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芳寧
“救贖”源于基督教文化(《羅馬書》6:15-18;《哥多林前書》1:30),兼有“拯救”和“贖罪”的涵義。許慎《說文解字》訓曰:“救,止也”,“贖,貿(mào)也”??梢?,作為現(xiàn)代漢語中“舶來品”的“救贖”一詞精巧地融合了“救”與“贖”的本義和引申義。人生逆境、“恐懼、絕望、孤獨以及超越極限界線的飽經(jīng)風霜的生活感受”與天災(zāi)人禍(如地震、海嘯、戰(zhàn)爭、疾病、事故、殺戮等)、內(nèi)心的愧疚和負罪感等,往往導致或引發(fā)人們對救贖的渴望。一如雅斯貝爾斯所言:“被拋擲到這個世界及其一切不幸之中,對災(zāi)難的威脅無法逃避,人于是伸出雙臂呼求解脫,呼求今生的援助或來世的救贖,呼求擺脫眼前的痛楚或從一切憂傷苦楚中獲得解脫?!?/p>
堂·吉訶德目睹“道德淪喪,世風日下”的境況,天啟般要救贖“鐵的時代”,以恢復“黃金時代”的榮光。哈姆雷特一度生出重整河山、扭轉(zhuǎn)乾坤的救贖抱負,與西班牙騎士堂·吉訶德堪稱伯仲。他們?nèi)缒艽┰綍r空,邂逅東漢末年“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的陳仲舉,當深感吾道不孤,引為同調(diào)。俄羅斯圣徒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現(xiàn)出狂熱、自豪的謙卑,覺得自己不是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而是先知,是預言家,是夜里的守望者?!麄儍晌粚で缶融H,別爾嘉耶夫?qū)懙?,‘這一點正是俄羅斯文學家的典型特征,他們尋求救贖……他們替世人受難?!惫愸R斯及其高足理查德·沃林將本雅明的理論創(chuàng)獲和批評實踐定位為“救贖美學”和“救贖批評”:“對他來說,救贖問題是他對過去的理解中最為重要的問題”,“過去帶著時間的索引,把過去指向救贖”,“歷史的目標就是知識為之執(zhí)行其救贖的東西……真正的歷史時間概念是完全建立在救贖意象上的”。
“當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不是成全自己而是背離自己時,就升起了救贖的欲求?!睙o怪乎《周易·系辭》日:“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正是因為古之圣賢以著述而得救贖的垂范在先,司馬遷才更加堅定更加自信地去完成乃父的未竟之志。錢鍾書發(fā)現(xiàn),“同一件東西,司馬遷當作死人的防腐溶液,鐘嶸卻認為是活人的止痛藥和安神劑。司馬遷……說‘舒憤而著書作詩,……著眼于作品在作者身后起的作用,能使他死而不朽。鐘嶸說‘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強調(diào)了作品在作者生時起的作用,能使他和艱辛冷落的生涯妥協(xié)相安;換句話說,一個人潦倒愁悶,全靠‘詩可以怨,獲得了排遣、慰藉和補償”。而無論是作為“死人的防腐溶液”,還是充當“活人的止痛藥和安神劑”,著書為文、言志抒情都實現(xiàn)了對生命的有限性和“此身”“此時”“此地”拘囿的超越與“救贖”。著書立言,是為古人自我救贖的方式之一。此外,神跡、皇權(quán)和俠客,也“都是人類被拯救愿望的客體化”@具象呈現(xiàn)。
“女媧補天”“大禹治水”“羿射九日”等神話,“田螺姑娘”“牛郎織女”“梁?;钡葌髡f,以及《二十四孝圖》刻意炮制的“郭巨埋兒”“哭竹生筍”“臥冰求鯉”等幼兒啟蒙故事,分別透露出古人遭遇自然災(zāi)害、期盼美好愛情和侍親盡孝過程中,對人力“不可抗拒”因素加以征服和超越的渴望,最終使他們獲得救贖的是“神(奇)跡仙蹤”。如果說牛郎織女和梁祝的終成眷屬是拜“神(奇)跡仙蹤”所賜,那么成就《平山冷燕》和《風月好逑傳》等明末小說里美滿姻緣的則是“王(皇)權(quán)君恩”——“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經(jīng)這大帽子來一壓,便成了半個鉛錢也不值,問題一點也沒有了”。此外,包龍圖坐鎮(zhèn)開封府,竇天章替女兒竇娥昭雪冤情、報得大仇,又何嘗不是“王(皇)權(quán)君恩”的變體?一度被視為“正義化身”的包、竇二氏,其“龍圖閣大學士”和“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的權(quán)力源自皇權(quán),他們終不過是百姓理想中的皇權(quán)代理人而已。
曹植《白馬篇》里那些“少小去鄉(xiāng)邑”的“幽并游俠兒”,在外敵入侵、“邊城多警急”的時刻,毅然別父離母、拋妻棄子,奔赴沙場,血染征袍,長驅(qū)匈奴,左顧鮮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這些英姿颯爽的“俠客形象”往往是“作家與詩者‘英雄夢的投射”。章太炎謂俠者“當亂世則輔民,當平世則輔法”。在這個意義上,“行俠”是“救國”的熱身運動,“救國”是“行俠”的邏輯延伸——“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仗義行俠”,救國救民。歌德把那些“人類過去不斷重復,今后還會繼續(xù)重復的精神現(xiàn)象”稱為“母題”?!叭祟悷o法為所欲為,時時受到命運的鉗制,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渺小,才會產(chǎn)生一種被拯救的欲望?!本融H因此成為長盛不衰的文學/藝術(shù)母題和心靈母題。如上所述,救贖母題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有“著書立言”“神(奇)跡仙蹤”“王(皇)權(quán)君恩”和“仗義行俠”四種表現(xiàn)模式。
李澤厚把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脈動概括為“啟蒙和救亡的雙重變奏”凹,王德威近年來專注聚焦的一項學術(shù)工程是把“抒情”闡發(fā)為中國現(xiàn)代性除“啟蒙”和“救亡”之外的“第三面向”。筆者認為,“啟蒙”“救亡”和“抒情”非但關(guān)乎中國現(xiàn)代性的分殊,而且恰恰是救贖母題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表達模式。大致而言,“啟蒙”是救贖民眾,“救亡”是救贖國家,“抒情”是救贖自我(個人)。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著書立言”“仗義行俠”“神(奇)跡仙蹤”“王(皇)權(quán)君恩”的救贖模式不同,現(xiàn)代救贖關(guān)涉意義源泉和價值系統(tǒng)的重建。古人的救贖在“天理世界觀”的思想價值體系和倫理道德框架內(nèi)運行,這種“以天理為中心的思想譜系并不只是一種抽象的、形而上學的或哲學的體系,它同時還是以這一方式展開的道德/社會/政治理論”,因此,誦詩書、習禮樂、除暴虐、尚游俠、感天地、沐皇恩等,無一不在“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天道/天理”籠罩之下獲得價值肯定和道德認同。晚清以降的大變局導致“天理世界觀”岌岌可危直至分崩離析,“公理世界觀”逐漸取而代之,這是一種“以認知為中心建立起來的含政治、道德與自然為一體的公理觀”。它的“價值源泉和道德基礎(chǔ)”,是胡適所謂的“評判的態(tài)度”,是陳獨秀所謂的“倫理的覺悟”,是魯迅所謂的“一面清結(jié)舊賬,一面開辟新路”,是“用一種新的價值、公理重構(gòu)天理世界觀覆蓋下的知識和生活領(lǐng)域”?!肮硎澜缬^”把“立人”和“改造國民性”作為“啟蒙”,救贖民眾的基礎(chǔ),“人的文學”“平民文學”和“為人生”的文學由此應(yīng)運而生。德國漢學家顧彬撰寫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第二章稱魯迅的《吶喊》為“救贖的文學”,郭沫若的《女神》系“自我救贖的文學”,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是充滿“自憐的激情”的文學。魯迅小說素來秉持“啟蒙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以期喚醒/救贖沉睡在“鐵屋子”里的民眾。郭沫若、郁達夫等向以“主情主義”著稱,他們均以“自敘傳”小說的“抒情”實現(xiàn)“自我救贖”或“個人救贖”。而無論是“啟蒙一救贖民眾”,還是“抒情一救贖自我(個人)”,都指向“救亡一救贖國家”的終極目標。災(zāi)難日益深重的嚴峻現(xiàn)實終于導致“救亡壓倒啟蒙”,這一歷史性劇變在文學上的突出表現(xiàn)在于抒情主體由“單數(shù)”變?yōu)椤皬蛿?shù)”,從“我”變成了“我們”。于是,一度“別求新聲于異邦”,“指歸在動作,立意在反抗”的“摩羅詩人”歌喉喑啞乃至消歇,救亡圖存的合唱聲浪伴隨著戰(zhàn)火戰(zhàn)旗慷慨悲涼。
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啟蒙一救贖民眾”“救亡一救贖國家”和“抒情一救贖自我”的表現(xiàn)模式有所不同,救贖母題在70后小說中體現(xiàn)為“抉發(fā)邪惡”“直面虛無”和“借命而生”三種變體形式。
(一)抉發(fā)邪惡
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一書開篇引述了十二位文藝和學術(shù)界人士對20世紀的看法:“西方史上最可怕的世紀”(以賽亞·伯林)、“一個戰(zhàn)亂、屠殺不停的時代”(迪蒙)、“人類史上最血腥動蕩的一個世紀”(戈爾丁),等等。據(jù)相關(guān)研究資料顯示,日本侵華期間,以屠戮、轟炸、細菌戰(zhàn)和醫(yī)學實驗等手段殺害的中國人在一千九百萬以上。20世紀的“可怕”,“戰(zhàn)亂、屠殺”和“血腥動蕩”,提示我們必須對“邪惡”仔細審視、詳加分析。雖然“去理解我們所排斥的行為總會存在障礙”,但是正由于“苦難的細節(jié)無處不在”,救贖才顯得愈發(fā)急迫、必要和不可或缺——對于20世紀這份沉重的遺贈,“只有繼承人才能繼承”。雷蒙·威廉斯說:“如何看待我們……經(jīng)受過的苦難,是理解當代文學的鑰匙?!币徊糠?0后小說回望20世紀的背影,聚焦邪惡、罪惡,展開了較為深入的思考,與人文學界的反思桴鼓相應(yīng)。
阿倫特“平庸之惡”的提出,意在提醒人們時刻警惕“極端邪惡”思維的滲透,捍衛(wèi)善、良知和正義的底線?!捌接怪異骸保═he Banality of Evil)雖然只是幫兇,卻比“極端邪惡”的危害更甚。菲利普·津巴多在其著名的“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之后,“摒除……善惡二分法,以及先天不良或后天失調(diào)的原則”,提出“邪惡是建立于涉及傷害、虐待、命令、缺乏人性、毀滅無辜他者的刻意行為,或是使用權(quán)威、系統(tǒng)力量鼓勵且允許他人這么做,并且從中取得利益。簡而言之,也就是‘明知故犯”。菲利普·津巴多把常人受“邪惡”誘惑而作惡的現(xiàn)象稱作“路西法效應(yīng)”。另一位心理學家斯坦利·米爾格拉姆在耶魯社會心理學實驗室進行了“電擊實驗(服從權(quán)威實驗)”后總結(jié)道:“太多的人只是遵命而為。只要他們相信命令來自一個合法的權(quán)威,就不在乎做什么,也不再受道德的約束……這也許是……一個最基本的教訓:那些只是做著分內(nèi)事、從未質(zhì)疑自我角色的普通人,可能會在可怕的毀滅性活動中充當幫兇?!标P(guān)于“邪惡”,阿倫特從政治學的角度切人,指出除卻“極端邪惡”之外的另一個類型的“邪惡”,即“平庸之惡”。“路西法效應(yīng)(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和“電擊實驗(服從權(quán)威實驗)”其實是分別從社會心理學角度模擬和分析“平庸之惡”的發(fā)生機制。這些不同學科、角度各異的努力,直接動因都是納粹對猶太人實施的種族大屠殺,因此,這些研究和探索本質(zhì)上可以視為人類對納粹暴行下無辜死難者的學術(shù)祭奠和學理救贖。
與納粹屠戮猶太人相類的暴行,便是1937年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與阿倫特“平庸之惡”的論說有所不同的是,參與執(zhí)行南京大屠殺的日本士兵根本就是一群嗜血狂魔,就是路西法撒旦的現(xiàn)代化身。日軍大屠殺期間,在金陵女子大學任職的美國人明妮·魏特琳救助了上百位逃難的中國民眾,耳聞目睹了太多慘絕人寰的事件之后,魏特琳不堪重負,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后來開槍自殺。從事南京大屠殺研究的張純?nèi)?,竟然步魏特琳后塵,先是罹患抑郁癥,后來開槍自殺。70后作家趙銳的長篇小說《魏特琳:憂郁的一九三七》,以魏特琳和張純?nèi)绲囊暯?,重現(xiàn)侵華日軍的邪惡暴行:六朝金粉之地化作陰風慘慘哀鴻遍野的人間地獄,三十萬冤魂在鐵蹄踐踏之下泣血九泉;日寇的虎狼之舉非但屠戮、殘虐中國民眾,而且殃及目擊者和研究者的精神健康,最終導致他們自殺身亡,這是侵華日軍邪惡暴行的“精神施虐”和“二次傷害”釀成的惡果。在葛亮的長篇小說《朱雀》和《北鳶》里,葉毓芝、程云、小蝶、蠻蠻、言秋凰等女性形象,成為災(zāi)難的承受者和救贖者:葉毓芝和程云在南京破城之日飽受日軍凌辱,前者含恨而死,后者忍辱負重,與日軍虛與委蛇,從而保全了襁褓中的兩個孩子,也挽救了十幾個與日軍作戰(zhàn)負傷的中國士兵的生命;小蝶被日軍擄去做慰安婦,目睹日本士兵剖出中國孕婦腹內(nèi)的胎兒,佐以芥末下酒,她設(shè)計用大劑量安眠藥迷翻了一個日本軍官,殺之以泄憤;蠻蠻給抗日部隊偷寄藥品被捕,堅貞不屈,在獄中吞下一把繡花針自殺;作為蠻蠻的生母,一代名伶言秋凰不惜一切代價,取得了日本軍官和田的信任,然后尋機將其殺死,為蠻蠻報了仇,也讓和田手中一份關(guān)于抗日組織的名單永遠地消失……葛亮筆下的女性形象似乎總比男性形象更加出色和奪目,更加帶有“主角”的光環(huán),她們愛憎分明,柔弱而堅韌,“全能而神圣”;無論長幼,都像大地母親一般無怨無悔地承載著生活和命運的重量,用博大的胸懷和無謂的犧牲救贖苦難,救贖生命,救贖危亡的民族和國家。歌德說:“永恒的女性/領(lǐng)我們飛升。”這“飛升”,是閱遍千山之后的生命感悟,是渡盡劫波之后的靈魂升華;這“飛升”,是巍巍華夏血雨腥風之中的巋然不動,是中華民族鳳凰涅之后的浴火重生;這一切,都源自“大母神”化身的“永恒女性”那蕩滌邪惡、消弭創(chuàng)痛的無私救贖。
喬葉《認罪書》是一部旨在反思“文革”的長篇小說。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題目,與此相關(guān)的種種“話語群”和“次生話語群”把一段歷史重重包裹,想探知其中內(nèi)核已然不易,遑論深度反思與批判。如果沒有“開山斧”的魄力,又缺乏“繡花針”的細致,種種努力恐怕仍不過是在“話語群”的叢林里左顧右盼,在大象的皮膚表層或皮下脂肪里尋覓象牙?!墩J罪書》近四十萬字,喬葉為之付出了巨大的辛勞。王春林先生稱之為“中國版《復活》”。小說主要人物分別名為梁知(良知)、梁新(良心)、梅好(美好)等。筆者試將故事表述(簡化)為如下:梅好(美好)被玷辱和毀滅;梁新(良心)死亡;梁知(良知)陽痿后死亡;此前妻子莊雅(裝?。┰{咒梁知(良知)“自作孽,不可活”。梁知(良知)死前說:“人如果有罪的話,是不能自己原諒自己的。自己原諒自己,這是不行的?!边@是一則道德寓言,主要人物都在情欲的漩渦中掙扎,并因此造下罪孽,最終又在負罪感的煎熬下,以自殺的方式尋求解脫?!案璧潞凸澙锾刂赋?,在描寫整個現(xiàn)代生活的過程中,藝術(shù)面臨變?yōu)樾侣剬懽鞯娘L險?!蓖袪査固┰凇稄突睢防镉性S多干巴巴的說教,甚至直接以先知的口吻宣揚《福音書》,以致契訶夫閱讀《復活》時多次廢書長嘆,惋惜不已,他批評《復活》“用《福音書》上的文字解決一切問題”的“專橫”與天真,認為托爾斯泰雖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卻也是個蹩腳的思想家。斯坦納發(fā)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復活》的過程中,托爾斯泰身上的……先知氣質(zhì)讓他的藝術(shù)大打折扣。在以前的作品中,平衡感和構(gòu)思占據(jù)支配地位;在《復活》中,它們卻讓位于作者急于進行的修辭性表達的愿望?!辈坏貌徽f的是,在《認罪書》里,“作者急于進行的修辭性表達的愿望”同樣觸目。人物命名采用諧音雙關(guān),本也無可厚非,《紅樓夢》里四春姐妹的名字不也有“原應(yīng)嘆息”的寓意?但是《認罪書》峻急、甚至直白地將“文革”中“美好被玷辱和毀滅”,人們“裝啞”,“良心和良知死亡”這樣近乎報章社論的命題作為主旨,其反思的深度和批判的力度,早已被教科書里耳熟能詳?shù)脑捳Z湮沒和透支。另外四個人物遠遠、未未、金金、安安,似乎是負罪者“遠未心安”的諧音?當然,提出問題是解決問題的開始。偉大如托爾斯泰者,尚且未能在表現(xiàn)聶赫留朵夫“從虛假到救贖的心路歷程”上達到他本應(yīng)達到的藝術(shù)高度。對于中國作家,也同樣不應(yīng)苛求。1865年11月,托爾斯泰致信瓦拉里亞·阿森涅瓦,道出“一條相當悲觀、然而又非常典型的托爾斯泰式戒律:‘不要對追求完美喪失信心”。救贖之路,道阻且長,應(yīng)該有更多的人加入,推進這項任重道遠的思想工程和藝術(shù)工程,救贖那個年代所有人的“平庸之惡”,也救贖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
阿乙的長篇處女作《早上九點叫醒我》講述宏陽利用自身的暴力優(yōu)勢和必要的詐術(shù),從一個“牛二/鄭屠”型的亡命之徒轉(zhuǎn)變?yōu)椤笆Y門神”型的鎮(zhèn)上聞人的故事。據(jù)阿乙說,博爾赫斯籌劃寫《早上九點叫醒我》的小說而未果,所以他才寫這樣一部同名小說致敬博爾赫斯。阿乙和博爾赫斯沒有指出的是,這個小說題目本身典出《新約》的四卷《福音書》關(guān)于耶穌之死的記載——耶穌是在上午九點鐘被釘上十字架的!由此看來,“上午九點叫醒我”幾個字所蘊含的救贖意味是再明顯不過了。雖然阿乙的小說殘酷而詳盡地展示了許多邪惡的細節(jié):親情、愛情、友情和信仰等均遭踐踏,但是正言若反,正是由于邪惡如此囂張和猖狂,才更需要“叫醒”耶穌,召回救贖的希望,“就算是背叛的希望也仍然是希望”。小說《蝴蝶效應(yīng)巨著》是阿乙對阿瑟·米勒戲劇名作《全是我的兒子》的戲仿與回應(yīng),二者都是講述一個父親“臨時起意”懈怠自己的本職工作,結(jié)果導致自己的兒子喪命的故事。這是“臨時起意”型邪惡所引發(fā)的“個人的罪惡社會化”與“社會的罪惡個人化”的雙重悲劇?!罢阮A示著罪惡?!蔽覀冎跃癜l(fā)邪惡,正是為了救贖邪惡。
(二)直面虛無
關(guān)于“虛無”或“虛無主義”的討論與辯難,幾乎貫穿了18世紀以降的西方哲學史和思想史西,本文中的“虛無”當然不會自外于這一思想背景和文化語境,但主要還是從70后小說的一些人物(無意識)的思想傾向或內(nèi)蘊中提煉概括而來,因此,它不是某個哲學史或思想史術(shù)語的翻版,而是植根于文學文本和人物形象的一種理念的化約和提純,如尼采所言:“為了理解和駕馭經(jīng)驗,我們必須把經(jīng)驗靜態(tài)化和固定化。”在70后小說中,“虛無”首先是一種空虛、無聊的體驗,一種“生活沒有意義”的感覺。這種體驗、感覺的蔓延與深化,最終導致了死亡或者犯罪?!跋照f:同愚蠢相斗,真是連天神也贏不了;尼采回應(yīng)道:同無聊相斗,真是連天神都贏不了。”根據(jù)經(jīng)濟學家溫鐵軍的觀察,“文革”結(jié)束至1980年代初期,中國的犯罪率一度處于較高的水平,除卻“極左”流毒尚未完全肅清,法制機關(guān)尚在“撥亂反正”的恢復中等原因之外,一部分返城“知青”由于工作沒有得到及時的落實,“閑極無聊”從而“惹是生非”,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無聊,像寄生于人體的病毒,或者殺死宿主,或者驅(qū)使宿主犯罪/殺人。魯敏小說《鐵血信鴿》里的穆先生對狂熱膜拜、堅決奉行諸多“養(yǎng)生”法則的妻子有一種“逆反性的憎恨”,“顯然,妻子是正確的、進步的、符合時代的??蓡栴}是,這就是生活的最終目的與全部過程?有誰注意精神那一方面的事情嗎?”他從青年時代開始就是一個習慣于“把目光投向虛空的人”,此處的“虛空”即高遠的天空,也從反面映襯穆先生生活的“空虛”(張楚小說《夏朗的望遠鏡》《直到宇宙盡頭》,田耳《天體懸浮》以及魯敏長篇小說《奔月》里,也有一些人喜歡抬首望向虛空,凝視“星云”“星系”和“天體”“月亮”,神游宇宙與浩瀚星河,他們都是這個散文時代里借由“仰望星空”尋覓詩意的人);他不滿甚至嫌惡“樣板化與標準化”的生活,不甘于做一個“單向度的人”;他“忌妒”樓宇間那群信鴿“驕傲而不規(guī)則的飛翔、失控般的消失”,認為那樣的生活才“像是有一些意義”。當他無意間向妻子提起那群信鴿,妻子的第一反應(yīng)是“鴿子肉是溫補食材,營養(yǎng)價值高”,隨后便買回了兩只乳鴿燉湯。心情復雜的穆先生連喝了多日的鴿子湯,某天凌晨從陽臺“躍出人世”,“擺脫掉這陳舊的虛無感”,“他肥大寬闊的肉身,在風中緩慢而沉重地飄動、上升,直至化為一只怪模怪樣的灰色大鳥”,尾羽的花紋恰是一排叉號,全是“錯錯錯”!穆先生以跳樓自殺的方式抵抗虛無,小說結(jié)尾對此作了唯美的幻化處理:他終于擺脫虛無感,變成了一只可以自由飛翔的鴿子。加繆“否定自殺”的理由是:在認識到個人生活的無意義無價值、體驗到強烈的絕望之后,“人類仍然必須解決如何生活的問題。僅僅選擇死亡來消除生與死之間的張力,或者選擇非理性來消除對理性的不懈追求與非理性世界之間的張力,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問題的根本在于,我們充分認識到這些矛盾,并且在它們產(chǎn)生的張力之下生活”。海德格爾認為,“‘虛無主義這個名稱始終是多義的,……它一方面是指以往的最高價值的單純廢黜,但另一方面又是指對這種廢黜過程的絕對反動”。海氏這里所理解的“虛無主義”,簡直可以等同于黑格爾的“揚棄”囝。“存在之虛無”是現(xiàn)代性的癥候之一,人類“原本作為其行為根基的傳統(tǒng)迅速地消減”:“喪失了告訴他必須做什么的本能,喪失了告訴他應(yīng)該做什么的傳統(tǒng),有時人甚至連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奔涌娕c海德格爾顯然都否定自殺?,F(xiàn)代性把“生命之意義的問題”“顛倒”過來呈現(xiàn)在人類面前,所以,“人不應(yīng)該問生命之意義是什么,而必須承認是生命向他提出了問題。……對待生命,他只能擔當起自己的責任”。直面虛無,“向死而生”,這才是超越虛無,重新賦予生命意義的救贖之道。
“無聊,恰恰是作惡者的共有屬性。”無聊、虛無在某些情境下滋生和助長了罪惡。阿乙小說《下面,我該干些什么》和《意外殺人事件》著力表現(xiàn)罪惡如何假無聊之手以行,殘害善良無辜的生命?!按送猓嬖谥摕o還戴著各種各樣的面具和偽裝出現(xiàn)?!边@在70后小說中分別體現(xiàn)為三種針對虛無心理的“補償效應(yīng)”:權(quán)力補償、財富補償和性補償;魯迅有過類似的表述:“威福、子女、玉帛?!瘪T唐小說《天下卵》里“快刀劉”一家?guī)状丝嘈慕?jīng)營,目的只有一個:取皇帝而代之。割卵為生的劉家,早對這一行業(yè)/職業(yè)滋生出與日俱增的“厭倦”,“厭倦”是虛無的變體之一。劉家所以處心積慮、不擇手段地謀求權(quán)力,因為對他們而言,權(quán)力是對“厭倦”(虛無)終極的“替代性補償”。《廊坊有個秦始皇》里的云茂瘋狂追求財富,他做了三十年的古董家具生意后金盆洗手,蓋了四層樓,樓頂壘上了“長城那樣的箭垛子”,酒后向大隊長吐露心聲:你們都蓋二層樓,“我就蓋個長城,我就是秦始皇,你們還得管我叫爺”;他用黃花梨、紅木和雞翅木自行設(shè)計制造了棋盤、茶桌和云茂椅,頗有成就感地尋思著“別說秦始皇了,乾隆都沒用過這樣的紅木配花梨的茶桌,也沒坐過云茂椅”。視財如命的云茂動輒將自己的住所和日常用具與古代帝王相比,恰恰說明“追求權(quán)力之最原始的形態(tài)即金錢”,“財富補償”是“權(quán)力補償”的初級階段。長篇小說《不二》被一些研究者視為“黃書”,馮唐的友人如盛可以等對此說堅決予以否認。筆者初讀《不二》是在2011年3月,讀的是電子版本,彼時還沒有研究70后小說的想法。說實話,當時我通讀全書,并沒有任何生理反應(yīng)。陳平原先生認為,辨別“黃書”的“最為直接的辦法,便是假設(shè)去掉其‘穢褻描寫:如果因此便一無可觀,可將其歸人變相的‘性學教科書;反之,則不宜以‘淫書目之”。用這個標準衡量,《不二》顯然不是某些人所認為的“黃書”。筆者認為,“性”在《不二》中是針對“存在之虛無”的一種救贖,一種“替代性補償”。對弘忍、慧能和神秀等禪宗宗師的調(diào)侃,也是《不二》引發(fā)爭議的一個焦點。其實,“呵佛罵祖”原本便是禪宗借以悟道的手段之一,禪宗“圣經(jīng)”之一《五燈會元》里頗多諸如“取木佛燒火”、“達摩是老騷胡,釋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等看似“數(shù)典忘祖”、大逆不道的言行。這是由于禪宗認為“。道不應(yīng)該也不可能借重或依靠任何外在的權(quán)威、偶像”,而是“一種完全獨特的個體感受和直觀體會。因此,《不二》對弘忍等一代宗師“有失恭敬”的描寫,實則是合乎禪宗的精神氣質(zhì)的。一些研究者對“能量巨大”@的禪宗經(jīng)典頂禮膜拜,卻全然不解其內(nèi)蘊,讓人不由地想起20世紀20年代周予同對那些所謂“國粹家”的批評:“他們連經(jīng)史不分,漢宋學不分,今古文不分,他們只覺得一個完全無缺的所謂國粹也者在面前放豪光?!比绱烁妥R見,居然倡言“通三統(tǒng)”,直如挾泰山以超北?!遣粸橐?,是不能也!
此外,70后小說中的“虛無”還突出地體現(xiàn)為一種“唯科學主義”。所謂“唯科學主義(scientism)”,即“認為宇宙萬物的所有方面都可以通過科學方法來認識”,“是一種在與科學本身幾乎無關(guān)的某些方面利用科學威望的傾向”。馮唐長篇小說《女神一號》里的小明先是致力于研制長生不老藥,籌劃寫作《論一切》,后來又希圖制造“女神一號”機器人來一勞永逸地消除世界上所有夫妻間的猜忌與隔閡,這個可愛可笑的理工男是一個十足的科技版堂·吉訶德,又像極了高爾基眼中那個晚年的托爾斯泰:“與世事格格不入,就像茫?;脑系囊粋€特立獨行的旅行者,一心尋找迄今依舊不見蹤跡、囊括一切的真理……”盛可以長篇小說《死亡賦格》中的杞子致力于研究一種“未來的機器”:“它能探測到世界各地的信息、世界上每一個人的基因數(shù)據(jù),還能準確運算風暴雷雨,借助自然界的力量,能神秘地把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物種全部掠為己有”,“它還有自動會議決策、智囊團、分析形勢提出方案,解決國家疑難雜癥等功能,它能直接和人對話,比人更人性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小明和杞子“輕率地在統(tǒng)治自然科學的自然法則(1aws ofnature)和被認為是描述了有秩序的、可分析的人類社會的自然法(natural law)之間畫了等號”。“唯科學主義”作為“虛無主義”的變體形式之一,化身為文學具象,最早出現(xiàn)于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年輕一代的唯科學主義者巴扎羅夫篤信科學數(shù)據(jù),不承認任何人文藝術(shù)的價值,視道德和法律準則為無物……儼然是小明和杞子們隔代的跨時空知己,他們都停駐于“在科學上‘有意義的事物組成的光明之島上;至于普通人天天生活并同他交往的整個周圍地帶都被投諸外界的‘無意義的黑暗之中”。唯科學主義之所以必然導致虛無主義,是因為“抽象理智不足以把握經(jīng)驗的豐富性”,“自然科學定量分析方法測不出精神生活的內(nèi)在深度”,人畢竟不是機器。所以,唯科學主義者的下場往往不妙:巴扎羅夫感染病毒而死;小明跳樓自殺;杞子用“未來機器”制造人間天堂的計劃最終破產(chǎn),眾叛親離?!疤摕o主義,這個在19世紀被人們認為是毒藥的東西,在20世紀后期變成了陳詞濫調(diào)?!倍裼萦??!疤摕o主義者不過是幻滅的形而上學家”。70后小說家們以筆為旗、折骨為刀,意在戳破虛無主義的畫皮,用意義填充后現(xiàn)代的空虛?!霸谶@樣一個危險無處不在的世界中”,“追尋共同意義”的救贖行為本身“既鼓舞斗志,又令人憂慮”。
(三)借命而生
“借命而生”這個臨時性“術(shù)語”,借自石一楓的長篇小說《借命而生》。不妨回溯文學史:
蘇軾《豬母佛》講述了一則異聞:梅州青神縣道旁有一小佛屋,俗謂之“豬母佛”。敘述者曾見異象于此。青神縣的一個人由于父親生病,夜間出去找大夫,路過小佛屋,被一個負琴者邀進去聊天。負琴者苦苦挽留,直到天亮才放他上路。求醫(yī)者沒走多遠,看見道旁有一個被盜賊殺死的人,尸體尚有余溫。紀君祥雜劇《趙氏孤兒》里門客程英用自己的親生兒子把趙武調(diào)了包,這才保全了趙氏的血脈?!度龂萘x》里劉備將自己的坐騎的盧白馬讓于龐統(tǒng),埋伏在落鳳坡的西川將士皆以“騎白馬者為劉備”,亂箭齊發(fā),龐統(tǒng)落馬而死。這大概可以稱作古人的“借命而生”。
“尼采說,人都‘渴望生活在別處,渴望做不一樣的自己?!笔粭鳌督杳防锏亩畔鏂|也是如此,“他煩的是網(wǎng)絡(luò)一切的生活本身”,因為生活一直在違背他的意愿:他在警校時一直成績優(yōu)異,畢業(yè)時想做刑警卻被分配到京郊的監(jiān)獄做教導員;一直想調(diào)動工作,卻始終未能如愿;善待受傷的犯人,后者卻尋機越獄而去;兩個犯人越獄,他只追回搶劫獄警手槍出逃的姚斌彬;越獄在逃的許文革成為他十幾年的心病,有一次近在咫尺卻又功虧一簣;十幾年后許文革投案自首,讓杜湘東覺得永遠失去了扳回人生敗局的機會;后來他得知更讓他泄氣的消息:第一,姚斌彬、許文革當年被捕人獄純屬冤案;第二,右手已然殘廢、根本無法扣動扳機的姚斌彬,故意搶了手槍逃跑,為的是吸引杜湘東的注意力,好把生的希望和自由的希望留給許文革,好讓許文革去實現(xiàn)他倆共同的理想(學修車,學修所有的汽車)——這一條是杜湘東窮盡十幾年心血、結(jié)合所有線索推導出的真相,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本來杜湘東就時時感覺“憋悶”,得知真相的他更覺得生活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那是一種徹骨的荒誕感。出獄后的許文革盤活一家倒閉的國企,將之改造成了一家大規(guī)模的汽車配件生產(chǎn)公司,業(yè)務(wù)興旺發(fā)達了半年多,廠區(qū)就被劃入某房產(chǎn)大鱷的開發(fā)范圍。許文革多次抗爭無果,公司被關(guān)停,得到了巨額賠償,但是他的事業(yè)也就此終結(jié),生活也違背了他的意愿。許文革把所有存款悄悄轉(zhuǎn)到杜湘東名下,意欲自殺。杜湘東發(fā)覺情況有異,及時趕到現(xiàn)場救下了許,并告知許當年姚斌彬奪槍逃跑的真正用意——“你這條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向姚斌彬借的。借了人家的東西,就得替人家保管好了”;“許文革,你連死也不配,你活著吧”。許文革頓時警醒過來。
與此同時,杜湘東也在剎那問頓悟——“男人戰(zhàn)斗,然后失敗,但他們所為之戰(zhàn)斗過的東西,卻會在時間之河的某個角落出現(xiàn)。在那一刻,杜湘東覺得全世界都在為他慶功。他覺得不止許文革,就連自己的這條命也是借來的,向姚斌彬借,向許文革借,向劉芬芳借,向警察老徐和崔麗珍借,向這世上的所有人借。這么一想,那伴隨了他多年的憋悶也在此時一掃而空?!泵\的陰差陽錯,理想生活的求而不得,讓杜湘東“憋悶”了幾十年,讓許文革險些自殺。但正如日夜不息推動巨石的西緒福斯那樣,“給他帶來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為他的勝利加冕。沒有什么命運不可以訴諸鄙夷而加以超越”。每個人都是暫寄于天地之間,暫寄于皮囊之內(nèi),每個人都是“借命而生”,“這是我們與其他人互相依賴、互相束縛的方式”,一如魯迅所言:“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薄八劳霭丫窒迊G給我們,給我們帶來無情的寬慰”,讓我們“能夠更好地看清事物的原貌,并更充分地享受它們”,以便欣然、坦然地借命而生,保管好、照看好靈魂棲于其中的軀殼。
路內(nèi)的“追隨三部曲”《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和《天使墜落在哪里》顯示,天使般的女孩們救贖了路小路們的生命和靈魂:路小路二十歲時遇到了白藍,人生軌跡開始發(fā)生逆轉(zhuǎn),一個懵懵懂懂情竇初開的小混混在白藍的啟蒙下逐漸脫胎換骨;大學畢業(yè)后逐漸渾渾噩噩的楊一到小縣城去推銷農(nóng)藥,突然想起十八歲時刻骨銘心的初戀歐陽慧,他禁不住剎那間回頭,卻發(fā)現(xiàn)四個持刀劫匪向他走過來,他發(fā)足狂奔逃過一劫——“楊一回頭的一剎那,是那女孩兒在人世中想到了他,還是在人世以外保佑他呢?他只能將這看作一種天意”;路小路被人設(shè)計陷害,眼看就要有牢獄之災(zāi),久違的女友寶珠及時出現(xiàn),可以證明他的清白,“我仰起頭看著寶珠,……她像一個俯身要拉我上天堂的天使。我親愛的寶珠,……此時此刻,終于化身為神”。路小路們正是借白藍們的救贖實現(xiàn)了新生或重生?!耙粋€女孩在本質(zhì)上不是只能成為母親,她也并不是更一般地成為妻子,她也可以成為一個丈夫?!约涸跇?gòu)成一個真正的‘女性丈夫的世系時也成了祖先?!币嗉础芭哉煞颉痹谔厥獾臍v史文化情境中,被納入了父系血統(tǒng)再生產(chǎn)的體系和流程,她“占據(jù)了家長的位置,……變成了家庭的父親”。葛亮長篇小說《北鳶》里的孟昭德和左慧月,巾幗不讓須眉,甚至更勝須眉一籌,她們是不折不扣的“女性丈夫”,是各自家族真正的戶主,慈愛而勇毅,“承擔起了家系的父親與祖先的功能”,整個家族便是借她們之命得以生生不息。孟昭德更是勇敢地拉響手雷,與數(shù)十個土匪同歸于盡,挽救了包括妹妹昭如在內(nèi)的整個盧氏家族。任曉雯長篇小說《好人宋沒用》寫宋沒用的家/房子兩次被惡人強占,一次是藥水弄的棚屋,一次是老虎灶的房屋和店面。前者由于戰(zhàn)時封鎖,一家四口都餓死在棚屋里,“只好讓蒼蠅白蛆來收尸”;后者由于解放后被人告發(fā)為地主惡霸,全家被處以槍決。沒用的老好人宋沒用兩次都因禍得福,借惡人之命而生。福兮禍兮,一度因棲身之地被搶而淪落街頭的宋沒用不會想到,惡人巧取豪奪的是房屋還是墳?zāi)?,惡人是以全家人的性命渡她出苦海,以全家人的性命對她施以救贖。
四
“救贖”母題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有“著書立言”“仗義行俠”“神(奇)跡仙蹤”和“王(皇)權(quán)君恩”四種表現(xiàn)模式;它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體現(xiàn)為“啟蒙一救贖民眾”“救亡一救贖國家”和“抒情一救贖自我”的多重變奏。1980年代,“五四”一度是人文學者關(guān)注的焦點;21世紀初,“八十年代”開始成為學界的熱門話題。這種學術(shù)熱點和研究范式更迭的思想史背景,卻是“啟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和“‘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宣告了“新時期”以來的知識分子“啟蒙共同體”的終結(jié)。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作家們的“寫作姿態(tài)”@也有所調(diào)整。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啟蒙一救贖民眾”“救亡一救贖國家”和“抒情一救贖自我”的表現(xiàn)方式不同,救贖母題在70后小說中體現(xiàn)為“抉發(fā)邪惡”“直面虛無”和“借命而生”三種變體形式。“保留關(guān)于當下的記錄,發(fā)揮歷史回憶的功能”,“正確地對待生活事實……從其果實認出大樹,在兒子身上認出父親”,“需要看得更遠的時候,目光的魅力往往更強”這便是70后小說的救贖母題書寫給予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