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 張帥

2019年1月26日，在北京中共黨史美術(shù)館（籌）舉行《我的伯父伯母周恩來鄧穎超》作者周秉德與讀者交流會。在《我的伯父伯母周恩來鄧穎超》一書中，作者周秉德的記述從12歲見伯父伯母開始，以親人的獨特視角，細(xì)膩翔實的筆觸，飽含深情地回顧了周恩來、鄧穎超工作生活的諸多細(xì)節(jié)。近期，本刊編輯部特將該書中周秉德青少年時代及其初次見到伯伯周恩來時的內(nèi)容進行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新中國成立前，我們一家住在天津。我父親周同宇開了一家小貨棧，秘密為解放區(qū)提供藥品、醫(yī)療器械與資金等，由中共地下黨員周士昌單線聯(lián)系，屬于共產(chǎn)黨的外圍。母親王士琴做家務(wù)。當(dāng)時，家中共有4個孩子：我、大弟秉鈞、大妹秉宜和四弟秉華。

1949年上半年，已在北平華北人民革命大學(xué)學(xué)習(xí)的爸爸，在同伯父周恩來的一次談話中提到大女兒秉德小學(xué)畢業(yè)在即。伯父就說：把她接到北平念中學(xué)吧。伯父知道我爸爸在華大住的是集體宿舍，帶孩子不方便，便提出讓侄女住到自己的住所。

6月下旬的一天，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的我，在火車的汽笛聲中告別了天津，告別了媽媽與弟妹，隨爸爸前往北平。在火車上，爸爸對我講起了伯父和周家的一些往事。

我的父親周恩壽，字同宇。他有兩個哥哥，即我的大伯父周恩來，二伯父周恩溥。在大伯9歲、二伯8歲、爸爸3歲那年，奶奶去世了。而爺爺為人忠厚老實，在外工作多年，只夠自己在外面生活，沒有能力照顧兒子們，父親兄弟三人只好在淮安跟著他們的八叔（我叫八爺爺）和八嬸（我叫八奶奶）生活。我八爺爺是個殘疾人，成天一瘸一拐行動不便，八奶奶沒有文化，他們雖有一個兒子，比大伯年紀(jì)還小些，整個家主要是我9歲的大伯撐著。家中常常無米無菜下鍋，后花園成了他們種菜的地方，能賣的、能當(dāng)?shù)亩嫉跪v盡了，開口向人借都沒處借了。就這樣，親戚朋友家里的紅白喜事，還得送禮、磕頭，這樣的事都得大伯去。他心里有苦無處說。在東北的四爺爺是他們的親大伯，他沒有孩子，多年在外，經(jīng)常接濟家里，家里有點難處，大伯都是跟他商量。在大伯12歲時，四爺爺把他接到了東北讀書。大伯在東北讀完小學(xué)，又隨四爺爺?shù)教旖蛏狭四祥_學(xué)校，后來又到日本留學(xué)，回國后參加了“五四”運動，然后又到法國勤工儉學(xué)，在法國巴黎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選定了職業(yè)革命家的道路，經(jīng)歷了許多艱險。

爸爸在淮安苦熬到14歲，沒吃沒穿，實在沒法生活，便跟我二伯恩溥也到了天津投靠四爺爺，并考進了南開學(xué)校。大伯從日本留學(xué)回國時，父親曾到天津火車站接他。兩人9年未見面了，相見時特別高興。大伯參加“五四”運動，創(chuàng)建“覺悟社”時，父親還為他當(dāng)過交通員。大伯22歲到法國去，后來與我的伯母鄧穎超鴻雁定情，寫信希望她經(jīng)常去看自己的兩個弟弟。伯母見到我爸爸，落落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紹。正好那年冬天特冷，她從包里掏出一雙黑色毛線幫的新棉鞋，微笑著遞給他說：“黑弟，這是我為你做的一雙新棉鞋?！闭f著，就伸手幫我爸爸脫下腳上那雙張了嘴的舊單鞋，讓他穿上新鞋，還用指頭壓了壓前頭，說：“黑弟，我想你正長個，鞋子稍微做大了點，前頭塞了團棉花，留著明年你還能穿，暖和嗎？”“姐姐，暖和，太暖和了……”爸爸3歲喪母，從記事起，只穿過黑粗布幫鞋，從來沒穿過這樣輕巧暖和的棉鞋，脫口叫了她一聲“姐姐”，極其真切自然，沒有絲毫勉強。1924年，大伯從歐洲回到廣州，第二年，伯母也去了廣州。他們在廣州結(jié)婚后，爸爸陪伯母的母親去了廣州，分別五年多的親兄弟終于又見面了。大伯那時是黃埔軍校的政治部主任，爸爸也投考了黃埔軍校，是第四期的學(xué)員。

我1937年春出生在哈爾濱，沒有見過我的親爺爺，養(yǎng)育我伯伯和爸爸的四爺爺已經(jīng)過世。但我聽媽媽說，當(dāng)天津的四奶奶知道我出世后，非常高興，寫信來說：“周家三輩沒有個姑奶奶，這下添了個女孩，也是喜事！要我起名，我看就叫個兜弟，再給老周家兜個男孩！”我媽媽是位文化人，覺得“兜弟”這名有些俗氣，于是來了個折中的辦法，叫我“兜兜”。另外，我出世后，二伯恩溥也特地發(fā)來電報表示祝賀：“周家添丁，一大喜事！”

由于我是家里的第一個姑娘，爸爸特別興奮，而且他是33歲才有了我，所以就覺得起名字特別重要。媽媽告訴我，我們住在哈爾濱，爸爸卻專門去長春見了當(dāng)時的吉林教育廳長，也是我大伯的南開同學(xué)，請他給我起的名字。那位廳長很有文化，就根據(jù)屈原的《橘頌》里的“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選了“秉德”二字作為我的名字。如今回想自己的人生，我覺得這個名字起的對我是一種約束，也是一種激勵，時刻提醒我一定要有這種德行。

打從呱呱墜地，我就掉進了愛的懷抱中。有外公外婆疼，有爸爸媽媽寵，真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我的外公外婆，對他們的第一個外孫女當(dāng)然也是疼愛有加。直到今天想起他們，我的嘴里都似乎能品到兒時吃過的巧克力的滋味。當(dāng)年身材魁梧的外公有一份好工作，他在俄國人在中國東北辦的中東鐵路局當(dāng)處長，為俄國人當(dāng)翻譯，說一口流利的俄語，后來還兼任哈爾濱兩所大學(xué)的客座教授。他在哈爾濱花園街有自己的一座帶院落的俄式小樓。聽媽媽說，外公最多時一月收人二百塊大洋。那時銀元很值錢，一塊銀元能買不少斤大米呢！日子雖寬裕，可他對子女要求嚴(yán)格，因為他是奮斗出來的。他為孩子們請了家庭教師教俄語，一定要孩子們掌握俄語，能有個謀生的本事。我的一個舅舅，就是因為外公管得太嚴(yán)，忍受不了，18歲時自殺了！我媽媽是女孩子，相對要求松點，但我媽媽不甘落后，不僅學(xué)精了俄語，日語也能講。

至于我的爸爸媽媽，那自然是天底下最愛我的人了。媽媽說，我是老大，剛出生時不知怎么帶，總是抱在手上，哄我睡覺也是一邊過著一邊走著、晃著才肯睡。好不容易哄著了，把我放在床上，爸爸媽媽剛要往椅子上坐，我就又哭鬧起來，他們趕緊又起身抱著晃。如果我睡著了，全家就必須處于肅靜無聲的狀態(tài)，不然有點響動我就醒，要是不抱我，我就沒完沒了地哭！也可能是剛出生時就把眼淚提前等我一會叫爸爸媽媽后，總是樂樂呵呵，性格隨和。加上我這個兜兜“盡職”，我不到兩歲，媽媽就生了一個特漂亮的小弟弟。

我至今珍藏著一本棕黑色有浮雕獅頭圖案的相冊，是我爸爸1935年去日本旅游時買的。厚厚一本，竟成了我幼年時代專門的影集。媽媽生下我時，爸爸已經(jīng)33歲，雖然我沒見過他的表情，但我從我的照片中能看出他興奮的心情：他從同事那里借了一個135型的照相機，竟24小時沒睡覺，對著剛出生的我，隔兩個小時拍一張，一連拍了十幾張，然后是滿月、兩個月、三個月、百日，一“每月一次，把我微笑、哭泣、打哈欠、伸懶腰各種神態(tài)的瞬間都變成了永恒！等我三四歲時，爸爸的同事、媽媽的朋友每逢要辦喜事，新娘披上潔白的婚紗時，我就被邀請穿上漂亮的衣裙，專門跟在新娘身后為她拉紗。于是，我又拍過許多照片。記得有一回大伙逗我，指著我爸爸媽媽的結(jié)婚照片問：兜兜，怎么這照片上沒有你啊？我當(dāng)時4歲，心里也納悶：這不可能呀！那么多人喜歡我，要我拉紗，我爸爸媽媽最愛我了，他們結(jié)婚不可能不讓我拉紗??！于是我大聲嚷嚷著：我站在媽媽后面拉紗，照片沒照上我！逗得叔叔阿姨個個笑彎了腰！

我們家是1943年從哈爾濱搬到天津四奶奶家去住的。在天津，我們與四奶奶先是住在河南路清河里一幢房子里。那是座一樓一底的舊房子。后來又搬到義善里住。

我的小學(xué)六年都是在天津上的。開始在天申小學(xué)一年，后來就轉(zhuǎn)到離家近的教會學(xué)校圣功小學(xué)了。我上學(xué)時練毛筆字的銅墨盒，外邊套了一個黑白絲線的編織袋，是四奶奶親手鉤的。聽爸爸說，20多年前，四奶奶為供養(yǎng)大伯、二伯和我爸爸上學(xué)，白天坐家門口，黑夜守潔燈下，只要得空，她手里總拿著一個細(xì)細(xì)的鉤針飛針走線，曾經(jīng)鉤出過許多只各式各樣的小線袋，送到市場上去，換回錢來，給他們?nèi)軒讉€買紙?zhí)砟?。后來給我用的，是最后剩下的一只。只可惜時光飛逝，我現(xiàn)在已無法找到了。

1946年二三月時，大伯到北平參加與國民黨及美國軍調(diào)部的三人小組會議，因為知道我爸爸在天津，就拍了電報讓他到北平。這是大伯的秘書何謙叔叔告訴我的。爸爸去北平見了大伯，回來不久就被捕了，說是國民黨天津警備司令部捕的，罪名是他是共產(chǎn)黨大官的弟弟。大伯在南開學(xué)校的知己伉乃如老師和同學(xué)常策歐，幫著張羅保釋我爸爸。這時我才聽常策歐大爺悄悄告訴我：你伯伯在共產(chǎn)黨內(nèi)是做大事的。他翻開我們家訂的天津《益世報》，指著報上有關(guān)周恩來的報道說：周恩來就是你爸爸的親哥哥，你的大伯！我有點不相信，追問常大爺：他怎么叫恩來，我爸爸叫同宇呢？常大爺摸著我的頭說：同宇是你爸爸的字，你爸爸原名叫恩壽，后來你大伯擔(dān)心你爸爸受牽累，特意叮囑你爸爸用字代名的。半年后，爸爸被保釋了，只是比過去顯得更忙，總是很晚回家。

1949年1月15日，天津街頭就響起了巷戰(zhàn)的槍聲。那天我趴在二樓臨街的窗口看，只見一群人民解放軍端著槍，邊警戒地向前走動邊開槍。我心里在叫好，真盼著解放軍快打下天津。當(dāng)時我壓根不懂解放勞苦大眾的道理，但我有我自己的興奮點：伯伯既然是共產(chǎn)黨大官，只要一進城，我們一家肯定就能住到墻子河邊那樣有草坪、花園，又帶尖頂?shù)陌讐t瓦小洋樓里去了—正想得美，只聽“啪”的一聲槍響，我耳邊一熱，一顆子彈緊貼著我耳旁直射到身后的衣柜上，柜面頓時留下了一個燒焦的彈坑。身旁的媽媽嚇壞了，立即把我和弟弟從窗前拉開，蹲在離窗遠(yuǎn)遠(yuǎn)的屋角……

在火車上，陷入回憶中的我靠在爸爸身邊，仿佛看見微笑的伯伯和伯母，正從一座寬大的白色小洋樓里走出來迎接我。

“兜兜，想什么心事呢？”“爸爸，我已經(jīng)12歲了，到北京該上中學(xué)了，你別總叫我兜兜、兜兜的，就叫我的大名秉德，不然大伯和大娘會笑話的！”

“行！”爸爸答應(yīng)得爽快。

“拉鉤，拉鉤！”我伸出手，爸爸也咧嘴笑著伸出了手！從此，“兜兜"的名字留在天津，12歲的我進了北京。

這天，在伯伯的衛(wèi)士長成元功叔叔帶領(lǐng)下，我進了中南海。

很多人問過我，第一次進中南海一定是很激動。因為按常人想，這是皇帝老子住過的地方，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居住的地方，又是去見當(dāng)“大官”的伯伯，當(dāng)然心頭樂開花。過去，聽到這樣的提問，我都笑笑沒有實話實說。其實，走進中南海我不僅沒激動，正相反，真正是有點失望。我原來渴望住的是天津那座有盛開鮮花和綠茵茵草坪的白墻紅瓦尖頂?shù)娜龑有⊙蠓柯铮?/p>

帶我的成元功叔叔是個細(xì)心人，他瞧出我表情不自然，擔(dān)心是我剛離開爸爸媽媽不習(xí)慣，是在想家，就不住地跟我講話：中南海過去是皇帝的御花園，因為中海、南海在這個院，所以就叫這個大院子為“中南海”，而橋那邊的是北海，就叫“北海公園”。咱們住的這個院子是豐澤園?，F(xiàn)在東邊的北院住著毛主席，咱們住在東邊的南院。現(xiàn)在你伯伯正在外邊開會，你先自己玩一會兒，等他回來我來找你。

我聽話地點點頭，自己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豐澤園坐落在南海的北面，園內(nèi)正殿是頤年殿，現(xiàn)在是中央領(lǐng)導(dǎo)人開會、會客的地方。進院后，向東穿過幾段走廊，便可看到由北向南排列著幾進平房小院，我們就在南邊的小院里。剛才聽成叔叔說，北面的小院住著毛主席，我聽了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毛主席我已有印象，天津解放后，到處都掛著毛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的像。而且我還知道，毛主席是共產(chǎn)黨里最高的官兒，現(xiàn)在能和他當(dāng)鄰居，我怎么能不興奮呢！

只一小會兒，伯伯就回來了。他見到我，親熱地把我拉到身邊，笑著說：“讓我仔細(xì)看看你長得像誰！嗯，我看又像爸爸，又像媽媽！”

“大爺好！”我照天津的習(xí)慣稱呼道。我看清了伯伯的臉，他與爸爸長得真像！伯伯也有兩道濃黑的劍眉，只不過他的眼睛比爸爸的眼睛更明亮更精神，臉盤也比爸爸豐滿紅潤，仿佛顯得還年輕些。

聽我叫大爺，旁邊的叔叔學(xué)了句“大爺”，忍不住笑了。

“就叫我伯伯吧?！辈娢尹c點頭，又說，“你伯母去上海了，過些天才能回來。我工作忙，你的生活就由這里的叔叔們照顧和安排。師大女附中要到9月1日才開學(xué)，已經(jīng)給你報了名。過幾天你去考試，錄取了，你就可以上學(xué)了。你住的是間書房，你可以在那兒多看些書。毛澤東伯伯就住在前面。他工作忙，不要去打擾他，行嗎？”

“行！”明明是長輩，卻用商量的口吻說話，讓我感到一種自己已經(jīng)是大人的快樂。但對身邊的工作人員，伯伯則永遠(yuǎn)認(rèn)為都是我的長輩，一直要求我和弟弟妹妹都叫叔叔阿姨。直到1973年一天傍晚，我陪伯伯在西花廳院內(nèi)散步，他想到工作上的一個什么事，就高聲招呼秘書紀(jì)東：“小紀(jì)，小紀(jì)！”我見秘書室沒動靜，擔(dān)心伯伯的聲音嘶啞里面聽不見，就提高了聲音接著叫了兩聲：“小紀(jì)?！辈粷M意地瞥我一眼，語氣嚴(yán)肅地糾正道：“怎么叫小紀(jì)？叫叔叔！”“伯伯，我比紀(jì)東大好幾歲！”伯伯這才沒說什么。

在豐澤園，我住在一排坐南朝北的房子里。從中間的門進去，東邊一間是伯伯的秘書楊超和羅迭夫婦的住房兼辦公室。西邊的一間書房中搭了一張小床給我住，屋里靠西墻、南墻有兩排書柜，擺著許多我從未見過的書。

伯父伯母一生無兒無女，多年來一直把對兒女輩的感情全部傾注在一批烈士子女身上。親侄女來到身邊，他們自然疼愛萬分，把我看成女兒一樣，我也很快適應(yīng)了在中南海的生活，感受到在北京也有一個充滿親情而溫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