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兆山
宋代人文鼎盛,“到北宋中葉,三教合一已成為一種時代思潮”。[1]8文人稱號多為“居士”“道人”“先生”等雅稱①,正是這一思潮的體現(xiàn)。
稱號代表著文人的品性、理想和情趣,不可不慎。是故古人雖好酒,稱號卻極少帶有“酒”和“醉”字。以李白為例,斗酒詩百篇的詩仙稱號是“青蓮居士”,與“酒”根本不沾邊。
宋仁宗慶歷六年(1045年),因“盜甥”案貶知滁州的歐陽修作《醉翁亭記》。在文中,歐陽修自號“醉翁”。直白地說,“醉翁”就是一個醉醺醺的糟老頭。歐陽修重視“立德”,這一稱號,是歐陽修的自嘲,也是他對艱難人生的超越,更代表著歐陽修新的人生境界。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痹唬骸拔粗?,焉知死?”[2]106在孔子看來,鬼神之說難以確信,有無來世也無法確知。所以,儒家歷來執(zhí)著于現(xiàn)實(shí)人生,希望在短暫的人生中做出一番事業(yè)。
“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三不朽”說對中國人的影響深遠(yuǎn),能夠在“立德”“立功”“立言”等目標(biāo)上有所作為,以求名垂青史,是儒家文化背景下士大夫階層的不懈追求。而這三個目標(biāo)上,“立德”無疑是人們的首選。
歐陽修自幼好學(xué),少負(fù)盛名,年僅二十三歲即高中進(jìn)士。景祐三年(1036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歐陽修上書為范仲淹辯護(hù),被貶夷陵縣令。此次貶謫,反令歐陽修名聲更著。被召回京城后,仍然堅(jiān)持“論事切直”,宋仁宗頗為贊賞:“如歐陽修者,何處得來?”(《宋史·歐陽修傳》),頗有欽立歐陽修為道德楷模的意味。
由此可見,在莫須有的“盜甥”案之前,歐陽修極為重視“立德”,也著實(shí)有著很好的名聲。
“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盵2]196官場上對付政敵最惡毒的方法就是利用謠言,將對方污名化并進(jìn)行道德審判。因“銳意言事”而“大忤權(quán)貴”的歐陽修,得罪了很多人。他們處心積慮地炮制出“盜甥”案,逼令歐陽修的外甥女誣告歐陽修與她有染并侵占了她娘家的財(cái)產(chǎn),用最卑劣的污名,毀滅了宋仁宗欽立的道德典范。眾口洶洶之下,歐陽修百口莫辯,有心護(hù)佑他的宋仁宗也只能另尋了個理由將歐陽修貶知滁州。
貶官,本是官場沉浮的常事。但這次貶知滁州,卻非同尋常。
歐陽修此前被貶夷陵時,十分注重個人形象:“故師魯相別,自言益慎職,無飲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語。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飲酒,到縣后勤官,以懲洛中時懶慢矣。”(歐陽修《與尹師魯?shù)谝粫?而在滁州期間,歐陽修卻寫了很多滿是酒意的詩文②。在《醉翁亭記》中,歐陽修更自號“醉翁”。
忠君愛國、直于言事卻屢忤權(quán)貴,好意撫養(yǎng)孤女卻被潑污水。歐陽修帶著滿身傷痕來到滁州,想到潔身自好的自己如今的遭遇以及一直以來對“立德”的人生追求,于酒酣耳熱之際不禁自嘲,索性以“醉翁”自稱。
寫作《醉翁亭記》時,歐陽修無疑是處在人生的最低谷。
歐陽修自幼體弱多病,三十歲時即自稱“病翁”③;自二十七歲至三十九歲,十二年間五位家人相繼離世,更令其感慨生命無常④;本欲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卻以“盜甥”的污名貶知滁州。子曰“四十而不惑”,站在四十歲的端口,歐陽修卻困惑了。
沒有人知道,此時的歐陽修是否想過死。但歐陽修不敢一死了之,也不甘就此了卻殘生。
明朝東林黨領(lǐng)袖高攀龍對于生死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論述。
昔有友問予曰:“朝聞夕死,何以為可乎?”答曰:“我有四字,人忽以為常,不必說?!逼溆褬O叩之,予曰:“當(dāng)死便死?!北艘嗖晃颉?《高景逸先生東林論學(xué)語上》)
歐陽修此時雖生無可戀,卻絕非“當(dāng)死”之時。此時若死,則坐實(shí)了“盜甥”的污名,所以歐陽修不敢;此時若死,則枉費(fèi)了出眾的才情,所以歐陽修不甘;此時若死,則辜負(fù)了宋仁宗的恩遇,所以歐陽修不忍。
因此,歐陽修活得很痛苦。那些滿是酒意的滁州詩文,背后的酸楚誰人得知。
有困則有思,《醉翁亭記》便是歐陽修對生命的感悟和對艱難人生的超越。
從表面上看,這篇文章無疑是充滿歡樂的。“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薄把绾ㄖ畼?,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薄皹淞株庺瑁Q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盵3]60
雖然歐陽修極力渲染快樂的氣氛,但他內(nèi)心的苦痛還是忍不住流露了一絲:“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盵3]60太守之“頹然”,僅僅是因?yàn)榫谱韱??前文說的很清楚:“醉翁之意不在酒?!盵3]60是太守酒量欠佳嗎?從歐陽修的一貫好酒,應(yīng)該也不會“飲少輒醉”。
很明顯,太守的醉,不因酒量,而在心態(tài)。在眾人的歡愉中,“頹然”于座的太守,是那么的格格不入?!邦j然”二字,著實(shí)令人感覺滿篇之樂,難掩一悲。
但,歐陽修此行并不是為悲傷而來。準(zhǔn)確地說,不敢死、不甘死、不忍死的他是為療治心靈的傷痛而來。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2]57青山綠水,歷來是仁人志士感遇抒懷、療治傷痛的最佳去處。命運(yùn)多舛卻不甘背負(fù)污名了此殘生的歐陽修,把目光投向了“望之蔚然而深秀”的瑯琊。
在歐陽修的眼里,瑯琊山充滿了生機(jī)?!耙胺及l(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3]60是草木旺盛的生命;“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3]60是禽鳥自在的生命;“負(fù)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yīng),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3]60是百姓快樂的生命。這些勃發(fā)的生機(jī),感染了生無可戀的歐陽修,讓他蒼涼的內(nèi)心生出了一絲暖意。在醉酒帶來的朦朧狀態(tài)中,這一絲暖意襲滿了歐陽修的全身。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盵3]60可見,太守之醉,不僅為酒。但酒是一個媒介,讓太守在山水面前敞開心靈,于半醉半醒之間,這顆受傷的心靈在充滿生機(jī)的山水之間得到了安放。在這一瞬間,歐陽修完成了對艱難人生的超越。
宋仁宗慶歷六年,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很幸運(yùn)的一年。這一年秋天,貶謫中的范仲淹揮筆寫就千古名篇《岳陽樓記》,而歐陽修則寫出了《醉翁亭記》。
但歐陽修無法像范仲淹那樣抒發(fā)“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的感慨,更沒有資格寫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岳陽樓記》)這樣正氣凜然的句子。憂國憂民,是需要看作者當(dāng)時名望的。聲名狼藉,難以自辯的歐陽修,實(shí)在擔(dān)不起這樣的文章。所以,歐陽修只能以醉眼觀世界。在《醉翁亭記》中,歐陽修極力寫“樂”,卻絕口不提一個“憂”字。不僅沒有憂國憂民的表述,連個人的憂傷都藏進(jìn)了“醉”里。
歐陽修外在的名聲被污損了,但他對百姓的仁愛之心卻一直沒有改變。終其一生,歐陽修始終沒有放棄“立德”這一人生根本。
到任滁州不久,歐陽修便利用冬閑發(fā)動民工修筑城墻。第二年,又在豐樂亭旁“時集州兵弓手,閱其習(xí)射,以警饑年之盜。間亦與郡官宴集于其中?!?歐陽修《與韓忠獻(xiàn)王》)在政務(wù)處理上,歐陽修施行“寬簡”之政,“寬者,不為苛急;簡者,不為繁碎”(《宋史·歐陽修傳》),使滁州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正如后世程頤所言:“為政之道,以順民心為本,以厚民生為本,以安而不擾民為本?!?程頤《代呂晦叔應(yīng)詔書》)
后來,歐陽修又在潁州等地任職,始終貫徹“寬簡”之政:“凡歷數(shù)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yù),寬簡而不擾,故所至民便之。”(《宋史·歐陽修傳》)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痹唬骸叭缢苟押酰俊痹唬骸靶藜阂园踩?。”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2]152
在孔子看來,“安百姓”才是君子“修己”的最終目的。莫須有的“盜甥”案雖然令歐陽修失去了外在的光環(huán),甚至困擾了他的一生,⑤但也使歐陽修達(dá)到了一個新的人生境界。歐陽修長期使用“醉翁”的稱號,⑥為政也“不求聲譽(yù)”,是歐陽修對個人榮辱得失的超越;“所至民便之”,更是歐陽修以民為本的君子風(fēng)范。
《醉翁亭記》見證了歐陽修罹患人生重重坎坷后的心路歷程,也讓瑯琊山、醉翁亭成為滁州最醒目的名片。時至今日,以“亭城”自稱的滁州仍享受著歐陽修留給滁州的遺澤。
[注 釋]
① 例如:蘇東坡號“東坡居士”,李清照號“易安居士”;黃庭堅(jiān)號“山谷道人”,姜夔號“白石道人”;周敦頤號“濂溪先生”,朱熹號“紫陽先生”。
② 歐陽修在滁期間的詩詞,許多篇章談及飲酒至醉。如《題滁州醉翁亭》《豐樂亭小飲》 《懷嵩樓晚飲示徐無黨無逸》《瑯琊山六題·石屏路》《幽谷晚飲》《豐樂亭游春其一》《啼鳥》等等。
③ 歐陽修《題薦嚴(yán)院》:“那堪多難百憂攻,三十衰容一病翁。卻把西都看花眼,斷腸來此哭東風(fēng)。”
④ 大中祥符三年,歐陽修四歲,父親去世;明道二年,歐陽修二十七歲,妻子胥氏卒;景祐二年,歐陽修二十九歲,(續(xù)弦)夫人楊氏卒;同年稍早時,妹夫張龜正亡;寶元元年,歐陽修三十二歲,長子夭亡,年僅五歲;慶歷五年,歐陽修三十九歲,長女夭亡,年方八歲。
⑤ 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監(jiān)察御史蔣之奇彈劾年已花甲的歐陽修與兒媳婦吳春燕“亂倫”。到了現(xiàn)代,仍有一些人拿歐陽修《望江南·江南柳》一詞說事,認(rèn)為歐陽修對外甥女就算無茍且之實(shí),也有覬覦之心。
⑥ 熙寧三年(1070年),歐陽修方才改號“六一居士”。此時,歐陽修已是六十三歲的老人,距其離世(1072年)僅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