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山玉

“玉姐，老麥克死了，你知道嗎？”新宇說。

我和老鄰居新宇在市中心的韓國烤肉店里不期而遇，這是我們兩個人彼此買房搬家以后的第一次見面。

“什么？你說什么？他怎么死了呢？！”我萬分吃驚。

老麥克是一個七十多歲的意大利后裔，從未結(jié)過婚，無兒無女。那時他就住在我家的對面。

老麥克有好幾任女朋友，我最后見到老麥克的時候是一個晴朗的九月，那天我搬家。老麥克在他老鄉(xiāng)的肉食店里，拿回來幾斤意大利香腸，和意式烤肉，肉都已經(jīng)腌好。他敲了我家的門，遞過來一個小袋子，他說：“瑪麗亞，這個給你，是你小女兒最愛吃的意大利烤肉。希望你和孩子們常回來?！?/p>

我跟老麥克也從來不客氣，老麥克喜歡喝茶，我回頭敲他的門，準備給他茶葉的時候，是一個金發(fā)女郎來開的門，嘴里叼了一支煙卷還正吐著煙圈。

老麥克給我介紹說這是他女朋友。我看出來這個女郎不是前一次老麥克的女朋友。

“老麥克是坐著死的，你搬走后，你的那間房子來了一對夫妻和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聞到了樓道里的臭味，她媽媽報的警?！毙掠罱又f。

“他怎么能坐著就死了呢？”我感到非常疑惑。

“警察叫穆哈默德打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麥克在馬桶上斜身子坐著，他那只糖尿病足已經(jīng)開始爛了。就是那里發(fā)出的腐臭味道。”新宇一邊咀嚼著香噴噴的烤肉，一邊說。

我閉上眼晴，往事如煙。我想起來了，當我們最后一車家具快要拉走的時候，老麥克瘸著腳從二樓一步一步挪下來，站在街角，他朝我們的車揮手，先生在前邊開著那輛租來搬家的皮卡，我開著我自己的福特車，我伸出手，在車里跟老鄰居麥克擺手，車子開到公園停牌旁邊的時候，從后視鏡里，我看到瘦小的老麥克，竟然還站在那里。

老麥克也是移民，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他蹲過集中營的父親帶著他母親和幼小的他，從登上來加拿大的郵輪的時候起，才真正地算過上了自由的生活。

“玉姐，你說老頭可憐不？”新宇喝了一口大麥茶。

我的淚快流了下來，我這頓晚飯再也沒有吃烤肉。那個特別喜歡我小女兒的老麥克，就這樣凄涼地去了天堂。

“那老麥克的后事是誰來安排的呢？”我飲了一口大麥茶，接著問。

“他的一個遠房侄子，那天，鄰居們都在。警察找來了他的一個侄子，說是從阿爾伯塔那邊趕來的。我記得那個小伙子，戴了一副墨鏡，和警察說笑著，是說笑著的，耳朵上大概戴了有七八個耳釘，鼻子上還有一個鼻環(huán)。所以那天我記得特別地清，這個小伙子收拾了半天老麥克的東西，最后打著響指離開了?！毙掠畈痪o不慢地敘述著。

“他那只橘貓呢？”我記起老麥克還有一只老貓，麥克叫它杰克，麥克說那是他兄弟。麥克吃啥，杰克就吃啥，麥克從來不給杰克買貓糧。

“那只老貓，格里斯抱走了?！毙掠钫f。

格里斯是穆哈默德的房屋管理人，無論春夏秋冬整日里戴著個鴨舌帽，格里斯留著長長的胡須，不喝酒的時候就整日里騎一輛他自己改裝的破自行車。格里斯也是孤身一個人，但是他有兒子。那個九月，格里斯曾經(jīng)對我說，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他兒子今年二十六歲，他不知道他的兒子如今在哪里。他的兒子也不知道格里斯在哪里，這兩父子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交集。

我明白格里斯為什么抱走橘貓了。我期望整天酒氣熏天的格里斯不要給他的新伙伴啤酒喝。

“希望我們的后代將來即便不養(yǎng)我們，也能至少把我們送到養(yǎng)老院去，你說對吧，玉姐？”新宇的問話打斷了我淋漓的回憶。

我的淚已經(jīng)糊住了雙眼。我忽然徹底明白了為什么老麥克曾經(jīng)告訴我他什么親戚也沒有，是遠近親疏的一律都沒有。

“老麥克被埋在了島上最北邊一個意大利族裔的墓地。我后來聽格里斯說過這樣的話。”抬起身要離開烤肉店的新宇，回答了我最后一個問題后揚長而去。

留下我自己，坐在那里，想著哪天回我曾經(jīng)住了八年的街區(qū)，得去問問格里斯，如今的老麥克—他魂到底在哪里？

（選自2019年9月30日美國《僑報》文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