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麗
閆巖的這篇題目較長的小說篇幅卻不長,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也集中在兩三個小時之內,作者在“極簡”中將人物曲折細膩的情感世界、跌宕起伏的人物命運,以及時代的道德傾斜、人性變異,深入表現(xiàn)出來,很見功力。
在作品開頭,作者“毫不留情”地將人物推入到一種艱難、“險峻”的情境之中。蔡小彩的前戀人大泉兒要和丈夫剛去世十幾天的蔡小彩在晚上約會。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見這樣一個特殊的人,按說此時如驚弓之鳥一般的蔡小彩是不會答應的,可是隨著作品接下來對其極為復雜的心理的揭示,我們就會明白蔡小彩答應這場約會的合理性。首先是精神的需要。蔡小彩的丈夫順子是被癌癥折磨了兩年多之后去世的,這兩年多的經歷對于蔡小彩來說同樣也是一場巨大的折磨。癌癥之所以可怕,除了會造成患者身體、心理巨大的痛苦之外,更會在經濟和精神上拖垮一個家庭。蔡小彩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全心全意地照顧著丈夫,心疼著丈夫,可是誰又來心疼她呢?大泉兒這時候的一句“心疼”,一下子擊中了她精神上的軟肋,當然就會讓她的“心‘酸了一下,也可以說‘熱了一下,還可以說‘顫了一下”。
其次,是物質的需要。盡管把家里花得“干了鍋”,小彩最終也沒能留住丈夫順子的命,順子去世后還給她留下了兩個年幼的兒子、一對年老的公婆。而她自己的父母卻因為一場煤氣事故早已雙雙離世,兩個哥哥也因為財產問題而與她不睦。她的生活因為順子的死一下子被推到了絕境,沒有人能真正地關心她、幫助她,即便是看起來對她不錯的公婆,實質上也是為了“他們家的這兩個寶貝根脈”。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孤立無援的境地。怎么樣能繼續(xù)生存下去,是蔡小彩這個時候亟待解決的問題,而大泉兒則恰好在此時表示要幫助她捋順前邊的日子,對于蔡小彩來說,大泉兒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此外,還有情感的需要。盡管當年大泉兒為了前程而拋棄過小彩,小彩為了徹底和大泉兒了斷,切斷了與外界聯(lián)系的可能,可是一見到大泉兒,在不經意間,蔡小彩仍然流露出對大泉兒的感情。比如,蔡小彩見到大泉兒時一直躲避著大泉兒的目光,不想讓大泉兒看到她現(xiàn)在滄桑的樣子。躲避恰恰說明她在乎大泉兒對她的看法,不愿意破壞原本在大泉兒心中的美好形象。再比如,在大泉兒和她約定好了晚上的約會后,“從她身邊經過,似是無意從她的胳膊上蹭了過去。他沒有回頭,兩只手插在褲兜里,一雙矯健的大腿走得鏗鏘有力”。這幾句寫得極為細膩,頗值得玩味。“似是無意”這顯然不是客觀的敘述,而是主觀的感受與猜測。小彩盡管一直在回避著大泉兒的目光,卻在調動著全身的感官感知著大泉兒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蹭”的這一下,這似是故意、似是無意的舉動,讓她心中一驚,頗費她的思量。當大泉兒走了之后,她才敢回頭去看大泉兒,大泉兒走得“矯健”“鏗鏘有力”只能是來自小彩視覺和內心的感知。
“放心吧,我不欺負你,我要欺負你,你就把你家那條大狼狗放開,讓它把我咬爛撕碎”,大泉兒看似將主動權交給了小彩,實則處處充滿著暗示,而這時候調動著全身的感知器官感知著大泉兒的一切動作和話語的蔡小彩,很自然地聽懂了這種暗示,于是默默地將家里的大狼狗送到了婆婆家,并且不露痕跡地讓兩個孩子也留在了婆婆家。雖然小彩為晚上的約會做好了一切準備,但這應該是她在復雜的心理背景下潛意識里的一種不自覺的選擇,因為即使做完了這一切準備的她仍然是迷茫的,是困惑的,是猶疑的。當然不管這些準備是否是主觀上的故意而為,這次約會對小彩來說已經不是簡單的情感和精神的需求,而是摻和進物質利益的需要了。
小彩和大泉兒的約會過程,是不難想象的,一切都是平穩(wěn)展開的。小彩通過貶抑自己來間接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和對大泉兒的埋怨,而大泉兒則是不停地努力地表示著自己的真心。小彩對于大泉兒既有之前殘存的感情,又有對被拋棄的耿耿于懷,所以她用“以退為進”的方式不斷地進行情感的試探,最終通過大泉兒的眼淚確定了他的“真心”。然而正當小彩為這“真心”感動不已的時候,不合時宜的“身份證”要求出現(xiàn)了,讓原本平穩(wěn)發(fā)展的感情瞬間戛然而止,突然露出了寒意。令我們感嘆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與理想中單純的世界是如此涇渭分明卻又比鄰而居。
此時,一直隱藏在作品零散敘述背后、埋藏在小彩心中的順子一下子“復活”了,小彩想起了順子面對非法利益時的堅定立場,想起了順子為了尊嚴而選擇有骨氣地死去。至此,通過小彩的種種回憶,作者勾畫出了順子完整的人物形象,他心地善良、寬容大度、體貼入微而又耿直堅強。順子是留存在小彩黑暗孤寂的情感世界中的一束明亮的光芒,讓她也讓我們在寒冷的現(xiàn)實世界中感覺到了些微的溫暖。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作品的題目的話,那些個逝去的美好的生命,構成了一個與我們相異卻又讓我們倍感溫暖的世界,那個世界其實就與我們相鄰,從未離我們遠去。
作品在表現(xiàn)主人公小彩心靈世界深處的苦痛、盼望、悲傷方面,尤其在表現(xiàn)種種情感的復雜糾結、微變轉折方面顯現(xiàn)出了細膩的功力。作品的可貴之處還在于,作者并沒有把筆觸固限于狹窄的二人情感世界,作品對人物心靈的探究、作品的內涵又是向整個時代、社會敞開的。作品不僅表現(xiàn)出了大泉兒的人性、情感變異,重要的是還表現(xiàn)出了在物質利益面前、在生存謀慮面前,村民們純樸品性的“自然”泯失,時代道德的普遍傾斜。作品不僅深入人物心靈之痛,更同時直抵社會之痛、時代之痛。正是因為那個與我們相鄰的世界,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才被映照得更加清晰。
責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