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莎
學(xué)界從20 世紀(jì)20 年代起,將明清時期以蘇州為中心的民間作坊的地域性作偽稱之為“蘇州片”。①而《清明上河圖》則被認(rèn)為是蘇州片最重要和最流行的產(chǎn)品之一。②一般被歸為蘇州片的這類《清明上河圖》通常為絹本大青綠設(shè)色,其卷首可見山巒,有嫁娶、社戲等場景。虹橋?yàn)槭|(zhì),橋面兩側(cè)開設(shè)有帶檐篷的鋪面。虹橋至城門處,通??梢婋s耍、蹴鞠等場景。城門有水陸之分,并帶有翁城,城內(nèi)可能有“武陵臺榭”一類的聲色場所。卷末則往往有被認(rèn)為是“金明池”的龍舟和宮苑。就風(fēng)格和圖式而言,這類《清明上河圖》都與現(xiàn)如今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一般認(rèn)為是北宋張擇端真跡的宋本《清明上河圖》相差甚遠(yuǎn),且相較宋本只有一本的情況而言,這類《清明上河圖》有著驚人的數(shù)量,根據(jù)韋陀(Roderick Whitfield)③和古原宏伸④等學(xué)者的統(tǒng)計(jì),現(xiàn)今存世版本就有數(shù)十本之多,在明清社會它們的數(shù)量更是難以想象。
那么,這么多以蘇州為中心的民間作坊源源不斷生產(chǎn)而出的《清明上河圖》,在明清社會是怎樣的存在?由誰收藏?又被誰觀看?它們傳播到哪里?又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這些即是本文要討論的問題。
萬歷三十七年(1609)七月,一個雨后乍涼的日子里,世稱“博物君子”的李日華(1565—1635),在他的寓所中得見了一本客持見示的《清明上河圖》。他顯然對這幅圖畫格外著意,在日記中細(xì)細(xì)地記錄了它:
萬歷三十七年七月七日,霽,乍涼,夜臥冷簟,小不快??统謴垞穸宋挠选肚迕魃虾訄D》見示,有徽宗御書“清明上河圖”五字,清勁骨力,如褚法。印蓋小璽。絹素沈古,頗多斷裂。前段先作沙柳遠(yuǎn)山,縹緲多致。一牧童騎牛弄笛,近村茅屋竹籬,漸入街市。水則舳艫帆檣,陸則車騎人物,列肆競技,老少妍丑,百態(tài)畢出矣。卷末細(xì)書臣張擇端畫,織文綾上御書一詩云:我愛張文友,新圖妙入神。尺縑該眾藝,采筆盡黎民。始事青春早,成年白首新。古今批閱此,如在上河春。又書賜錢貴妃,內(nèi)府寶圖方長印。另一粉箋,貞元元年正月上日,蘇舜舉賦一長歌,圖記眉山蘇氏。又大德戊戌春三月,剡源戴表元一跋。又一古紙,李冠、李巍賦二詩。最后天順六年二月,大粱岳浚、文璣作一畫記,指陳畫中景物極詳。又有水村道人及陸氏五美堂圖書二印章。知其曾入陸全卿尚書笥中也。后又有長沙何貞立印,又余姻友沈鳳翔、超宗二印記。超宗化去五六年矣。其遺物散落殆盡,此卷適觸余悲緒耿耿也……⑤
萬歷四十二年(1614),當(dāng)李日華再見此圖時,他給出了“真品”的鑒定意見:
萬歷四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譚孟恂質(zhì)得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攜至求鑒,乃余四五年前所見物也,真品,恨縑素又增朽敗矣。⑥
然而,這本被他鑒定為“真品”并詳細(xì)記錄的《清明上河圖》,應(yīng)是蘇州片版本無疑。首先,它以“沙柳遠(yuǎn)山”開端,這是蘇州片版本的突出特點(diǎn)。此外,該畫卷有“賜錢貴妃”句,卷后又有蘇舜舉(生卒年不詳)、戴表元(1244—1310)、李冠(生卒年不詳)等人跋文。這些內(nèi)容也見于現(xiàn)今遼寧省博物館藏遼博張擇端本(圖1)和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東府同觀本上,其中蘇舜舉的跋文還見于《清明易簡圖》中。遼博張擇端本、東府同觀本和《清明易簡圖》,無論從畫面內(nèi)容還是筆法風(fēng)格來看,都是典型的蘇州片。它們雷同的畫面和相似的跋文,提示它們應(yīng)是同一作偽套路下的產(chǎn)物。所以,李日華所謂“真品”不過是遼博張擇端本、東府同觀本及《清明易簡圖》一系的偽作。⑦
由李日華的記載來看,數(shù)年間這件圖畫至少更換了三位主人,其中兩位沈鳳翔(生卒年不詳)、譚貞默(1590—1665)因與李日華為姻友、同鄉(xiāng)之關(guān)系而被記錄下名姓。這說明這件圖畫是不斷流動的,它在社會中運(yùn)作著。李日華之外,得見它的人還可能有許多。
活躍于清中后期的湖南巡撫兼湖廣總督吳榮光(1773—1843),也曾收藏有一本《清明上河圖》,他在《辛丑銷夏記》中著錄了它,內(nèi)容節(jié)錄如下:
明仇實(shí)父?!肚迕魃虾訄D》卷(絹本,高一尺八分,長二丈五尺二寸九分):嘉靖壬寅四月既望畫始乙巳仲春上浣竟仇英實(shí)父制(小楷書二行在幅末下角)?!肚迕魃虾訄D》記:右《清明上河圖》一卷,其先為宋翰林畫史張擇端所作,此卷為仇實(shí)父所摹?!吧虾印痹普呱w其時俗,所尚若今之上冢,然故其盛如此也。圖高不滿尺,長二丈有奇,人形不能寸,小者只一二分,他物稱是自遠(yuǎn)而近,自略而詳,自郊野以及城市,山則巍然而高……三橋文彭隸書。宋家汴都全盛時,四方玉帛梯航隨,清明上河俗所尚,傾城仕女兒童移……水村居士陸完題。太原王穉登觀于尊生齋。天上珍圖今日見,連城尺璧總非儔,璽書作鎮(zhèn)光尤麗,彩筆生輝翠欲浮。千載興亡都未見,一時歡喜獨(dú)長留,宣和去后無人跡,僅有黃河繞汴洲。劍泉山人郭仁?!?/p>
由著錄可知,這是一本仇英款的《清明上河圖》,畫卷后有明人四跋,落款分別為文彭(1498—1573)、陸完(1458—1526)、王穉登(1535—1612)以及郭仁(生卒年不詳)。盡管吳榮光非常珍視自己收藏的這件作品,但很顯然這也是一件蘇州片。首先,仇英款是蘇州片最常見的款識之一,⑨其次,著錄所錄文彭的跋語,事實(shí)上是宋本后李東陽正德十年(1515)跋語的變形,而署名陸完的跋語,則與宋本后李東陽弘治四年(1491)的跋語內(nèi)容一致。李東陽的這兩段跋語以及改款變形了的跋語,是許多蘇州片《清明上河圖》后常見的配置。⑩第三,署名郭仁的跋文,其內(nèi)容與前文所說遼博張擇端本、東府同觀本后署名李冠的跋文相同;同樣的內(nèi)容署上彭年的名字,還出現(xiàn)在今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李石曾舊藏本上。這件作品幾乎不用懷疑也是一件偽作。吳榮光的這本圖畫,在他之后也更換了主人。清末裴景福(1854—1924)應(yīng)該是后續(xù)多位藏家中的一位,裴景福在他的《壯陶閣書畫錄》(又名《龍珠寶藏》)中也著錄了它:
明仇十洲模《清明上河圖》長卷。絹本精潔,《辛丑銷夏記》載:高一尺八分,長二丈五尺二寸九分,亦工部尺也。筠清館舊藏。……圖前有薛益之印,印鳳來、張經(jīng)、華夏私印后,有應(yīng)節(jié)私印、陳氏雨泉二印,外匣刻:“仇十洲清明上河圖”(分書),“道光壬辰四月得于長沙”,改裝外匣仍留文休丞原簽“筠清館記”。戲臺扁今古奇觀、官舫牌欽命大學(xué)士欽命、團(tuán)盒老店、筆鋪、豆麥等行、買賣老行、漆器盤盒、打造諸般匠作家伙、糖食老行、謹(jǐn)防賊盜……嘉靖壬寅四月既望畫始乙巳仲春上浣竟仇英實(shí)父制。?。菏蓿êJ朱文印)?!夂灴瑫懊鞒饘?shí)父模張翰林《清明上河圖》,明人四跋,筠清館收藏”。
曾經(jīng)吳榮光和裴景福收藏并著錄的這件《清明上河圖》,據(jù)說如今依然存世,為私人藏家拍得后,專門出版了圖錄,命名作“辛丑本”。徐實(shí)善(生卒年不詳)是這件圖畫流傳過程中可考的一位觀看者,他的《壺園詩鈔選》中收錄了他的題詩:
題《清明上河圖》(仇英撫宋張擇端本荷屋前輩所藏):華蓋云高讓冕疏,鳳凰山麓奠金甌。黃沙燕月宮車斷,尤見丹青畫汴州。
我們無從知道徐實(shí)善具體是從哪位藏家那里得見此本,但顯然的,這件蘇州片版本在流傳過程中,成為許多人的視覺經(jīng)驗(yàn)。
李日華、吳榮光這樣名震一時的鑒藏大家,他們所視作真品和珍藏的《清明上河圖》,事實(shí)上卻是蘇州片的產(chǎn)品,可見明清時代這類《清明上河圖》在收藏圈層的滲透性。
李日華在他的日記中談及《清明上河圖》時,提到一個有意思的細(xì)節(jié),他說:
……《清明上河圖》臨本,余在京師見有三本,景物布置俱各不同,而俱有意態(tài)……
由此可知,除了前文提到客人攜來求鑒,徐鳳翔、譚貞默收藏的那一本外,李日華還見過三本《清明上河圖》。僅僅李日華一人就擁有這樣多的觀看經(jīng)驗(yàn),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其實(shí),明清時期,如李日華一樣,見過多本《清明上河圖》的人,還有許多。活躍于嘉靖朝的邵圭潔(1510—1563)曾為一本《清明上河圖》作跋:
《清明上河圖》跋:昔韓吏部所記畫亦趙侍御摹本,韓甚珍惜之,趙亦以亡去,為戚蓋如其可傳,即摹者與作者等耳,及自晉唐已多名家,至宋元尤工道君最留意繪事。宣和中選神品入秘府,后亦流散人間,予從好事家獲見一二,尤切慕《清明上河圖》,傳在旁邑,乃無緣一賞之。今原本竟入潭室得見吾師東洲翁所購仇氏摹本,精入毛發(fā),巧窮心腑,氣韻生動,真若以燈取影,雖謂之作者信矣,后安知不與張跡并傳也哉。觀者尚相與珍之。
從跋文中“予從好事家獲見一二”可知,邵圭潔除作跋的這本仇英款《清明上河圖》外,還見過其他。
張鳳翼(1549—1636)也至少見過兩本《清明上河圖》,他的《處實(shí)堂集》中記錄下了它們:
《清明上河圖》跋:清明上河圖原本乃宋張擇端筆也,舊藏玉山顧氏,客有欲得之者,攜至玉罄山房,求鑒定于文太史,不佞時亦在坐,幸一見之……
從邵圭潔、張鳳翼記載中“仇氏摹本”“仇十洲臨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卷”“此卷為盛子昭所臨”等語判斷,他們所見的應(yīng)都是蘇州片版本。
現(xiàn)藏于日本岡山市林原美術(shù)館的趙浙本《清明上河圖》(圖2),它在清代的鑒賞歷程可以通過文獻(xiàn)和題跋得到部分勾勒。官至禮部尚書的王士禎(1634—1711),他的文集中收錄有兩首詩歌:
朱浙《清明上河圖》二首(萬伯修司馬家物):金明池上柳吹綿,仕女紅妝照水鮮。學(xué)取鵝黃宮樣窄,一雙新畫孟家蟬。夢華仿佛舊東京,瞥見丹青眼暫明。忽忽停杯緣底事,西風(fēng)殘照近青城。
這兩首詩歌似乎詠的是一幅款署“朱浙”的《清明上河圖》。然而,翁方綱(1733—1818)指出:
右新觀王漁洋先生二詩在續(xù)集,壬戌京集自注:萬司馬伯修家物,而題作“朱浙”。今以本卷驗(yàn)之,卷尾自署:“四明趙浙”,又有“萬氏伯修”諸印,蓋集本訛作“朱”耳。
“朱浙”是“趙浙”的訛誤,所以王士禎所看到的正是趙浙本。王士禎不僅僅只看過趙浙本,他的《感舊集》中收錄有他為另一本《清明上河圖》所作的跋語:
跋《清明上河圖》:誰托西湖憶汴州,莫同山市蜃為樓。珍藏自惜良工苦,何似楞嚴(yán)掌上收。
指出王士禎文集中“朱浙”即“趙浙”訛誤的翁方綱,他在趙浙本卷后留有長篇題跋:
……云亭先生以此卷屬題,因?yàn)橹劁洕O洋二詩,而識其概如此。并附小詩二首于后:橫縑不與扇屏同,已奪黃彪色色工。祇侯院中倫影在,宣和時節(jié)舊青紅。何人誤寫漁洋句,看碧成朱認(rèn)擇端。夢到石帆亭子上,離山寒食小憑欄。余嘗見張擇端原本,其設(shè)色初不如此,是以有“看碧成朱認(rèn)擇端”之句,不僅為漁陽詩集訛作“朱”耳。乾隆癸丑春三月十日北平翁方綱書于臨清使院之靜觀堂。
從題跋可知,乾隆五十八年(1793),翁方綱親觀了趙浙本。然而趙浙本并不是翁方綱看過的唯一一本《清明上河圖》。徐世昌(1855—1939)的《晚晴簃詩匯》中記載有翁方綱為另一本《清明上河圖》所作的跋文:
同萚石(錢載)魚門(程晉芳)集丹叔(陸費(fèi)墀)侍讀齋觀所藏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真跡卷:嗚呼!政宣翰林畫,題字“大定明昌”,聞其時金已徙都汴,綠云紅雪堆三山,卻想花石運(yùn)艘日,笙歌闐咽千阓阛,通門漕渠兩岸接,士女袨服光斕斑,槐街游龍?zhí)ぷ响F,杏梁語燕交朱欄,萬瓦百貨筆莫述,竟借蔓草離黍看,梁園清明花幾落,鵲山寒食酒又殘,長沙百年追世澤,鈐山千鏹輸權(quán)奸,文江才子簿作記,南濠題跋語可刪,傳聞內(nèi)臣竊胠篋,御溝藏棄力所殫,或疑匿去入馮保,保也手跋今尚完,向來青父踵性父,不言李祁與吳寬,馮后流落托誰手,瘦金簽跡覓已難,主任具眼富搜擇,此物自歸天不慳,晴川吾輩得目飫,一洗平日胸回環(huán),可作易圖玩消長,又作無逸幽風(fēng)觀,畫家一技乃至此,嗚呼此乃真擇端。
所以翁方綱一生,至少也見過兩本《清明上河圖》。
翁方綱之后,桂馥也親見過趙浙本,因?yàn)橼w浙本卷后也有他的題跋:
往見《清明上河圖》,署仇十洲款,未皆贗本,此乃真出趙君手也。陸丹叔以十金購得張擇端原本,遍示同人,覃溪、萚石、朖夫三先生,皆見之。惜不得此本同審爾。癸丑六月桂馥書于潭西精舍。
從題跋中“往見《清明上河圖》,署仇十洲款,未皆贗本……”句可知,桂馥在趙浙本之前,也看過不少仇英款《清明上河圖》。
趙浙本的款署雖是不常見的“四明趙浙”,但從畫面內(nèi)容來看,它有著典型的蘇州片版本的風(fēng)格和圖式,是道地的蘇州片版本無疑。而從“題字大定明昌”“署仇十洲款”等語判斷,王士禎、翁方綱、桂馥所觀的趙浙本以外的本子,也是蘇州片版本不差。
一人一生中,在不同的場合里,不同的情境下,不止一次地與蘇州片版本相遇。這種情況,在沒有公開展覽機(jī)制的明清時代,只能用這類《清明上河圖》的可觀數(shù)量,以及由此數(shù)量所形成的其在知識圈層中的密度來解釋了。
前文提到親見過兩本以上蘇州片版本的邵圭潔和張鳳翼,考諸他們的籍貫,均為蘇州府人士。邵圭潔為蘇州府常熟人,張鳳翼為蘇州府長洲人。另外,邵圭潔、張鳳翼所觀版本的主人繆東洲,也是蘇州府長洲人。
蘇州地區(qū),作為蘇州片產(chǎn)品首要和直接的銷售地域,收藏和觀看過此類《清明上河圖》的顯然遠(yuǎn)不止前面提到的這幾人。書畫家和藏書家張應(yīng)文(1524—1585)有一則記載:
隆慶四年之三月,吳中四大姓作清玩會,余往觀焉。……所見尤異者……名畫則吳道子維摩像、李思訓(xùn)明皇御苑出游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
從這則記載來看,吳中望族的收藏中就包含有《清明上河圖》。除此以外,根據(jù)方以智(1611—1671)《浮山集》所記蘇州吳縣人葉樹廉(1619—1685)和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續(xù)稿》中記其弟王世懋(1536—1588),也都收藏有此類《清明上河圖》。
蘇州地區(qū)收藏者眾多自不奇怪,而大量史料表明這類《清明上河圖》還流傳到了全國各地。前文談到為趙浙本作跋的王士禎,他是山東新城人。在王士禎之后,康熙五十五年(1716),山東膠州人高鳳翰(1683—1749)和他的摯友及同鄉(xiāng)山東長山人王德昌(生卒年不詳)同觀了趙浙本。趙浙本后有兩人的題記:
前文提到翁方綱曾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為趙浙本題跋。此時翁方綱正任山東學(xué)政。他題跋的地點(diǎn)“臨清使院之靜觀堂”,指的是山東臨清提學(xué)使署中的一處院落。翁方綱題跋之后兩月,吳人驥(生卒年不詳)也為趙浙本題跋:
圖1 (傳)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遼博張擇端本)手卷 絹本設(shè)色 30.5 厘米×631 厘米 遼寧省博物館藏
圖2 〔明〕趙浙 清明上河圖(趙浙本)手卷 絹本設(shè)色 28.4×576 厘米 林原美術(shù)館藏
右長洲宋汝和所藏四明趙浙《清明上河圖》,癸丑夏五,鐵嶺姜霽亭、長白祥鳳棲、三原唐一峰、果城杜蓉鏡,同觀于吳念湖一琴一硯之堂。往陸丹叔自云:親得張擇端卷子,而覃溪先生亦云:嘗見原本,真尚在人間耶?然真贗則余不得而辨認(rèn)矣。明人仿是卷者,其多窺豹一斑,良可寶也。念湖并識。
乾隆五十八年(1793)夏天,吳人驥的跋語中特別提到此時趙浙本的主人是宋思仁(1730—1807),他們在吳人驥的書齋“一琴一硯堂”觀看了此圖。此時,吳人驥任山東萊州知府,而宋思仁任山東泰安知府。前文提到了桂馥為趙浙本所作的跋語。桂馥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農(nóng)歷六月,即吳人驥題跋一月后,為趙浙本作了跋。桂馥是山東曲阜人,而他觀看這件作品的地點(diǎn)“潭西精舍”位于山東濟(jì)南,在五龍?zhí)段髋?,是乾隆五十六年?791)桂馥牽頭集資修建的文人學(xué)者聚會場所。
從以上一系列趙浙本相關(guān)材料中,我們發(fā)現(xiàn):趙浙本在清代,應(yīng)該一直在山東境內(nèi)流傳著,盡管被帶到了不同的城市,但是并沒有離開山東地界。趙浙本證明,這類《清明上河圖》傳播到了山東地區(qū)。前文提到李日華的例子,李日華長年在京為官,他得見客人見示的《清明上河圖》的地點(diǎn)很可能就在北京。另外“余在京師見有三本”,以及他提到的“京師雜賣鋪”有售《清明上河圖》的情況。可見這類《清明上河圖》在北京地區(qū)已不鮮見。
明末黎遂球(1602—1646)的《蓮須閣集》中有《金陵雜記》一則,其中記載了時任南京禮部尚書的李孫宸(1576—1634)其南京寓所內(nèi)的古物收藏情況:
《金陵雜記》:予粵公車之士必憩金陵,不繇大江無以至金陵也,予則樂吳越而厭大江,故未或一至。夫以六代帝王之都,國家開基之地,不至則又無以極予游觀之樂,于是甲戌四月從京師出至于金陵,至金陵亦不多日,居大宗伯李小灣先生(李孫宸)之署者什六,何仙癯山人家者什一,萍庵什三。居宗伯署為賞鑒古名跡也……其他贗真錯出不敢請矣,如《清明上河》、《三都賦》、《織錦回文》等圖,皆川川是月而俗子爭嘆為奇。
李孫宸的收藏中,就有被黎遂球認(rèn)出是贗品的《清明上河圖》。所以,這則史料證明,南京也是有蘇州片版本的。
蘇州、山東、北京以及南京,蘇州片版本《清明上河圖》所及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四個區(qū)域。清代戲曲作家謝堃(1784—1844),他的《書畫所見錄》中有“張擇端”條,其中如是說道:
南通州白蒲鎮(zhèn)汪姓,藏有擇端所畫《清明上河圖》,從工細(xì)中帶有古法。在粵東時見仇英亦有此圖。湖南見閔貞亦摹之,然皆不能及。惜擇端所畫,只下半截耳。按:《寓意篇》言,擇端字正道,宋之東武人。
謝堃在“南通州白蒲鎮(zhèn)”,即今天南通市通州區(qū)白蒲鎮(zhèn),見到一件張擇端款的本子;又在廣東省東部,見到一件仇英款;還在湖南,見到一件閔貞摹本??梢姰?dāng)時此類《清明上河圖》真是流傳到了大江南北。
蘇州、北京、南京這樣的文化核心區(qū)域,山東、廣東、湖南這些人口密集省份,蘇州片類型的《清明上河圖》作為具有商品屬性的繪畫,傳播到這些地方似乎尚容易理解。然而,在一些十分偏遠(yuǎn)的地方,例如四川銅梁(今重慶市銅梁區(qū)),亦有它們的傳播,便讓人十分感慨了。
明代王象晉(1561—1653)《翦桐載筆》中有一篇《張襄憲公遠(yuǎn)慮傳》,其中談到一本《清明上河圖》:
少保崌崍張公,謚襄憲,四川銅梁人,宦浙時一同年相得甚篤,公偶談及《清明上河圖》,嘆初本入禁中,無從復(fù)觀,同年有臨本甚佳,蓋世所傳第二本也,遂餉公,公力卻之,同年必欲公受,不得已受而厚酬之,頗珍惜。及歸田……公歿后,某公宦蜀,一日具百金,移繳同粱令,索此圖……
從“蓋世所傳第二本也”的描述來看,這也是一本蘇州片。這本《清明上河圖》如何來到偏遠(yuǎn)的銅梁呢?根據(jù)王象晉的記載,它的主人張佳胤(1526—1588)為官浙江時,從同僚那里得到此圖,而歸田之后自然就將它帶回了故鄉(xiāng)。這則故事說明,借由文人的仕宦及歸隱歷程,一些蘇州片版本也傳播到了偏遠(yuǎn)地區(qū)。
明清時代,蘇州片等民間作坊大量生產(chǎn)的具有商品性的《清明上河圖》,傳播到了全國許多的地方,這些地方有的距離蘇州千里萬里之遙。想象一下,在沒有現(xiàn)代傳播媒介的古代,全國上下,大江南北,都有人能夠看到這樣一種圖像。蘇州片版本在明清時代傳播之廣,讓人驚異。
由以上討論可知,蘇州片一類的《清明上河圖》因借其強(qiáng)大的數(shù)量優(yōu)勢,廣泛傳播到全國許多地區(qū),甚至包含偏遠(yuǎn)的鄉(xiāng)村,許多人都有不止一次觀看這類《清明上河圖》的視覺經(jīng)驗(yàn),并且這類《清明上河圖》還滲透入當(dāng)時被認(rèn)為是高水平的鑒藏圈層中。那么,此類《清明上河圖》于明清社會有如此之高的保有量和傳播力,產(chǎn)生了怎樣的效應(yīng)呢?
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與蘇州片版本大量生產(chǎn)和廣泛傳播共時的是,社會對于《清明上河圖》的認(rèn)知度在明代中期以后迎來了一個大爆炸。明以前的文獻(xiàn)中,關(guān)于《清明上河圖》的記載寥寥無幾,目前只能查到李祁(生卒年不詳)的《云陽集》收錄有他題于宋本之后的跋文。在《宣和畫譜》《圖繪寶鑒》等重要的畫史著作中,《清明上河圖》更是全然缺位的。然而從明代中期開始,有關(guān)《清明上河圖》的文獻(xiàn)爆發(fā)式地增長,不僅有大量著錄和筆記記載各類版本的收藏情況,還出現(xiàn)了許多關(guān)于《清明上河圖》的傳聞和軼事。
眾多傳聞和軼事中,《清明上河圖》與嚴(yán)嵩(1480—1567)父子的故事流傳甚廣。其梗概大約是說:嚴(yán)嵩父子掌權(quán)時,喜好搜羅書畫珍寶,聽說《清明上河圖》的大名后千方百計(jì)想要得到它。王世貞(1526—1590)的父親王忬(1507—1560)為巴結(jié)嚴(yán)嵩父子,費(fèi)力搜得一本《清明上河圖》敬獻(xiàn)。然而這本圖畫事實(shí)上是蘇州人黃彪(生卒年不詳)的偽作,嚴(yán)嵩門下的裝裱匠湯勤(生卒年不詳)識破真?zhèn)危蛲鯊笏髻V不成,于是告發(fā)。嚴(yán)嵩父子因此記恨王忬,最終逮住機(jī)會置王忬于死地。這個故事版本眾多,版本間次要人物和具體細(xì)節(jié)有所差異,但主要人物和基本主線即是如此。僅明代中期,就有徐學(xué)謨(1521—1593)《世廟識余錄》、田藝蘅(1524—?)《留青日記》、詹景鳳(1532—1602)《東圖玄覽篇》、徐復(fù)祚(1560—1630)《花當(dāng)閣叢談》、顧起元(1565—1628)《客座贅語》等十余種文獻(xiàn)記載,這里引錄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的記載:
偽畫致禍:嚴(yán)分宜勢熾時,以諸珍寶盈溢,遂及書畫骨董雅事。時鄢懋卿以總差使江淮,胡宗憲、趙文華以督兵使吳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遺余力。時傳聞有《清明上河圖》手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恪胄子家,其家巨萬,難以阿堵動,乃托蘇人湯臣往圖之。湯以擅裝潢知名,客嚴(yán)門下,亦與婁江王思質(zhì)中丞往還,乃說王購之。王時鎮(zhèn)薊門,即命湯善價(jià)求市,既不得,遂囑蘇人黃彪摹真本應(yīng)命,黃亦畫家高手也。嚴(yán)氏既得此卷,珍為異寶,用以為諸畫壓卷,置酒會諸貴人賞玩之,有妒王中丞者,知其事,直發(fā)為贗本,嚴(yán)世蕃大慚怒,頓恨中丞,謂有意怠之,禍本自此成。或云即湯姓怨弇州伯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
嚴(yán)嵩父子、王忬父子與《清明上河圖》的故事,當(dāng)然不是歷史事實(shí),吳晗先生早在1931 年就已經(jīng)撰文雄辯地證偽了。那么為什么這樣的故事會不斷流傳且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呢?一方面固然有嚴(yán)嵩父子和王忬父子的名人效應(yīng),另一方面明中期以后蘇州片版本《清明上河圖》的廣泛傳播或也對這些傳聞的經(jīng)久不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大量蘇州片版本的存在,使得鑒藏家和文人們面臨真本究竟是哪一本,真本下落何在,以及贗本如何產(chǎn)生等一系列問題,而這個極具戲劇性的故事卻恰恰是回答以上一系列問題的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
晚明至清以后,以此故事為本事的戲劇《一捧雪》,先以明傳奇,后改編為昆曲、京劇、晉劇、上黨梆子、秦腔、河北梆子、弋腔、漢劇、閩劇、莆仙戲、滇劇、川劇等多種形式,長盛不衰于劇壇?!都t樓夢》第十八回寫元春省親,她點(diǎn)的第一出戲就是《一捧雪》中的《豪宴》,而根據(jù)光緒年間《申報(bào)》上戲園子刊登的廣告,《一捧雪》幾乎是周周必演的劇目。更具世俗性的戲劇的改編和演繹,使得這個與《清明上河圖》相關(guān)的故事,持續(xù)性地于歷史中發(fā)酵。想象一下,一面是戲臺上《清明上河圖》故事在如火如荼地演繹,另一面是戲臺下《清明上河圖》圖畫在層見疊出地流傳。
蘇州片一類《清明上河圖》于明清社會巨大的保有量和強(qiáng)大的傳播力之下,文人們的詩文中便常常出現(xiàn)《清明上河圖》的意象或者典故。譬如,沈鐘(生卒年不詳)的《春游》:
好手誰能賦兩都,春明親見上河圖。桃花水暖浮黃頰,楊柳風(fēng)柔叫畫胡。玉勒爭馳車炙谷,名園相倚市交衢。當(dāng)壚貰酒青旗下,為問金龜醉得無。
童槐(1773—1857)的《二月十六日埽墓舟行自石塘抵潘岙》:
單椒秀澤藏春雨,暖翠浮嵐入午晴。記取清明上河景,一年一度畫中行。
瓜爾佳氏斌良(1771—1847)的《陟試院后土山望文瀛湖》:
李虹若(生卒年不詳)的《蟠桃宮》:
年年上巳人修契,士友嬉春步綠蕪。三月蟠桃宮下路,丹青一幅上河圖。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甚至清初官修指導(dǎo)文人寫詩用韻的工具書《佩文韻府》中,談及“圖”字韻時,所舉的例子正是“上河圖——畫苑宋張擇端有清明”??梢?,借由驚人數(shù)量的蘇州片版本《清明上河圖》在明清社會持續(xù)性的廣泛傳播,《清明上河圖》已然成為一種深入人心的普遍知識。
一般被認(rèn)為是張擇端真跡的宋本《清明上河圖》,其藝術(shù)成就高妙,近70 年來學(xué)界關(guān)于它的研究積淀起無可比擬的厚重學(xué)術(shù)史。而一般被歸為蘇州片的大量絹本大青綠設(shè)色面目的《清明上河圖》,則被視作是不值得一提的贗品和偽作,長期以來并未被學(xué)界所重視。然而,這些被視作贗品和偽作的《清明上河圖》作為一種物質(zhì)文化物,與真跡一樣,同樣在鮮活的歷史中扮演著角色。本文的考察證明,它們借由驚人的數(shù)量,在明清時代的收藏圈層中有相當(dāng)?shù)谋S卸?,在全國范圍?nèi)亦具有強(qiáng)大的傳播力,許多著名的收藏家和鑒藏家所珍視的畫作,事實(shí)上都是此類。它們才是明清時期絕大多數(shù)人真正能夠看到的《清明上河圖》圖像。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它們的存在和運(yùn)作,成就和托起了《清明上河圖》的聲名,使它在明代中期以后,成為被廣泛認(rèn)知的存在。
注釋:
①邱士華:《拼嵌群組:探索蘇州片作坊的輪廓》,載邱士華等:《偽好物:16—18 世紀(jì)蘇州片及其影響》,臺北:臺北故宮博物院,2018 年,第346—347 頁。
②楊臣彬:《談明代書畫作偽》,載《文物》,1990 年第8 期,第72 頁。[美]艾倫?約翰斯頓?萊恩(梁莊?艾倫)著,李倍雷譯:《蘇州片中仇英作品的考證》,載《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bào)》(美術(shù)與設(shè)計(jì)版),2002 年04 期,第29 頁。
③[美]韋陀著,徐戎戎、王雁、孟月明譯:《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載遼寧省博物館編,《清明上河圖研究文獻(xiàn)匯編》,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7 年,第220—222 頁。
④[日]古原宏伸著,郭錫泰譯,徐璐璐校:《〈清明上河圖〉研究》,載遼寧省博物館:《清明上河圖研究文獻(xiàn)匯編》,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7 年,第322—346 頁。
⑤〔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上海: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1996 年,第29—32 頁。
⑥同上,第441 頁。
⑦相關(guān)討論見楊勇:《瑕瑜互見:遼寧省博物館藏〈石渠寶笈〉著錄的幾件“偽好物”》,載《故宮文物月刊》,2018 年3 月總422 期,第34-39 頁。
⑧〔清〕吳榮光:《辛丑銷夏記》,清道光刻本,卷五。
⑨[美]艾倫?約翰斯頓?萊恩(梁莊?艾倫)著,李倍雷譯:《蘇州片中仇英作品的考證》,載《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bào)》(美術(shù)與設(shè)計(jì)版),2002 年04 期,第29 頁。
⑩同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