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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世界(短篇小說)

2019-03-18 11:42重木
廣州文藝 2019年2期
關鍵詞:宋先生愛麗絲

“現(xiàn)在我只要閉上眼睛,立即就能回想起斯先生和綠蒂夫人的面容……綠蒂夫人挽著斯先生的手臂,微笑著向我致謝……她是那樣的美麗,氣質和舉止都高貴得不得了;而斯先生,他總是穿著手工裁剪的老式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上唇的胡須也總是經(jīng)過細致地打理……他是一位老派紳士,謙和而親切,總是會和我們這些人打招呼!你知道,在那個年代,沒人會在意一個看門的毛頭小子,雖然那時候我也已經(jīng)28歲。爸爸通過一個老朋友,給我在那里找了份看門的工作。在那個經(jīng)濟不景氣的年代,能有一份工作已經(jīng)得謝天謝地了,因為你至少不會流落街頭……”

愛麗絲筆頭飛快地記錄著,黑色的錄音機里時不時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宋先生口若懸河地說著,好似那些久遠的記憶穿過了時光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一般。他坐在紅色天鵝絨的安樂椅里,煙斗里飄著裊裊青煙。午后晦暗的光線從窗子里落進來,讓整個書房顯得更加靜謐。

“所以您在那里前后工作了多久?”愛麗絲問。

“前前后后應該不到四年的時間?!彼蜗壬f,“我是在斯先生和綠蒂夫人去世后的第二年離開那里的。因為我結識一個朋友,在他的幫助下,我得以進入一家出版公司當印刷工人,你可以說那是我當時離出版界最近的一次?!?/p>

宋先生呵呵笑著,回憶其當印刷工人的那些歲月,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甚至有一次在那里看到了一位著名小說家的最新作品。而他也是在那里遇見了自己之后的妻子。想到妻子,他不免悲哀,因為她已經(jīng)離世快六年了。

時間過得真快?。∷蜗壬抗饴湓诖巴饩従忛_過的一輛小巧的紅色轎車上,感慨著。而妻子的身影在他心中卻依舊未有一丁點地褪色,好似她隨時都可能用他們倆都很喜歡的那個青花瓷盤端著茶水從廚房走進這里一般。她是個很活潑的女人。他們是在公司當時組織的一次節(jié)日慶典上認識了彼此,她當時是主編的秘書,而他則依舊在滿是油墨水的印刷廠子里混。此時想起這些,宋先生感到苦樂交織。他們有過屬于他們的幸福,沒什么遺憾。他覺得。

“那位幫助我找到印刷廠工作的朋友叫白崇甫,他原本是斯先生的一個崇拜者,后來他們成了朋友,經(jīng)常來斯先生住的地方拜訪。我給他開門,而他之前寄給斯先生的信也都是我?guī)兔邮辙D送的。我們原本是不可能成為朋友的,白先生出身富貴,但他十分隨和,又因為我們年紀相差不多,所以有一次他看到我在門房里看書,就主動詢問我在看什么,然后就這樣你一言我一句地開始聊了起來。我們都喜歡文學,也都喜歡斯先生和其他一些與他同時期作家的作品。我記得,那天他是來找斯先生的,但斯先生和綠蒂夫人出門不在……我當時通知的第一個人就是白先生,因為當時他住在離那里不遠的九州酒店中。我等他來之后,我們才一起決定報警?!?/p>

“所以您是第一位知道斯先生夫婦死亡的人?”

宋先生用小刀把殘剩的煙灰挖掉,又重新裝煙絲。他似乎突然從連貫的回憶中逃離了,從而避免某種來自久遠之前的傷害,即使他知道那些悲劇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卻未能如煙般消散,而是每當他想起,就傷心一次。所以,也已經(jīng)有許多年了,他都避免著再去回憶那天的事。

“是我!”宋先生說,“那一天就鬼使神差般的,我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在以前老家,我媽媽總是相信一些像預感這樣神秘的東西。我雖然一直不信,但那天心緒不定,惴惴不安,擔心有壞事發(fā)生。但誰能想到,并不是有壞事發(fā)生在我身上,而是斯先生和綠蒂夫人……”

他嘆氣,手指摩挲著歐石楠木的煙斗。

“有一份加急電報從斯先生老家傳來,我估計是有什么緊急之事,所以就立刻上樓,但敲了幾遍門都沒人應聲,而我知道那天他們并沒出去。斯先生有睡午覺習慣,從一點半到三點半這樣,但那時候已經(jīng)快四點一刻了,再者,綠蒂夫人也應該應門的。我又反復敲了幾次,直到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重,我打電話給樓下另一個門房——他剛過來接我的班——讓他把備用鑰匙拿上來,他告訴我鑰匙應該被清潔工拿走了;我又讓他查那一天是誰負責,十分鐘后,他拿了鑰匙上來,我讓他回下面去,擔心有住戶進出……”

宋先生突然前傾著身子,看著正奮筆疾書的愛麗絲,說:“就像我那可憐的媽媽說的那樣,當你害怕有壞事發(fā)生的時候,壞事往往已經(jīng)發(fā)生了。在我踏入斯先生夫婦所住的房子里時,我立刻感應般地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雖然那時候我還站在玄關,并沒走進臥室,但我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不幸的事……這件事我只告訴過夏,但她如今已去世多年,你是第二個知道的人!”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進斯先生夫婦住的房子,在那之前我多次上來送信或送斯先生訂的報紙和書籍,但大都是站在玄關處,并沒真的進去過;真正進去,第一次是在斯先生送我他的著作時,他并且十分好心地在上面簽了名。我當時沒告訴他,當我知道他是著名小說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買了他的許多作品,也原本想著哪天能有機會請他幫我簽名。他送給我的那本小說集我如今還留著……”

宋先生歪著身子,從手邊的書桌底層抽屜里拿出一本裝幀精美的書,遞給愛麗絲。

愛麗絲曾在自己收集的那些資料里看到過這本書的相片,它是當時的第一版,如今無論在書店還是網(wǎng)絡上都已經(jīng)難覓蹤影。她當時還特地坐了一個半小時的火車,到中央博物館去借閱這本書。不同的是,宋先生這本書的扉頁上有斯先生親筆寫的一行字,愛麗絲看著,宋先生熟練于心地背了出來:

“送給我年輕的朋友,希望你能堅持自己的夢想!”

宋先生說:“我只讀過不到五年的書,爸爸失業(yè)后,我就輟學開始找工作。因為在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們都還小,需要爸媽養(yǎng)活。我當時十六七歲這樣,覺得已經(jīng)應該為爸媽分擔家庭生計了……那些年經(jīng)濟一塌糊涂,到處都是失業(yè)者,你碰到的每個人都在找工作。崗位太少,但需要工作的人太多。許多人因為沒工作而家破人亡,流落街頭,乞討為生。在我們曾經(jīng)住的郊外,許多流浪者都擁擠在橋洞下。由于干涸,沒有河水,我曾親眼見過那些人為了一塊干面包大打出手,最終有人被打死,尸體就丟在河灘上,沒人管……你如果知道當時的情況……并不僅僅是我們生活的國家,而是整個世界經(jīng)濟都陷入低迷,工人失業(yè),無家可歸者一年多過一年,再加上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沒有人知道明天會怎樣,但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活過今天,希望還能有一個明天!

我一個可憐的弟弟因為生病,無處醫(yī)治而最后死在媽媽懷里。她哭碎了心,并且再也未能從喪子之痛中恢復過來,五年后,她也就撒手人寰了,留下爸爸和我們?nèi)置谩D菚r候,因為我有了固定工作,弟弟也在一個木匠師傅那里當學徒,我們家的情況已經(jīng)有所改善,正是媽媽應該享福的時候,她卻離世了。我爸爸就像鎮(zhèn)子上的其他男人一樣,寡言少語,每天都只是埋頭工作,工作,不會流露任何情感,并且對于情感的交流也生疏而別扭……弟弟去世,我第一次看到爸爸躲在房間里哭。我知道他是在哭,雖然他背對著我,但從他顫抖的肩膀,我知道他內(nèi)心的痛苦。那時候我們都難過,但直到我有了自己孩子之后,我才能說是真正地對爸媽當時的痛苦有了些許感受。

他們都是可憐人,一輩子安分守己,努力工作,撫養(yǎng)著孩子們,最后卻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就離開了人世!”

愛麗絲看到宋先生眼角的淚光。

宋先生并不為此難為情,已經(jīng)到這個年紀了——他現(xiàn)在比當年去世的父親還要大十多歲。他用手背擦掉眼淚,接過愛麗絲遞來的面紙。

“人一輩子經(jīng)歷生離死別,而我卻早早地就把這一切都遭遇了。從小小年紀的弟弟之死,到斯先生和綠蒂夫人的死,然后是我媽媽,最后是爸爸…… ” 他慘淡地笑了下,說:“而在那之后,是我的小妹妹的丈夫,他死在戰(zhàn)爭中,我們都沒有收到他的遺體;我小妹妹生性敏感,因為難以承受這一刺激而亂了心智,在生下我外甥后,我們就把她送進了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我每個星期都會去看她,帶各式各樣她喜歡的花,告訴她外面世界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后來我弟弟買了相機,我們就拍了外甥相片,我?guī)Ыo她,但她已經(jīng)將這一切都忘了。她不記得我是誰,也不記得自己的兒子。在療養(yǎng)院生活了十二年后,她在睡夢中去世……”

“您曾經(jīng)有多篇文章寫的都是關于她吧?”愛麗絲問。

“是的。那時候,我常常做夢夢到她。她還是小時候的模樣,辮子扎得很亂,我會幫她重新扎好;她追著我讓我給她講故事……從來沒夢到她在療養(yǎng)院里的時候,都是小時候的樣子。后來我就寫了那些文章。”

“有幾位評論家指出,在您的小說《昨日世界》中,主人公的那位早夭小妹妹就是您根據(jù)自己妹妹的形象塑造的?”愛麗絲問。

“那是虛構小說,但她身上確實有我妹妹的影子。我想我在下意識中把自己身邊的親密之人都寫進了那本書里……而那本書從一開始就是為了紀念斯先生和綠蒂夫人而寫的。那是我第一本出版的小說,雖然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寫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故事,但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本小說是在斯先生夫婦去世快7年后寫的,當時我依舊在出版社做印刷工作,但已經(jīng)是里面一個小領導人了?!?/p>

“在您書的獻詞中,您并未直接寫出斯先生夫婦的名字,這是您有意為之嗎?”

“是的。”宋先生說,“在當時,沒有人知道我曾是斯先生夫婦的門房,再說,誰會關心這樣一個不聞一名的小人物呢?你得記住,那是個階級鮮明的時代,即使在戰(zhàn)后,理論上這些古老的階級或許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它已經(jīng)內(nèi)化到人們的觀念和意識里了。當時斯先生的小說首先是在歐美國家開始流行起來,直到上世紀晚期才在他自己的祖國和另外一些國家流行開來,人們開始注意到這樣一位無與倫比的小說家!是戰(zhàn)爭的原因,在戰(zhàn)時,他的書都被燒了,和那些開明反戰(zhàn)的其他許多作家一樣,而斯先生在當時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

我記得很清楚的一個細節(jié)是,斯先生和綠蒂夫人從外面回來,我給他們開門,并告訴他有一份他的電報。白先生當時也和他們一起。斯先生看完電報,對他夫人和朋友說:‘他們開始燒書了!

綠蒂夫人上前安慰他。

“我們都知道這件事早晚會發(fā)生的……”白先生說,‘而一些知識分子卻依舊信誓旦旦地在報紙上為政府辯解,甚至有人說清除掉一些錯誤思想是為了國家的長遠良性發(fā)展!真是混蛋!哦,對不起,夫人!

綠蒂夫人笑著搖搖頭。

我當時注意到斯先生什么話也沒說,但神情黯淡而悲傷。我知道他一直以來,都對自己出生和成長于其中的那些文化感到驕傲,但如今他必須眼睜睜地在去國久遠的異鄉(xiāng)看著自己如此心愛的文化一點點地被扭曲和摧毀。在經(jīng)過我身旁的時候,他聲音悲哀地說:‘Die Welt von gestern Sind verschwunden!意思是,昨日世界已逝。然后就上樓了??粗跓艄庀碌谋秤埃耶敃r——直到現(xiàn)在再回憶起來依舊替他感到難過。我不會說,自己能理解他當時的心境,但我很清楚,那一切對他的打擊!

而不久后,壞消息從報紙和收音機里潮水般地接連而來,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

“他有時會和我們講以前的事情,小時候我們甚至把它當作睡前故事。那時候,我們對此的理解就好像對于童話故事的理解一樣,亦假亦真。長大后,很多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但大致的輪廓始終都在那里,我估計是這一輩子都不會忘得了?!?/p>

宋小米盤著腿坐在沙發(fā)里,愉快地說。

愛麗絲靠著沙發(fā)背,問:“你對那些故事感興趣嗎?”

“也還好!”宋小米說,“我看過爺爺寫的幾本小說,尤其是那本很著名的《昨日世界》……我不知道,感覺似乎很懷舊,而我后來問他才知道,那是他的第一本小說,而且他當時才三十多歲。如果只讓我根據(jù)那本小說來猜測作者的年齡,我會覺得應該是經(jīng)歷滄桑的老人,在晚年開始對過往歲月的懷念。對這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也覺得很有趣!”

“你知道那本書中的一大部分故事都是真實的嗎?其中重要角色,那個流落他國的小說家其實是你爺爺曾經(jīng)遇見過的一位著名大作家?”

“我對這件事也有耳聞,” 宋小米說,“主要來自課堂,你知道這是我們必讀的書目。在課堂上,通過老師講解背景我才知道這些事,后來也曾想問問他,但最終也因為其他事忘了……你對這件事似乎很感興趣?”

愛麗絲說:“我的碩士論文寫的是那位小說家,博士論文寫的是你爺爺?shù)淖髌泛湍俏恍≌f家之間的聯(lián)系……現(xiàn)在我在為一家雜志撰稿,并且也希望最終能集結成一部新的研究?!?/p>

“關于我爺爺?”

愛麗絲點點頭,“和那位著名的小說家?!?/p>

“好像很厲害的感覺!”宋小米笑道。

“你爺爺是個很厲害的人!”

“我們老師在知道我的身份后,也時常這樣告訴我!”她說,“不過爺爺能同意接受你采訪,我還是有些驚訝的。他已經(jīng)很久都不愿接受采訪了,一個人和一只可怕的老貓住在這里,死活不肯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他是個很頑固的老頭,你知道嗎?”

這已經(jīng)是愛麗絲第三次來這里了,她卻從未看見有什么貓。

“你會把這些寫進你的書里嗎?”宋小米問。

“如果你覺得ok的話?!?/p>

“我ok?!彼f,“我發(fā)現(xiàn)我對自己爺爺?shù)牧私膺€沒有你們了解的多。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的文化課老師都比我更了解他;而我自己也常常從其他人——像你——那里了解到爺爺?shù)牧硪粋€面貌,另一段故事,這種感覺很奇妙;因為有一天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你曾經(jīng)以為很了解的人其實一點都不了解,或說是僅僅了解那很有局限的一面。”

“或許會有這樣的感覺!”

“等你書出版了,一定要通知我,我要拜讀拜讀!”

“斯先生和綠蒂夫人是在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前來到這里的……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在被驅逐出自己祖國之后,曾定居英國,后又在美國輾轉,最終搬到這里久住……”

宋先生依舊一貫地先點上煙斗。愛麗絲看到放在書桌右上角的一摞稿紙,那應該就是宋先生從上午開始的工作。即使如今,他保持了一輩子的習慣也沒有改變,依舊是早上七點半起床,喝一杯無糖咖啡,到室外散步十五分鐘,然后回到書房開始工作,一直到中午十二點結束。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在他們第一次交談的時候,宋先生這樣告訴愛麗絲,“但后來因為我妻子總是在十一點半之前準備好午飯,所以我也必須在那之前收工,否則就只能吃他們的剩飯了。”他露出個調(diào)皮的神情,“但在妻子去世后,我又不知不覺地恢復了之前的工作時間,有時候甚至會工作到下午一兩點,直到想起自己還沒吃飯,才會暫停手上的工作。子女們擔心我,還曾經(jīng)特地給我雇了一個阿姨,請她督促著我每天準時吃飯……那個阿姨年紀比我還大,對我也很嚴格,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似的被管著……妻子去世后有一年多的時間,覺得生活沒了意思,但最后也還是走了過來?!?/p>

他低頭敲著煙斗,在陰影中,愛麗絲看不清他當時的面容。

“好的作家都是堅持下來的,” 宋先生說,“如果你稍微了解下東西方歷史上那些著名的作家,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每日的工作就和上班一樣,朝九晚五,一天都不能浪費。這是斯先生曾經(jīng)對白先生說的話,白先生后來又告訴了我。

做一個好的門房,勤快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屬于自己的時間也很多。我總是會帶些書去看,作為消遣,都是一些從舊書攤那里很便宜買來的書,時常都是些故事爛俗的娛樂小說,但有時候也會幸運地挑到幾本不錯的書。像有一次,我就挑到了一本托馬斯 · 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和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斯先生曾注意到我在看書,就好心地問我在看什么,我說是托馬斯 · 曼先生的書。他告訴我,他曾有幸和托馬斯 · 曼先生一起共進晚餐,‘他是位很有趣且十分睿智和善良的人!斯先生這么說。第二天他出門的時候,送了我托馬斯 · 曼先生的一本中短篇小說集,并對我說:‘堅持下去,年輕人!”

說到此處,宋先生感慨地停下來,好似那些時光如此細膩,讓他不得不再次細細咀嚼一番。他滿面紅光,眼神閃爍,好似此刻他的身體里有一股難以抑制的情感即將呼嘯而來。

“?。∧隳芟胂蟮玫絾??在那個時代,一位著名的大作家這樣善良地鼓勵你!”宋先生情緒激動,“而且我們也相識不久,我甚至不能說在那個時候我們是相識的?!?/p>

“在那之前您已經(jīng)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了嗎?”愛麗絲問。

“我曾在一次夜課上聽到一位演講者十分崇拜地談論斯先生的作品,我由此很好奇;經(jīng)過幾次輾轉,我從一個曾經(jīng)的同學那里借到了斯先生的一本小說集,我很喜歡里面的那些故事。寫得多好啊,完美而迷人。尤其是那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分外吸引我,并且一直記得……雖然在遇見斯先生之前,我已經(jīng)讀了他一些作品,但我并不知道他長什么樣。不像現(xiàn)在作家出書會把自己的相片放在前面介紹里,那個時候,什么也沒有,所以我是從住在那棟樓里的其他房客那兒得知的,那位有禮貌的紳士就是斯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動,和我一起工作的另一個朋友并不知道,他只是以為我瘋了或是戀愛了,但事實比那都更美好!”

宋小米端著泡好的茶走進來,然后在一排書架前仰著腦袋看著。

“爺爺,你這里有XXX的小說嗎?” 她問。

“我沒有?!?宋先生給愛麗絲端了杯茶,“我和愛麗絲在這里工作, 你不能待在這里。你有打電話給你爸爸嗎?”

宋小米噘了噘嘴。

“不要讓他太擔心。” 宋先生呷了口茶,“否則他一著急就會打電話給你媽媽?!?/p>

爺爺?shù)倪@句話似乎戳中了孫女的擔心。宋小米不情愿地走出去,嘴里咕噥著什么,她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來,“我會打給他的!”

“一個家庭里,父母兩人中總有一方是孩子們害怕的!”宋先生笑道。

愛麗絲后來通過宋小米得知,她祖父母一共有四個子女,其中第二個女兒在11歲那年因意外去世。這件事立刻讓愛麗絲想到宋先生童年的遭遇。此事,在之后的采訪中愛麗絲并未故意提及,她不想重新引起老人的喪子之痛,但在他們接下來的幾日談話中,宋先生有時會無意地談到此事。時間盡管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但那些撕心的痛一點未曾減少,就好像當他在夜里夢到自己那個可憐的弟弟時,淚水依舊打濕枕頭。

而午夜驚醒,臥室空空,一切都永不復返,就像昨日世界。

“我一直好奇斯先生那一輩人,他們遭遇的歷史應該是之后的人不可想象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無數(shù)的政治風波和國內(nèi)階級、種族矛盾……那個時代充滿了轉瞬即逝,沒有人敢肯定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而如果我們?nèi)タ此瓜壬詈髮懙哪潜咀詡?,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這一生都在失去,失去曾經(jīng)成長和與其融合成一體的那個世界,那些文化與秩序,氣質和風尚,都被矛盾和戰(zhàn)爭摧毀,并且是以如此強度,連根拔起!

我以前曾看過一位斯先生的舊友寫文章指責他,大概內(nèi)容就是說斯先生滿腦子都是‘遺民念頭,對舊文化念念不忘,還想為它招魂。但在我們?nèi)缃袷虑橐呀?jīng)過去近半個世紀之后再看,曾經(jīng)那一批激進甚至極端思想主張者對他們的國家和整個世界造成了太大傷害。誰不為法國大革命著迷?但誰又能想到恐怖極權來得如此之快?這兩者之間是相生相依的。就像指責斯先生的這位作者,他自己是革命論者,但他們都忽視了我們對于暴力的難以掌握。他們或許都相信我們能完美地控制革命暴力,但到如今的過去歷史卻一次又一次地證明,通過暴力建立起的政府,最終總會以暴力來統(tǒng)治,結果依舊是生靈涂炭,甚至比之前更嚴重,因為他們現(xiàn)在所使用的是像 ‘正義 ‘民主 ‘進步 ‘科學和‘未來這些旗幟……

就像法國革命家羅蘭夫人曾說的那樣,‘自由啊,有多少人打著你的名號做盡了壞事!極端思想和暴力都是潘多拉盒子,打開后就難以關上,而幻想我們能掌控它們,更是天方夜譚!我想,這就是近代歷史給我們最深刻的教訓!”

“您在您早年的那本斯先生傳記中,也曾對斯先生的政治思想和立場進行了討論。您自己之后的政治思想是否有受過他的影響?”愛麗絲問。

“當然,毋容置疑?!彼噶酥赣沂诌厱苌系哪潜颈”〉膫饔?,“遇見斯先生的時候,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雖然已經(jīng)得以塑造,但依舊是淺薄和搖搖欲墜的。就像當時的其他國家一樣,我生活的祖國里也有激進的法西斯組織,而許多年輕人學著意大利和德國的灰衫軍,也穿起了那些令人厭惡的衣服,在街上示威、挑釁和搗亂,但好在政府能及時地壓制住他們。許多人,無論是當時的政客還是博學的知識分子,都曾為德國舉辦的那屆夏季奧運會所吸引,一種秩序和理性的勝利。知識分子在國內(nèi)的報紙上大加吹捧法西斯思想,指出它是如今漫漫長夜里的唯一一盞指路燈。而對那些處在饑寒交迫,又沒有工作的民眾看來,這是改變他們不幸生活的最好方法,因為報紙上說法西斯國家已經(jīng)解決了經(jīng)濟問題,如今人人都有工作了……政治是需要時間的東西,但在當時,無論是政客還是民眾,都沒有時間,所以我們被自己的短視所困,結果是只要能解決當務之急的方法,都變成了好的,而不管它可能在之后造成的危害……當時的政府以高壓手段打擊國內(nèi)的法西斯主義,因為他們公然宣傳奪權,這讓政府很緊張。而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才使得法西斯主義未能在國內(nèi)形成燎原之勢,從而造成不可挽救的災難!”

“或許也和您的國家遠離歐洲大陸有關?”愛麗絲說。

“是的,畢竟我的國家在海的另一邊,而當時的消息傳遞還沒有如今這么迅速,或許這一定程度上也保護了我們。許多流亡者都去了美國,一些人也來到我的國家,斯先生和綠蒂夫人便是其中之一?!?/p>

“當時您工作的那棟大樓曾是一位皇族成員的府邸?”

“是的,但后來主人壞了事,所以被斬頭,房子也就被政府收走了,兩年后又經(jīng)過整修變成了公寓,一些達官貴人都住在其中……”

“在斯先生去世后,政府當局就把那棟公寓收了回來,改造成了如今的斯先生紀念館?”

“是的, 那是在斯先生去世后的第三年。你有去參觀過嗎?”宋先生問。

“我去年的時候曾去過?!?愛麗絲說,“他們說房子里的擺設都和當年一樣,未曾動過。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保存得很好,我們甚至在斯先生的書桌上看到了幾封他當時在那里所寫的短信!”

“說不定那些信后來都經(jīng)我之手寄出去了!”

“那斯先生當年的那些信大都是寄往何處?”

“大都是寄往歐洲……我記得也有幾封是寄給他在美國認識的朋友?!彼蜗壬f,“他在歐洲的朋友通過信件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雖然他訂了好幾家報紙,但上面的新聞總是只記些大消息,而他通過朋友們的信件,可以直接了解到普通人的心思和對此的看法。

我有一次接到綠蒂夫人的電話,問能否請我把斯先生的信拿上去。我迫不及待地連電梯都沒坐,直接爬樓上去。女傭開了門,讓我在玄關那里等著。綠蒂夫人從臥室里走出來,對我說‘請進。我當時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她是位美麗的女性,笑容是那樣的溫柔親切,雖然歲月已經(jīng)在她面容上留下些許痕跡,但依舊不能掩蓋她那雍容的氣質。她很善良。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緊張,于是給了我一個安慰的笑容。

‘斯先生還在書房工作,他稍后就來,請你稍微等一下。綠蒂夫人對我說。

我什么都不敢說,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的老板在我們來的第一天就警告過我們,不要和住戶說些無聊的話,而是要專心地聽他們在說什么,然后作出合適且有禮貌的回答。我只是站在那里,像個木樁般地一個勁點頭。

斯先生穿著便服從書房里走出來,他看到我輕快地打了個招呼。

‘一切都還順利嗎? 綠蒂夫人問他。

‘很順利,親愛的。' 斯先生心情很愉悅,‘寫了三頁紙。并且比前幾日寫的都令人滿意。是我的信嗎?斯先生問我。

'是的,先生。'

'希望能有些好消息……'笑著看著我。

我當時在這整個過程中都很緊張,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位住戶邀請到他們的家里,并且還如此善意相待;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斯先生。我們在他和綠蒂夫人出門和回來的時候,會有一些問候,也曾在他等待綠蒂夫人的時候,有一些交談,但也僅此而已。但他們待我好似已經(jīng)認識了許久的朋友一般。即使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一個人在首都生活了多年,但我認識的人依舊寥寥無幾,并且也沒什么要好的朋友。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生活,總是一件艱難且十分孤獨的事情,而斯先生和綠蒂夫人給我的感覺就好似朋友一般。而且他們還是如此尊貴的身份,對我這樣一個門房小伙子顯示出了令我感動的善意。這是我到如今都不能忘記的!”

金紅色的夕陽從宋先生背后的窗子里漏進來,滿屋子都是令人心動的色彩,就連宋先生的滿頭銀發(fā)此刻都變成了金黃色,閃爍著幻覺般的光芒。窗外的天空彩霞漫天,好似翻滾的火焰般!

“你愿意出去走走嗎?” 宋先生突然說,“這樣的晚霞難得一見!當然,如果不妨礙你采訪的話?”

“沒事,我可以把錄音機拿在手里?!睈埯惤z說。

他們離開房子,走下門前的階梯。愛麗絲看到一只黑色的貓此刻正蹲在宋先生書房的窗戶臺子上,懶洋洋地看著他們?;蛟S這就是宋小米說的那只貓,它似乎很安靜。

“你喜歡秋天嗎?”宋先生問。

他們沿著滿是落葉的小道走著,愛麗絲放慢腳步,跟在宋先生身邊。

“我喜歡冬天?!睈埯惤z說,“我成長的地方很難見到雪,而我又很喜歡雪!”

“冬天對我這樣的老家伙來說太冷了,有時候很難熬?!彼麩o奈地說,“這里的冬天很冷!”

“您在之后有再回過那棟公寓嗎?”

“很多年前回去過,我的一個女兒嫁在首都。夏天的時候,她和她丈夫邀請我們一起去他們在郊外的別墅度假。那是個愉快的夏天,孩子們能到河里游泳;我和妻子時常在早晨和傍晚去房子后面的森林里散步,有幾次我們都碰到了一只十分漂亮的雄性麋鹿。它們的舉止動作十分優(yōu)雅,讓我想到斯先生。”

“斯先生紀念館開幕的時候,您還在那里嗎?”

“我當時已經(jīng)在出版社的印刷廠工作?!彼蜗壬檬终惹脫糁飞虾窈竦臍埲~,踩在上面的感覺很奇妙。“但我有請假過去看。而一向對我們要求十分嚴格的老板聽說我是為了去看斯先生紀念館開幕而請假的時候,也愉快地答應了。他說,自己也是斯先生小說的讀者。開幕那天去了許多人,政府里的幾位要人、一些著名的作家和斯先生生前的朋友都有出席,我看到站在副總理身旁的白先生。他沒看見我。我原本想在開幕式結束后過去打個招呼,但他一直被記者和一些人圍著,我就離開了。但沒想到,那卻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白先生在回國的路上不小心感染了風寒,最終卻意外地迅速惡化而不得醫(yī)治。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五六年過去了,我是在去歐洲領獎的時候,打聽他下落才知道。

唉,還有什么比壯志未酬而匆匆離世更讓人悲傷呢?”宋先生嘆聲連連。

“是因為《昨日世界》?”

他點點頭。

“我后來通過一些朋友聯(lián)系上了在白先生彌留之際照顧他的方女士,我當時不知道她是白先生的情人。她告訴我,白先生留下了一些手稿和信件都在她那里。我問是否能讓我看看?她答應在第二天帶來給我看。我們在我住的賓館樓下的咖啡館里碰面。白先生留下的手稿里有兩部未完成的小說,一部讀書札記,而那些信件中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就是他和斯先生的那些通信。我當時知道,一位斯先生的早年學生正在整理出版他的書信集,他曾致信給我,問我手中是否有斯先生的信件,并且又請我?guī)退粢庀驴赡芰髀湓谕獾哪切?。所以我告訴方女士,白先生留下的這些信件能夠幫助那位先生。我把他的地址和號碼留給了方女士。而方女士則問我,是否能幫忙出版白先生的這些手稿?白先生一直待我不薄,并且他給我的善意和友誼讓我終身存謝,所以如果有任何我能為他做的,肯定是在所不辭。所以之后的故事,我想你也都知道了!白先生的小說得到了評論家的稱贊,人們也漸漸了解到這樣一位不幸早逝的作家……”

他們在道路的盡頭拐彎,前面一片平靜的湖泊好似鏡子般一絲不茍地臨摹著世間萬物。在河邊的草地上,父母們拉著自己的孩子,一些年輕人坐在長椅上蹺著腿看書,幾位老人坐在一起閑聊,一個小女孩怒氣沖沖地沖她保姆喊叫……他們沿著河的另一邊走著,霞光渲染著森林,五光十色,此起彼伏。

“在那之后,我開始負責把斯先生的報紙和信件送上去。老板看到斯先生夫婦很喜歡我,就警告我不要過多打擾他們,并且盡量少說話。我一如既往地被邀請進房間,有時候綠蒂夫人還會請我吃餅干。有一次,斯先生從書房出來,隨手讓我坐,但我們做門房的有自己的規(guī)矩,而且我是那么緊張,哪還敢坐下?

斯先生總是希望能有好消息,但每次我送上來的總是壞消息占多數(shù)。一個傍晚,他們正在準備出門參加一位朋友的婚禮,斯先生收的一封信里告訴他,他舊日的一位哲學家朋友在邊境等待身份審核的時候自殺了。斯先生一下子癱坐在沙發(fā)里,悲傷地落下淚來。綠蒂夫人抱著他,安慰他。我當時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想偷偷地離開,但又怕弄出聲響,結果就僵硬地站在那里……斯先生那天非常傷心,而這件事對他的刺激也很大。之后的多日,他都郁郁寡歡。白先生來看他,說他一直在工作,但心情始終低落。我想他那位朋友的自殺,對他的影響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是哲學家本先生嗎?”愛麗絲問。

“是?!?/p>

“他們有著相似的成長和教育背景。”

“你觀察得很仔細。本先生和斯先生,他們都成長在斯先生所謂的‘昨日世界中,而如今那個世界已經(jīng)徹底被摧毀,所以從那個世界孕化而生的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本先生選擇自殺,我想這對斯先生起到了某種潛在的暗示作用。很多后來的研究者都不知道此事,我當時寫的斯先生小傳,曾有提及,但許多研究者都輕視了它的重要性?!?/p>

一群飛鳥從森林中飛起,嘩嘩啦啦的一片,很快就變成晚霞中的一些星星點點。待森林安靜下來后,他們聽到風聲從其中穿過,而在夜晚才振翅的貓頭鷹此時眨著眼睛,等待黑夜。

“對于寫作,或許從一開始這顆種子就在心里,只是等待著在合適的日子里發(fā)芽生根,又因為在做門房而認識斯先生那短暫的一年多里,就是之后的決定時刻?!彼蜗壬恐彳浀囊伪?,黃藤手杖放在桌子旁,他曾在自己的多篇隨筆里提到這根神奇的手杖?!白铋_始是白先生鼓勵我嘗試寫作,他知道我已經(jīng)看了一些書,并且又時不時在我隨身攜帶的本子上寫些什么。他說:‘你整日坐在這里觀察來往人物,形形色色,不正是故事開始的時候嗎?我們都在虛構自己或他人的生活,那些層出不窮的故事,但事實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都是了無生趣且日復一日的,無數(shù)的前人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但我們難以逃離得必須再次經(jīng)歷。年輕時都有大理想,都想走出自己成長的犄角之地,去外面看看,闖一闖;但改變總是那么困難!”先生笑道,伸手拿杯子喝水。

書房里的空調(diào)發(fā)出呼呼的風聲,暖氣源源不斷,而窗外的冷雨則依舊。愛麗絲一進門,宋先生就站在客廳入口處等她,并為自己在此糟糕天氣提出繼續(xù)采訪的要求而道歉。他詢問愛麗絲是否還住在上次過來的那家旅館?愛麗絲說自己現(xiàn)在住在另一家,之前住的那家旅館前段時間發(fā)生了些糟糕的事情。

“原來如此,我并未聽說?!彼蜗壬p手都疊放在黃藤手杖上,好像整個身體都在靠它支撐一般。他圍著圍巾,盡管室內(nèi)溫熱。“你知道,我最近很少再看報紙。精力不夠了,再加上舊疾復發(fā),不得不開始為那些還未完成的工作擔心?!?/p>

“您身體有好些了嗎?”愛麗絲從宋小米發(fā)給自己的郵件中知道他前些日子在生病。

“都是些老毛病,沒什么可擔心的!”宋先生說,“但孩子們都不放心,所以他們一起堅持讓我到醫(yī)院做個徹底檢查。我擔心要在那里住院,所以想在這些事發(fā)生之前把我們之間的交談完成。”

“您想談一談斯先生夫婦的自殺嗎?”愛麗絲問。

宋先生從昏昏沉沉的思緒中蘇醒,又想了會兒說:“當然!這是最后一步了。就像我在三個月前曾和你說的那樣,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斯先生和綠蒂夫人,然后我給白先生打了電話,他大約半個小時后到達,我們在商量后報了警。在那之后,我經(jīng)常自己在想,回憶斯先生和綠蒂夫人自殺前的那些日子;在想我是否從中遺落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按照我當時的理解,自殺總不會是突然的,或沒由來的,總會有一個在時間里的過程……所以當我?guī)е@樣的想法回憶斯先生夫婦自殺前的幾天時,每件事——斯先生和綠蒂夫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似乎有了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涵義。其中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并且我覺得是自殺的前兆,而斯先生下意識地表現(xiàn)了出來。

在悲劇發(fā)生的一個半月前的一個早上,斯先生從外面散步回來,他看到我在辦公室里寫東西,就和我閑聊了會兒。他告訴我他最近正在寫一本關于他自己成長的那個世界的書,‘或許可以說是傳記,也可以說是回憶錄。斯先生當時這么說。這本書也就是我們后來看到的斯先生最后一本《遺失的世界》。后來我通過當時編輯這本書的編輯得知,《遺失的世界》手稿是在斯先生夫婦自殺前兩天才寄出的,并且前一天中午,他還收到斯先生的一封信,對書稿中一個錯誤的時間和幾處具體地點進行了修正。所以我們現(xiàn)在知道,斯先生是在寫完這部回憶錄之后自殺的,甚至這場自殺已經(jīng)在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準備了!”

“上次您說斯先生當時的一位哲學家朋友在邊境的自殺對他也造成了很大影響!”

“是的。”宋先生簡短地說,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那應該是這個過程中沉重的一擊?!?/p>

“所以當時您有看到斯先生的遺書嗎?”

“它就放在床邊的小柜子上,用小刀壓著?!彼蜗壬杏X著自己重新步入那間靜謐如初的臥室,看到相依相偎地躺在一起的斯先生和綠蒂夫人。他們就好像睡著了,但可怕的死神已經(jīng)奪去他們的生命,改變他們曾經(jīng)的面容。

意識到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已死,對當時的宋先生造成了巨大沖擊和恐慌。好似有人突然抽走他此刻所踩著的地板一樣,直接導致他重重地摔進深淵里。而震驚里是滿滿的疑惑,悲傷翻涌而來,但他始終就站在那里,看著如此善良高貴的好人被死神偷取。

“遺書是斯先生的筆跡,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彼蜗壬f,“他的字俊秀而有力,并且總是頗有韻味地朝右邊傾斜,非常漂亮。從遺書中看不出任何慌張和不安,就像他在里面說的那樣,他是在自己完全自覺自愿和完全清醒的時刻寫下那些話的。自殺是需要巨大勇氣的……”宋先生突然正聲道,“世人都以為自殺是懦弱者的行為,但我告訴你,能清楚地決定且實施自殺的人,都有著超乎常人的勇氣。”

“您曾經(jīng)在紀念斯先生夫婦的文章里說,他們的自殺是身殉,您的意思是?”

“我在這里指的并不是如一些研究者所認為的那樣,以為斯先生夫婦自殺完全是因為他們的祖國被侵略占領,不是殉國,而是——就像斯先生遺書中所說的那樣,是因為塑造他的那一文化的被摧毀導致了他的漂泊流浪,而這種無根性對一位六十多歲且對其文化念茲在茲的老人而言,是難以承受的。雖然我們從斯先生晚期的一些信中可知,他在我的祖國生活的安定,沒有被打擾,也不會被冒犯,但畢竟是客居他鄉(xiāng)。我從三十七歲去國,四處輾轉生活,很少回去,如果不是后來因為有了孩子才在這里安居下來,我想我還會到處遷移……我的情況和斯先生不同,我隨時可以回到自己成長的國家,但斯先生不行,他是被自己國家驅逐的人……在之后,你將成為一個‘他者,成為一個‘格格不入者,而對斯先生而言,這種把自己從曾經(jīng)成長的土地上連根拔起的災難,是毀滅性的!”

冬雨敲擊著窗戶,瑟瑟風聲穿過已經(jīng)干枯的樹枝,帶起落葉。那只黑色的貓此刻正慢悠悠地從客廳走進來,靈巧地跳上靠墻的沙發(fā),蜷縮在離愛麗絲不遠的小角落。

“等我進了醫(yī)院, 我最擔心的就是它!”宋先生說。

下午愛麗絲在旅館里的茶室整理上午的筆記和錄音,并給總編回了電話,說剩下的文章能在這周末交上去。茶室里沒有幾人,在昏暗的燈光下,她透過玻璃幕墻看著馬路上寂寥的行人。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來這里了,宋先生將離開這里,或許會去他的哪一個子女那里。從她所收集的資料和了解所知,宋先生的這些子女對自己父親傳奇的一生似乎并不真正地了解?;蛟S對他們而言,他就是那個在工作時不能被任何人打擾且脾氣很壞的父親。

她曾在半年前特地去見左韓飛,后者曾在十多年前寫了宋先生的第一本傳記,并且也由此采訪了宋先生當時的所有家庭成員。左韓飛給她看了一些當時他迫于壓力而未能放進書里的資料,都是些家庭成員在言語間透露的不滿和憤怒,有一個女兒甚至直接告訴左韓飛,他父親是個冷漠的、只關心自己工作的人。

“他對自己的那些讀者都比對我們要好!”采訪記錄中有這么一句話。

所以當宋先生在回憶中談及自己家庭的時候,愛麗絲總是在心上打一個問號。但她確實能感覺到宋先生對其亡妻的感情,那不是一個老人能輕易就表演出來的。何況她這幾次前來的目的并不是為了他的家庭,而是為了他與另一個如今已被文學界奉為經(jīng)典的作家之間一段莫逆關系。

愛麗絲相信一個人能被自己崇敬的人影響,就像宋先生在斯先生的影響下走上寫作的道路,或是她在宋先生那些精彩深邃的小說影響下,開啟自己一段新的人生一般。而在此次前前后后經(jīng)歷快半年的采訪中,愛麗絲都隱藏著自己內(nèi)心的興奮和激動,而是把自己設定成一個記錄者,安靜且準確地記下宋先生說的每一句話。有些往事太過久遠,而當承載著那些記憶的人漸漸凋零后,這些寶貴的記憶也就沒了。在宋先生晚年,她來到這里,希望能記錄下那段發(fā)生在幾十年前,雖然短暫但是如此令人著迷的相遇和相知。

手機上的鬧鐘響了起來,讓她一驚。已經(jīng)兩點,她收拾起桌子上的筆記本和收音機,準備前往宋先生住處,繼續(xù)上午的交談。

“那兩次戰(zhàn)爭毀掉了兩代人,毀掉了許許多多的文化托命之人,斯先生便是其中之一。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站在那里的感覺,多么令人心碎。先生如果再能堅持些時日,就能看見戰(zhàn)爭結束之日……個人被時代卷攜,顛簸起伏,災難重重,而死生離別,更是難以忍受。一個以如此樂觀精神開始的新世紀最終卻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時代,我們現(xiàn)在再回頭去看,我很多時候依舊覺得難以置信,而想到在其中那一個個的人,更是不知所措!

興亡最后苦的都是普通人,承擔戰(zhàn)爭結果的不是當初發(fā)動它的政府或是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主義和觀念,而是活生生的普通人。戰(zhàn)后我曾在一個火車站看到那一車車被送回來的士兵,都殘缺不全,面如枯槁,而那些人中的許多人比我還年輕,但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糟糕和可怕的事情。猶太人大屠殺,卡廷森林慘案……看到報紙上這些報道,誰都不敢相信,但悲劇就這樣發(fā)生了……”

宋先生停下來,似乎在積蓄力量。那只貓此刻趴在他腿上,安靜地睡著。

“您從今年年初開始,開了博客,并且隔三差五就會更新,發(fā)表您對當下世界各國政府的一些政策或行為的看法和批評。其中有一篇您提到當下世界整體局勢在重復曾經(jīng)的錯誤,而一旦不受控制可能會重蹈舊日覆轍?”

“具體是?我現(xiàn)在有時候記憶不大好?!?/p>

“是11月3日的一篇,叫《歷史的鐘擺》,您有印象嗎?”

“哦,我記得。”他說,“我對當下局勢并不抱樂觀態(tài)度,幾個重要國家里崛起的極右翼勢力開始登上舞臺,一些領導人滿嘴謊話,無知無能,并且極不負責任,在許多事情上用謊話來欺騙民眾,而大多數(shù)民眾對政府的某項具體政策到底如何其實是不大清楚的,因此在這些野心政客的挑撥下,以情緒代替理智行事,結果總會造成危害……”

說到這些,宋先生十分激動。

“這些話我好像之前有和你說過……政策的訂立和實施都是需要時間的,前者需要深思熟慮,征求多方意見;后者需要穩(wěn)定的局面和負責任的政客予以實行……但現(xiàn)在無論是政客還是民眾都沒有時間了,結果就被短視和一時之快束縛,而以犧牲未來作為代價。政客不負責任地亂開白頭支票,但又實現(xiàn)不了,最終就是利用最古老的無恥手段來轉移對自己無能的批評,就是尋找替罪羊!你如果回顧各個時代歷史,總是有替罪羊存在,成為泄氣口,過去的這個世紀最大的替罪羊便是猶太人和無數(shù)少數(shù)群體。如今呢?難民和特定宗教信仰者成了許多國家國內(nèi)問題的替罪羊!時間是流逝了,但歷史沒變,而人們往往忽視!”

他們都沉默了會兒,聽著雨聲入耳。趴在宋先生腿上的貓伸了個懶腰。

愛麗絲還有幾個問題沒問。

“在左韓飛的傳記中,他說您手里有斯先生的另一封遺書?”

宋先生似乎被這個問題逗樂了,他說:“左先生聽信了這個不實傳聞。我手里并沒有斯先生的所謂另一封遺書。只有一封遺書,我和白先生都曾看到,并且如今它就放在斯先生的紀念館里。這個傳聞一開始是從白先生寫給一位友人的信中出來的。白先生說,我手里有斯先生的信件和手稿,但這件事以訛傳訛,最終就變成了我手里有斯先生的另一封遺書。

我手里的斯先生信件來源也并非如一些人所傳的那樣,是我以不正當手法取得的,而是在當時一些還未來得及送給斯先生的信。斯先生沒有子女,他的遺囑執(zhí)行人因為戰(zhàn)爭原因而無法過來,所以最終處理相關事宜的就是白先生和當時的一些朋友,白先生也請我?guī)兔?,所以有一段時間很忙,結果我便忘了那些信……但直到斯先生紀念館建成,我把那些信捐給他們時,我都未曾拆過其中的任何一封信,那些是斯先生的信,我不能私自拆,所以我也是和其他人一樣,是在紀念館里看到那些信中內(nèi)容的。我曾寫過一篇短文,希望能把此事說清楚,但左先生的書傳播頗廣,那個關于另外一封遺書的故事也就在人們意識里根深蒂固了?!?/p>

他苦澀無奈地聳了聳肩。

“或許是人老的緣故,這些年我時不時做夢重新回到那個時候,斯先生和綠蒂夫人盛裝準備出門,我為他們開門,斯先生會給我闊綽的小費,并祝我有一個愉快的夜晚;有時候年輕英俊的白先生會嘴里叼著煙出現(xiàn)在樓下,和幾個熟悉的朋友談笑風生;他鼓勵我進行創(chuàng)作,講述或虛構自己和別人的故事;斯先生送我他和托馬斯·曼的小說,綠蒂夫人邀請我坐下,但我太緊張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我未曾真正地經(jīng)歷斯先生成長的那個時代,他的精神故鄉(xiāng)我雖然在之后曾幾次踏足,但都沒有找到存在于斯先生身上的那迷人氣質。在那個年代,氣節(jié)依舊令人尊崇,而我之后所生活的時代,則是看著它一點點被摧毀。一個時代就這樣結束了,不是像合上看完的書,而是像殘酷的掃地出門!

如今,我比斯先生去世時的年紀也大了許多,我開始感受到他最后在遺書中所說的那些心情。對一個垂垂老矣的人而言,再度從頭開始是需要特殊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已經(jīng)因長年的漂泊和這一生的蹉跎而消耗殆盡。和斯先生不同的是,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在此時結束我的生命……我或許活得很好,但這個世界并不好!而無論是斯先生的時代,還是我的時代,如今也都是昨日了……我把自己當作是斯先生那個時代尾聲的人,也是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了,接下來是你們的時代!”

宋先生的這席話讓他衰老得厲害,此刻的他好似傍晚的暮色般,沉沉落下。

“斯先生在遺書里說,對我而言,腦力勞動是最純粹的快樂,個人自由是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財富,我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里。”

在那間臥室里,他等待著白先生——這一幕在之后的夢里反復出現(xiàn),在那段恍如隔世的半個小時里,他不知該怎么辦,不知該如何站立,不知該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這樣盯著面色慘白的斯先生看……他從未敢如此放肆地看過自己的這位英雄,總是低著眼瞼替他開門、關門,送信和回答問題。而此刻這間臥室似乎變成了一個神秘場所,讓他們得以面對面;如今他滿臉皺紋,眼神模糊,但依舊清晰地記得斯先生的模樣。

“沒有應許之地,你所成長的土地總是牽連著你,即使你被它驅逐!”在他們的第一次談話中,宋先生曾如此說。

年輕的他緩慢地挪動著腳步,停在低矮的床頭柜前,上面那封遺書好似在風中搖擺的旗幟般讓人無法忽視,那時的他目光如炬,能清楚地看到其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在最后,斯先生說: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們經(jīng)過這漫漫長夜還能看到旭日東升,而我這個過于性急的人要先他們而去了!

這些“朋友”中會有他嗎?他曾在心里揣度。

一個夜晚,斯先生和綠蒂夫人從外面回來,他替他們開門。斯先生興致高昂,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的書,于是愉快地問了幾個問題,“我惴惴不安地一一回答,在他準備上樓前,他對我說:‘年輕人,堅持下去!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作者簡介:

重木,小說、詩歌與文章發(fā)表于《芙蓉》《西部》《作品》《青年文學》《文藝報》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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