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思 廣 劉 笛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北京 100010)
談及艾蕪,人們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起他的《南行記》,甚至會情不自禁地將“漂泊”“流浪漢”“浪漫主義”等詞語集艾蕪于一身,這固然反映了艾蕪留給讀者的深刻印象,但我們也想說,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暴露出讀者對艾蕪創(chuàng)作理解的偏疏。因為艾蕪不僅是一位“漂泊作家”,一位“中國現(xiàn)代流浪漢小說”的開拓者,還是一位抗戰(zhàn)小說家,一位巴蜀文化氣韻的自覺踐行者,特別是當我們整體審視艾蕪的抗戰(zhàn)小說時,這種感受顯得愈發(fā)強烈而清晰。
四川盆地和成都平原獨有的地理特征決定了巴蜀人自給自足的農(nóng)耕生活模式,并造就了相對富庶、寬松的生存環(huán)境,同時四面環(huán)山的地理環(huán)境在過去通訊落后的條件下無形中阻隔了國家權力、國家文化對巴蜀地區(qū)的滲透與束縛。可以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nèi),巴蜀文化和其經(jīng)濟模式一樣,在國家文化(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邊緣地帶,自給自足地蓬勃發(fā)展。這就勢必會形成一種安逸閑適、自由散漫的生存景觀,形成“文化性格上相對保守、封閉,缺乏努力創(chuàng)新之激情的特點”[1]18。但燥辣、耿直的“巴蜀性格”,少受禮教綱常桎梏而可以較快接受新奇事物、文化的特點,又使四川人往往敢于沖破盆地的封鎖,去追求和獲得更為廣闊的視野與價值觀,并以之作為邏輯基點來反觀、自省本土文化之優(yōu)劣。所以,一面是安逸閑適與自由散漫,一面是耿直燥辣與愛拼敢闖,共同構成了巴蜀之地的文化氣質之特點。表現(xiàn)在《山野》中,就呈現(xiàn)出如下特點:
(一)通過敘述者對敘述手法與敘述時間的控制,即通過插入停頓、重復敘述、倒述等手段,改變文本的敘述時長,形成緩慢勻緩的速度與節(jié)奏——這恰與巴蜀之人安逸閑適與自由散漫的性情相契合?!渡揭啊返墓适率敲鑼懠〈逶谝惶煲灰估锏目谷沼螕魬?zhàn)生活。這看似短篇小說的題材,但艾蕪硬是寫出了三十多萬字的“長篇巨制”。那么,艾蕪是怎樣控制文本時間使其形成“長制”呢?最常用的藝術手法就是穿插停頓。例如在16章結尾處,寫美珍和阿棟離開“軍營”,開始返家。21章寫阿巖與村長韋茂和失和,氣憤地奪馬,準備和阿龍離開吉丁村。到了23章的時候,騎馬離開的阿巖和阿龍才遇上從“軍營”往家回的阿棟和美珍。也即是說,小說的第17~22章實際上是一個信息量龐大的穿插段,利用的就是美珍和阿棟從“軍營”返家的這段時間(16~23章),這段回家之路在文本中完全沒有提到,也就是說,沒有預定情節(jié),作家全部用來作為其他事件的穿插。對于文本設定的一天一夜的總時長來說,這一段“返家時間”所占用的比例很小,但所敘述出的情節(jié)量卻非常豐富(當然還有一個不宜重復計算的21~23章之間的小插入)。同樣的例子還有,第22章末尾寫徐華峰提出與韋茂和同去黑虎關查看情況,第25章才寫他們到達了黑虎關。中間的第23章就是一個插入(24章為倒述)。從第26章開始直到第28章(第二部結束),都是描寫吉丁村的民兵與敵人作戰(zhàn)的場景,第27章交待阿勁、阿樹受困,第28章交待徐華峰生死未卜,第三部的29、30(部分倒述內(nèi)容)、31、32章則又是一個多內(nèi)容的插入,直到在32章的“下半闕”三人分別被阿龍找到(中間省去了阿勁和徐華峰是怎樣脫困,阿樹是怎樣死亡的情節(jié),只用美珍與美玉去前線的情節(jié)取而代之),文本的敘述時間得以延長。除了插入停頓外,倒述也是延長文本時段的好辦法。從第5章伊始,敘述者先用了一個不太標準的技術性重復,即運用韋茂廷的視角簡要重復了第4章韋茂和與長松見面的事件,隨后就以倒述的方式,講述他和長松、長桃兩兄弟的過節(jié)。第11章長松給美珍和阿棟介紹礦工隊的歷史、第30章倒述美珍從野豬嶺回來以后辦托兒所的事宜等,也是如此。倒述所起的作用就是補充歷史信息,讓情節(jié)或人物像在開始敘述之前就真實存在,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一般,省去了花費正敘時間去描述不太重要的補充信息的敘述時長。如果沒有穿插和重復或是倒述,完全按線性時間來敘述的話,《山野》或許會因為沒有起承轉合,沒有懸念設置,沒有欲揚先抑而變得味同嚼蠟,難以下咽,但這與巴蜀之地重趣味逸致的文化性格也顯然不符。因此,表面看來,這是艾蕪處心積慮地運用多種敘述手法拉長一個原本并不復雜的故事,實際上是巴蜀文化氣韻潛移默化的結果。
(二)以簡單的幾個人物勾畫出一場耿直燥辣、愛恨分明,充滿激情的山地戰(zhàn),刻畫出巴蜀兒女耿直燥辣、愛拼敢闖的人物性格。小說寫的是一場游擊戰(zhàn),戰(zhàn)斗開始時,阿樹和阿勁正準備去巡邏,原本指望著阿巖帶領隊伍打響伏擊戰(zhàn),但由于日本鬼子出現(xiàn)太快,阿巖的隊伍正在陳家鎮(zhèn)截擊另外的敵軍,阿勁、阿樹、阿壽便與敵人展開了近身戰(zhàn)。不久阿壽犧牲,阿樹被擊中手臂暴露了位置,陷入與敵人的肉搏之中。千鈞一發(fā)之際,阿勁顧不得渾身的劃傷,從死亡線上將阿樹救回,這種在生死線上本能地爆發(fā)出的耿直俠義的戰(zhàn)斗精神,就是巴蜀文化氣質中耿直燥辣的具體呈現(xiàn)。隨后,阿勁考慮到阿樹的傷勢以及心理創(chuàng)傷(差點被敵人扼喉管致死),讓阿樹趕緊離開,留他自己與敵人抗衡:
阿樹聽見阿勁這么地說,便又不忍地低下了眼睛。
“那么我也不走了!”
“不可以的,你帶傷了!”
阿勁堅決要阿樹走開,一面偕抬頭往上面瞧了一瞧。阿樹抬起頭來在慘痛的神色中,竭力鼓起勇氣說:
“沒相干!我右手還可以用手槍打仗?!?/p>
“不成!”阿勁迅速地搖一下頭?!澳阋欢ㄗ甙?!”接著又指一下阿樹手里拿著的手槍,“你這點子彈打完了又怎么辦?快點走了吧,你留著,倒使我擔心!”[2]309-310
阿勁和阿樹既是戰(zhàn)友又是朋友又是哥弟,他們互相體諒,粗中有細,又互相角力,敢愛敢恨,雖都不言明,但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愿意為朋友為國家犧牲,像是兩個耿直仗義、充滿豪俠之氣的孤膽英雄。仗義豪俠的孤膽英雄還得算上小知識分子徐華峰,當他得知阿勁、阿樹和阿壽身陷險境,又被阿棟拒絕援救后,一激之下帶著另外三個戰(zhàn)士前去支援。徐華峰只是一介從未玩過槍桿子的書生,在危難關頭不計后果地自告奮勇,就是一種慷慨激昂的英雄主義氣概。擁有這種耿直精神的還有阿巖,因為貧困,阿巖一直被吉丁村許多人物所排斥,他幾乎是半逼迫著離開吉丁村投靠了長松的礦工隊,但他還是愿意救吉丁村于水深火熱中。正是艾蕪將深植于心的巴蜀大地的生存體驗、川人特立獨行的文化性格,融會貫通在他筆下的正面人物靈魂中,才使他們的性格既活靈活現(xiàn),又透發(fā)著濃郁的巴蜀文化氣韻。
艾蕪抗戰(zhàn)小說的巴蜀氣韻不僅表現(xiàn)在藝術手法與巴蜀氣質的高度契合上,還表現(xiàn)在艾蕪對蜀地民兵、榮軍者、逃兵以及難民的形象塑造上。這幾類人物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艾蕪抗戰(zhàn)小說的人物全圖。
民兵是一種群眾性的,不脫離生產(chǎn)的人民武裝組織?!渡揭啊分屑〈宓拿癖鴤兌际钱?shù)氐霓r(nóng)民,他們沒有精良的裝備,也沒有受過正規(guī)軍的素質訓練。時代的巨輪將他們推到抗戰(zhàn)的最前線,他們只能放下鋤頭,扛起刀槍,保一方水土。只不過,他們的愛國主義意識較為淡薄,現(xiàn)實的功利目的比較強烈——確保自己的土地、莊稼、房產(chǎn)、妻兒不受侵害。阿棟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吉丁村的民兵組織中,阿棟是個小領導,他雖然有點血性,內(nèi)心尚有一點愛國意識,但自私自利,做任何事都喜歡權衡得失,不愿意承擔任何責任,更不愿意冒風險犧牲,他趨炎附勢也不團結其他戰(zhàn)友,只在確保自己利益不受損的情況下,完成可以討好的工作,是一個聰明的投機主義者。同時,他還對讀書人抱有敵意,認為他們又狡猾又有脾氣,不值一提。游擊戰(zhàn)打響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撤退,在徐華峰需要他協(xié)助去解救被敵人圍困的同伴時,他卻自私地拒絕了。老實巴交的阿壽,本能性地恐懼戰(zhàn)爭,恐懼死亡。由于內(nèi)心的空虛,阿壽始終處于無奈、被迫與懼怕之中。剛開始作戰(zhàn)時,阿壽非常害怕,可不久就被戰(zhàn)斗激發(fā)出了混合著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的大無畏氣概,最后英勇犧牲。與阿棟、阿壽的寫實性不同,阿勁、韋長松這兩位民兵形象更具有象征意義。阿勁是民兵中的尖兵代表,沉著冷靜,有勇有謀,愛國且個人英雄主義傾向濃烈;韋長松是吉丁村民兵組織與外來武裝力量聯(lián)系的橋梁,也是讓吉丁村從封閉走向開放的一個破墻者,是屬于德智兼?zhèn)涞拿癖I導。雖然作家對阿勁與韋長松的刻畫有待鮮明,但所傳遞的意蘊卻明了清晰。
榮歸軍人是艾蕪抗戰(zhàn)小說中人物塑造上最具特色的一類形象?!吨胤辍分械呐诵圯x是個可悲可嘆的榮歸軍人,憑著運氣沒在戰(zhàn)爭中喪命,因得了一筆款子才有了底氣。他沒有榮歸軍人本該有的尊嚴和自律,反而因為有錢的打點馬上投入到魯?shù)虑鍨樗才诺南順分校瑳]想到飯局中招來的陪酒女里,竟有自己的老婆蕓香,他氣急敗壞,大打出手,最后統(tǒng)統(tǒng)被憲兵抓走,上演了一出讓人哭笑不得的悲喜劇。潘雄輝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大家重逢在一個黑白顛倒的世界:軍人丟失了自己的氣概,像個無恥流氓;抗屬無人照顧,淪為娼妓,可悲可嘆。《故鄉(xiāng)》中的廖進伯,曾經(jīng)一度帶兵打仗,現(xiàn)在因事歸鄉(xiāng),是一個有一定眼界和思想的榮歸軍人。所以他在“故鄉(xiāng)”,既是一個實力派,也是部分青年的思想領袖。隨著時間的推移,廖進伯的私欲和野心逐漸顯露。他舍棄了軍人的威嚴開始施展他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假裝批評和關心各界問題,其實是在拉攏利益集團。他用他自以為是的處世之道,經(jīng)營著他的歸鄉(xiāng)生活,試圖掩蓋著他的虛偽和狡詐。同樣是榮歸的軍人,陳杰威(《故鄉(xiāng)》)的情況又有所不同,他一心想要上前線抗敵,卻因為老母親希望他回家生養(yǎng)后代而退出軍隊,終日賣酒為生十分痛苦。一個堂堂正正的抗日軍人,在大敵當前時,卻因為倫理關系的羈絆而放棄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悲哀。
逃兵的形象以吳占魁和陳酉生最為典型。吳占魁(《田野的憂郁》)是個從部隊跑回來的“兵大爺”,他什么也不怕,帶著鄉(xiāng)人去搶軍餉。他既不因逃兵的身份而畏畏縮縮,不敢見光,也不怕打劫軍餉丟掉性命,他怕的是割不到谷子,讓依仗他的村民們活活餓死。可惜他不僅行動失敗,還無力阻止梁大嫂和三個十多歲的孩子自殺而亡,自己還被密探追捕,變得進退維谷??恳粋€還帶有封建殘余思想的個人的力量,顯然無法改變廣袤黑暗的鄉(xiāng)村世界。陳酉生(《鄉(xiāng)愁》)因受不了軍隊非人的生活而逃脫,但沒料到回到家鄉(xiāng)卻又掉入另一個左右為難的“陷阱”。陳酉生曾說:“老實說,我就怕醫(yī)好了又弄你去,叫你吃不飽,睡不好,苦得要命,到頭還落得這一下場。你默倒我還怕打仗么?飛機坦克,大炮機關槍,這些人他們還見得少?他媽的,只要有想頭,火里水里,狗養(yǎng)的才不敢去!”[3]13由此可見,軍隊不光對他們實施嚴重的虐待,還讓他們徹底地失去希望。所謂的“想頭”不僅指向物質報酬的匱乏,還可以理解為老百姓對內(nèi)戰(zhàn)的消極反對,對戰(zhàn)爭的疲倦與厭惡。八年抗戰(zhàn)好不容易熬到頭,誰又愿意再次卷入一場窩里斗呢。為了手足相殘而拼命,許多老百姓都很難理解其邏輯基點,更何況,陳酉生早已被潛在的對手——共產(chǎn)黨的“對窮人好的”品質所打動,決心沖出天羅地網(wǎng)后去投靠他們。艾蕪對吳占魁和陳酉生的逃兵行為基本持褒獎態(tài)度,傾向于賦予他們一種耿直仗義的大無畏的梁山好漢的氣魄,使這一形象有了新的特質。
艾蕪筆下的難民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大規(guī)模遷徙的難民群,多是混亂無序地遷徙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在荊棘上盲目來回的底層民眾?!缎〖彝サ娘L波》就是表現(xiàn)都市公務員階層難民的代表作。屠先生因承擔不起都市的生活花費而搬遷到鄉(xiāng)村,可一再高漲的物價讓他們的農(nóng)村生活也變得困難起來,孩子們終日饑腸轆轆讓屠太太下定決心像村婦一樣開始賣小菜,可村里人認為屠先生明明有份體面的工作,太太居然賣小菜,完全是來擠他們的飯碗。生活的真相和城市人面子的沖突讓屠家愁眉不展,坐如針氈?!抖际械膽n郁》中的袁大娘因為男人抗戰(zhàn)犧牲,在農(nóng)村無法過活便來到城市謀求生計,勤儉節(jié)約地攢錢只為能再回農(nóng)村過自己原本的生活,但控制不住的物價飛漲讓她希望幻滅,瀕臨死亡?!妒嗌┳印分?,地主吳大爺將內(nèi)遷學校留給石青嫂子的田地“視如己出”,要求她繳納土地交押金和租子,先是派人來威脅,后又派甲長來好言相勸,石青嫂子始終不從,最終一把火燒了她的家,石青嫂子只得拖著五個孩子離開家鄉(xiāng)茫然地落難到城市中去?!兑粋€女人的悲劇》中周四嫂子的命運與石青嫂子如出一轍,不同的是石青嫂子的離開還帶著堅毅和丁點希望,而周四嫂子還沒來得及成為難民,就凄慘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赌懶〉臐h子》中的張大哥被抓壯丁的威脅嚇得舉家逃到城市中來,改名易姓不說,還像逃逸的罪犯一般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變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心靈上的難民。這些無論是遷入農(nóng)村的都市人,還是涌入都市的農(nóng)村人,都在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生命線上掙扎,他們的遷徙就像被打散的螞蟻們在盲然地尋覓著返巢的路,他們平凡而脆弱,不得不成為戰(zhàn)火歲月中最深刻的體驗者與最悲慘命運的承受者。
“‘洄水沱’系四川語匯,指江河中水流回旋形成的區(qū)域。在洄水沱,水流既平靜徐緩,近于停滯,又深不可測,暗藏殺機,同時整條河道中的泥沙,污物又都匯積于此,‘內(nèi)涵’豐厚。這樣的停滯,陰暗和污濁似乎正是四川盆地落后、沉寂的象征,于是,在某種意義上,它便成了現(xiàn)代巴蜀生態(tài)的第一個具有典型性的‘意象’?!盵4]36這種表面上緩和平靜,實則暗流洶涌,匯污積垢、殺機四伏且具有典型巴蜀文學氣韻的“洄水沱”意象,在四川作家中較為普遍,在艾蕪的抗戰(zhàn)小說中也表現(xiàn)得相當?shù)湫汀?/p>
在余峻廷的“故鄉(xiāng)”,各界“名流”都打著愛國主義的旗號,辦實業(yè)、辦教育、辦報刊,實則為發(fā)國難財,滿足一己私欲。教育局長徐松一與郵局局長陳潔林互相包庇,各取所需;地主土豪龍成恩與縣長串通,霸占雷志恒家后山的官司勢在必得;榮歸軍人廖進伯周旋于各種勢力之間,八面玲瓏,坐收漁翁之利。各方又因私欲膨脹而拉幫結派,暗中角斗。小學校長余峻城拉攏商界龍頭蔡興和,掀起擠兌風波,擊碎徐松一的“實業(yè)”夢;優(yōu)華中學校長周銘湘因辦??铐椗c徐松一暗生芥蒂;龍成恩與廖進伯為辦報之事產(chǎn)生不快。在前線社會狀況動蕩不安、水深火熱,國人們或奮勇抗敵、或流離失所之時,大后方的“故鄉(xiāng)”卻依舊保持著麻木不仁的死水狀態(tài),且不是一個人的停滯和僵化,而是整個“故鄉(xiāng)”小社會里,上至廟堂下至百姓的集體停滯與僵化。更可怕的是,“故鄉(xiāng)”這個“洄水沱”不僅自身藏污納垢,還形成淤泥沼澤使一些充滿希望的抗日生力軍深陷其中。雷慶生因欽佩當年駐扎過的紅軍老表的魄力,一心向往“故鄉(xiāng)”以外的游擊隊生活,可憐哥哥雷吉生不但自己要逃兵役,還要聽命于父親,再三阻攔雷慶生的出走,害得雷慶生只能通過打獵來排遣打鬼子的心理沖動與愿望;雷志恒是有勇氣和強力的印刷工人,從前線歸來是為了“盡孝”,若不是執(zhí)拗的雷老金傾家蕩產(chǎn)與龍家打官司導致生活困窘,雷志恒早就奔赴前線英勇殺敵。但趟過“故鄉(xiāng)”的渾水后,雷志恒更是駐足不前,直到因擠兌風波中父親冤死而大鬧衙門,才不得不像梁山好漢一般從“故鄉(xiāng)”逃亡。余峻廷的家庭衣食無憂,但他一方面屈于母親的淫威,一方面又樂于“故鄉(xiāng)”安逸的鄉(xiāng)紳生活,并幼稚地將抗日宣傳計劃的施行寄托在他人身上,幾乎一事無成。在雷志恒深陷危難之際,還被廖進伯引誘一同游山玩水,將朋友的囑托拋在腦后,最后若不是因為好友志恒、慶生的遭遇讓他內(nèi)疚并看清事實,余峻廷絕不會下定決心離開這塊正在吞噬著他的“洄水沱”。
表面上看,《故鄉(xiāng)》的直接取材地雖如作者所說在湖南寧遠,但其所關涉的卻是抗戰(zhàn)語境下,中華民族大地上所有近似于“洄水沱”的地域??梢栽囅?,這一地理位置上更靠近大前線的寧遠尚且如此,那么,作者真正的“故鄉(xiāng)”——偏安一隅的巴蜀之地的生存景觀又將是如何呢?艾蕪這樣“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現(xiàn)代作家必然會痛感于故鄉(xiāng)的壓抑和停滯”[4]46,特別是當他幾乎出于責任感地試圖掀開心靈的重壓時,必然會選擇透視自己最熟悉的家鄉(xiāng),通過“洄水沱”的意象來釋放心靈的重壓。這也是《故鄉(xiāng)》立意所彰顯的巴蜀氣韻。
如果說《故鄉(xiāng)》的“洄水沱”意象主要表現(xiàn)在對社會整體狀態(tài)的象征,那么《山野》當中的“洄水沱”更多的體現(xiàn)在個體人物身上?!肮枢l(xiāng)”小城相對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提供了其成為一潭“死水”的客觀條件,然而,位居于南方“山野”的吉丁村就沒有“故鄉(xiāng)”那么幸運了。故事開始時,整個吉丁村就已經(jīng)陷入戰(zhàn)時狀態(tài),時刻防范著日本人的進犯。乍看上去,似乎整村的男女老少都意識到了只有抵抗才會獲得爭取自由的真正機會,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村中最富有的地主韋茂廷有著豐厚的還未被掠奪的家產(chǎn),逃難到親家的徐德利稱日本人的侵略為“劫數(shù)”。因此,韋茂廷希望投和保全家產(chǎn)的愿望與徐德利的亡國論不謀而合。他倆一同找村長兼抗日作戰(zhàn)總指揮韋茂和商量投降事宜,被韋茂和拒絕。因為茂和在鎮(zhèn)上的織布廠、染房、米店、房產(chǎn)都在前次日本人進犯時化為了炮灰,出于為自己化為泡影的產(chǎn)業(yè)復仇的緣故,他開始組織村人進行武裝反抗。他大女兒韋美玉說:
他只踏踏實實做有利的事情,他不喜歡哪個拿大帽子給他戴的。你默倒,他如今打仗,是為了想得愛國那些好名聲么?全不是的,一點也不是的!他只為了他的財產(chǎn)和地位,他從幾十畝田掙到了幾十萬家私,他從摸鋤頭的種田佬爬到了鎮(zhèn)里大商家,人家一下把他干光了,想想吧,他會甘心么?!璠2]143
也就是說,茂和之所以一開始拒絕議和堅持反抗,只是因為咽不下財產(chǎn)散盡的那口氣,支撐他的動力只有復仇。所以當戰(zhàn)況急轉直下,韋茂和發(fā)現(xiàn)不僅不能復仇,反倒性命堪憂時,他唯一的動力消失了。這時,韋茂廷早已逃之夭夭,徐德利又來吹耳邊風,韋茂和不僅同意了議和,還企圖讓韋茂廷經(jīng)手,好為自己事后推脫責任留后路。作為抗敵領頭人的心理覺醒程度尚且如此,那些直接面對刺刀機槍的村民們的內(nèi)心可見一斑。阿棟參加抗戰(zhàn)首先是為了保住自己的產(chǎn)業(yè),再是不愿他人瞧不起自己。同輩的阿壽代表了更為普遍的心理,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而不得不戰(zhàn),內(nèi)心的空虛又使其無法獲得戰(zhàn)斗的勇氣和動力。從村長韋茂和到村兵阿壽,他們或是干脆逃跑、或是倡導投降、或是被動抗戰(zhàn),都不約而同地體現(xiàn)出了小農(nóng)意識和實用心理所造成的痼疾。他們表面都不動聲色,但內(nèi)心各自敲著骯臟、自私又冷血的小算盤。對當前的局勢認識混沌,對自我的覺醒毫無意識,遑論愛國或愛民族。哪怕大敵當前,在乎的也只是自己埋頭看見的巴掌大的利益。這種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與“洄水沱”所象征的停滯落后、封建腐朽如出一轍。
如果說,自私麻木者常常打起自己的小算盤,那么,那些有著愛國、抗敵自覺意識的人物又會如何呢?知識分子代表徐華峰一向主張堅決抗日,大力宣傳并鼓動阿巖、阿龍、阿勁投身戰(zhàn)場,但妻子韋美玉一心撲在保全自己的小家庭上,不斷勸說其放棄吉丁村逃往大后方,不惜利用徐內(nèi)心的軟肋(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下,文人沒有用武之地)來刺激他,引發(fā)出自己內(nèi)心的自卑感,發(fā)出“可惜自己不是一個武人”[2]146的感慨。這一心理顧慮一直折磨著他,讓他總想在村民面前做一個思想的領導者,卻又始終自認在“武人”面前說不起話,連想救深陷敵人包圍圈的同伴的想法,最后也演變成“讓我下去!我就要下去給他看!”[2]325的證明行為。在外人眼中,韋美珍絕對是以大膽潑辣、倔強不馴著稱的,但內(nèi)心依然烏云密布。她懼怕未知的戰(zhàn)爭,她去為駐守前線的傷員看病,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種逞能、好強之舉。所以,當她聽到沿途村民的不理解聲,看到煤礦隊戰(zhàn)士的油滑和冷漠時,她收獲的全是灰心和失望。就連抗敵英勇的阿巖、阿龍也有“二心”,想要離開吉丁村,投靠長松的挖煤隊,“那樣一心一意地打仗,活得痛快些,省得在這里,命拼了,還要看他們的嘴臉。受他們的氣!”[2]212-213而阿龍勸說阿巖之所以還不能放棄村子,不是因為至親、故里的關系,而是“我們留著村子,我們是要留著糧食呀!”“我們就得要使他們高興給呀!”[2]214由此可見,徐華峰和美珍雖有自覺的愛國意識,但對抗戰(zhàn)和自己的認識和定位還不夠清晰,加之性格的因素,不時涌出隱藏在積極抗日表象下的內(nèi)心漩渦。而作為阿巖、阿龍這一類只管拼真刀真槍的戰(zhàn)士,其自覺意識也不夠強大,他們靠的是天生的血性和野性,和隱蔽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那種因為歷來貧賤而希望通過拼命保衛(wèi)村莊得到尊重,獲得農(nóng)田和地位的單純愿望。當他們發(fā)覺期望在很大程度上會落空時,內(nèi)心掀起了憤怒的波瀾。這一類人都是暴力反抗敵人的支持者,但內(nèi)心都有著或大或小的泥沼,讓他們不時迷糊了雙眼,就像“洄水沱”一樣,表面看似平靜,其中卻暗藏矛盾與危機。正是艾蕪清晰地以“洄水沱”意象揭示了巴蜀人內(nèi)心的隱秘與復雜,揭示了抗戰(zhàn)時期鄉(xiāng)鎮(zhèn)底層民眾的社會心理,才使《山野》的人物與立意呈現(xiàn)出鮮明的巴蜀文化氣韻,煥發(fā)出動人的藝術魅力。
總之,艾蕪的抗戰(zhàn)小說具有濃郁的巴蜀文化氣韻。如《山野》在藝術手法上,作家或通過敘述者對敘述手法與敘述時間的控制,即通過插入停頓、重復敘述、倒述等手段,改變文本的敘述時長,形成緩慢勻緩的速度與節(jié)奏,契合巴蜀之人安逸閑適與自由散漫的性情,或以簡單的幾個人物勾畫出一場耿直燥辣、愛恨分明,充滿激情的山地戰(zhàn),映現(xiàn)巴蜀兒女耿直燥辣、愛拼敢闖的人物性格。在人物塑造上,艾蕪以蜀地民兵、榮歸軍人、逃兵以及難民等,組構成其抗戰(zhàn)小說的人物全圖,其中,又以榮歸軍人塑造最具特色。在小說意象的營建上,作家以具有典型巴蜀文學氣韻的“洄水沱”意象,將表面上緩和平靜,實則暗流洶涌,匯污積垢、殺機四伏的巴蜀特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使艾蕪的抗戰(zhàn)小說呈現(xiàn)出特有的巴蜀文化氣韻,煥發(fā)出動人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