水!他愣了一陣,有一股氣從胸口躥上來,堵在嗓子眼里,隨即,兩滴眼淚滾下臉頰,滴進土里。

等他再回到礦上時,他的腦子里終于冒出了一個把自己嚇了一跳的念頭。

安德遜和西番蓮從泰國回來,皮膚都曬黑了,暹羅灣海灘上的陽光真好,兩人都顯出十分幸福的樣子。

兩天以后,安德遜卻突然變得暴躁起來,據(jù)說接到了一個電話,有個女人要從美國來看他。在工地上,安德遜和工長干了一架。起因是吳福的車沒有按時到達電鏟的工位,也就是遲了半分鐘吧。這電鏟鏟一下幾秒鐘,抬起來幾秒鐘,轉到170車上方幾秒鐘,打開鏟斗讓裝載物落下幾秒鐘,都有定數(shù),一個動作的全程是45秒鐘。電鏟轉過來,底下就該有一輛車等著,吳福遲了半分鐘,就差不多要少裝一鏟,一鏟就是二十多立方米。安德遜又要寫備忘錄,工長卻不讓。工長說吳福遲到半分鐘是有原因的,工長說了原因(這類原因可以找到很多);安德遜卻不認可,說工長偏袒中國工人,他要報告作業(yè)部經(jīng)理。工長大怒,說安德遜你不要逞兇霸道,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不在你美利堅合眾國。兩人都上了勁,西番蓮在一旁也沒有辦法,再說從心里講她也不愿安德遜再給吳福寫備忘錄。安德遜去找作業(yè)部經(jīng)理,作業(yè)部經(jīng)理說,在中國辦事,還得考慮中國的具體情況,這事也就算了。作業(yè)部經(jīng)理是加拿大人,在中國干了幾年,處理問題很有經(jīng)驗了。安德遜情緒越發(fā)不好,下班后去打臺球,連輸了幾盤,錢包里丟了120美元,氣得一揮臺球桿就把燈打了,還把墻上裝修得蠻漂亮的壁紙捅了幾個窟窿。賓館的經(jīng)理不依了,給他也寫了備忘錄,罰款300元。安德遜把備忘錄撕了,還“嘰里咕?!绷R了一大串難聽的話。賓館經(jīng)理很有耐心,二次寫了派人送去。安德遜也來了個以牙還牙,把抽水馬桶的坐圈故意蹾斷不說,還給經(jīng)理寫了備忘錄,說賓館服務不好,菜里吃到過蟲子。事情就越鬧越大。區(qū)里的公安局派人來了,說你們怎么給外賓寫備忘錄?要檢查處理。區(qū)公安局的同志鬧不清備忘錄是什么東西,認為備忘錄只能由外國人給中國人寫,中國人哪能給外國人寫這東西?賓館經(jīng)理不服,找到市公安局。市公安局的同志到底見多識廣,開了個車直奔露天礦,把安德遜叫來,說以前是賓館罰你,現(xiàn)在不是了,是公安局罰你,不是罰300塊,是罰600塊,你認罰不?不認罰,就以擾亂治安拘留你幾天再說。安德遜乖乖把600塊人民幣掏出來了。

這事吳福覺得很有趣,公安局代他出了口惡氣。你老安把西番蓮弄到香港、泰國去轉了一圈,不是很得意嗎?你往常帶了個橡皮面具嚇唬人,不是挺高興嗎?你總算也有不得意、不高興的時候嘛!

吳福確實也高興了幾天。這幾天中,他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工長也夸他“像個工人階級”了,機器的轟鳴聲也不覺得那么刺耳了,崗位上的8小時也不覺得沒日沒月地難熬了。

這天他上完早班,到食堂吃過飯,又三點一線走回單身公寓去。忽見7樓一間屋子的窗戶洞開,有人從窗口往下扔東西,先是扔電視機,接著扔下來的是錄音機、錄像機、照相機、插著絹花的花瓶、嵌著畫兒的鏡框,還有許多化妝品的瓶子。扔東西的不是西番蓮嗎?西番蓮一邊扔一邊嚎叫,因為在7樓上,嚎叫什么他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扔的這些東西,是安德遜為她買的。他馬上想到,給安德遜打電話的那個女人來了。

從大洋彼岸來的女人,真是安德遜的老婆。安德遜在整個礦區(qū)的名聲便一下子臭起來,加上賓館臺球房里打燈泡、捅壁紙、蹾斷抽水馬桶的坐圈,外方總經(jīng)理就不得不說話了。他們不喜歡公事式的談話,喜歡在咖啡廳里隨便聊天。是正經(jīng)的巴西咖啡,喝起來有滋有味。總經(jīng)理喝了一口,咂咂嘴說,巴西的咖啡真不錯呀,巴西的雪茄也不錯呀,你說是不是呢,安德遜先生?安德遜點點頭??偨?jīng)理又說,安德遜先生,這幾天你的氣色可不大好呀!是不是不大愉快呢?你是不是感覺到,你在這兒工作不大合適呢?

總經(jīng)理說話時始終不動聲色??偨?jīng)理說完了,安德遜一言未發(fā)。

安德遜被解雇了,帶著老婆回美國了。

西番蓮披頭散發(fā),兩眼發(fā)直,屋里能摔的東西都讓她摔了。她日夜狂叫不止,嘴里常常吐著白沫。礦上派了兩個姑娘照看她,給她打飯,她把碗筷都扔在地上,還雙腳一陣亂踩。

吳福去看過她兩次,兩次都被她攆了出來。西番蓮只要見到男人,無不例外都吼叫著滾!滾!滾!連單位的工會主席去看她也是這等待遇。

西番蓮終于被送進了200里外一個縣里的精神病院,這醫(yī)院在使精神病人康復方面很有名聲。

西番蓮走后,吳福忽然就覺得這幢高層的單身公寓變得空蕩蕩了。露天礦的人好像沒有吳福這樣的感覺,舞場里照樣場場爆滿,樂隊吹奏樂曲時照樣聲嘶力竭,食堂里照樣被肉菜的香氣和人們的歡聲笑語塞得滿滿騰騰,礦坑里電鏟和170車照樣有板有眼、快節(jié)奏地動作,值班經(jīng)理和工長的白色工具車照樣在礦上開來開去,用對講機“哇哩哇啦”叫喚。人們都沒覺得少了點什么,只是在談笑中多了點資料。聽說于謨在西番蓮去精神病醫(yī)院前看過她,也被她趕了出來;于謨在門外站了一陣,把瓶底似的近視鏡從鼻梁上往起抬了三下,嘆口氣就走了。護送西番蓮的人從醫(yī)院回來交差后,一身輕松的樣子,就像自己在排土場卸完車,輕松地往回返一樣。吳福躺在床上翻烙餅,很有點想不通的意思了。西番蓮栽在安德遜手里,莫非領導都沒見到?你們批評、制止過嗎?你們幫助過她嗎?得了病,往醫(yī)院一送,省事倒是省事,可她以后怎么辦呢?這事要是發(fā)生在農(nóng)村,結果就不會這樣。村主任、支書不說話,族里的長輩也會站出來說話的。西番蓮本身當然有責任,咋自在咋活,能這么活法?再自在也不能去找老外吧?他吳福雖然反對過,也反對得不夠堅決,所以他吳福也有責任。西番蓮要是聽了他的話,哪有這等下場?可這女人不聽;不聽,自己攪下的糊糊就只能自己喝了。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再想想,西番蓮想活得自在,這有錯嗎?他吳福不也想活得自在些?要離開露天礦,就因為在露天礦干活不自在,生活不自在。人都想活得自在些,這沒錯吧?

有次西番蓮到他屋里來,從提包里取出一件衣服,扔在他面前。西番蓮說,吳福,這件連衣裙,我送給你老婆了。吳福雖然在穿著上不在行,但也能看出衣服料子的質地挺好,米黃底子上撒滿碎花,看起來挺舒服,手指捻了捻,又柔軟、又光滑。吳福說,你自己為啥不穿?西番蓮說,我嫌它瘦了點。你老婆我見過,她穿了正好。吳福說,我老婆能穿這衣服?穿了也走不出去呀!西番蓮說,為啥走不出去,你老婆比我還小哩?吳福說,我老婆是農(nóng)村人,怎能和城市人比?西番蓮說,農(nóng)村女人現(xiàn)在也講時髦了,女人天生就愛美,莫非你老婆不愛?西番蓮又說,這件衣服我可是托人從廣州捎來的,有人要我讓出來,我還不肯呢。拿回去吧,叫你老婆高興高興,就說你托人從廣州給她捎的。吳福很生出幾分感激,卻還是不想拿這件衣服,這衣服改芳穿上,肯定沒有西番蓮穿上好看,何必把這么好看的衣服糟蹋了?吳福說,這衣服明明你能穿哩,叫人捎衣服還不給尺寸?西番蓮煩了,說吳福你這是咋啦,我能穿還給你老婆做啥?你不信,我穿給你看。說完便脫下身上的連衣裙,把那件新衣服套了上去。衣服是緊了些,西番蓮身上的棱棱角角都顯得十分突出、飽滿。吳福眼前頓覺一亮,沒想到30歲了,西番蓮這女人的身段還這么好。西番蓮拉著裙角轉了個身說,咋樣,是不是緊了點?你當我哄你呀!給你老婆吧,別說是我給的。吳福一直看著她褪下新衣服,換上原先的連衣裙,才說,你還是留著吧,我看挺合身的。西番蓮柳眉一豎,說,吳福,我嫌你這人太膩歪,哪像個男人,說話吧,要不要?不要,我就把它扔了。說著便走到窗口去。吳福連忙擋住,說我要了還不行嗎,多少錢?西番蓮說,告你是送給你老婆的,還問多少錢。

吳福把衣服拿回去給改芳,說托人從廣州捎的。改芳一見便愛不釋手,穿上在炕上打了旋。吳福卻覺得改芳穿上怎么也沒西番蓮穿上好看,這意思當然不能說出,便竭力去想西番蓮穿上的樣子。改芳說,你心里還真有我呀,說著低下頭在他腦門上親了一口,吳福沒有被親出什么激動,心想自己為啥要在老婆面前說假話呢?心里很有幾分過意不去,但西番蓮穿上這件衣服時渾身上下飽飽滿滿的樣子,卻在腦子里怎么也抹不去。改芳不過穿了這一次,便壓在箱底了。改芳總愛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壓在箱底,過一陣拿出來看看,過一陣拿出來看看,比穿了、用了還覺得受用。吳福就不大欣賞她這種做法,但又不能反對,一反對,改芳就會說,看把你燒的!怕人家不知道你有多大家底不是?有些事改芳卻不肯落在人后,院子的門樓人家有多高,自家也要多高,門樓上人家刻“清風明月”,自己也要刻“紫氣東來”,都是4個字,一個字也不能少的,矮一截、少一個字都怕別人小瞧。西番蓮可實在得多,該吃就吃,該穿就穿,該玩就玩,不計較別人說長道短。西番蓮說她不是活給別人看的,西番蓮就活得自在。不過她太自在了,自在得栽倒在安德遜的手里。吳福禁不住為她惋惜。

不自在不好,太自在也不好,吳福真不知道怎么過了。下班回來,總覺得單身公寓空蕩蕩的,心里也是空蕩蕩的。

吳福決定離開露天礦了,那是西番蓮走了三個月以后,他向作業(yè)部正式提出離礦的要求,還正式打了個報告。工長把他叫到家里。工長讓他喝茉莉花茶,工長家不喝咖啡。工長揭開茶杯蓋蓋說,這茶是新茶,是朋友從福建捎來的,吳福你聞聞可香。工長說吳福你真的走嗎?吳福說我的合同滿了,我也不想干了。工長說合同可以續(xù)呀,你開170已經(jīng)很熟練了,露天礦的章程規(guī)矩你也熟悉了,你干嗎要走呢?

吳福自己也說不清非走不可的理由,想起老外打發(fā)老外的辦法,不妨借用一下,就說,工長,我覺得不合適在露天礦干了。工長說,我們并沒有說你不合適呀,培養(yǎng)一個170司機不容易哩。

吳福覺得工長說這些話是誠心誠意的,不禁猶豫起來。工長看他有點動搖,覺得不該逼他。工長說,吳福,你回去想想吧,前前后后多想想,外邊多少人想進露天礦還進不來呢。

吳福心想,外邊人想進來,是只見露天礦掙的錢多,卻不知道這錢是咋掙的。這么一想,倒下定了決心。吳福說,工長,我不用再想了,我決定走呀。我在露天礦干就是不合適,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就自己炒自己的魷魚算了!

工長見他決心已定,只能嘆口氣說,吳福,我知道留不住你了,你就走吧。一個人總有他自己該去的地方。你回村要是又覺得不合適,還可以回來找我。

吳福有點感動。工長說一個人總有他該去的地方。這話說得好。他決定回農(nóng)村,就是去他該去的地方呀!吳福在告別工長,告別他的170時,倒真有點依依不舍的樣子。

吳?;卮逡院螅瑳Q定自己養(yǎng)車,這主意他早就拿定了。這些年農(nóng)村人掙錢的門路越來越多,養(yǎng)車就是個好路子。新車他買不起,就先買個舊車開著。托人聯(lián)系了一個車,也付了定金,到那兒一看,是輛雜配車,跑得都快散架了,只好把定金要回來。車是養(yǎng)不成了,就買了頭犍牛,做他種地的幫手。

改芳對他回村也沒有提出什么異議。這下她省了很多心,雖然對西番蓮的下場深表同情,唏噓過不止一回兩回;雖然丟了每月六七百塊錢的工資不免心疼,但男人畢竟回到了自己身邊,不用操心他上夜班打盹出什么事故,不用操心他能不能吃好睡好,更不用操心他會被什么女人勾了去。世上萬事萬物,有得便會有失,兩全三全的事是沒有的,改芳很明白這些道理。

割罷麥子,吳福便開始翻地,來得及再種一茬秋菜,水蘿卜都賣到了5毛錢一把,這年頭地里還是能長錢的?;卮鍘讉€月,他過得很平靜,村里人對他態(tài)度也變了,吃點新鮮的總要互相送來送去,孩子滿月、老人做壽總有人請他去座席;不出地便和大家一起蹲蹲墻根,大家讓他講露天礦的新鮮故事。安德遜蹾斷馬桶上的坐板曾叫大家驚訝不止,但他從來不提起西番蓮。他曾經(jīng)有過去200里外那個醫(yī)院看望西番蓮的念頭,終究沒有付諸實施。

來回耕了5遭,那塊狹長的地便只剩下一半。太陽還高,他不必匆忙。卸下牛具,讓它到一塊坡地上吃草去,他也在一棵小葉楊下邊躺下。他是自由的,他完全可以自己支配自己,想干就干,想歇就歇,沒有液壓鏟在等著,沒有工長和值班經(jīng)理用步話機朝他吆喝。他愿意用一小時拉一泡屎,也沒人會干涉他。他向往自由,莊戶人天生就是自由人。

天藍得晃眼,云很薄,襯著藍天也就越發(fā)顯得白,慢慢、慢慢地飄過去,也十分自在。隱隱有隆隆的聲音傳來,那是許多臺170的歌唱。聲音勾起了他一些清晰,又不甚清晰的回憶,心里竟也生起一點說不清楚的滋味。當他毫不費力地駕駛著那兩層樓高的龐然大物,車上載著一座小山,轟轟隆隆朝前開去時,他曾有過何等的自豪啊!他在駕駛室里自個兒對自個兒說,吳福,你真行??!這一切已經(jīng)去得遙遠,但又不十分遙遠。

他忽然聽到一聲尖厲的汽笛聲,知道有一列重載煤車從露天礦開出了。片刻之后,列車從慢坡頂上呼嘯而過。震得身下的土地都在抖動。他忽然想起不遠處的牛會不會被這怪物驚了,轉臉看時,它卻處變不驚,悠閑地用尾巴趕著牛蠅,在原地不慌不忙啃著青草。

吳福起身走過來,拍拍牛背,嘆口氣說,伙計,我還怕驚了你哩,你咋地就習慣了呢?

吳福自己養(yǎng)車的愿望一直沒有實現(xiàn)。車價漲了,東風140帶拖斗的已賣到7萬多塊,他再東借西湊也弄不來這么多錢,找信用社貸款人家也不貸給他。舊車都是跑得沒勁了人家才愿意出手,就像一頭牛使喚盡了力氣,主家才肯把它賣給屠宰場。后來他又弄明白,有了車貨主也不好找。這年頭養(yǎng)車的多了,運輸任務已經(jīng)飽和,要從別人嘴里把吃食奪過來,是不容易的。要有關系,一般關系不行,要有硬關系。他吳福軟關系也沒有,哪有硬關系?只能讓改芳再去找他二姑夫,問問買車以后能不能靠他的關系給找上貨主。二姑夫對侄女婿離開露天礦大表不滿,怪他不該丟了金飯碗,回來找討飯棍,說在露天礦只要出力,就能旱澇保收,養(yǎng)車可不保險,出個事故,把身家性命貼進去的也有。二姑夫給他下了一頓冰雹,養(yǎng)車的念頭也就慢慢淡了下去。這給改芳也帶來不小的打擊,丟失每月六七百的進賬,對這個家來說實在是了不得的大事。她原來設計的種種光輝燦爛的前景成了泡影,心情也就一天比一天壞起來。吳福的心境比改芳更壞。于是兩人不免常常惡語相傷,把離礦回家的責任推給對方。改芳說那女人不瘋你吳福能回來?吳福說,我不回來你就養(yǎng)漢,這不是你說的?

村上人覺得吳??罩謴穆短斓V回來,連個車都養(yǎng)不起,見面時就少了幾分親熱。也有人說,誰說吳福有福?吳福就是無福。吳福對村里有些事也慢慢看不慣了,比如露天礦建起以后,這一帶通了電,電線拉進村里,家家戶戶都安上電表,點上電燈,電視機、洗衣機也用上了;但有些人不經(jīng)過電表,把線接到家里燒電爐,甚至冬天把電爐放在小四輪拖拉機肚子底下,烤熱后好啟動,竟也沒人過問。吳福覺得這些人太自私了,干部也太不負責任了。礦上單身公寓也有人燒電爐,查到后狠狠罰款,就沒人再敢使喚。又比如礦上的干部,每天都要比工人先到工作現(xiàn)場,村里有些干部,在人們下地后卻跑到舊窯里去打麻將。礦上到處是值錢的東西,卻沒人想往家拿,就是想拿也拿不走;村里的東西有時就不分公私,拿回自己的小院就改成自己的姓了。吳福覺得不習慣起來。那天到地里起土,拉回來墊圈,半天工夫才拉回一堆,不過二立方光景,臭汗倒出了幾身。想起礦上的大電鏟,一鏟就鏟起20多立方,170拉一趟就拉150噸,吳福覺得一上午白干了,一身身臭汗白流了。開170時,他熟悉地操縱機器,把一座座小山搬走,170那大家伙聽他的話。他不止一次由衷地贊美自己,贊美自己真行,如今他還行什么呢?有天晚上,他做夢又在開170了,他威風凜凜地駕車前進,工長和值班經(jīng)理向他點頭致意;來參觀的人,都向他投來敬慕的眼光,還朝他豎大拇哥。他撳下按鈕,車上一座小山頓時變成一條黑色瀑布,流向貯煤場里。他禁不住又朝自己喊,吳福,你真行??!改芳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奇怪自己怎么睡在老婆身邊。

開了春,吳福扛犁下地,地的墑情不好,翻一翻,計劃先種點小日期谷子,收了還可以再種一茬。

只不過耕了兩遭,渾身就乏得不行。他干活時越來越?jīng)]勁了。改芳懷疑他得了什么病。他自認為是鐵打的金剛,頭疼腦熱免不了,大病是不會有的。要是還在礦上,就能去醫(yī)院做做心電圖、B超什么的,現(xiàn)在上哪做去?不做也罷,有點小病,抗一抗就過去了,但是渾身沒勁卻抗不出個有勁了。他對自己說,不用慌,慢慢干吧。他讓牛去剛剛返青的草地上吃草,自己又在一塊空地上躺下。躺著躺著,忽然想起工長來了。聽說西番蓮治好病后,又回到礦上,不當翻譯去教書了。自己開的那臺170,如今誰開著呢?還是那么好使喚嗎?露天礦的二期工程,聽說又開始剝離了,新的170又進了許多臺……這一晌,他對露天礦的消息特別注意。

頭頂上又飛過一只布谷鳥,叫著快快歸去,快快歸去。今年這家伙來得真早。

布谷鳥正朝露天礦的方向飛去,越飛越遠,叫聲也越來越小。吳福茫然盯著遠去的布谷鳥,這家伙白天、黑夜地飛,白天、黑夜地叫,總要叫到嗓子里吐出血來。為啥要這么叫呢?誰讓它這么叫呢?

快快歸去!快快歸去!

一個人總有他該去的地方,可是他吳福該到哪兒去呢?腦細胞死了無其數(shù),吳福還是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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