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鳴達
2017年10月下旬,為記念恢復高考40周年,南京大學哲學系77級的同學們重返校園,師生同聚,回憶暢談昔日考學求學的經(jīng)歷和難忘的校園生活。一個人一本書,翻開哪一頁都有精彩的故事。時間雖然過去快40年了,但發(fā)生在自己及同學們身上的事依然是那么生動鮮活。
初中生考上了名牌大學
40年前,當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一個名叫合肥南三十里崗的軍營里當排長。上大學是我一直的夢想,但由于種種原因,以往的推薦總沒有我的份。這次可以公開公平考試了,我想試一試。然而,當組織上同意我報考后,我的心又忐忑不安起來:一個初中生能考上大學嗎?
說是初中畢業(yè),其實正規(guī)的初中學習只有一年。1965年9月我進入溪口初中,第二年“文革”爆發(fā),學習中斷。爾后短暫的“復課鬧革命”,徒有形式,學不到多少知識。挨到1968年,回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既然如此,報考的勇氣又從何而來呢?一則無知無畏,此生不知高考味,嘗試一下又何妨;二則自信在文字寫作方面勝于一般的高中生。因為多年以來,以書為友,與文字打交道。入伍前我曾在村小學當過一年的代課老師。入伍后又擔任營部報道員多年,常在軍地報刊上發(fā)表新聞稿件。記得還是新兵時,部隊組織批判“階級斗爭熄滅論”“唯生產(chǎn)力論”“先驗論”“天才論”,我寫了一篇《人有天生的笨嗎?》的文章,發(fā)表在南京軍區(qū)的《前線報》上,一時引起轟動。又有一次,我寫了一篇某連隊官兵幫助駐地群眾摘桃萬斤不吃一個的新聞稿。正值報上發(fā)表遼沈戰(zhàn)役時部隊過錦州蘋果園不吃一個,毛主席批示表揚“人是要有點精神的”?!肚熬€報》頭版刊出了我寫的新聞稿,并獎勵我魯迅雜文集一本。1974年,我被抽調(diào)到團戰(zhàn)士理論學習組,有機會讀了《矛盾論》《實踐論》等一批哲學著作,通過學習理論書籍、編寫輔導教材、下連隊作理論講座,增長了理論素養(yǎng),鍛煉了文字和口頭表達能力。理論學習組結(jié)束后,我被留在團政治處從事代理書記即秘書的工作,并在1976年春被提為干部。一年后,因上級機關(guān)明確規(guī)定機關(guān)干部必須從基層連隊干部中推選,于是將我下派到連隊任排長。上述經(jīng)歷增添了我報考的信心。
從報名到考試,大概兩個月左右,抓緊復習是每個考生的必備課。然而對我而言,既無復習時間又無復習資料。因為連隊的軍事訓練、政治學習必須參加。作為排長,我與戰(zhàn)士住在一起,沒有單獨的房間,區(qū)別僅在于戰(zhàn)士們睡雙層床,而我睡的是單人床,在靠窗的角落,有一桌一椅一盞臺燈。復習只能選擇課間、休息日及夜間。為了不影響熟睡的戰(zhàn)士,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打開罩上報紙的臺燈,讀一會兒書。此外,手頭除了《毛澤東選集》及政治學習資料外,幾乎沒有其它與考試有關(guān)的書籍。為此,我走進駐地附近的一所中學,向素不相識的老師求助,借得一套高中的語文、數(shù)學、歷史、地理課本。在一次出差蚌埠返回合肥的列車上,與鄰座一位安徽大學的老師談及復習迎考卻苦于無資料的事情,熱心的老師回到學校后,寄給我一份油印的政治復習資料。我如獲至寶,反復誦讀。復習中最頭疼最困難的是數(shù)學,費時多見效慢,在自學了一章后便決定放棄,主攻自己的強項語文與政治。比如設(shè)想了許多作文題目,有的甚至寫作成文。
事后證明,這樣的選擇是正確的。盡管數(shù)學只得了二十幾分,史地成績平平,但語文與政治均取得了好成績。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1977年安徽省高考語文試卷作文題是“緊跟華主席,永唱東方紅”及《從“苦戰(zhàn)能過關(guān)”談起》二選一。這兩題對我來說都不算難,特別是第二題,源自葉劍英的《攻關(guān)》一詩:“攻城不怕堅,攻書莫畏難。科學有險阻,苦戰(zhàn)能過關(guān)。”當時能一字不漏背誦下來,并寫過學習體會。于是在試卷上一揮而就,洋洋灑灑寫下了千余字的議論文。文中有馬克思的名言:“在科學的道路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艱險沿著陡峭山路向上攀登的人,才有希望達到光輝的頂點?!庇钟腥A羅庚自學成才的例子,這樣的闡述能不得高分嗎!
考后等待的日子是難熬的。每天連部通訊員送信到排里,我總要瞧上一眼是否有大學的來信。那天傍晚,通訊員拿著一封從南京大學寄來的信件向我奔來,拆開一看,內(nèi)有被南京大學哲學系錄取的通知書、報到須知,還有兩張貼行李的標簽,白紙紅字,印有箭頭朝上的三角形及“南京大學”的字樣。戰(zhàn)士們紛紛圍攏過來向我表示祝賀。團首長得悉后也很高興,臨行時特派平時只有團長政委才能坐的吉普車送我到火車站。
也許,有人會問,一個初中生又是現(xiàn)役軍人能報考地方大學嗎?現(xiàn)在看來似乎不行,但在當時符合有關(guān)規(guī)定。報考條件除高中學歷外,還有一條是相當于高中學力。我初中畢業(yè)近10年,已有一定社會閱歷,填上相當于高中學力不算過分。地方大學招收現(xiàn)役軍人持續(xù)了三屆,77級、78級、79級都有軍人。直到1980年因部隊院?;謴徒∪?,地方院校本科不再招收部隊現(xiàn)役軍人。
能考上大學不易,要完成學業(yè)亦難。班上同學70余人,號稱72賢,可謂精英云集。如有數(shù)學考滿分、江蘇省第一名的童星,有兄弟姐妹4人同時考上大學、年僅15歲的小周穎,有能熟練運用外語會話的周文彰,還有一大批基礎(chǔ)扎實、閱歷豐富的老三屆高中生,要跟上他們真是困難重重。如英語,初中所學大都遺忘,所識26個字母讀音也不準。為了能過關(guān),絕大部分的課余時間都撲在了英語上,上學路上、食堂窗口排隊買飯菜時,總是不忘從口袋里掏出英語單詞卡片讀背幾個。經(jīng)過苦讀,總算慢慢入了門,跟上了趟。又如哲學系學生的必修課高等數(shù)學微積分,若沒有高中解析幾何的基礎(chǔ),根本學不了。同寢室的嚴強伸出援手,利用課余時間,幫我惡補解析幾何,最終啃下了微積分這一難題。沒想到的是20多年后,女兒進南大讀碩士研究生,嚴強成了她的導師,父女成了校友。
校園里飄動的小手帕
小小手帕,本是尋常之物。然而,在歷史的長河中演化出豐富的內(nèi)涵與外延。手帕作為男女青年的傳情、定情之物,由來已久。日本演員高倉鍵主演的影片《幸福的黃手絹》,曾經(jīng)風靡一時。象征愛情、迎風飄揚的黃手絹,激動了多少男女青年的心。而越劇《紅樓夢》中林黛玉絕望中焚燒賈寶玉贈送的詩帕,她那如訴如泣、哀怨聲聲的唱詞,又讓多少人膽肝欲裂心欲碎。
手帕作為裝飾物,尤為普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物質(zhì)生活還比較艱苦,人們衣著樸素,色彩單調(diào)。但愛美之心又是人的本性,于是在手帕上做起了文章。最常見的是,女孩子們用手帕在腦后的馬尾發(fā)上扎個蝴蝶結(jié),顯得簡潔、時尚又美感。在南京大學的校園里,從南園到北園的上學路上,或從北園返回南園的路上,總能見到三五成群的女同學,肩挎書包,有說有笑,健步前行。她們發(fā)髻上的小手帕隨著輕盈的腳步也靈動鮮活起來,像一只只蝴蝶在飛舞,構(gòu)成校園一道特別的風景線,引得身后一些男生注目,有的甚至急步超前,裝作無意,回眸一瞥,一睹某女生的真容。
在扎著蝴蝶結(jié)的女生隊伍中,不能不說說哲學系77級的女生們。班上共有11位女同學,大多是20歲上下的年輕姑娘,她們常常今天素雅,明日鮮艷,變著法兒更換著頭發(fā)上的蝴蝶結(jié)。發(fā)髻上的小手帕增添了女生們特有的嫵媚,飄動的小手帕常常勾起一些男生的遐思:美麗的蝴蝶何時飛入我的窗口?
班上女同學外貌漂亮,內(nèi)心善良,聰明能干。將男女同學作些比較是不合適的,也無意為了討好女同學而貶低、得罪男同胞,但事實擺在那里,又不得不說。當笨拙的男同學面對拆洗被子束手無策時,心靈手巧、熱心腸的吳慧萍常常出現(xiàn)在面前,把被子給洗了,縫了。學校選拔廣播員,百里挑一選準了孫憲平,她那清脆、標準的普通話經(jīng)常響徹在校園,是校廣播站名副其實的第一主播。李玲是女同學中的老大姐,隨和穩(wěn)重,受人尊重。王增寧與余紅出入成對,影形不離,是同學中一對親密無間的好閨蜜,若在今天,大概還會引人投去異樣的目光。更值得一提的是,班級體育恰是中國體育的翻版——陰盛陽衰。男同學除乒乓球還拿得出手,其它項目要么無人參賽,要么名落孫山。而以唐恒青、邱颯爽、李蕾菽、趙媛、余紅等女同學組成的田徑隊,在系運動會上,長跑、短跑、4×100米接力跑、鉛球等項目屢屢奪冠,為班級爭得榮譽,也使愁云滿面的班級體育委員黃文虎臉上有了光彩,倘若哪天發(fā)現(xiàn)身材高大的他躬身彎腰、滿臉堆笑地與女同學說話,那么,十有八九又有體育比賽了。
對社會上的女性而言,才學、容貌、品行、家境,能占有一二就不簡單,若能把四者集于一身則很是難得。然班上女同學中才貌品及家境俱佳的不乏其人,如王衛(wèi)平,父親是南大副校長、名教授。她生就一副明星相,熱情大方,生性活潑,未見身影便聞笑聲。班上組織活動,她總是自告奮勇向校方聯(lián)系場地,常常為同學購買學習用品,代購電影票等等。還有李蕾菽,出身于干部家庭。眉清目秀,多才多藝,溫和靜雅,大家閨秀,樂于助人,不辭辛勞。她擁有一架當時罕見的照相機,只要同學需要,從不吝嗇出借。若有男同學的“表妹”來探班,她總是讓出床鋪,自己住到家里去。畢業(yè)前班里制作紀念冊,她與幾位男同學一起跑前奔后拍攝校園風景,通宵達旦在暗室洗印同學照片6000余張,在同學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按理,近水樓臺先得月,班內(nèi)美女如云,俊男眾多,男女同學更有機會成雙結(jié)對。但事實上成功者寥寥。是同門相輕,同一專業(yè)缺乏吸引力?是身在景區(qū)無風景,產(chǎn)生視覺疲勞?是高山仰止,望而怯步,缺乏攀登的勇氣?是思想保守不開放,被傳統(tǒng)的觀念所束縛?是哲學浸淫太多太深,用哲學指導戀愛用錯了地方?沒人說得清楚!當班上俊男們還在心動尚未行動時,王同學就被同在校學生會工作的歷史系78級姓魏的小子捷足先登,擄去芳心。李同學及眾多美女據(jù)說也有不少仰慕追求者,但大多無緣無分,最后花落他處。打破班里男女同學戀愛成功零紀錄的是嚴耕、李明,他倆平常不動聲色,人不知鬼不覺,畢業(yè)前高調(diào)亮相,牽手校園。講人性、通人情的老師胡福明等系領(lǐng)導知道后,不但不責難,還將好事進行到底,把他倆都分配到了北京,免了日后夫妻分居兩地的難題。
紙巾的興起,手帕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但美好的記憶決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當有人在同學微信群中回憶起當年校園飄動的小手帕,立刻引起群內(nèi)男女同學的共鳴。2015年秋,30余位同學相聚在浙東四明山,其中女同學就來了8位。已旅居美國的李蕾菽同學將珍藏幾十年的手帕隨身帶來,分送給每位女同學。四明山上又飄起了當年美麗的小手帕。
信的故事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發(fā)生在南京大學哲學系77級同學中幾個有關(guān)信的故事,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當時大學生的真實生活。
在沒有手機的年代,書信,是親友間聯(lián)系溝通的橋梁,是抒感情、裝載心靈的航船。寫信、看信是同學們讀書之余最開心的事。學校的信箱設(shè)在校大門的西側(cè),信箱排列整齊,一班一只。每天下午下課后,班級生活委員將信箱里的信件取回分發(fā)給收件人或其所在寢室。有信的往往興高采烈,拆信看信急不可待,沒信的自然一臉失落。當然,看信者也有越看越高興,心里偷著樂,也有看著看著,臉色陰沉下來的。前者肯定遇到了舒心事,后者肯定碰到了煩心事,也許是與女朋友鬧矛盾了。晚上熄燈后宿舍里的夜談會、困談會,交流信的內(nèi)容總是百談不厭的話題。
時間一久,有人發(fā)現(xiàn)同寢室的Y同學很少寫家信,家里也幾乎無信來,于是問其為何?Y同學嘆息道:“家里無人識字,信寫給誰看?”原來Y同學的母親和妻子都是一字不識的文盲,兒子幼小,而有文化的父親在文革中被打成黑幫,未及平反含寃而逝。的確,夫妻間、母子間的事,請旁人代寫代讀,既麻煩又尷尬。于是雙方約定,無特殊情況不寫信。
“信寫給誰看”,一聲嘆息,道出心中多少無奈與酸楚。一個堂堂大學生,妻子是文盲,對現(xiàn)在的大學生來說似乎天方夜譚,但是在那時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記得當時已婚男同學中妻子是工人農(nóng)民、商店營業(yè)員的不乏其人。
俗話說的是種瓜得瓜,結(jié)婚生子,哪有種瓜得子的事?且與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還聽慢慢道來吧。
哲學系77級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工農(nóng)商學兵齊全。既有下放農(nóng)村長達10年的知青,又有應屆的高中生;既有干部職工,又有現(xiàn)役及退伍軍人。年齡最大的生于1947年,最小的生于1962年,相差15年。有的早已結(jié)婚生子,有的在上學前定下婚約,而有的還不知道戀愛是何滋味。
由于農(nóng)村來的學生不少,農(nóng)忙季節(jié)請假回家搶收搶種成為慣例。當時有位T同學,某日手拿家信向老師請假回家種地瓜獲準,大家當常事也未多注意。到了畢業(yè)前T同學透露家有小兒歲幾何,有心的同學一算豈不是那年回家種地瓜時播下的種子。原來T氏上學前已與農(nóng)村的一位“小芳”姑娘相識相愛,定下婚約。父母盼著兒子早日完婚,早日抱孫子,女方父母也盼著女兒早日出嫁,免得日久生變。于是父母以種地瓜為由寫信叫兒子回家完婚。雖然學校不提倡在校生談婚論嫁,但對大齡的男女同學還是網(wǎng)開一面,采取寬容默認的態(tài)度。在校期間悄悄結(jié)婚的有好幾個,校方都未追究。
T同學種瓜得子的故事是每次同學聚會必談的話題,量大福大的T同學總是呵呵一笑,從不否認。其兒長大后也就讀南京大學,留校的同學見到他常常開玩笑:“你是你爸當年種地瓜種出來的?!?/p>
80年代初,歌唱家李谷一的氣聲唱法給死板僵化的傳統(tǒng)唱腔注入一股新風,她的那首“知音”風靡全國,家喻戶曉。班上H同學是李谷一的鐵桿歌迷,對李谷一的歌百聽不厭,百唱不膩,簡直是如癡如醉。
不料一日報上披露,李谷一的唱法是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與無產(chǎn)階級音樂格格不入。不久,以《知音》為代表的李谷一歌曲禁止在電視、廣播中出現(xiàn)在各種場合中演唱,李谷一本人也被批判和封殺。H同學見自己心中的偶像遭到批判,自己喜歡的歌曲遭到禁止,頗為忿懣。年輕氣盛之下,提筆給李谷一寫了一封信,表達了極大的同情與支持,希望她頂住壓力,繼續(xù)為人民唱好歌。
信發(fā)出后,H同學翹首以待,期盼有一天會收到李谷一的回信。一個多月后,一同學手舉一封信跑進宿舍高聲喊道:“李谷一來信啦!”H同學喜出望外,連忙拿過拆開,然快速閱后卻連連發(fā)出“嘖嘖嘖,李谷一怎么會這樣”,一臉的茫然不解。原來信中除了對H同學的感謝外,還說組織上對自己的批評是對的,氣聲唱法的確是資產(chǎn)階級的一套。李谷一這樣一封來信讓H同學頓時從興奮變得失望失落,從此不再吭聲。
事情到此本已結(jié)束,哪想到30多年后,一次同學聚會上,有同學不緊不慢地站出來解密曝料,徐徐道出那封李谷一來信并非真的李谷一來信!它是由H同學同寢室三位同學編撰的!事情的緣由倒是簡單,他們不忍看著H同學因李谷一事件備受打擊以及盼信整日不安的樣子,于是假冒李谷一之名編了封回信,以消除H同學的焦慮心情。呵呵,真相居然是這樣的!而且愣悶了30多年才被揭開!同學們聞聽長笑不止,H同學呢則一副懵懂羞澀難以置信的可愛模樣。雖說當年的熱血青年已是兩鬢斑白,可往事并未如煙。李谷一來信真假趣事勾起了大家對青春歲月的濃濃懷想。在同學們的鼓動、慫恿下,H同學放開歌喉,再次唱起了李谷一的《知音》: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