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凱
(安徽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安徽蕪湖241000)
目前學術界對于晚清桐城派大師吳汝綸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他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的貢獻與地位,為傳播西學新知所發(fā)揮的獨特作用以及對桐城派古文傳統(tǒng)的“復歸”等領域,而從傳播學視角去研究吳汝綸與近代中國報業(yè)發(fā)展之間的勾連,則少有涉及。
吳汝綸生活的19世紀中后期,正是中國近代報業(yè)從萌芽走向成熟的重要時期,遍覽吳汝綸書信、日記和年譜,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一生宦海沉浮都與晚清報業(yè)的發(fā)展相伴而行,聯(lián)系緊密。因此對吳汝綸的媒介素養(yǎng)①作為傳播學概念,“媒介素養(yǎng)”一般是“指人們獲取、分析、評價和傳播各種媒介信息的能力,以及使用各種媒介信息服務于個人的工作和生活所需的知識、技巧和能力?!眳⒁姀堥_:《媒介素養(yǎng)概論》,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9頁。進行梳理和評析,既可讓我們一窺這位桐城派最后宗師理解與使用大眾傳播資源的水平和能力,也能對其有更全面和準確的認識。
吳汝綸一生三居幕府,幕主分別是曾國藩、張樹聲和李鴻章這幾位聲名顯赫的洋務大員。他兩任州官,先后主政深州、冀州將近十年;晚年辭官后,又被保定蓮池書院聘為山長,并被清廷任命為京師大學堂總教習。作為桐城派一代大儒,吳汝綸秉承經(jīng)世之志,縱橫政、學兩界,而他跌宕起伏的一生,在時間上恰與中國報業(yè)的發(fā)展高度契合,因此近代中國新聞業(yè)所致力營造的“和公共權力機關直接相抗衡”的“公眾輿論領域”[1]2,也就在無形中為形塑吳汝綸的媒介素養(yǎng)提供了適合的土壤與廣闊的空間。
吳汝綸幾任幕主對報紙傳播信息以及影響輿論的重要功能,可以說都有著比較清晰的認識。以曾國藩為例,早在1862年8月,他在致函左宗棠談及前兩江總督何桂清在與太平軍作戰(zhàn)中棄城逃跑一案時,便稱自己是從“新聞紙”上獲悉了何已被棄市處死的消息[2]442-443。李鴻章則在被清廷授署理江蘇巡撫銜、駐節(jié)上海不久,就下令會防局請人翻譯報紙一式三份,一份送總理衙門,一份送曾國藩,一份自己留用[3]84。李鴻章還經(jīng)常向同僚、友人推薦“新聞紙”上他認為有價值的報道,如1862年6月29日,他在致函曾國藩九弟曾國荃談及淮軍與太平軍滬上戰(zhàn)事時便“附新聞紙全套”[3]94;次年7月10日,他在致函曾國荃時又將“英國新聞一紙抄呈”給他[3]235;李鴻章甚至還應曾國荃之請,“將道署翻譯新聞紙西報各件”“按旬”遞送[4]217。
吳汝綸于1866年5月入曾幕,歷練達5年之久;1874年5月入張幕;1876年8月入李幕,其后雖屢有變動,但一直與李鴻章維持著似幕非幕的親密關系。吳汝綸對曾以“師”相稱,對李推崇備至,贊其為“英雄人”,并稱李晚年之所以屢遭“謬議”,乃世人“正坐未見事耳”[5]53。雖然吳汝綸入張幕期間的史料目前所見不多,但作為在淮系集團中地位僅次于李鴻章的重要人物,張樹聲洋務思想的獨到深刻亦早為研究者所公認。毫無疑問,曾、張、李三任幕主深耕洋務、主動接納“新聞紙”的姿態(tài),必然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吳汝綸對報紙這一“新生事物”的看法。
吳汝綸應該是在入曾幕之后便與報紙有了最初的接觸。1867年12月16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是日見新聞紙謂法國將與布國戰(zhàn),是西洋各國有不和之征,中國之利也。”[6]3731871年12月7日,因處理天津教案而引起朝野輿論頗多不滿的曾國藩致函吳汝綸稱:“天津之役,物論沸騰,……迭閱新聞紙內(nèi),彼族①指法國政府。頗責羅使②指時任法國駐華公使羅淑亞。未能力持府縣抵償之議,李相蓋深知其難,故不復答翰意外之求。”[7]31由此推斷,最早在19世紀70年代前后,這些帶有商業(yè)性質(zhì)的“新聞紙”所披露的消息便已開始受到吳汝綸的關注,并不時成為其與幕主討論的話題。
不過在郭立志編纂的《桐城吳先生年譜》里,卻遲至1874年7月15日才記錄下已入張幕的吳汝綸談及報紙的內(nèi)容,稱其“見新聞紙刻載軍機密寄諭旨,及沈幼丹星使③指赴臺辦理海防的欽差大臣沈葆楨。密疏,此極可怪異者”[7]50。原來這年4月,日本借口“臺灣生番事件”派兵進犯臺灣,清廷于5月8日發(fā)出密旨:“著派沈葆楨帶領輪船兵弁,以巡閱為名,前往臺灣生番一帶察看,……并著李鴻章、李宗羲隨時咨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核辦?!盵8]823這一本屬軍事機密的諭旨,卻在5月12日被香港《華字日報》全文刊載,上海《林華書院新報》和《匯報》又于23日、28日分別轉(zhuǎn)載,后兩份報紙還同時刊發(fā)了沈葆楨4月19日的奏折。軍事機密外泄引起同治帝震怒,他下旨嚴查,要求“嗣后各將軍督府等奉到寄諭,務當格外嚴密,以昭慎重,倘有仍前泄漏,致誤機宜,惟該將軍督撫等是問”[9]310。盡管清廷最終有無查出結(jié)果不得而知,但透過吳汝綸的感慨不難看出,此時他可能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經(jīng)常閱報的習慣。
吳汝綸入幕之際,適逢中國遭遇“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10]159,隨著越來越深入地介入到幕府的具體事務中,吳汝綸敏銳地覺察到:“制度因革,每代不同,茍其當于人心,不必悉依經(jīng)典。至若格于時勢,雖法出古圣,亦須變通?!盵11]20而“新聞紙”這一新生事物的出現(xiàn),正是西方文明沖擊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而扎根中國社會一個“變通”的典型。吳汝綸對“新聞紙”充滿熱情,在其著述中經(jīng)常援引的中外報紙就有萬國公報、時務報、國聞報、蘇報、新民叢報、熊本九州日日新聞、東京二六新報、東京日本新聞、柏靈益哥報、巴黎辨論日報、知新報、西柏靈益歌報、熱地農(nóng)務報、萃報、倫敦朔望報、巴爾摩報、紐約喜羅報、水陸軍報、德七日報、彼得堡時報、太陽報、倫敦郵報、英京報、紐約格致報、格致新報、美國學問報、美國學文報、博學報、格物報、本司寇新聞報、日本郵報、三日軍報等,總數(shù)約在三十余種以上。
通過對報紙性質(zhì)、地位及作用等進行長期觀察,吳汝綸在桐城派文人所具有的傳統(tǒng)人格基礎上,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新聞觀,即他對于當時新聞現(xiàn)象和新聞活動的總的看法。
在吳汝綸看來,閱報是國人因應“變局”的基本途徑之一,因為報紙本身具有兩種獨特的功能,一是可以了解時事,“欲求外國時務,舍閱報無從問津”[5]210;二是能夠獲取西學新知,“近日新報甚多,可結(jié)成會社,遍買各報,大家同閱,此開通知識之第一要義也?!盵5]208這兩種功能相輔相成,互為影響,便可提升民眾素質(zhì),助推中國轉(zhuǎn)弱為強。
吳汝綸晚年以京師大學堂總教習身份東游日本時,日本民眾閱報熱情之高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在參觀東京大橋圖書館時,吳汝綸發(fā)現(xiàn)“其閱覽室分男女,樓上可容百六十八人,樓下閱新聞報及新刊雜志書,可容百人?!箝喰聢蠹半s志新書者減半價”[6]788。他據(jù)此認為,日本所以能“卅年間精進不懈”,很大程度上正是緣于“婢嫗走卒,無不識字閱報,學校成市,生徒滿街”[5]408-409,即西學新知通過報刊傳播和教育普及,終在全社會得到廣泛認同,而這正是日本能在東亞崛起的深層次原因。唯其如此,1902年吳汝綸在為老家的桐城學堂親擬《開辦學堂章程十七條》時便特地提出:“堂中應購報章,設閱報房存貯,以供本堂眾覽?!盵5]131
甲午戰(zhàn)爭前后,吳汝綸多次宣傳其“購閱各報,尤為切要”[5]468的主張,并向朝野上下重點推薦《萬國公報》和《時務報》這兩份報紙?!度f國公報》系由林樂知等西方傳教士于1868年創(chuàng)辦,《時務報》創(chuàng)辦者則是戊戌變法時期的維新派汪康年、黃遵憲等人,盡管兩報創(chuàng)辦人各不相同,但它們致力于推動國人了解中外事務的目的卻是一致的。吳汝綸說:“同文館及上海方言館所譯諸書,皆可考覽,而尤以閱《萬國公報》為總持要領。近來京城官書局有報,而上海又有《時務報》,皆可購而閱之”[5]121,并盛贊“《時務報》為中國報館濫觴,……惟望推行漸廣”[5]126。
那么,吳汝綸為什么要大力推薦這兩份報紙呢?事實上,雖然兩報的辦報宗旨與其一貫的政治取向相吻合,但其中也還有更現(xiàn)實的原因。比如,《萬國公報》之所以能“在北京非常受歡迎”,以至于許多清廷官員“稱它是外國人辦的最好的中文刊物”,很重要的原因是由于“恭親王帶頭稱贊了這份雜志”[12]145,而且李鴻章也以實際行動表達了支持,“李鴻章的輪船招商局是《公報》①即《萬國公報》。的最大訂戶”[13]60-80?!稌r務報》亦不例外,該報甫一創(chuàng)辦,湖廣總督張之洞便以官方名義“飭行全省官銷《時務報》”。根據(jù)其要求,“所有湖北全省文武大小衙門文職至各州縣武職至實缺都司止,每衙門俱行按期寄送一本,各局各書院各學堂,分別多寡分送?!盵14]356-357這種帶有強制性的發(fā)行方式,對該報日后行銷全國起到了有力的推動作用。因此吳汝綸重點推介兩報的目的,正是希望清廷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員都能像李、張二人那樣積極支持辦報,在推動報紙傳播西學新知上能夠有所作為。
嚴復早年留學英國,回國后在北洋水師學堂任職。嚴、吳二人私交甚篤,嚴尊吳為前輩師長,而吳對嚴也極為賞識。1897年底,嚴復相繼創(chuàng)辦《國聞報》和《國聞匯編》,倡言變法改革,吳汝綸對其辦報活動給予很高評價,稱“《國聞報》中有治事、治學為兩途之論,幾道②指嚴復。所為無疑,他人無此議也?!盵5]208因擔心國內(nèi)“閱報者尚不能多”,吳汝綸特地致函桐城派官員呂增祥,請他能遞話給直隸總督王文韶,請王“札飭各屬購閱,仿香帥③指張之洞。主持《時務報》之例,乃望暢行”[5]181。
雖然與王韜、鄭觀應等職業(yè)報人相比,吳汝綸對報紙社會功能的理論闡述不多且較為零散,但“新聞紙”溝通社會、傳播新知以及鼓動輿論等媒體功能卻始終都在吸引著他的目光,為此他不斷嘗試以報紙為工具,來助力其實現(xiàn)融匯中西、經(jīng)世致用的人生理想。
在甲午戰(zhàn)爭前后西學本土化的社會語境中,吳汝綸通過大量閱報來廣泛獲取西學新知。這些西學新知包羅萬象,有的涉及宗教,如“俄《彼得堡時報》云:邪蘇宗徒曰佛瑪,始入印度傳基督教,后流入中國……”[6]499;有的涉及軍事,如“《紐約喜羅報》載:美第四隊炮軍總兵兼委士干先大軍務學堂教習布碌士君所撰美國防戰(zhàn)策云:一千八百九十五年,《戰(zhàn)務報》所刻軍旅之數(shù)七日內(nèi)不能趨古巴夏灣拿城者則不具……”[6]485;有的涉及工業(yè),如“法文《格物報》:奇嚴著論云:法國勃藏松地方有大廠,用棉花制絲,其質(zhì)比絲稍松,用為緯,織帶織衣,料較真絲節(jié)費倍蓰……”[6]537;有的涉及教育,如“官書局報載:英國學校規(guī)制分三等,凡男女幼童初學入小學堂,繼入中學堂……”[6]660;有的涉及自然科學,如“法文《博學報》:魯意高爾特爾所著,其言云:礬精者,膠泥之根,其為體燒之不化,焊之不凝,擊之有聲,觀之有色,面分陰陽,如飛灰然到處飄揚……”[6]536;等等。這些報刊報道體系性地涵蓋了近代西方文明許多重要的方面,吳汝綸通過閱報來獲取西學新知這一舉動本身,就表明他是有意要對西學進行系統(tǒng)性的研讀,這對于風氣未開的中國士大夫群體來說是具有示范意義的。
吳汝綸還習慣于通過閱報了解國內(nèi)外大事,他時常以報紙報道為依憑來分析時局和研判新聞事件的走向。
胡聘之于1891年被清廷授山西布政使,4年后又被授山西巡撫,因受洋務風潮影響,他多次上奏清廷,建議“開發(fā)山西石炭和鐵礦資源,以興工業(yè)”[15]25-26。1895年3月底,吳汝綸從報上看到胡聘之奏疏后,心有所感,致函胡稱:“間從各報中獲讀先后大疏,具仰藎畫淵深,變通盡利”,山西“自中國視之,殆是貧瘠省分,而外國則視為至富之國,非宏材通識,豈易創(chuàng)興大利”。不過他提醒胡聘之,清廷“不明外情,好以舊議牽制任事者籌策,不令一事順成”,將來有可能會出現(xiàn)胡“功業(yè)未及就,而山西礦利、路工又將斂手讓人”[5]187-188的尷尬局面。果不其然,1899年9月,因為圍繞山西礦權買賣所發(fā)生的糾紛,胡被解除了職務??梢姡瑓侨昃]閱報后所作的分析還是頗有遠見的。
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從光緒帝手中正式接管政權,至此,由康有為、梁啟超倡導的戊戌維新運動悲涼落幕。慈禧太后隨后下旨給京城步軍統(tǒng)領衙門,令立即緝捕維新黨人。當時清廷禁開報館的上諭已下,國內(nèi)僅剩掛著日商招牌的《國聞報》和少數(shù)幾家報紙還在報道一些涉及康、梁的零星消息。吳汝綸從《國聞報》上獲悉,康有為在得知袁世凱拒絕起兵勤王后,曾請李提摩太帶著他求見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說服英國對光緒帝施以援手。吳汝綸閱報后于10月26日致函洪翰香表達自己的不安:“近讀《國聞報》,知康某①指康有為。乃有求救英國之謀,此非勝算,轉(zhuǎn)恐倒持太阿,大局愈益決裂”,并稱“萬一云蒸龍變,津保皆難安忱矣”[5]215。同日他又致函李鴻章之子李經(jīng)邁:“聞康某尚有求救英人之謀,是速之使干與內(nèi)事也,患益不測矣,但望報紙所言不盡足信耳。”[5]215應該說吳汝綸的分析還是有些道理的,因為從當時的主客觀情勢來看,康有為等人的做法不僅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而且還會加劇政局動蕩。
甲午戰(zhàn)爭后,李鴻章的社會形象一落千丈,許多清流直斥其“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并渲染出一幅“國中臣民無不切齒痛恨,欲食李鴻章之肉”[16]306-307的激烈場景。與之相呼應的是,“傅相②指李鴻章。外國聲名”亦“不如曩日”。庚子之變后,清廷任命李鴻章為全權大臣進京議和,此時外報便盛傳李已接受“俄人供給”之類的謠言。吳汝綸閱報后力為李鴻章辯護,直斥此類謠言“實由英俄相忌,報館肆為蜚語,殊多失實”。其理由是:“此次則群雄聯(lián)軍,雖三尺之童,皆知各國邦交彼此一律,豈傅相老于謀國,尚復陰有厚德,致誤大事,決不然矣!”[5]305為“排釋外國蜚語”,吳汝綸還找到與其交好的美國傳教士路德華,希望他“能以公言流布各國”[5]308。
1902年5月,吳汝綸被管學大臣、吏部尚書張百熙推薦為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其后東渡日本,進行了為期4個月的考察活動。在日期間,吳汝綸數(shù)次接受中日記者采訪,借助報刊向社會闡明其改革主張。
吳汝綸赴日考察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能以日本模式來改革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他頻繁接受記者采訪時均反復闡釋這一理念,稱:“吾國咸同以來,豪杰興起,為國家出死力者實不少。惟講究新學,則尚未通,故欲求貴國。至若教忠之術,學校中有如何教法,亦愿聞其略。……貴邦卅年間,惟向上進步改良;敝邦卅年間,惟向下退步敗壞,則敝邦欲從今奮發(fā),振起教育,其果能如貴邦收成效與否,甚不能無憂?!盵5]448吳汝綸這些觀點對清廷后來的教育改革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而收錄了包括他諸多“答記者問”在內(nèi)的《東游叢錄》,更是成為制訂癸卯學制一份重要的參考文獻。
吳汝綸一生閱歷豐富,交游甚廣,如郭士立在《桐城吳先生年譜》序中所言:吳于“五六十年前,蚤已洞矚幾先,貫穿舊籍,得其指歸,而于新學新理之突進,復能廓其大公之量,虛己以迎納之,新編譯冊,研窮誦講,不勝其勤,與東西國名流學子,抵掌論交,傾懷輸寫?!盵7]1而在其豐沛人脈中,不乏當時一些頗具名望的報人。吳汝綸既善于借助報紙來表達意見,也樂與報人打交道,對其矚意欣賞者更是關照有加。
在吳汝綸與報人的交往中,他與嚴復的特殊關系久為人們所稱道。戊戌變法期間,嚴復等人在天津創(chuàng)辦的《國聞報》影響很大,一時竟與上海《時務報》分執(zhí)南北牛耳。其時吳、嚴二人通信極為頻繁,雙方圍繞《天演論》等西方名著的漢譯問題,在通信中詳加討論。1897年,嚴復將《天演論》譯稿交吳汝綸審訂并請其作序,吳汝綸閱后盛贊:“雖劉先生之得荊州,不足為喻,比經(jīng)手錄副本,秘之枕中。蓋自中土翻譯西書以來,無此閎制,匪直天演之學,在中國為初鑿鴻蒙,亦緣自來譯手,無似此高文雄筆也,欽佩何極!”[6]144不過在審訂過程中,吳汝綸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了其中存在的諸如“以譯赫氏之書為名,則篇中所引古書古事,皆宜以元書所稱西方者為當,似不必改用中國人語,以中事中人固非赫氏所及知”[5]144-145等缺憾。為此他在作序時一改嚴譯的雅潔,重點強調(diào)“順乎天演,則郅治終成”[5]119的主張,從而深化了嚴譯的進化論思想,使得該書能在社會上得到更廣泛的傳播。吳汝綸后將《天演論》等一批嚴譯西書,列入由他擬定的《學堂書目》中。凡此種種,足見其對嚴復等維新派報人的扶植提攜之意。
性格恬淡、崇尚文人趣韻的吳汝綸除了倡辦報紙、扶植報人外,也在近代中國的辦報大潮中留下過自己的印記。庚子之變后,吳汝綸見重返保定復辦蓮池書院無望,便與侄女婿廉泉、日籍學生中島裁之等在北京倡辦東文學堂和報館。在辦報這件事上,吳汝綸殫精竭慮、求助多方,表現(xiàn)出非常強烈的渴望。
1900年5月16日,吳汝綸致函袁世凱,他首先稱贊袁在庚子之變中乃“屹然砥柱”,其“大疏于學堂、報館,言之最為切至”,接著談及自己欲開報館,但籌款頗為艱難:“惟報館系擬集股創(chuàng)辦,至今數(shù)月,應者寥寥,止集成四五百股(每股五十元,擬集成二千股)。”他懇請袁能在“山東官紳商旅中,登高一呼”[5]347,幫其紓解籌款難題。吳汝綸還陸續(xù)致函宋弼臣、賀墨儕、弓子貞和郭子余等自己的一群學生,請他們幫忙為報館募款。8月23日,吳汝綸致函言謇博稱:“始議與日本人合伙,湊得二萬元,便擬動手;其后日本人自相攻擊,因改議不與日本伙開,由中國獨開”,然而辦報資金“華款僅得萬余元,仍是捉襟見肘”,故請言謇博能在河南“知交中廣為勸導”、吳篯孫能在山東積極“勸辦”。吳汝綸稱,若“能多集資本,此事必能早成”[5]366-367。
與此同時,吳汝綸又將報館章程寄給嚴復,邀他“俯就”報館主筆:“至報紙議論,下走頗嫌南中諸報客氣叫囂,于宮廷樞府肆口謾罵,此本非本朝臣子所宜;但令見地不謬,立言不妨和婉,全在筆端深淺耳。若無微妙之筆,亦不涉議論,但采摭各國議論而譯傳之,似亦可也”,他稱嚴“臺端所譯,又可壓倒東亞”[5]349,實為擔任主筆的最佳人選。
9月6日,李鴻章向吳汝綸問及學堂和報館等事宜,吳汝綸后致函李經(jīng)邁稱:李“垂詢學堂、報館二事,知下走在都數(shù)月,區(qū)區(qū)以此二事為私任?!瓐箴^陸續(xù)集股一萬四五千元,業(yè)已竭盡愿力?!彼袊@報館募款難遂人愿,并抱怨又遇上了新麻煩——據(jù)傳其上呈朝廷開辦報館的呈詞“已批飭緩辦”,如此“則股東紛紛解體”,辦報一事更愈發(fā)困難了。吳汝綸對此極為不滿,稱庚子之變后“各國皆引領以望報館之成,皆謂此舉為至要之件,豈宜再事瞻顧,為此閉塞聰明之故習”。如果報館真被“批飭緩辦”,“不過改懸日本招牌,照舊開辦,……徒使中國股東紛紛退散,實于中國大局有關?!盵5]367-368
9月17日,吳汝綸致函李鴻章尋求幫助,請他“或于慶邸①指慶親王奕劻。處一言解脫”[5]370。然而此時的李鴻章早已沒了當年在政壇呼風喚雨的本事,吳汝綸在得知李氏父子確已無能為力后,又抱著最后一線希望致函侍郎徐進齋,一面詳陳其辦報原則是“守庶人不議之例”,一面請徐能幫他走走上層路線,“言之邸、相二公,俾得及時開辦”[5]373-374。但辦報一事一直拖到次年5月吳汝綸離京赴日考察時也沒有任何頭緒,此后他再未過問此事,開辦報館之議尚未真正啟動便胎死腹中了。
盡管吳汝綸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辦報實踐無果而終,而且即便報館能“及時開辦”,也不過是一份不敢發(fā)“狂妄之言”、只是單純介紹西學新知的報紙而已,但從吳汝綸為開辦報館積極籌款、多方奔走來看,他的態(tài)度是真誠而積極的,這說明近代報業(yè)的快速發(fā)展的確已“喚醒”了這位桐城派的宗師級人物,而最終的結(jié)果也從一個側(cè)面折射出已步入末世的清廷封建統(tǒng)治的荒誕與落寞。吳汝綸的確是一位具有很高媒介素養(yǎng)的桐城派宗師,而這也是他能最終成為在中國近代史上具有重大影響的開風氣人物的一個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