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永臣

那時候家窮。

家窮了什么都稀欠，連燒炕的柴火也少之極少。沒有柴火，睡干硬的土炕就會挨凍。偌大的土炕上，鋪著殘缺不全的竹席，竹席上赤條條地躺著一家老小，身上蓋著幾片破破碎碎的床單，入睡后，你拉我扯，蓋住了你，那我就得裸在外面受冷。唯有將土炕煨熱，才不至于受凍。

煨炕的柴火，就是野地里長的麻蒿。曬干，塞進炕洞里點燃，濃煙滾滾，嗆味十足，往往會讓整個屋子被濃煙包圍，煨炕的人，不是祖母就是母親，她們誰煨炕，誰就得流一大把眼淚。等麻蒿著完，然后在火星上鋪些驢糞、草末子什么的，就可以讓一家老小睡個舒服覺、暖和覺。煨炕是農(nóng)家婦女每晚收工后，必做的一件事。即使在夏天，隔三岔五也得煨炕，否則窯洞里的土炕就會潮濕，無法入睡。

一到夏天，野地里麻蒿瘋長。我們這些光屁股的孩子，主要任務(wù)就是拔麻蒿。這種植物像是故意和你作對，它們長在地埂上，怎么也拔不出來，就雙手抓住，把整個人吊在半空，使勁往下拽，麻蒿是拔出來了，但整個人就掉到下一塊地里，摔得夠嗆，干了一天，連雙手都染成了墨綠色，才夠大人一捆子。

一夏天，僅靠幾個光屁股的孩子，拔的麻蒿遠(yuǎn)遠(yuǎn)不夠一冬天全家人的取暖。往往一開春，土地還在半凍半消狀態(tài)，大人們就帶著小孩，背上背簍，拿著镢頭，到荒山野地挖蒿草根。镢頭挖在凍地上，能冒出火星子，好不容易挖出的草根，還帶一大塊凍土，怎么磕也磕不掉，就得連泥帶土背回家，放在陽坡地上曬，那個沉，至今難忘。

挖草根，遇狼的事還是有過那么一兩遭。獨狼站在不遠(yuǎn)處仰天長嚎，聲音格外瘆人，嚇得我大聲哭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母親一邊緊握镢頭，一邊拉我靠在崖背上，與狼對峙，哭聲、喊聲不絕于耳。但那狼像故意和我們作對似的，一會兒向我們前進幾步，一會兒后退幾步，要么左顧右盼，要么在地面上來回嗅動，長久不肯離去。那種絕望，令人膽怯至極。好在碰到放羊的本家叔叔，才趕走了獨狼，使我們免遭狼襲。

炕要熱，還得草末子。冬天，在刺骨的北風(fēng)里，拿著長桿子、背簍、耙子去野外掃草末子，村里人叫“煨地”。掃草末子也是一件苦力活。到一塊空地，先用耙子耙掉長一些的枯草，墊在背簍底部，用長木桿使勁在地面上來回掃動，再用掃帚把它們掃在一起，裝進背簍背回去就可煨炕。一年四季，我們都在為睡個熱炕勞碌著，很少寫作業(yè)。

砍柴，也是危險的活。同伴牛娃就是在砍柴時掉下懸崖。如果不那樣，他現(xiàn)在也四十好幾了，也應(yīng)成家立業(yè)，也應(yīng)有兒女跟在身后，喊爹叫爸了。若不砍柴，冬梅可能就是我的媳婦了。她在野地里，被一個鄰村的光棍強奸了，那年她11歲。現(xiàn)在她還沒結(jié)婚，瘋瘋癲癲地到處亂轉(zhuǎn)，逢人就說那光棍的東西有多黑，有多長，不停地比畫著。去年，她剛過四十，就離開了人世。

今天的孩子，不會因砍柴再發(fā)生意外了，但意外的事情常常還是發(fā)生的。鄰居的一個孩子不堪學(xué)業(yè)重負(fù)，上吊自殺了。

那是去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