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月,我在樓道里看到了鄰居丟棄的婚紗照相框,照片當(dāng)然被揭掉了,只剩下一個空框子,底板上還貼著鄰居的名字以及要求取照片的日期。過了一段時間,我在樓下碰到鄰居,他淡淡地說已經(jīng)離婚了,要搬走了。這樣的坦率倒讓我無所適從。想起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潔白的婚紗、大紅的喜字,前后還不到兩年,像霧像雨的聚散離合,也算這人世無數(shù)令人沉默的瞬間。話到了盡頭,只好匆忙作別。
那天早上去單位加班,坐車從黃河橋上穿行時,恰好一只水鳥從車窗前滑翔而過,雙翼舒展,昂首向前,自帶一種無可置疑的堅定。它像一道光,使云開,使霧散,使這一路心頭的灰暗消弭,明亮和開闊從天而降,占據(jù)此時此刻此地的全部。
我驚異于在這座生活多年的城市里,在黃河上,竟會遇到這樣一只白得亮眼的水鳥。不知它從哪個遙遠(yuǎn)的湖邊、江邊甚或是海邊飛來,又如何在這黃土高原腹地安家。它來自何方無法判斷,將去何處也不得而知。但它就在此刻與你相遇,在一個有點(diǎn)傷感的早晨,在高處、在風(fēng)中,平穩(wěn)地、篤定地、自然而然地飛。
依舊很忙。常常說不清忙什么,一天就過去了,一月就過去了,一年就過去了。很多事情盡管雞零狗碎,但也馬虎不起。畢竟,成年人的生活充滿“蝴蝶效應(yīng)”。與水鳥相遇這事兒,早被丟到九霄云外。在這之外,有許多所謂的正事兒等著我們,它們存在于每一頁日歷的每一個備注中。這事兒你不能忘記,那事兒你不能辦砸,乃至孩子提出的每一個問題,或大或小你都得琢磨,就算不會,你也得是經(jīng)過思考后確定地講出“不會”二字?;蛘?,我們壓根兒就不該吐槽生活,它并沒有荒誕與正經(jīng)、重要與次要之分,凡稱得上“事”的,都極為硬朗。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手腳不停的成人都算英雄,自己的、別人的、世界的英雄。
就這樣過去了半年,入夏后的一個夜晚,我經(jīng)過街邊的一個燒烤攤。燒烤攤在某小區(qū)大門口的路燈下,繚繞的油煙中,一個男人拿著一把刷子,來來回回地蘸著各種調(diào)料,招呼人、收錢、找錢……操作間隙,不時轉(zhuǎn)過頭對身后不遠(yuǎn)處的一個10歲左右的男孩說著話。男孩就著路燈的光,趴在矮桌子上寫作業(yè)。男人問:“數(shù)學(xué)寫完了吧?”男孩說:“嗯?!蹦腥苏f:“把今天的古詩背一遍?!蹦泻⒎畔鹿P站起來,走到男人側(cè)面。聽到“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這一句,我的淚水立刻流了下來。這是距離“今夜”多么遙遠(yuǎn)的諾言!我突然想起那天的水鳥,詩人與“閑乘月”、我與水鳥,都似命中注定的承諾,人和物的相互依存,是高光時刻,也長久留在心中,不能沒有,絕對不能!
在這個城市,從河的北岸到南岸,可以選擇穿行的橋有7座,但從那以后,只要有機(jī)會走那座遇到白色水鳥的橋,我就一定要走。我深知那座橋的擁堵,有時會堵到令人心慌,特別是晚高峰時,車燈、尾氣、喇叭聲以及一整天的琢磨與用力,都讓人覺得虛妄:為什么會是眼下這樣?我也深知,那座橋上有一只滑翔的水鳥,它飛過來,車開過去,也只有一眼。但我更深知,有這一眼就夠了。
漸漸地,在別的橋上也會見到同樣的水鳥,有好幾次還是許多只,時而平穩(wěn)地滑翔,時而扇動翅膀,它們沉默著望向前方,飛翔是它們唯一的信仰。
從那以后,每次路過黃河上的橋,我都覺得這座熟悉的城市已然有了新的氣質(zhì),它不再躁郁,一度令人徹底忘記了灰暗與飛塵?;蛘?,它是因著水鳥重獲新生,特別是入冬,清冽的黃河水映襯著白色的水鳥,在一個瞬間,那簡直是我的“西天”。
行文至此,也突然發(fā)現(xiàn),要體會一只水鳥的好,大概還得有一顆會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