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一
讀王祥夫先生文集,讀到先生在山間人家“坐席”,箸子伸向盤中的魚。這條魚,澆了湯汁,身上撒著橙色的胡蘿卜絲和綠芫荽葉,煞是好看。先生一夾,兩夾,夾不動,感到魚怪硬的。席上的當地人笑著說:“是看盤,只能看不能吃!”我不禁失笑。想著先生在黑黢黢的細雨天,盼著天晴,盼著看山里斗大的星星,卻見識到了木雕的澆著湯汁的魚。
讀到“看盤”,想起爹給我講過的魚事兒。
爹說,舊時候過年,時興請新媳婦、新女婿。日子雖然清苦,卻都不失禮。幾戶準備請女婿的人家,你家準備丸子、灌腸,我家準備涼拌豬耳朵或豬肝,一桌八個菜,好湊齊,反正請女婿也就是個禮數,新女婿吃不了幾口。有個外村的新女婿被人簇擁著轉了兩家,看出了里面的門道,桌上的菜一模一樣,連盤子的圖案都一樣,就伸箸子夾了一口魚。到了第三家,魚凍附在魚身上,他故意又夾了一箸子。到下一家,魚沒上桌,陪客也顯得不如前兩家熱情。簇擁他的那些人,大多借故散去,村里人都說這小子嘎咕。這條魚看人性啊。
其實,平常年景孟嘗人不缺魚吃,附近人都說“臭魚爛蝦孟嘗是家”。五天一個集,官坑邊上是賣魚賣蝦的,傍晚還有白洋淀那邊來的賣酥魚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孟嘗村男人,誰沒下河摸過魚,誰家的水甕沒養(yǎng)過幾條魚呢?我奶奶做魚是一絕,那時候除了鹽和醬,沒有別的調料,奶奶照舊可以將一鍋魚做得滿街飄香。爹說,因為我爺爺是打魚高手,四叔吃魚很狂,只吃白肉,帶紅肉的部分都不下箸子。那是個魚比糧食多的年代。如東哥和四叔差不多大,兩個人天天膩在一起。有一天,四叔秫面餅(高粱面)卷著燉魚跑出來玩。如東哥饞得追著四叔圍著碾子跑,邊跑邊央求嘗一口,四叔畢竟知道自己長一輩,把餅卷魚遞到如東哥嘴邊。不料,如東哥一口下去,四叔“啊啊……”哭起來。敢情如東哥耐不住魚的誘惑,咬得口太大,咬住了四叔的手指頭。這魚該有多香!
潴龍河到底有多少魚呢?爹說,你大叔念大學時,一個月才五塊錢,就這家里也供不起。爺爺愁得沒辦法,對你大叔說,春兒,爹去打魚,賣了錢你就繼續(xù)念書,打不上來你就認命吧。爺爺大早起出去,過晌午還沒回來。奶奶在家擔心害怕,派爹和大叔去河邊找爺爺。當時潴龍河的河面很寬闊。爹老遠看到一個人站在河中心吃力地拉網,是爺爺。爹和大叔連拉帶拽才幫爺爺把漁網拉上來,魚到了岸上還“吧唧吧唧”的甩著尾巴,多得像一個大糞堆,以一斤八分錢的價格賣給了河務會。這河里的魚,讓你大叔的大學多堅持了一陣子。
爹的魚故事很多。爺爺的時代,村里還少有自行車,人們去縣里都憑借腳力。從蠡縣城到我家,要經過仉村,這個村子里早就沒有仉姓人了。村子中間有個大坑。爺爺走到大坑邊,想在大柳樹下歇歇腳。他坐在坑沿的柳樹下,手里擒著煙袋鍋,瞇細著眼,吞云吐霧地陶醉。眼光無意識似的,卻看到了大坑里的異常。本該只有水波紋的水面,居然有一條條魚翻騰,激起一個套一個的圓圓的水花,爺爺再也坐不住,挽起褲腿下了坑,魚多的捉不過來,一條兩條三條五條……爺爺在大坑和坑沿來回,魚很快就成了堆。爺爺看著發(fā)愁了,空手怎么弄回家去呢?最后,脫下褲子,灌了滿滿兩褲腿,將兩條褲腿褡褳一樣騎在兩肩,沉甸甸的也滿懷喜悅地背到家。爹說,那兩天吃了個魚飽,這輩子也就那次。那地方與潴龍河隔著大堤,不知道哪里來的魚籽,出來這么多魚。老輩人都說,雨水大的年頭,草籽都變魚。
我覺得這是上天對老百姓的恩賜。
二
我小學時,遇到上游發(fā)水,水倒灌到大堤與老堤之間的蛤蟆坑,一地的高粱豆子全泡在水里。立秋后,水撤了,蛤蟆坑成了一洼死水,高粱不怕旱澇,長出了沉甸甸的高粱穗,有的秸稈因為浸泡折了下去,燕子不時掠過水面,捕捉蠓蟲,魚也不甘寂寞地躍出來,又沉下去。大隊組織四叔小舅他們一撥年輕人開始捕魚,蛤蟆坑被土埝攔成三節(jié),柴油機噠噠噠地叫個不停,篩子里的魚蝦蹦跳著,蛤蟆們早嚇得不知去向。銀光閃閃的小魚,弄了好幾大笸籮。那晚,整個孟嘗村都是香的。
河里有麥穗兒、小塒鰱兒、鯰魚、魴魚、小鯽瓜兒、泥鰍,還有現在挺金貴的嘎魚,那時候,我們這的人不吃這黃黑相間帶須子的小玩意兒。可是煎小魚兒一直是河兩岸人的最愛。我讀左志國的《逝去的甜甜根》,有一章說他和父親去河里撈了很多小魚兒,不會做,喂了豬。我拍著桌子說可惜,多好的吃頭兒啊。
飲食習慣是個很有趣的問題。東北的赫哲族靠漁獵為生,能做魚皮衣。南方人普遍都愛吃魚,會做魚。北方有滿漢全席,南方有全魚宴。我尤其喜歡川菜里的水煮魚,它紅艷艷的辣椒給人視覺沖擊力,白嫩嫩的魚肉讓我百吃不厭。人到中年,味覺仿佛變得不太敏感,對于吃,卻偏于清淡了,或者說追求一種簡樸和本質。那年去了長春,大街上除了一個挨一個的燒烤攤子,還有許多在住宅樓一層開的小飯店,門窗玻璃上打著招牌,紅地金字,簡潔明了——“江魚”,我被這兩個字吸引,猜想這江魚來自哪里,也許是松花江,也許是嫩江吧。問過飯店老板,還是沒記住產地,但有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江魚的滋味,那可以簡練地的概括為“鮮香味美”四個字。而這種鮮香,是停不下筷子的香,是吃了這次還想著下次,是吃得魚與生俱來的味道。最好吃的是江雜魚,三四寸長大小,樣子像嘎魚,味極香,大魚的滋味差些,也許是肉太厚不好入味的緣故。在江西橫峰,幾乎每頓飯都有一種小魚干做的菜,伴有青紅色辣椒絲和香芹段,油汪汪的,上面撒著香蔥花,好看又好吃,離開橫峰后再也沒吃過。多年的城市生活和游歷,讓我的食譜也豐富多彩,冬至后,我也學著做臘魚、臘肉,這都是南方的特色美食,我這北方人也喜歡。冬日的陽光,曬在陽臺,暖暖的,臘肉臘魚泛著好聞的臘香,臘肉甚至都冒出了油,臘魚彎曲著,鱗片隨著魚肉失去水分而減少了光澤,摸上去硬硬的,這時候就該收起來了。愛人喜吃臘魚,我用力斬成段,一塊塊用保鮮膜包好,碼在冰箱里,等他回來蒸著吃。
愛人喜歡吃魚蝦類,我的食譜也逐漸有了變化,從愛吃肉變得愛吃魚,煎小魚,炸帶魚,水煮魚,燉魚,鯰魚燉豆腐,醬汁魚,酸菜魚、剁椒魚頭……做得得心應手,各具滋味。養(yǎng)了旺仔墩墩后,突然不敢看殺魚了,每每看到墩墩明亮無邪的大眼睛,我就不敢對視小生靈的眼神。自此家里的餐桌上拒絕鴿子、兔子、狗肉。這與信仰無關。
在早市看到賣酥魚的,毫不猶豫地買了三條,給爹下酒。石家莊的酥魚帶著魚凍,全身骨頭都是酥的,和記憶里的酥魚有所不同,家鄉(xiāng)的酥魚,一寸到四寸不等,焦黃色,干干的,是一種獨特的酥香,難以形容的好滋味。到家,趕緊招呼爹嘗嘗,先給爹夾一個鯽魚頭,爹眉開眼笑,他知道我懂得吃魚的奧秘,“鯽魚頭鯉魚尾鯰魚尾巴一兜油?!边@是潴龍河邊人共同的記憶。
所有的魚,帶給人們的幾乎都是美好。至于河豚魚劇毒,這不能怪它,你要人家命,還不許人家反抗嗎?
四五年級的時候,四叔從河邊路過,撿到一條大鯉魚,是外村人炸魚崩到了岸上。奶奶用秫面餅卷了一塊給我吃,這是一輩忘不了的味道。那時候河水就斷流了,只有渡口這還存有一些水,不久,潴龍河就徒有其名了。
1988年8月份,大雨小雨連陰雨下了好幾天,潴龍河泛濫了,水溢到了大堤根下,將我家的棉花地淹了。水是養(yǎng)育生命的,這棉花瘋了似的生長,足足有一人多高,但是并不結棉花桃,徒長成高大的棉花柴,只是讓土炕暖和了些。水干涸了,一家人去收棉花柴,驚異地發(fā)現,溝壟里很多魚干,腐臭了,沒有一條完整,大魚小魚交疊著,掙扎的姿態(tài)。螞蟻啃食著這些魚,排著隊運輸著天賜的食物。
弟弟和表弟用紗窗做的簡易抄網去河里抄魚,一晌午弄回來一盆小魚小蝦,正趕上娘的表叔帶人來我們村,爹請他到我家吃飯,娘熬的小米稀飯,烙餅,把小魚蝦用鹽腌了,裹上棒子面,下鍋煎,那嗞啦的聲音就饞死人,小魚黃燦燦的,帶著饹馇,蝦紅彤彤的,一桌子人都翹著大拇指說好吃。去年,斷流近二十多年的潴龍河又來了水,表弟他們捉了半拖拉機斗的魚,鯰魚,鯽魚,喜人啊。我燉了,覺得沒有小時候好吃。跟著流水,飛來了很多水鳥,居然有白鷺棲在被水沖得東倒西歪的大樹上。水很快逝去,棒子、花生、麻山藥河水一樣溢滿河灘,只有三座橋橫跨河道,證明河曾經存在。
三
魚在地球上的時間比人類要長。
有幸去過位于東北、河北邊緣的朝陽市。這座城市不大,卻蠻有歷史,紅山文化、三燕文化,讓它成為東北文化底蘊最深厚的城市,它最具實力的是化石。硅化木在博物館以樹林的形式呈現,硅化木的茶臺,古樸而美。朝陽也是著名的上谷瑪瑙產地,吊墜的紋理各具特色,顏色也各有千秋,尤其讓人震撼的,是魚化石。這些魚化石大都鑲嵌在木制相框里,有的兩條一幅,有的三五成群凝固在相框。化石博物館的魚化石,千奇百樣,更讓人唏噓。這些魚顯然還活著,歷經數億年,它們的身姿還靈動,魚鰭和魚鱗清晰可見,有的在覓食,有的在悠悠的游弋。白堊紀生物大滅絕時,它們不幸與恐龍一同變?yōu)榛?。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幸運吧,化為石頭,其生命可以無限延長。而另一部分魚更為幸運,擺脫了自然界物種滅絕的厄運,并繁衍成龐大的家族,滋養(yǎng)著人類。站在這個角度,人類真應該感激魚。
且不說歷史上魚帶給文人們的靈感,入詩入畫的魚,不勝枚舉。《詩經·小雅·南有嘉魚》中有“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我覺得北方也有魚,有《山海經》中“北冥有魚”為證。我承認南方人比北方人更會吃魚,內蒙古有好友來石家莊,我特意要了家鄉(xiāng)的油炸小魚,他驚訝地說:“河北人吃小魚苗,這也太奢侈了。”這真是南北風俗不同的體現,內蒙古人性格爽朗,尚肉,吃魚不多,怕被魚刺卡了。青海湖盛產鰉魚,但我聽說湖邊的人不吃魚,是信仰使然吧。
小時候吃過一種橡皮魚,海魚。肉厚,無細刺,是記憶中除卻家鄉(xiāng)所產之魚蝦外不多的美味之一。帶魚當然更好吃,但價格比橡皮魚高,這也是我家飯桌上橡皮魚多些的緣故。也是母親在貧寒的日子,對正長身體、需要營養(yǎng)的我們的一種滋補。至于后來吃鲅魚,是很久以后的事兒了。很多年見不到橡皮魚了,那年在寧波看到了久違的橡皮魚,個子小了很多,因為住賓館,沒法親手做著吃,頗為遺憾。
在遠古,魚是一種圖騰或者說禮儀必需之品。這至今還有傳承,年節(jié)祭祖魚還是一馬當先的祭品,無魚在河北也不成席,雞、魚、肘子、丸子是宴席的必備菜。其實,祖先很早就以魚類為食,在數千年前的史前文明遺址中,出土有很多魚骨化石,著名的紅山文化雖然是農耕文明,但其中不乏漁獵生活的影子,并有出土的漁叉、漁鉤為佐證。我見過邢窯的雙魚紋瓷片,也在遼寧博物館見到魚紋銅鏡,雙魚圖案居多,有的肥碩,有的秀氣,但均是美好的象征,這些傳世的珍品,記錄著先民們的漁獵生活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魚不僅出現在年畫中、繡品里、瓷器上、文獻中,并被賦予美好的寓意,鯉魚跳龍門是祖祖輩輩人的夢想。和田玉、翡翠、岫玉等玉雕的魚,也屢見不鮮。魚甚至出現在佛堂,化為木魚,伴隨著寺廟的晨鐘暮鼓。上海博物院有件春秋時期的青銅器,名字叫子仲姜盤,里面有幾條青銅圓雕魚,鱗片呈圓形,上有小點,魚鰭紋理清晰,如果不是附著的銅銹,幾可亂真。更為神奇的是,盥洗時,水流到這些小動物上,這些魚呀,鳥呀,青蛙呀,就開始旋轉。
魚,余也,寓意美好。是繪畫史上常用的題材。早期青銅器上有魚紋,有魚形高古玉,《魚圖》《魚樂圖》《落花游魚圖》都是宋代名畫,元代也有畫魚的名家名作。至明末清初,八大山人之魚堪有特色,畫也明志,他的魚“白眼向人”。《鱖魚付廚》里這條魚,口大張,魚鰭奓著,眼白多于黑,眼珠小而居中,兇猛,將入鍋烹炸,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代表著朱耷的心聲吧。我朋友說,八大山人是沒落的王孫心態(tài),有豐富的文化涵養(yǎng),家國變故,在繪畫上才能出類拔萃,獨具特色。深以為然。
我最愛張志和的《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鱖魚我傾慕已久,尤其徽州的臭鱖魚,那是與江浙地區(qū)的臭莧桿子不同的滋味,該是超級的無上妙品。沒想到,我品嘗鱖魚,居然在東北松原,一個椅子上鋪滿大紅底子鳳凰圖案坐墊的東北特色鮮明的飯店,滋味沒有預期的好,也許是南菜北做,失去了應有的風味。
猶記得,在鄉(xiāng)醫(yī)院工作的日子。月光在屋外撒下一層“白霜”,涼爽的秋風,穿過紗窗送到床上,我和女兒伴著蛐蛐的鳴叫,在燈下誦讀:
“江南可采蓮,
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p>
敲門聲輕輕地傳過來,打開,是驚喜。愛人乘著月色歸來。他抱起孩子,高高舉起,說:“明天爸爸帶你去趕集,買魚,咱們煎魚吃……”
讀過嚴歌苓的《母親與小魚》,一直不能忘。她在文中寫道,父親在干校時,“幾百條小魚被串起來,被鹽輕腌過,吊在屋檐下晾?!蹦赣H剖魚的動作很美,雕花般的,一條小魚也沒請哥哥和她吃過。這種魚酥、脆,連骨頭都可口。作者的父親落實政策后,離婚再娶,她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地做魚干,讓她捎給父親。而父親對魚干顯然沒了興趣,只是在酒醉之后,輕聲呼喚她母親的名字……原來,這魚關乎愛。
四
女兒三四歲的時候,河水隔斷了孟嘗村到潴龍河對岸的路,收割對岸的莊稼要繞行幾十里地。弟弟開著拖拉機拉著一家人,帶著烙餅、果子、水,還帶著一高壓鍋綠豆大米稀飯。拖拉機沿著彎彎曲曲的潴龍河大堤,南行,向西過潴龍河大橋,轉而往北沿著河堤繼續(xù)走,再東,幾乎畫了一個圓。女兒覺得很新奇,眼睛盯著飛速閃過的樹、高粱、黍子、河,不停地問。刨長果(花生)這活計在孩子眼里開始有趣,久了就是件枯燥的事兒,女兒吃了幾顆長果后,眼神轉到小河潴留的小水洼里。一個個臉盆大的水坑,零散地鋪在河底,茅草近水長得茂盛,遠處的潴龍河水正緩緩地流向下游的白洋淀。水坑里水淺淺的,有小魚露出小脊梁,甩著小尾巴。女兒高興地用碗去舀魚,半碗水里,居然有數不清的小魚苗和小蝦仔。真可憐,這些小東西,女兒說。這也是潴龍河留給女兒有水有魚的唯一記憶。
到石家莊后,為了彌補女兒魚樂趣的缺失,我特意買了一個小個兒的蝦簍子,買了火腿,帶上女兒和小侄子來到秀水公園。我手把手教孩子們裝火腿塊兒,把蝦簍子沉到水底。然后,坐在石頭上給孩子們講我的魚故事。孩子們急不可待,提起網。里面居然有四條小魚,這讓他們樂得直拍手。連下了幾網,網到了十來條小魚,用小桶帶回家,他們不停地在小桶旁轉悠,興奮得不得了。養(yǎng)了兩天,發(fā)現有的小魚翻了白肚皮,孩子們才萬分不舍地送到樓上鄰居家,喂小烏龜。
爹總給我講他的“潴龍河”。河上有運載的渡船,順風時,渡船順風而下,逆風時岸上走著纖夫。河邊有黑壓壓的樹林,藍靛頦兒、紅點頦兒、老鴰、白玉鳥、大老家(麻雀),樹下的鳥糞多得一把抓不透。爹十來歲的時候,立冬后,有白洋淀那邊的人在河岸打大雁。小船窄窄的,怕驚醒大雁,兩個人都鳧在帶冰碴的河水中,發(fā)現雁群,先發(fā)火槍,驚大雁。大雁身體肥碩,不像麻雀可以一下子飛起來,而是搖搖晃晃地慢慢騰空,“咚”又一抬桿,將要飛起的大雁紛紛落地,有的死去,有的受傷奓著翅膀撲騰。爹正是貪玩的時候,搶拾受傷的大雁,白洋淀人追著他們央求,把死去的大雁翎拔下來。白洋淀人打大雁,主要是要雁翎。至于雁翎做啥,爹說長的做扇子,短的絮被子,和鵝絨鴨絨一樣啊。大雁肉不好吃,絲絲縷縷的肉絲多。
我見過大雁南飛,人字形,秋天往南,春季往北,大雁愛吃麥苗,在麥田里,能看到大雁糞。潴龍河干涸,魚蝦都沒了,大雁也失去了影蹤。
父輩人起早到河邊的蘆葦叢撿鴨蛋,而我記事時,只有我們劉家墳上有兩大片蘆葦,潴龍河也早不再是航道。魚倒是常吃,潴龍河雖然時常斷流,但距白洋淀不遠,二來家鄉(xiāng)人編簸箕,每個集市賣掉簸箕,都會稱點魚或割點肉改善一下伙食。
曾有朋友自東北快遞來月亮泡的白魚,二尺來長的魚,細鱗,本該靈動的身軀被凍得成為板型,但肉質細膩,鮮香,是難得的美味。愛人手機里也保存著月亮泡冬捕的視頻,那場面可以說很震撼,捕撈出來的魚成千上萬條,剛出洞口還在跳躍,瞬間就凍僵,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比冰箱冷凍還迅捷。那魚也太大了,一條足足有二尺多長,魚鱗包著一層薄冰,像鎧甲,這些魚散亂地堆在冰上,拉了一車又一車卡車,讓人看得喜悅又難過。
去年元旦前,愛人來電話說,假期來看冬捕吧。我是個土生土長的暖溫帶動物,懼怕寒冷,可是我想親近魚,親近海量的魚,或者說,是想回味兒時捕魚的場景。于是,乘飛機先到長春,而后坐越野車奔赴查干湖。我有備而來,穿著加厚羊絨衫套著羽絨坎肩,厚打底褲又套上一條深粉色帶黑色碎花的駝絨褲,外面是厚實的羽絨大衣,圍巾、墨鏡、帽子全副武裝。越野車在冰上小心翼翼地開著,東北的風勝過雕刻刀,近岸的冰面被雕琢成波浪狀,黑白相間,層層疊疊,有一種獨特的美感。湖太大,打聽了幾次才找到冬捕的大概位置。遠遠地,可以看到湖上的汽車,一二三四五六輛……慢慢地匯成幾列車隊,紛紛奔向冬捕的地方。
太陽像在南極以南的地方,刺眼卻沒有一點溫度。汽車在冰上馳騁,讓我不再擔憂會掉落到湖里,可是走在如鏡的冰面,還是有點膽戰(zhàn)心驚,愛人拉著我,避開冰上的裂痕,小步挪動著走向人群。
擠到人群中,先看到了幾匹久違的馬,馬蹄已將堅硬的冰面踩成積雪一般,馬以轉輪為軸心劃著同心圓,馬蹄印帶著深溝,轉輪呼呼地,拉動著巨大的漁網,網上圓圓的浮標大過乒乓球,漁網帶出的水,在冰面形成一股泥流,偶爾可以看到幾只小蝦米從網眼漏出來,居然沒看到魚,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事情。數千里奔波,只為能看到兒時捕魚的場景,場景依舊,卻沒有魚。突然有人驚呼,“魚!魚!”是的,一條半尺多長的魚被人從網里取出來,并高高地舉過頭頂。這是我在這次冬捕中看到的唯一一條魚。聽當地的老鄉(xiāng)說,湖這邊的水草不好,就是在夏秋也沒多少魚。我試圖用這個理由平息自己的沮喪?!鞍舸蜥笞樱耙~”的大東北的漁獵圖,成了歷史,凝固在書里,或者青銅器上。
晚上,渾身酸痛,居然發(fā)燒了,這場與魚有關的感冒,持續(xù)了二十多天才痊愈。
更難為情的是,好友知道我到東北看冬捕,電話托我買一些白魚,快遞給她。我說,沒問題。但是,我沒辦法兌現承諾,這和白魚價格不菲沒有關系。好在多年知交,她相信我。
查干湖冬捕,與我的童年記憶時常交匯,只是我已模糊了潴龍河上的諸多細節(jié)。沙灘茅草根上的蒹蘑菇、溜溜棵(大名砂引草),河西岸的紅荊條,疊羅漢的疥蛤蟆,水面上成雙成對的野鴨,鳴叫不停的窩靈(音,叫聲似百靈鳥),河底的淤泥上的水雞腳印,小河分叉處,柳絮生成的小柳樹,細小的樹干浸在水里,黑色的蛤蟆的卵,包在薄薄的白膜里,一串串纏繞在小柳樹上,一叢叢香附依附在水萍花邊,一條渡船和披蓑衣的漁者,這些意象把我的家鄉(xiāng)打扮成水鄉(xiāng)一樣。記憶在筆下交叉重疊,模糊的脈絡逐漸清晰,往事被時間切割,零碎地呈現,卻雋永耐人尋味。
潴龍河給我的記憶已殘缺不全,爹關于魚的講述也是碎片化的,他嘴里的勺揮(音)、旋網,我見過,至于叉網,我沒一點印象。我們都被河淺水處的一種叫“大腦袋時候(音)”的魚咬過腳丫子。爹當大隊長時,有一次用揚水站澆地撿回來一碗小魚。爹說,打漁也有說道,發(fā)水后,魚由下而上過灘,先來的站在下游,后來的依次往上游排。三代人的魚記憶偏差太大,千百年的潴龍河,沒有了影蹤。這樣說,似乎偏頗,因為潴龍河還是王快水庫泄洪的一條通道。只是航道、渡船才遠去不久,就變成了傳說。
現在孟嘗村二十歲以內的孩子,一聽到我們念叨小時候的潴龍河、潴龍河里的魚,河上的渡船和大雁、水鳥、野鴨,覺得是說“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