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年
/壹/
《離騷》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篇之一?!捌渌鶅A訴的,是屈原為堅持自己理想和人格而經受的種種不幸,他的頑強的斗爭、追求和由于眷戀故國而決意獻出自己生命的悲憤。”(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新著》增訂本)一句話,這是“一個崇高而痛苦的靈魂的自傳”。然而,一個時期以來,因為受特定歷史的局限,研究者多從詩歌表層出發(fā),將其看作是屈原政治經歷集中反映的“悲劇性傳記”,是一首政治長詩。這自然是不錯的?!峨x騷》從一開始就具有不同尋常的政治意味。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就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泵鞔_將《離騷》的寫作與屈原的政治經歷結合在一起。他的《報任安書》也說:“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币彩峭瑯拥囊馑肌?/p>
不過,如果只是停留在政治層面來解讀《離騷》,那顯然是對詩歌深刻內涵與豐厚意蘊的泛化,也是對詩歌所蘊含的深沉情感的遮蔽與忽視。因此,司馬遷接著說:
《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他拈出一個“怨”字——“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這就將《離騷》的意蘊更多歸結到了情感的層面,從而引導讀者從個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去探尋詩歌的旨歸?!啊峨x騷》者,猶離憂也?!彪x,通“罹”,“離憂”就是遭受憂愁。班固在《離騷贊序》中進一步解釋:“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蓖跻荨冻o章句》看法雖與此略異,但思路卻是一致的:“離,別也;騷,愁也?!薄把约悍胖饎e離,中心愁思。”以“別愁”來解釋“離騷”,強調詩中的愁思。此后,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反復說:“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薄捌鋽⑶樵梗瑒t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倍峨x騷》和《九章》等更是“朗麗以哀志”——劉勰所關注的重點依然是其中的“怨”與“哀”。
現(xiàn)代學者在繼承這一思路的基礎上,又做了新的開拓。研究者進一步從人的情感世界與心靈歷程的角度提出:《離騷》不僅僅是詩人的自敘傳與政治抒情之作,更是“我國抒情詩的無可比擬的典范”,高揚著“‘抒情說的光輝旗幟”(趙逵夫《屈騷探幽》);是詩人的一首“心靈史詩”——作者試圖由“人之初”的精神原點出發(fā),開始精神的突圍,但卻是精神突圍的無終點化,因而最終不得不重回“人之初”的懷抱(楊義《楚辭詩學》);也是屈原人生態(tài)度的抉擇與生死的抉擇(趙沛霖《兩種人生觀的抉擇——關于〈離騷〉的中心主題和屈原精神》),蘊含著屈原“叩寂寞而甘寂寞的生命美學”與“以情悟道的抒情精神”(蘇慧霜《楚辭魂——屈宋辭賦的抒情精神與生命美學》)。概言之,就是章培恒先生所說“一個崇高而痛苦的靈魂的自傳”。顯然,這樣的認識無疑更具有人性的眼光與心靈史的意義。
/貳/
之所以說《離騷》是“一個崇高而痛苦的靈魂的自傳”,是因為詩中所抒發(fā)的,正是屈原九死未悔、上下求索的心路歷程,是他恐傷哀怨、掩涕太息的情感世界,也是他蘇世獨立、卓爾不群的人格精神。
詩歌一開篇就從“開端之前的開端”講起,極力寫這個靈魂的高貴: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高陽,是古帝顓頊高陽氏,楚人為顓頊的后裔。苗裔是指遠末的子孫。皇考,舊說是死去的父親,非是。當是指始封的太祖。伯庸,根據趙逵夫先生的考證,就是西周末年楚君熊渠的長子熊伯庸,被封為句亶王(趙逵夫《屈原與他的時代》)。這樣,首二句就是自敘身世,以楚之裔孫、宗室而自豪,強調其血統(tǒng)之高貴、身世之特別,體現(xiàn)出了強烈的宗族、血緣的認同感。進一步說,“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保ā妒酚洝こ兰摇罚┮虼?,“帝高陽之苗裔”也是對整個華夏民族的認同。次二句則寫詩人誕生的不同尋常,則是從個體生命的開端講起。簡單來說,攝提是攝提格,在歲星紀年中,這一年是寅年。孟陬,夏歷正月,與十二地支相配屬寅月。庚寅是庚寅之日。楚人以虎為圖騰崇拜。這里詩人特別強調自己出生于寅年寅月寅日,因而具有特別的意義。所謂“觀我始生年時,度其日月,皆合天地之中正”(王逸《楚辭章句》)。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皇,指上面所說的皇考楚太祖。肇,通“兆”,卦兆。這里是說父祖卜于皇考之廟、通過卦兆賜給自己美好的名字。正則、靈均分別為屈原在詩中的名與字。傳統(tǒng)的看法認為,“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其實,這里的文字是有訛誤的,根據章培恒、趙逵夫等先生的研究,屈原應是名原字平,“平”“原”二字當互易。這就和“正則”“靈均”相互一致了:“原”“則”與“平”“均”各自詞義相近,“原則”“平均”之詞也至今連用。這樣,《卜居》《漁父》兩篇也就不因為古人自稱時稱名不稱字的慣例而懷疑其作者問題了(黃毅、章培恒《“屈原名平”說證誤》,趙逵夫《屈原的名、字與〈漁父〉〈卜居〉的作者、作時、作地問題》)。明代汪瑗《楚辭集解》云:“觀《卜居》《漁父》二篇,屈子皆自稱屈原,可以知名原而字平也。”真是明眼之論。
名與字不只是一個人的符號標識,更是個體在社會坐標中的意義標識,因而有著豐富的內涵。屈原之所以如此在意自己的“嘉名”,依然和他所期許的高貴關聯(lián)在一起?!懊嘣徽齽t兮,字余曰靈均”,王逸注:“正,平也。則,法也?!薄办`,神也。均,調也。言正平可法則者,莫過于天,養(yǎng)物均調者,莫神于地。高平曰原。故父伯庸名我為平以法天,字我為原以法地。言己上能安君、下能養(yǎng)民也。”這里除了“名我為平以法天,字我為原以法地”的平、原二字當互易外,王逸解釋屈原名、字的內涵是非常深刻、中肯的,從中也可看出父祖占卜賜名時對屈原的期待之高。
正因為有著高貴的身世血統(tǒng),又稟受嘉善的美名,所以,詩人更期待有美好的才能。他說: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這樣就不難理解,他的“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他的“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他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他的“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他的“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其實都是詩人所追求的“修能”,在芳草情懷與佩飾體驗中,反復申說情志的高潔。
這個靈魂的崇高與痛苦,也在于面對人生苦難時的正道而行、九死未悔。詩人期待實行美政,希望君主能“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然而現(xiàn)實卻是靈修浩蕩、不察人心,黨人偷樂、道路幽昧,以致于整個風氣都是投機取巧、背離規(guī)矩追求邪曲、茍合取容:“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因此,詩人的美政理想也無法實現(xiàn),“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詩人特別說道:
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
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
又申之以攬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
民生,也就是人生,《離騷》中的“民”多指“人”。因人生之艱難而太息長嘆、涕泗交流,因為喜好修潔、自我約束,犯言直諫即遭貶斥。盡管如此,詩人依然是不改初心、堅持理想,甘受苦難,所謂“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峨x騷》最為感動我們的地方,也就在于詩人即便遭受種種不幸依然九死不悔、依然充滿自信與自尊。
這個靈魂的崇高與痛苦,還在于對故國舊邦的無限熱愛,即使是屢遭打擊、飽經苦痛、備嘗艱辛,也終不忍去國離鄉(xiāng)、遠逝他方。屈原為“楚之同姓”,是楚國宗室貴族,曾任左徒、三閭大夫等職,一生謀求舉賢授能、實行美政。因此楚國對于他而言,更是“父母之國、墳墓所在”,有著更為深遠的意義。他對于自己的祖國充滿熱愛與眷戀,即便君主昏庸、黨人偷樂、群小妒賢、讒佞日進,即便求女未果、知音難遇、眾芳蕪穢、孤獨落寞,他依然在去與留的抉擇中不忍離開故國?!峨x騷》的結尾部分,詩人已在靈氛卜筮與巫咸降神的占斷中,決意要遠行他方。他將行色寫得如此規(guī)模宏大、氣勢壯闊、雍容豪華:
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
揚云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節(jié)兮,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
聊假日以媮樂。
這也就是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所說的“行色甚壯,意志甚奢”。不過,愈豪華排場,愈見其蕭條冷清;愈果敢決絕,愈見其纏綿眷顧。行程越是寫得色彩斑斕、盛壯華麗,就越使得我們體會到其中的孤獨無依與困頓痛苦了。誠如朱冀《離騷辯》所說:“極凄涼中偏寫得極熱鬧,極窮愁中偏寫得極富麗?!蔽覀円步K于明白,“一切皆行文之渲染,猶畫家之著色也”。(同上)
正是如此,故國之思、故土之戀,便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了: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
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詩人在回首舊鄉(xiāng)、反顧宗國時,看到地面升起先祖赫赫的靈光,所有的豪情壯志一時之間都土崩瓦解、灰飛煙滅,到底還是不忍離去?!捌头虮囫R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真是“馬猶如此,人何以堪”。
/叁/
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的贊語說:“不有屈原,豈見《離騷》!”反過來,我們也可以說:“不有《離騷》,豈見屈原!”屈原與《離騷》本就是互為一體、不可分離的。然而,20世紀20年代以來,因為疑古思潮的影響,一些學者懷疑屈原其人是否存在,廖平《楚辭講義》、胡適《讀楚辭》以及許篤仁《楚辭識疑》等,或認為屈原是“箭垛式的人物”,或認為《離騷》是秦始皇博士所作《仙真人詩》,或是淮南王劉安所作。此后又有何天行、衛(wèi)聚賢、丁迪豪的《楚詞研究》學舌鼓吹。這就是所謂的“屈原否定論”。因為這種觀點主要建立在對《離騷》等文本的誤讀上,且多為臆測之論,所以在當時就已經受到梁啟超、聞一多、郭沫若、陸侃如、游國恩等楚辭研究專家的反駁。
20世紀60年代,日本學術界又出現(xiàn)了一種潮流,重提“屈原否定論”,并且加入了新的意見。他們認為《離騷》非屈原所作,其主人公與屈原之間是“分離”的(岡村繁《楚辭與屈原》),“屈原名下流傳的那些作品,則是圍繞著屈原傳說,經過了一個時期由不確定的多數(shù)人集約而成的文藝”(鈴木修次、高木正一、前野直彬主編《中國文學史》)?!峨x騷》是“經過古代多數(shù)詩人之手,一點一點地加工而流傳下來的一種民族歌謠”,是“一篇來自古代迎春儀式的民族歌謠”(三澤玲爾《屈原問題考辨》)。這樣,屈原也就成為一個“楚巫集團的領導者”,“是掌管宮廷祭祀儀式,統(tǒng)領楚巫的人物”,楚辭則是這個巫系集團的集體創(chuàng)作(白川靜《中國古代文學——從神話到楚辭》)。這些觀點相較于此前的屈原否定論,表面上看,不再完全否定屈原的存在,好像客觀了一些,但實際上卻是剝奪了屈原關于《離騷》等偉大詩篇的著作權,而將其歸之于不知名的民間作者或者是楚巫集團。這樣,即便存在屈原這個人,他也并非是一個偉大詩人,也就與中國文學史無關了(參見《屈原與他的時代》)。顯然,日本學者這種新的屈原否定論,要更為隱蔽,也更具有迷惑性。當然,楚辭學界對此也已有切實、充分的批駁。
我想,新的屈原否定論的問題,除了學理層面的不足之外,一個最根本的方面,就是對《離騷》的情感缺乏足夠的共鳴。這固然與作品解讀的深入程度有關,但更多還與文化的隔膜與情感的疏離相關——由于無法進入到屈原的情感世界與精神境界,因而也就無法真正理解《離騷》中那些熾熱而深沉的哀怨、恐傷、悲憤及眷戀。近期,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柯馬丁教授(Martin Kern)重提岡村繁等人的舊說,認為“完整的《離騷》的出現(xiàn)或許是比較晚的,是由一些楚亡之后的《九章》一類的短篇重組而成的一首長詩”??埋R丁是以文本理論來考察《離騷》的結構及內文的,其結論也是老話重說,并不使我們感到驚奇——他以詩歌口頭理論來硬套《離騷》,顯然是有問題的;而且在詩歌的抒情精神上,與《離騷》總是“隔了一層”。他的文本理論只能機械分析文本的表層,卻無法感受《離騷》的溫度,也依然無法進入屈原的情感世界。
所以,《離騷》真正感動我們的就在于它的情感。一切偉大的作品所感動我們的,也都在于它所表達的那個高貴的情感世界。作為一首心靈史詩,屈原所抒寫的這個崇高而痛苦的靈魂,也才是最讓我們理解、同情并且深深熱愛的。從這個意義上看,劉安《離騷傳》所說的“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就更具有了情感評價的維度。我們也因此能理解,為什么太史公會因為讀《離騷》而“悲其志”,并且在“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時,“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了。從一開始,《離騷》所打動人的,就是其中的情感力量。嚴羽《滄浪詩話·詩評》說:“讀《騷》之久,方識真味;須歌之抑揚,涕淚滿襟,然后為識《離騷》?!薄案柚謸P,涕淚滿襟”,這是在讀《離騷》,更是在讀百代以上的那個崇高而痛苦的靈魂。
(作者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