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宮鳳華
“年,像淡煙,又像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著,也看不到,但它走來的時候,只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一拂,我們就知道,年來了?!弊x到季羨林先生這句雅致的句子,撲面而來的濃濃年味如縷縷春風輕輕地溫暖我的心田。
汪曾祺在《炒米和焦屑》一文中寫道:“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多暖心的文字。
小時候,到了臘月,母親就會把碾米篩下的碎米攢起來,裝進罐子里,用來兌糖絲。冬陽慘淡,我們背著米袋子,跑幾里路,到鎮(zhèn)上糧管所兌糖絲。一路上總是累得人仰馬翻。但一想起噴香的炒米糖,腳下不知哪兒又冒出勁兒。
清寒薄暮,鄉(xiāng)下炸炒米的老漢忙活開來。常見他們挑著一副擔子,一頭是風箱爐灶,另一頭是黑黢黢的炒米機和長袋子,晃悠悠地來到村子的空場上?!罢ǔ疵讎D——炸炒米嘍——”擱下?lián)?,支好炭爐,便亮開大嗓門來回叫喊。
炸炒米的老漢多為六十開外的老人,滿臉的滄桑。他面前擺著一個黝黑的煤爐,爐上有一個頭小肚大、尾巴上還有個氣壓表的葫蘆狀鐵罐子——炸炒米的高壓鐵鍋。地上有一條很長的口袋。爐火熊熊,映著老人皺紋縱橫的臉龐。他神情專注,盯著鐵爐把手處的氣壓計。他很少說話,別人在一旁說笑,他也不答腔,一臉的嚴肅。幾個頑皮的孩子,有時趁老人起身給爐子添煤時,冷不丁地猛拉幾下他的風箱,爐子里的火便一下子躥了起來,他不慍不惱,只用眼睛斜睨一下他們,以示訓斥。
他左手不斷地按順時針方向搖動炒米機,右手有節(jié)奏地拉著風箱,動作配合十分協(xié)調(diào)。隨著風箱吧嗒吧嗒地響,爐火也閃爍跳躍。不大會兒,看一看表,立起,將葫蘆狀的炒米鍋扳起來,把頂端套進一圓錐形的網(wǎng)袋中。然后左腳踩到上面,左手拿著扳手套到容器的“耳朵”上,右手抓住搖柄,高喝一聲“響呶——”,左手用力一扳,“嘭——”一聲巨響,容器蓋便被沖開了,一股濃煙騰空而起,瞬間把我們淹沒。
我們松開緊捂耳朵的小手,蹦跳著,一頭扎進白霧里,拼命地吸著熱乎乎、香噴噴的炒米香,一種說不出的舒坦和愜意流遍全身。空氣中的香甜伴隨著孩子們的歡呼聲,捧把炒米塞進嘴里,那滿嘴的香、甜、酥、脆,總有說不出的幸福感在心底蕩漾。
尋常日子,泡一碗炒米可代早晚茶,待客可作點心,正如鄭板橋所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比下一碗面條簡單。汪曾祺念念不忘的一種吃法是“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而我們在臘月里常常吃到母親下的粉絲炒米蛋茶,誰說我們不是“慣寶寶”呢?
熬糖多在清寒冬夜,小院里月光清如溪水,靜似畫布,草屋和枯樹閑適安逸地嵌在畫布上。青霜平添一份柔和,顯得寂寥而悱惻。院角苦楝似宋詞中的女子,清瘦婉約帶有幾許凄涼。黑黝黝的土灶上置一口大鐵鍋,倒些冷水,再倒進糖絲,攪勻。旺火燒煮,棉花稈燃燒時嗶嗶剝剝作響,屋里彌漫著甜味和煙味。祖父用銅鏟子不斷地在鍋里攪拌,里面摻些姜末、橘子皮、紅棗,適時添進半鏟豬油。最后把炒米倒入鍋內(nèi)攪勻,此時,炒米顯得格外晶瑩剔透,閃爍著珠玉的瑩潤光彩。
桑木桌上放一塊案板,抹上菜油,四周用木框固定好,盛入滾熱的炒米糖,用木板使勁來回滾平。磨得鋒利的菜刀也抹上菜油,等到糖半冷不熱的時候,祖父拿出模子,用刀切成小塊的長方形或正方形,手起刀落,動作迅疾。
熬切好的炒米糖,吃起來,脆香爽口,咬得“咯嘣咯嘣”的?;ㄉ咸菨{,切成小片,就是花生糖,入口脆甜。黑色的芝麻澆上糖漿,切成小片,就是芝麻糖,咬一口,香甜酥脆,像一場舒緩的芭蕾,在味蕾間跳躍旋轉,蕩出鮮艷的滋味。
熬糖時,鐵鏟在鍋里“呼啦呼啦”翻動著,“咔嚓咔嚓”的刀切聲,風箱的“吧嗒吧嗒”聲,柴火的“嗶嗶剝剝”聲,我們的笑語聲,組成了一首暖心的交響曲。熬糖是一個恬靜、幸福的細節(jié),里面蘊藏著溫暖的親情,是舌尖上夢魂牽繞的故鄉(xiāng)。
那樣的夜晚,我們不停地吸溜著鼻子,飽吸著那濃郁的甜香,煩惱和貧困都在溫暖的潤澤中變成天邊的一片云。冬日的寒冷化作灶膛里旺旺的火苗,化作祖父面頰上忙碌滾動的汗水,化作我們嚼糖時臉上綻放的朵朵紅暈。清夜無塵,月色無垠,星光迷離,天空邈遠而空闊。坐在院里木樁上,我們?nèi)彳浀孟褚桓嗵佟?/p>
那種陽光般簡單明快的幸福感和快樂感,日漸湮滅于浮躁而喧囂的塵世。陪朋友逛超市,漫步于琳瑯滿目的商品間,偶有包裝精美的炒米糖赫然入目,心中便涌起感念的潮水,一股柔軟的鄉(xiāng)愁倏忽從心底傳遍全身。
有時徜徉在城市清冷的街頭。天色向晚,偶爾瞥見街巷一隅,一位頭發(fā)蒼白、滄桑滿面的老人在吆喝著賣爆米花。老人生意慘淡,神情淡定,如一幅古畫。一縷殘陽披在他單薄的身上,我不禁心生戚戚,一種蒼涼襲遍全身,一縷鄉(xiāng)愁溢滿心胸。
正如汪曾祺感嘆:“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梁實秋說,味至濃時即家鄉(xiāng)。品嘗著噴香的炒米糖,我一下子回到純凈古意的鄉(xiāng)村月夜,想起親人們熬糖時那種忙碌而歡快的場景。那濃郁的熬糖香芬芳著陳年的夢,成了一種留在心底最溫馨的回憶。
江南農(nóng)村,每進臘月門,家家都忙著蒸蘿卜包子、咸菜包子,一直吃到過大年。
蘿卜水靈瓷實,吸足了秋天的衰脆和蕭寒,瑩潤光潔如同貴妃出浴。咬一口,嘎嘣脆,聲響猶如春冰開裂、積雪斷竹,正如清代植物學家吳其浚冬月吃蘿卜的感受:“瓊瑤一片,嚼如冰雪,齒鳴未已,眾熱俱平,當此時何異醍醐灌頂?”
蘿卜熟吃,花樣繁多,諸如蘿卜燒五花肉、蘿卜絲包子、蘿卜絲拌海蜇、蘿卜絲餅、素炒蘿卜絲、酸辣蘿卜丁、蘿卜鯽魚湯、羊肉燉蘿卜等。蘿卜不偏不倚的中庸之性,配什么都可以。無論怎樣燒、燉、熗、拌,味道溫和醇厚又不張揚,仁厚平易,頗有君子之風。
蘿卜燒豆腐是地道的家常菜,是相濡以沫、白頭偕老的執(zhí)拗,是安貧樂道、寧靜致遠的境界。藍花湯碗盛出來,撒一把翠綠的蒜花,色彩明麗。吃在嘴里,蘿卜鮮甜,豆腐糯軟,清新爽口。
蘿卜切絲,澆上生抽陳醋,淋點麻油涼拌吃,簡單方便。難怪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生蘿卜切絲做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碧谴谉吞}卜味道不凡。把蘿卜切塊拍碎,放到大瓷碗里,鹽漬糖腌,摻入陳醋,淋上麻油,佐粥下酒,脆生生、麻辣辣、酸溜溜,清涼潤肺,是家常菜肴中的佳品。
蘿卜絲餅也叫油端子,極其爽口。把紅蘿卜去皮刨成絲,撒進蔥花、細鹽,拌勻,面粉加清水調(diào)成糊狀。平底鍋放油燒熱,模具“鏊”放入,兜一勺面糊倒入模具中,用勺子攤勻,在面糊上放蘿卜絲蔥花餡,再兜一勺面糊澆在餡上。等蘿卜絲餅底部凝固后,抽出鏊,翻面煎至兩面金黃即可。經(jīng)過了熱油高溫煎烤,蘿卜的清香滲入面皮,吹一吹,外脆里糯,咬一口,蘿卜絲的清香蔓延開來,直透肺腑。
蘿卜羊肉湯是年關歲末的一道美味。蘿卜湯有補胃益氣、散寒壯陽的功效。蘿卜羊肉用文火煮爛后,加陳皮、生姜、胡椒、蔥花,溫火燉熟。冬天里,一家人圍桌舀喝鮮美爽口的羊肉湯,頓覺一股熱氣周身竄騰,是一屋子的親情和溫暖。羊肉肥潤,蘿卜綿甜,湯汁濃稠,尋常幸福,就在這氤氳炊香里深藏不露。
蘿卜燉排骨味道鮮美。梁實秋曾嘖嘖稱賞:“揭開瓦缽蓋,每人舀了一小碗。喔!真好吃。排骨酥爛而未成渣,蘿卜煮透而未成泥,湯呢,熱、濃、香、稠,大家都吃得直吧嗒嘴?!贝髱焸冊邝吟阎凶运芤环蒿L雅。冬天蔬菜稀缺,從地窖里扒幾個蘿卜,煨蹄髈,燉排骨,香氣四溢。客人來了,披一身雪花進屋,先盛一碗湯喝入,暖身又暖心。
過年前幾天,蒸蘿卜包子和水咸菜包子可是母親的拿手好戲哩。母親將豬肉斬碎煸熟,倒入剁碎的蘿卜或咸菜和切成末兒的香干,上下翻炒。再加入姜末、蒜葉、米蝦、蛋皮炒熟。餡兒做好了,就包饅頭了。最后還要用蒸籠蒸?;鹨獰猛N房里熱氣彌漫、香氣繚繞、笑語盈盈。
清寒冬夜里,逼仄的土灶間洋溢著濃濃的親情。大火旺燒片刻,蘿卜包子就會出鍋了,掀開鍋蓋的瞬間,氤氳的熱氣漾著蘿卜的香味,立時將我們淹沒。剛出籠的包子腆著雪白的大肚子,愜意地躺在蒸籠當中,十來只環(huán)繞排開,隔開朦朧的熱氣,能看到包子頂部褶子組成的花蕾中一星點泄露出來的紅蘿卜絲,像熟透了的石榴咧開嘴在開懷大笑。
母親蒸的蘿卜包子咸香入口、經(jīng)久耐貯,來串門的親戚,吃了母親包的蘿卜包子,都贊不絕口。
蘿卜又名萊菔、蘿菔,像從《詩經(jīng)》或《漢樂府》里走出來的,讓人想到心思純凈、秀美輕靈的美女羅敷。蘿卜纓的嫩苗,或涼拌或腌制成炒食,雖不如范仲淹所說的“腌成碧、綠、青、黃,嚼出宮、商、角、徵”,但在盡享葷腥之余,偶爾夾青嫩著眼、清口辛香的蘿卜纓小菜,倒也胃口大開。
每到小寒時節(jié),巧婦們總要腌蘿卜干。將紅蘿卜或白蘿卜削去頭尾,洗凈略曬,在長桶里滾刀切塊,拌上細鹽鋪入缸中。當缸中滲出鹵汁時,把蘿卜撈出放到陽光下晾曬數(shù)日,把鹽鹵煮沸,蘿卜入熱鹵中燙一下。用棉線把蘿卜干串起來掛在屋檐下或樹枝上晾曬,或平攤在匾子里和席子上,待蘿卜干曬成表面干燥略帶濕潤后,就可以入缸了。裝缸時還要把蘿卜分層壓實,最后將口密封。
蘿卜干是家鄉(xiāng)最平民化的咸小菜。大家粥碗一捧,咯吱咯吱地咬嚼著爽脆的蘿卜干,咕嚕吐嚕地喝著滾燙的粳米粥,生活的恬淡和溫馨被演繹得淋漓盡致。
清雅蘿卜深受文人雅士的青睞。宋人陳著詩曰:“曉對山翁坐破窗,地爐撥火兩相忘。茅柴酒與人情好,蘿卜羹和野味長。”柴扉破窗,地爐粗酒,啜吮蘿卜羹,洋溢著一種襟懷曠達的山野情趣?!皷|坡羹”其實就是將蘿卜、蔓菁等莖塊搗碎,加上研碎的白米,烹煮而成。臺灣女作家到汪曾祺家做客,汪老特地做了“楊花蘿卜燉干貝”饗客,濃香撲鼻,女作家贊不絕口,回到臺灣后,大肆吹捧,弄得汪老一不小心就揚名港臺文壇。
蘿卜以鮮艷的色澤、溫潤細密的質(zhì)感,為人們的餐桌提供了一份紅偎翠倚的色彩言說,張揚出活潑的生氣,演繹浪漫的小資情調(diào)。蘿卜,從農(nóng)耕時代走來,有著詩經(jīng)的古雅,滲透著鄉(xiāng)村的精神,在我們的心中氤氳出一片溫潤的綠意。讓我們深情地凝望蘿卜,靜靜地緬懷那些遠去的恬淡歲月和田園詩情。
蘇軾有詞:“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痹谔K軾眼里,雪沫乳花,蓼茸蒿筍,都是清歡,一如蘿卜清湯,一如蘿卜包子。冷凝冬日,年味裊裊,浮世紛擾,一碗滾燙的蘿卜湯、一只噴香的蘿卜包子,足以祛除沁骨的寒冷。一家人在熱氣氤氳中舉杯暢飲,親情彌漫,這何嘗不是尋常生活中的“小確幸”呢?
一進臘月門,蘇中鄉(xiāng)村便有一種“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的氛圍。青霜覆瓦,冬陽慘淡,家庭主婦們清脆的吆喝聲,催醒了慵懶的小村。她們忙著腌臘網(wǎng)、腌臘腸、腌豬頭、腌咸魚。屋檐下、南墻頭、房梁上都掛著臘肉。一股濃濃的臘香在小村的深巷里飄蕩。
伴隨著濃郁的臘香,故鄉(xiāng)的年戲便粉墨登場了。故鄉(xiāng)的年戲如同梔子花、老水車、古窯洞、小木橋一樣,裝點著鄉(xiāng)村清貧恬淡的日子,彌漫著幽幽的香氣,醉了四處散落的小村子,醉了四鄰八舍的鄉(xiāng)親們。
約戲班子、籌戲款子,是村中唱年戲的前奏。一般是村中能說會道的德勝嫂呀、張大伯呀,他們平時熱衷于看戲,又有閑空兒,這些事自然便落到他們身上了。
一大清早,北風呼呼的,白霜濃濃的,他們就挨門逐戶地敲門,說又來煩了,不好意思啊,又要唱戲了,熱熱鬧鬧喲,想問你家籌點錢,你看行不?話說到這個份上,哪有不捐上一點的呢?誰不怕人家嚼啐舌頭、指戳后背呢?
小村唱年戲,搭戲臺子不算講究,一般選在學校的操場上,或者村南頭玻璃廠的空場上。場子上砌了一座大方臺子。有的戲班子自備木板、鐵管,幾個壯漢兩三個鐘頭就可搭成;有的戲班子叫村民搬桌子平放著鋪成戲臺,再扯上篷布便成。戲班人手緊,但生旦凈丑、唱做念打倒也有板有眼、頗具韻味。
唱年戲前幾天,人們競相傳告,家家邀親約客,人人笑語盈盈。孩子們個個喜笑顏開,渾身有使不完的興奮勁兒。小村里,親朋歡聚,殺雞宰鵝,其樂融融。
唱年戲前最熱鬧最隆重的儀式是殺年豬。那火爆的情形令人想起作家阿城《會餐》小說中殺豬場景的描寫:“殺豬師傅用膝骨壓在豬身上,豬就亂蹬,用一輩子的力氣叫著。師傅上火了,左手一擰豬耳朵,豬叫就又高上一個八度,右手執(zhí)刀從項下往胸腔斜里一攮,傷口抖著,血連著沫出來,并不接,只讓它流在地上……殺豬師傅就在豬腳處割開口,用鐵條通上去,再吹進氣,用線縛了,使棒把氣周身打勻,鼓鼓的在熱水里刮毛,又把肉卸開,腸頭,肚頭弄干凈,分盆裝了。肉拿進灶間,放在西灶上煮?!必i肉拿回家,便開始腌制,掛在南墻頭,渲染著一種喜慶、吉祥的氛圍。
開戲當日,夕陽西沉,縷縷炊煙水袖般款款飄過清清爽爽的天空,飄過寂寂靜靜的原野。而戲場上早已擺滿了小杌子、柳條板凳。早有村民在觀望、嘮嗑,所談論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家常事。
孩子們則臺上臺下猴子一樣又躥又跳,不住地扮著鬼臉。大姑娘小媳婦細心梳洗打扮,劉海兒有的自然飄逸,有的用剪刀瞄過一刀,頭發(fā)上搽了梳頭油,滑滴滴的,亮灼灼的。發(fā)髻形狀又圓又扁,有的罩上黑線網(wǎng)子,穿一根銀簪子,有的插一根發(fā)夾,戴一支絨花兒。穿了平時舍不得穿的花衣裳,拿了自己一年來積攢的零花錢,結了伴兒、揀了近路往戲場趕。
暮靄沉沉,戲場上響起密切的鑼鼓聲,把人們的心撩撥得急慌慌的,年味兒也更濃了。鑼鼓咚咚鏘鏘過后,大家開始放鞭炮、點斗香,祁禱吉祥平安。放鞭炮時,個個群情激奮。先是“破臺”,扮演賜福的天官,上躥下跳,隨手抖下“恭喜發(fā)財”“財源茂盛”的條幅。走在最前面的花旦雙眸含情,輕抖水袖,櫻桃小嘴一張,那清脆的嗓音立即招來人們的陣陣喝彩。領班的鄭重說明本場的包主是村中魚老板,下一場是跑運輸?shù)耐醮蠛屯醵?。戲場上人頭攢動、煙氣繚繞。賣糖球的、炕山芋的、炸肉串的、蒸鮮藕的,生意一片紅火。大人們很慷慨,將吃的玩的塞滿了我們的口袋。
婆婆媳婦們看到動情處潸然淚下,抽噎聲此起彼伏;漢子們站在后面,有時也跟著喝彩幾聲;年輕男女則在外圍相互調(diào)情逗笑,借以散釋青春時代過剩的精力和激情!
戲班大戲照唱,什么《玉堂春》《趙五娘》《秦香蓮》《蓮花庵》《劉貴成私訪》《欽差行》《碧玉簪》《打碗記》《啞女告狀》《白虎堂》《十把穿金扇》《秦雪梅吊孝》等,十來天唱下來絕不重復。街頭巷尾,田塍陌頭,大家聚在一起就談戲。村民們喜聽淮劇,也許是淮調(diào)的蒼涼悲切正契合他們充滿滄桑和苦難的內(nèi)心吧!
正月里,北邊桑灣村有時能請到泰州陳德林的淮劇班子。那可就調(diào)足了村民們的胃口了。你瞧,花旦在戲臺上輕歌曼舞,蘭花指纖細修長,嫩嗓子如燕啄泥。小生圓潤的唱腔流入每個人的心扉,引來小媳婦的溫情脈脈。戲臺上的人演到悲情處,臺下的人也看得動情,臺上臺下一起悲歡。那委婉細膩的唱腔和輕翹起的蘭花指讓村民們的心變得絲綢一般柔軟。
大家聽戲的次數(shù)多了,也能隨口說出安壽寶、蔡伯喈、小方卿、趙五娘、陳世美等戲曲中的人物。秀英嫂有時還翹起蘭花指、甩起袖子,咿咿呀呀地哼一段,大家笑得前俯后仰,隨即口中也咚咚鏘鏘地擂鼓助威,一地的歡樂在流淌。
看年戲的日子可是鄉(xiāng)親們最快樂的時光??涩F(xiàn)在有些鄉(xiāng)村再也不唱年戲了,有些年輕人對一些傳統(tǒng)的曲目和流派都很陌生。電腦、電視、手機占據(jù)了他們所有的閑暇時光,他們失卻了親近自然、享受傳統(tǒng)藝術的機會。
年戲是古老農(nóng)耕生活中一面精神旗幟,凝聚著村民的悲喜憂傷,撫慰著村民們滄桑粗糙的心靈。人們從戲曲中學到了傳統(tǒng)的生死道義、處世哲學,滿足了崇拜英雄、釋放痛苦的愉悅。
在清寒和臘味包裹的純凈時光里,故鄉(xiāng)的年戲給我們物質(zhì)匱乏的生活帶來的幸福和快樂是那樣的真切,那樣的刻骨銘心,讓我們避開現(xiàn)代生活的浮躁和喧囂,擷拾遺落在歲月深處的純真和質(zhì)樸、詩性和唯美、柔軟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