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苦的生活,不可能有濁癖;清高的人格,不可能有俗好。汪士慎“平生不嗜酒”,但是他有一癖,即嗜茶如命。正是這一貫穿了他一生的嗜好,也成為他的一怪。
汪士慎是徽州人,徽州是黃山腳下的一座古城。黃山的云霧名茶,培育了他從小對茶的嗜好。他一生足跡所及的江浙,也都是遍地茶鄉(xiāng)。他太愛好飲茶了,這種略帶苦味的飲料,能啜酌出苦后的甘味來,這不但是一種口味,而且是一種象征。茶與中國文人的生活觀實在是太合拍合度了。汪士慎嗜茶,他感到這是他最稱心的飲料。
汪士慎不喝泡茶,而是用專門的茶具煎茶。煎茶又稱烹茶或煮茶,高翔曾經(jīng)為他畫過一幅《煎茶圖》,大體能夠看到他煎茶的講究。案幾上放著雪甕,茶具他必選素瓷,潔白的茶具方能品出茶水那淺碧的色澤和浮動的茶花。小茶爐的火候要恰到好處,因此他煎茶用的柴也很有講究,煎茶必得用松子,他也自得于“自燒松子自煎茶,碗面清浮瑟瑟花”。對于火候的掌握是他煎茶的一大訣竅,“松聲蟹眼火候良,靈劃之性乃無舛”。在茶汁沸騰的細(xì)細(xì)響聲里,在那茶液開始微沸,冒出蟹眼大小水泡的時候,他是多么地歡樂:“屋邊古樹消殘雪,墻根茶鐺響細(xì)泉?!彼诩?xì)細(xì)的茶響里仿佛聽到了美妙的宮商之音。當(dāng)然,聽茶也要有心境姿勢,“粉杏紅桃懶去看,煮茶聲里獨憑欄?!碑嫾揖瓦@樣品著茶,畫著他的梅花,“飲時得意寫梅花,茶香墨香清可夸”,他仿佛感到那裊裊的茶煙是繞梅的云霞,自己就是那紫霞中的野老山人,一個復(fù)歸自然的自由之人。茶使他的胸襟倏然曠達(dá),千萬愁緒拋之天外,是啊,“一甌苦茗飲復(fù)飲,湔滌六腑皆空明”。
他品過許多茶。除了他家鄉(xiāng)的黃山茶外,他還品過武夷茶、鄭宅茶、龍井茶、桑茶、松蘿茶、霍山茶、顧渚茶、陽羨茶、云臺茶、小白華茶、雁山茶、天目茶、涇縣茶、廟后茶、普洱茶、寧都茶……據(jù)他的自述,他喝過的茶不下數(shù)十種。每一種茶,他都能品出特殊的味道。他能喝出武夷山宋樹茶葉的苦、澀、甘三味,也能喝出在晨露未干時采摘的小白華蒸特有的清香。他喝得出雨前的霍山茶不同于江南茶的殊味,他認(rèn)為這應(yīng)當(dāng)屬于北茶的口味;他也能分辨出煎出來的桑茶和雁山茶幾乎類同的色澤中細(xì)小的差異,他認(rèn)為前者偏于鵝黃,而后者則呈碧綠。他欣賞形如雀舌的涇縣茶的細(xì)膩,也稱贊過寧都云蕊的“青春活色團(tuán)云腳”。朋友們知道他嗜茶,也總是送他一些各地的茶葉,喝多了,他閉著眼睛就能說出是什么地方的茶,甚至是什么時候采摘的。金農(nóng)尤其欽佩他的茶癡茶識,稱他為“詩人今日稱茶仙”,于是,他的“茶仙”雅號就這樣叫開了。
他確實稱得上茶癖茶仙。他用來煮茶的水只取三種,一是山泉,他得意于自己“試茗煎山泉,關(guān)門避時俗”,揚(yáng)州的平山泉是他煎茶的上選。二是雪水,雪水從天而降,冰清玉潔,他以此為圣潔之物,他專收落在花枝上的雪水,小心地瀝入甕中供一年備用,也與朋友互相饋贈,以為上禮。他的鄰人焦五斗有一次送他一些雪水煎茗,使他特別地高興,他作詩吟詠道:“舍南素友心情美,惠我仙人剪花水”,對雪水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三是花須水,他細(xì)心地收集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使它們順著花須流淌下來,滴入瓶中,他曾作詩描述過自己收集花須水的情形:“詰曉人深塢,露氣零衣襦。高擎白玉盞,滴滴垂花須?!?/p>
煎茶飲茶是汪士慎的一種特殊的生態(tài),也是他人格的象征,因而在高翔的那幅《煎茶圖》上,許多人都題過詩文,他們感到這正是汪士慎人生濃縮了的印象。厲鶚的詩寫得最概括,道出了這位從山村來到揚(yáng)州都市的盲畫家一生的風(fēng)貌品格:“先生愛梅兼愛客,啜茶日日寫梅花。要將胸中清苦味,吐作紙上冰霜椏?!蔽覀円呀?jīng)無從知道這位盲畫家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怎樣度過的。我們只知道他于1759年,也即是清乾隆二十四年正月去世,享年74歲。
他的兒女親家陳章說評他是:“好梅而人清,嗜茶而詩苦?!彼膿从迅呦枵f他是:“人與梅花一樣清?!蓖羰可縻昧小皳P(yáng)州八怪”之首,以其在八人中最年長,今天視其畫,并不怪誕。他的怪在于“人”。在商品經(jīng)濟(jì)大潮沖擊下的揚(yáng)州,他居然羞于言商,羞于言賣畫,自持一份清貧,自賞一份清高,獨居陋巷,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日子居然過得心安理得,這在世人眼中,豈非怪哉?
《花卉圖冊》清.汪士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