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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莎薇爾之夜

2019-04-16 06:50宋離人
長城 2019年2期
關鍵詞:瓊花堂弟

宋離人

1

夏季的某一天,我路過鑄造車間的大門時發(fā)現(xiàn)了它們。兩扇大門銹跡斑駁,搖搖欲墜,它們聯(lián)手見證了鑄造廠的興衰。緊貼著門邊的是個成果豐碩的大垃圾箱,這兩個箱子就被人當廢品放在了垃圾箱外。一前一后,在烈日的炙烤下發(fā)出蒼白的光。像某種求救信號。是的,我見到的就是兩個木箱子,應該算棄物了。我路過的時候是中午,氣溫接近四十度,地面蒸騰著熱浪,樹木發(fā)蔫,任由聒噪的蟬聲摧殘。本來我頂著草帽吐著舌頭像一條狗一樣輕點地面,專挑正午陽光下小得可憐的樹蔭急行,甚至不放過一根電線桿的影子,可走到鑄造車間的垃圾箱旁時,我還是停下了腳步。它們在烈日下白得耀眼。是的,我認為它們在求救。后來我搬運它們的時候是這樣想的,我說,你們是在向我求救吧?它們在我偷來的小推車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酷似相互擠兌的認可聲。你們幸好碰到我,我說,否則就被劈成柴喂了食堂的火爐了。它們還是咯吱咯吱地認同。我說,看你們外觀比較干凈,我需要你們幫我裝書,我有太多的書需要歸整,你們正合適。午餐結束后,我去了一趟黃泥壩的舊宿舍,那里存放著我收藏的三百本書。只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被我搬到了縣城的家里。隔上十天半月,我都會去宿舍,其實也就是去看看,什么也不做。感覺就像去看望一些朋友。我把這些書當作朋友,他們也確實陪伴了我多年。但他們總是抱怨。開門的聲響,驚擾了這些昏昏沉睡的朋友。他們漸次醒來哈欠連連,隨后他們開始了吵鬧和抱怨。他們紛紛攘攘叫嚷著要去和縣城的朋友們團聚,不愿忍受分離之苦。鬧得最兇的是一些出自一個作家的系列小說,他們因為被我隨手抽出帶走一些而陣容殘缺。這是他們一貫的訴求。我照例充耳不聞席地而坐。坐在他們中間,他們紛紛躲避我,甚至揚起灰塵表達抗議。他們詭計多端聯(lián)手結盟,不是讓書頁發(fā)黏就是噴我一鼻子灰來拒絕我的翻閱。總之是抵抗我對他們多年的訴求不理不睬。我心知肚明。可我沒有辦法。縣城的家里也是凌亂不堪。很快我聞到了一股尿臊味,在窗下,我看到了類似野貓的足跡和干結的黃斑。我聽到他們發(fā)出的幸災樂禍的笑聲。

這就是我要你們的原因,我不能讓我心愛的作家們的精神結晶被野貓欺凌。我把小推車推到機加車間的砂輪間時這么說。這將是我的恥辱。我最后對木箱子說,他們應該屬于干凈的木箱。

下午上班不久,鑄造車間的人找來了。他們在機加車間的后門口看見了屬于他們的小推車。決定對木箱子施救后,我鉆進了鑄造車間,我知道那里有一輛四輪小推車,他們用它來搬運砂箱。沒有一個人在,他們都躲在吊扇下午睡去了。我用完小推車就沒打算還。大太陽下,誰愿意吃二茬苦?沒人看見我推車搬運箱子。我說了,中午的廠道上連一個會動的影子都沒有。

鑄造車間的人大聲地罵了幾句。沒人理會他們。我坐在鼓風機下,喝著涼茶,透過窗口,看見他們一身汗?jié)竦谋秤?,心里一陣平衡的狂喜?/p>

某個加班的夜晚,我用事先從油漆車間討來的一瓶綠漆,將木箱通體刷了一遍??瓷先ビ辛塑娪孟涞哪印W儚U為寶,我比較滿意這個效果。狗日的劉口水拿這顏色笑話我,說,杜桑,你為什么這么喜歡綠色?和吳瓊花分手以后,我就和綠色扯上了關系。吳瓊花讓我戴了一頂綠帽子,這讓我很憤恨和無奈。我總被劉口水們?nèi)⌒?。這也很無奈。我不愿意搭理他們。我更愿意一個人呆著做自己的事。作為朝夕相處的工友,彼此沉默同樣無奈。

后來我把箱子搬到了宿舍,按作家們的名氣擇優(yōu)裝箱,裝滿為止。我在伸手取書的時候感覺到他們是跳躍的,是迫不及待地跳到了我的手里。這些受到優(yōu)待的書們發(fā)出歡呼聲,彼此在箱子里擊掌慶祝。那些箱外的同伴們卻顯得落寞和失望。我會帶你們走的。我這樣安慰他們,我需要時間,你們終將離開這里。他們看著我,眼神沉默表達著理解。就在我決定關上箱蓋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摞稿箋,是那種標準的劃著方格的稿紙。這摞稿紙像一個不善言辭的孩子從書堆里伸出一條手臂,揮舞著想引起我的注意。是的,我發(fā)現(xiàn)了他。不僅發(fā)現(xiàn)了他,還覺得他有些面熟了。我拿去蓋在他身上的幾本書,稿紙被大號的訂書釘訂成一摞,最上面的那張紙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了,但上面的幾個鋼筆字卻清晰異常,保持著最初書寫時的墨色和力道:依莎薇爾之夜。六年前,我突然發(fā)覺自己具有了當作家的潛質(zhì),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寫起了小說。是的,就像一個農(nóng)民突然丟下農(nóng)具說自己神仙附體具有了與上帝對話的能力一樣,純屬癡人說夢,令人冷笑。但當時我還沒有領教到四處碰壁之后的那種絕望。我買來一摞稿紙,開始寫起了小說,并且為此常常假裝生病不去上班。一個月后,我真的寫完了這摞稿紙,并且在第一頁上寫了這個小說名。小說寫的是一個工廠的孤兒,在他十歲生日的那天特別想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生日蛋糕,但是他一無所有,他在長期的艷羨和夢境里度過了童年。美麗時代里的心靈戕害。從十八歲那年開始,他隔三岔五地出入一家蛋糕店,買上一個或者什么也不買,就是進去轉(zhuǎn)一圈聞聞甜膩膩的香味就心滿意足了。兩年后,他終于可以去表明深藏在自己心中的夢想了,可是蛋糕店里的收銀女孩不辭而別了。原來,蛋糕店里的那個女孩才是陪伴和支撐他度過艱難歲月的美麗動因。一個夜晚,他撬開了蛋糕店,在收銀臺前止不住放聲痛哭……是的,就是一個俗套的故事。這是我的第一個小說。六年來,他一直被我藏在書堆里不敢示人,就像藏在心里的初戀經(jīng)歷,羞于啟齒。

我說,難道你也想跟著去縣城嗎?

他卷起紙角羞赧不語。

你還不是書。我說,也許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我不會忘記你,有一天會讓你重見天日的。我把他重新放下,感覺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放下了。

我成全了他們。我把箱子搬到了縣城,放在了客廳的中央位置。為此,我把茶幾請到了陽臺上。箱子成為了茶幾。我打開箱子的時候,書房的書籍也發(fā)出了歡呼聲,兩邊呼應。我無聲地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容許失散者慶賀相逢。屋里很安靜,可是我卻聽到了久別重逢相互擁抱的問候聲。我知道,這是我的臆想。書上說,一個人生活久了會患上妄想癥。是的,我常和不會說話的事物對話,一問一答,條理清晰。

撿到兩個舊木箱,變廢為寶后讓它們搖身一變?yōu)闀?,且居于房間重要位置,這是我做過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過了元旦不久,我開始做另一件有意義的事。這事說來話長。

我把箱子搬回家不久,開始考慮清掃房間。吳瓊花搬走的那天,我不在家。她請了幾個人搬走了屬于她的東西。趁我不在主要是避免彼此尷尬。下班回家打開房門,我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湯婆并沒有搖頭晃腦地迎接我。湯婆是一條小母狗的名字。我和吳瓊花結婚十年沒有孩子,我們也懶得追究是誰的問題。丁克生活就這樣產(chǎn)生了。這也挺好,少了很多麻煩。吳瓊花是孤兒,我母親患有嚴重的脊柱毛病,上半身和地面保持平行,根本無法照料嬰兒。因此沒人焦慮起有沒有孩子這件事。兩年前,吳瓊花領回了一條剛斷奶的棕色奶狗,說,我們有孩子了。我并不贊成養(yǎng)寵物,但也沒堅決反對。吳瓊花太懶,對新事物的新鮮勁兒不會超過三天,除了對付她的那張臉。我擔心最后養(yǎng)小狗這件事變成我的主業(yè),后來證明我的預判完全正確,但那時,我和湯婆早已形影不離了。

我以為吳瓊花會給我留下湯婆。但沒有。湯婆最喜歡樓下的那塊草地,它會在那里狂奔打滾和排便。有一次我故意躲了起來,想試探它的反應。之前它一直專注于某種氣味,以為我會一直跟在它的后面。直到它一抬頭,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陌生人,才慌張起來。它小跑著四下尋找我,幾分鐘后,它像一個走失的孩子似的叫起來,受了委屈一樣嗚咽。我這才從角落里走出來,叫它的名字。它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風一般跑過來,朝我大叫幾聲,責怪我不負責任。我笑著蹲下來,它才發(fā)覺是我的惡作劇,氣呼呼地張著嘴朝我噴口水。我說,你算一個聰明的孩子了,沒有跟陌生人回家。好一會兒它才緩過氣來,撒嬌似的要我抱著,再也不肯落地。之后,去草地玩耍,離開我的距離再也不敢超過三米。

它一定以為吳瓊花也是帶它去草地玩耍。它會不會抱怨吳瓊花欺騙了它?它冬天的小衣服還留在我這里。那天,我悵然若失地坐在家里,感覺被很多雙眼睛盯著。我失去了湯婆。湯婆也失去了它最喜歡的薄胎青花瓷碗,那是朋友在景德鎮(zhèn)買了送我的。是一對,而我卻不慎摔碎了一個,于是我送給湯婆做了餐具。每次進餐后,湯婆總是很細心地用舌頭把瓷碗清理干凈。它也失去了它的小窩,那是我用一件羽絨服做的。還有我給它在網(wǎng)上購買的冬季小棉襖,那件黃色的夾襖它最喜歡,每次出門它都會銜著讓我給它穿?,F(xiàn)在它們一言不發(fā),在固定的地方生悶氣,冷眼看著我,痛恨我讓它們成了棄物。我也成了棄物。這很無奈。

我還是決定給吳瓊花打個電話。電話通了。我說,你搬走了?是的。吳瓊花說。你帶走了湯婆?是的。衣服和碗怎么不帶走?湯婆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不用了,我會給它買新的。我沒想好下面說什么,一時語塞。

喂,沒事我掛了。吳瓊花說,對了,家里的衣服鞋帽我都不要了,你幫我處理一下,都扔了吧。

好。

那就這樣。

等等。湯婆呢?我想和它說說話。

你有病吧,和一條狗說什么!

你把電話放在它耳邊,它聽到我的聲音就會和我說話的。

湯婆這會兒不在,估計躲起來了。你知道,它一向膽小,特別是到了陌生的地方。

我操。你應該抱著它,讓它臥在你的膝蓋上,就像抱著一個孩子!特別是冬天,它就像一個溫暖的湯婆,你們應該抱團取暖,溫暖彼此……

你不用操心它,好好管好自己吧。這會兒我忙,沒時間跟你閑扯。

你不該帶走它。

吳瓊花掛了電話。

我略微查看了一下,吳瓊花真的沒帶走什么。衣柜里滿滿當當?shù)娜撬淮┑囊路?,鞋柜里塞滿了曾經(jīng)流行的“高低跟”,床下的大抽屜里是一大堆內(nèi)衣內(nèi)褲。后來我把這些內(nèi)衣丟在廚房里抹地板,也算廢物利用。這算不算心靈邪惡?不得而知。除此之外,吳瓊花搬走的這幾年,我根本無心思打掃房間,實在看不過去,就揮舞幾下笤帚。我在小臥室起居,那里放著一臺從不關機的電腦。冬天的時候,我坐在桌前寫作或者玩游戲時膝蓋寒冷,因此時常懷念那條叫湯婆的小母狗。

2

打算清理房間前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這天,我接到過兩個電話。上午九點左右,我歪在工具箱上打瞌睡。前一晚,我?guī)缀鯖]怎么睡,一篇小說讓我費盡腦汁。這幾年,我又開始迷戀寫一些無法發(fā)表的小說。我把自己寫進小說里,演繹與現(xiàn)實不一樣的生活。是的,我在創(chuàng)造我自己。渾噩之際,電話響了起來,是我母親的電話。母親用家鄉(xiāng)方言祝福我生日快樂。我很高興聽到母親的聲音,電話里盡是呼呼的風聲和汽車的呼嘯。我說,老家下雨了沒有?地上是不是濕滑?你出門一定要看好汽車,尤其是過馬路。還有,千萬別再被垃圾桶欺負了。母親的笑聲很清亮,遠不屬于一個殘疾老人的喉嚨,她說,我還沒到憨傻的地步,身手還算敏捷。我和母親為她這句話在電話兩端笑起來。她的上半身因為嚴重的脊柱病變彎曲成一張弓的形狀。作為新一代失地農(nóng)民,這個孤老婆子有了新的職業(yè),每天在村鎮(zhèn)上的垃圾桶里翻撿廢舊物品。因為和地面保持平行,她的視線受阻,根本不往兩邊看,更不要說回頭望。只關注于前行和地面,所以她能發(fā)現(xiàn)一些細小的被人遺落的飾品。比如耳針,綴著鉆石的那種;還比如踝鏈,纖細赤黃。一年夏天,我?guī)黔偦ɑ亓艘惶死霞?,火車誤了點,到家天都黑了。老娘在小區(qū)門口等我們,站了兩個小時。堂弟是小區(qū)保安,給老娘搬了一張凳子。她坐了沒幾分鐘,看見出租車就站起來,走上前開門。后來總算開對了門,我剛伸出一條腿就被老娘認出來了:我有嚴重的內(nèi)八字。一根彎腿加上脛骨上的一道疤,老娘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天夜里,在四邊堆滿廢舊品的飯桌上,吳瓊花一一鑒別老娘收藏的寶貝。一無是處,全是假的。吳瓊花說,都是地攤上的假貨。老娘賠著笑臉,情緒失落。她以為撿到了不少值錢的寶貝可以討好兒媳婦呢。我被堂弟灌了兩杯酒,送走堂弟回屋,我說,總之你兒媳婦回來是拿黃金鉆石的,你卻拿一堆假貨忽悠她,這怎么行?要不,把她的車票“報銷”吧。吳瓊花在桌下狠狠地踢了我一腳。別聽他的。吳瓊花說,媽媽你再接再厲,功夫不負有心人,總有一天會撿到真金白銀的。

這才把老娘的尷尬解除了。

我隱瞞了和吳瓊花離婚的事。對一向要好的堂弟也守口如瓶。他們的兒媳和弟妹戴著一枚貨真價實的鉆戒擺脫了一無是處的生活。是的,過上了富裕的生活。母親在電話里總是一番囑咐和期待。可憐天下父母心。換成我的角度,就是“男兒有苦不輕彈”。我唯唯諾諾地應允母親,將自己一無是處的生活描繪得燦爛絢麗。電話兩端各自安心。

下午下班后,我就接到了劇曉雪的電話。劇曉雪在電話那邊說,生日快樂。她的聲音顯得真誠。我嘿嘿笑了一聲。劇曉雪說,你就會傻笑嗎?我說,謝謝你還記得。她說,除了我爸媽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我說,榮幸之至。她說,你晚上在家嗎?我說,在。她說,我七點下班過來給你過生日。我說,曾偉也來嗎?好久沒見他了,過來喝一杯。她說,別說他了,我一個人來。我說,咋回事?她說,我們拜拜了。

掛了電話,我就想劇曉雪和曾偉的事。我是他們的介紹人。劇曉雪在讀醫(yī)科大學時就寫詩,也許從高中就開始寫。總之屬于早慧的那類女孩。畢業(yè)后到本市一家醫(yī)院工作。我是在一次筆會上認識她的。本來我對這種耗時一天毫無效率的筆會沒有興趣,但是通知我的是老馮,他是著名詩人,去年他到江西領詩歌獎的時候還專門給我?guī)Я艘粚η嗷ū√サ拇赏搿N也恍⌒拇蛩榱艘粋€,剩下一個給湯婆做了飯碗,因此,我總感覺有些對不住老馮。老馮說,管吃管喝,不用你發(fā)言,還能認識女作者,不來就是傻逼。我一想也是,鑄造廠的生活灰暗呆板,乏善可陳,出去透透氣吹吹風未嘗不可,就答應了。于是自然就認識了一頭短發(fā)身材高挑的劇曉雪。劇曉雪客氣地叫我杜老師,并且伸出一只手。握完以后,我說,我是過來混飯的,別叫我老師。劇曉雪莞爾一笑,露出一顆虎牙,說,我也是來混飯的,這下找到同伙了。筆會結束前,老馮專門把劇曉雪拉到一邊,當著我的面對她說,以后你多和杜大哥交流,他就是話少,不熟悉的人認為他清高,混熟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肚子里有貨,人也靠譜。這圈子魚龍混雜,對其他人你留個心眼,這人除外。劇曉雪掩口而笑,連連點頭。

半年后,我疝氣犯了。去泌尿外科就診時,剛好就遇到了劇曉雪。那天是吳瓊花送我去的。按照劇曉雪的說法,她那天剛好在泌尿科“轉(zhuǎn)科”,所謂轉(zhuǎn)科就是分階段在醫(yī)院各個門診科室輪流坐診、學習。坐診泌尿科最關鍵的作用就是消除從醫(yī)人員的羞恥感,讓那些初入職的準醫(yī)生們接觸病人的私密處。不過,劇曉雪認出我來之后,并沒有親自問診。她看我疼得一頭汗水,很快就安排了一位男醫(yī)生替代她。我從診斷室出來,她已經(jīng)安排好了手術。后來她還到病房來看我,帶了一大捧鮮花。這讓吳瓊花很詫異。想不到你在醫(yī)院有這么鐵的關系?吳瓊花說,看著對你挺熱心啊。我說,一個文學朋友。吳瓊花說,我開始羨慕文學了。我說,閉上你的嘴。吳瓊花說,早起像條落水狗,現(xiàn)在嘴硬了。說完就出門回去了??粗谋秤?,我一陣咬牙。

七點剛過,門鈴就響了。劇曉雪還是第一次上門,之前我給了她地理位置。打開門,我說,歡迎美女光臨寒舍。劇曉雪手里提著一個紙袋,里面有一個精美的方形紙盒,扎著彩帶,一看就知道是蛋糕。居然是依莎薇爾。我處所不遠,就有一家這個牌子的蛋糕店。她說,挑了一個小的,大了吃不完。我說,謝謝你。她說,蛋糕換火鍋,吃虧的是你。她進門來,什么味兒?她猶疑地嗅嗅鼻子。我知道她問的是屋里的味而不是廚房的火鍋。我說,單身男人的味。她說,也不通風。我說,屋里的每本書都要喘氣,空氣好不了。鬼扯。她取出蛋糕給我看,我說很漂亮。她又取出一本掛歷,說,單位上月發(fā)的,也給你帶來,正好用上。我展開一看是世界著名建筑。我把掛歷掛在了客廳正面墻上的那顆釘子上,那里以前掛著吳瓊花的黑白藝術照。掛好后,我說,排骨火鍋燉好了,上桌開吃。劇曉雪坐下,湊著火鍋聞聞說,好香啊,肚子真餓了。我說,你和曾偉咋回事?分了。劇曉雪說,我們不合適。我說,我還等著你們的謝媒酒呢。她說,家里有酒嗎?今天陪你喝一杯。我說,你別喝。她說,為什么?我說,酒能亂性。她說,我不信你會亂。我說,孤男寡女難說。劇曉雪說,瓊花姐前段時間打電話給我,讓我給她的朋友安排看病。我說,這事你不用告訴我,你自己看著辦。劇曉雪說,我說我在外地培訓呢。你覺得我這么說可以嗎?我說,我不管你怎么說,那是你的事。

劇曉雪還是喝了小半杯白酒。我知道她會喝酒,之前和老馮的幾次酒局,她都喝了。喝得不多。吃完飯,她在我的兩居室里轉(zhuǎn)了一圈,說,你這屋子一看就知道沒有女人來過,太亂了。我指著地上堆滿的書籍說,他們都在看著你,小心說話。劇曉雪蹲下身子去查看書目,站起來說,可惜都是死去的人。我說,可他們的眼睛還審視著活人。劇曉雪說,說得我一陣雞皮疙瘩。她坐在沙發(fā)上,把兩條腿分別蹺在那兩個綠色的木箱上。箱子上擺滿了香煙、火機和一些零碎的東西,還有茶杯。箱子不錯,她說,比茶幾有味道。我說,給這些無家可歸的靈魂一個歸宿。劇曉雪說,你自己的歸宿在哪兒?我沒回答,無法回答。劇曉雪看見了電視柜邊上的瓷碗,湯婆的碗?我說,嗯。她說,總看見你在微信里發(fā)它的照片,可惜一次也沒見過。我說,有機會讓你見見。我那天也是信口一說,未想竟一語成讖。

后來我說,你提出的分手?

我們都覺得分開是唯一的雙贏。

雙贏是商業(yè)用語。感情幾時有了商品的屬性?我在心里想了一下沒說出口。

曾偉是玩攝影的,開了一家廣告設計公司,順帶為時髦女孩子拍攝私房照。生意不錯。曾偉三十歲,單身,業(yè)界口碑不錯,不亂來。這也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原因。劇曉雪本碩連讀,畢業(yè)那年已經(jīng)二十六了。自稱剩女。年齡比較合適。見過面以后,兩人都愿意再次見面。我后來也不再多管他們的事,偶爾在手機上問問曾偉,他回話:“進展順利,要住在一起了?!?/p>

有點可惜。我從地板上起身,地板上放著靠枕,我剛才就是坐在靠枕上。我打算往劇曉雪的茶杯里續(xù)水。劇曉雪也有意結束關于她和曾偉的話題,就說,不喝了,吃蛋糕吧。我說,好。她解開彩帶,打開盒子。是堆疊了厚厚巧克力的蛋糕。我存著私心的,她說,我愛吃巧克力。說著發(fā)出孩童的那種笑。你多大?她問。三十八了。我說??粗鴽]有,她說,你不顯老。她插了四根蠟燭,算四十吧。我遞上打火機。算三十不好嗎?我說。四舍五入。她一一點燃,你要許愿。我跪在地上,雙手合十,眼簾低垂。她拍手唱起了生日歌,很好聽的聲音。一會兒我睜開眼,她說,許好了?我說,好了。愿你心想事成。謝謝。我吹滅蠟燭。她分割蛋糕,給了我一塊最大的。我轉(zhuǎn)身把湯婆的小碗端過來,分了一小塊放進去。你心真好。劇曉雪說,湯婆一定會開心。我說,這個屋里所有的事物都會開心。為什么?因為今天是依莎薇爾之夜。依莎薇爾之夜?劇曉雪重復了一句,轉(zhuǎn)瞬笑了起來。我說,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小說,就是這個題目。她問,和生日有關嗎?我說,一個孩子的蛋糕夢,或者說,一個男孩對女店員的意淫故事。她低下頭說,你是個有趣的人。她的臉微紅,老馮說得沒錯,你不是話少,只是不愿意分享。

我視寫作為切割,我把想說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

誰的詩句?

老馮的。

我們開始沉默?;蛘咭呀?jīng)說出了什么。

有一次,老馮在詩人聚會之后給我電話,話音里充滿酒后的揶揄。他說,人家美女問你怎么沒來。我說,誰?老馮說,還有誰?劇曉雪啊!感覺對你挺上心的。我說,你別替我癡心妄想了,我一個底層工人,沒資格意淫。老馮說,你不是解放了嗎?多么令人羨慕的自由身啊。再說,你那里不是被她見過了嗎?老馮壞笑起來。我知道他說的是我的疝氣。我說,你喝多了閑得蛋疼?老馮說,真不動心?我說,我不想害人。老馮打著酒嗝說,可別后悔。

十點鐘,我們結束了依莎薇爾之夜。我送劇曉雪下樓。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我說,小雪迎曉雪,老漢別舊簪。嘿嘿。劇曉雪說,后一句沒聽清。我說,沒聽清算了。劇曉雪說,如果你愿意,我會來幫你清理房間。我說,這是我剛才許的愿。劇曉雪微笑著搖搖頭,黯然說,說出來的愿望都會失靈,你應該知道的。

其實我是為我的母親許的愿。我希望她彎著脊梁也能壽比南山,希望她不要再被高大的垃圾桶掛在半空兩腿朝天踢踏,被人解救??墒俏也荒苷f出來。我還希望她能撿到真金白銀而喜笑顏開。這也不能說出來。

返身進屋,我一眼就看到了墻上的新掛歷。我打開第一頁,找出今天的日期,用筆畫了一個圈,寫上“依莎薇爾之夜”幾個字。做罷這些,我重新坐回地板。木箱上殘存的蛋糕注視著我,我感覺到它們的嘲笑。劇曉雪喝過水的茶杯都笑出了眼淚,我知道那不過是嘴角流掛下來的茶水。還有那些滿地的書籍,他們擠壓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說著關于膽怯的話題。

你應該留下她。他們說。

顯然,這是一個有趣的生日,而你卻像一個傻瓜。他們說。

我懶得理睬。有些人是不能碰觸的。我對自己說,否則你將一無所有。我隨手拿起一本書,打開。

我想摸摸身體里的水

它終日蕩漾啊,蕩漾

并不說話

我想把自己從身體里搬出來

讓它迷路,讓更多的我

手忙腳亂

是老馮的詩集。媽的,連老馮都預設好了嘲笑我的詩章。

3

我把吳瓊花留在家里的衣物按照季節(jié)分類堆放在一起。春夏秋冬,高高低低四大堆,像彩色的墳冢。是的,墳冢,衣冠冢?;橐龅内!N以敢膺@樣想。之前,我都想好了。我會在不同季節(jié)拎著其中的一堆出門,將它們遺忘在路邊的座椅上,或者是公汽站臺的站牌下。不是遺棄是遺忘。我希望這些半新不舊的衣服在新的主人身上發(fā)揮作用(即便是流浪漢或拾荒者),而不是在垃圾桶里被殘湯剩飯污染,被老鼠蟑螂啃噬。眼下是冬季,我找來一個大號的編織袋來收納薄襖和羽絨服。他們抗爭著不愿進入,甚至還伸出一只袖管掙扎。我聽到了喧嘩。不用抵抗了。我說,你們的主人遺棄了你們,而你們將有一個新的出路。會有新主人善待你們。喧嘩變成了絕望的謾罵。我狠狠地將他們?nèi)M編織袋。叫喊聲被擠壓,是那種掐住喉嚨的擠壓。我不需要你們,你們是多余的廢物。你們的主人在別墅里選擇了新的生活,而你們顯然與她新的身份不匹配,你們屬于溫飽的階段。你也是我們的主人。我聽到一個氣若游絲的聲音說。我說,我不是,我和你們一樣,是一個被人遺棄的人,棄物,不是嗎,一個棄物。這個房間就是屬于我的編織袋。不是,那個聲音說,有幾年時間你都沒有清理我們,可是那個唱生日歌的女人一來你就變了,就覺得我們礙眼了。胡說八道。我說,是誰在說話?你這個猜忌狂。我重新把衣物一件件扯出來。是誰?是誰在說話?是我。藍色羽絨服下發(fā)出一個聲音。我抖開羽絨服,是一件黑色高腰的長袖外套。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說。說就說。那個有些稚嫩的聲音說,別以為我們聽不出來,那個唱歌的女人喜歡上你了。我說,唱歌能表示喜歡嗎?不就是一首生日歌嗎?是一個女人對著你唱的,如果是幾個人也就算了,是她一個人。這還不明白?你裝傻。一個人和幾個人有什么區(qū)別?再說,我根本就沒打算要和她怎么樣。

你做賊心虛了。

呸!

我還記得你也對著女人唱過歌。

不可能,我根本就不會唱歌。

別撒謊了,我可是目擊證人。需要我提醒你嗎?健忘的大作家。

別叫我作家。我只是一個敲打鐵皮的工人。

好吧,鐵皮作家。十年前,你在黃泥壩的那個蓮池邊上,摟著吳瓊花唱過一首歌。而那天,吳瓊花身上的那件衣服就是我,我還記得歌詞呢:“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蹦愦鄹牧烁柙~,你把“煩惱”改成了“歡樂”,你甚至把歌名也改成了《你比她先到》……

別說了。我想起來了。

我是想起來了。那是我和吳瓊花第一次見面。她到黃泥壩來看我,在此之前,我們僅僅通過幾次電話。那時,她還是房管局的小辦事員,每天在灰蒙蒙的工地上測量尺寸。那天她突然心血來潮,跑到黃泥壩來找我。我們都不是初戀,都曉得這樣的見面意味著什么。那年我二十八歲,荷爾蒙分泌過剩,常常冒充口水泛濫。飯后,我們在黃泥壩的前街后巷轉(zhuǎn)悠。是初春的夜晚,我們牽著手。她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外套,是不是這件我想不起來了。后來我們在黃泥壩的蓮池邊停了下來,應該說是坐了下來。圍繞著蓮池的是一圈草地,野生的草。這是屬于黃泥壩年輕人的愛情草地。月色皎潔,因為我記得還能看清吳瓊花臉上最初的羞澀。我大概是唱了一首歌,應該是哼哼了幾句,我沒有唱歌的潛質(zhì)。

歌聲會打動一個人的,尤其是女人。那位十年前的目擊者說,就在你唱完歌曲后,你就伸手解了我的扣子。

閉嘴。我氣急敗壞地說,我并沒有留下那個女人,而是讓她離開了。

可是第二天你們又見面了,你不僅解開了扣子,還把我當成了抹布,真是惡心。

先前沉默的幾堆衣服發(fā)出了揶揄的笑聲。我成了一個被嘲笑的小丑。

我需要留下來,我有權利這么做。我會逢人就說你的虛假和丑陋,如果你不留下我的話。那件衣服色厲內(nèi)荏地說,我要見證你并不是為了一個新人而舍棄舊物。

你贏了。我說,作為多年的朋友,我不妨留下你。你作為代表留下了。而你們,你們就別想了,都閉上嘴乖乖地去里面躺著吧!

顯然你做賊心虛。那件藍色羽絨服的聲音特別刺耳。

好吧,我是心虛??晌也粫淖冎饕?。我要遣散你們。

我重新把散落的衣物塞回編織袋。那件藍色的羽絨服絕望地叫喊了一句,做著最后的抗爭。我的口袋里還藏著一份情侶鉆戒的鑒定書,那是吳瓊花出軌的證據(jù),我可以向你坦白一切,作為交換條件,你應該留下我。

去你的吧!我說,你這個可惡的幫兇。

我拉上拉鏈,將編織袋提到門口。夜幕降臨。我拎著袋子來到了霓虹閃耀的大街。喧鬧主宰著夜晚的城市。我來到不遠處的公汽站臺。那里站滿了等車的人。沒人注意我,他們?nèi)康椭^注視著手機,似乎手機操縱著他們的命,而稍微怠慢某個按鍵或者忽略某個圖片就會死于非命一般。這是一個被電子產(chǎn)品和垃圾新聞左右的世界,一個偏離了苦痛被娛樂強奸的世界。

我拎著編織袋繼續(xù)前行。一站路后,還有一個站臺,那里有一所大學。我想,或許一些學生會需要這些衣物。大學里還有窮學生,而這些衣服或者能夠成為裝點自信的道具。我也一樣,我用小說來裝點粗鄙的人生。我信步前行。有人突然叫我的名字,是的,我被一個人攔住了。一個白發(fā)的老太太。

小杜。

師母。

你這是干啥?搬家?

不是,一袋衣服,準備去送人的。我注意到師母手里也提著一袋東西,是尿不濕的包裝。兩年前我?guī)煾碉B內(nèi)血管破裂,差點沒醒過來。癱瘓以后,一直臥床。我?guī)熌复绮讲浑x地照料。把頭發(fā)都愁白了。

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大晚上的送衣服,肯定是有對象了。辦事的時候,一定記得通知你師傅,他現(xiàn)在可以坐輪椅了,就是啥都不記得了。有空你來家看看你師傅,激活激活他的記憶,幾個徒弟他最看中你。唉。師母有點話癆。

改天我會去的,師母你自己多保重,大胖不在身邊,真不敢想象這兩年你們怎么熬過來的。

不都好好的嘛。今年春節(jié),大胖會回來的,他爸爸的情況等他回來定。你知道,你師傅癱兩年了,廠里居然還讓他上班,不給辦病退,你說氣不氣?等大胖回來找廠里說理去。

惡人作祟。我說,王八蛋們會有報應的。我?guī)煾档牟⊥藞蟾娲蛏先?,廠里不給辦,說省里有規(guī)定,病情鑒定需要患者到省城醫(yī)院去開??晌?guī)煾颠@樣哪能出門?上面的意思很清楚,患者能去省城,一定是病情好轉(zhuǎn)了。行動自如了,就能從事相應的工作,比如看門值班啥的??傊?,這事就這樣拖延下來。

大胖知道情況嗎?我問。

哪敢跟他說???你知道他那暴脾氣,一旦曉得這事,還不打回來?之前是沒到說的地步,現(xiàn)在是不得不說了,工資一分不發(fā),還讓人活嗎?打算等春節(jié)大胖回來就告訴他。

我和大胖是娃娃朋友,一起在黃泥壩長大。大胖身高馬大,脾氣暴躁,還打架斗毆。嚴打的時候判過刑。出來沒多久就去深圳打拼,這些年一直幫著老板開車。前年他爸犯病,他回來過一次,戴著墨鏡,一副黑幫派頭。

真沒再找個女朋友?師母的精力顯然有點過剩。沒有,也沒心情。就這點工資,勉強養(yǎng)活自己,不去害人了。我說。我準備結束談話了。我手里還有沉重的編織袋要處理。你和你師傅一個腔調(diào),心里盤算得清清楚楚,生活中卻是格格不入,與生活針鋒相對能得到什么好?氣癱瘓了吧,害親人!對了,吳瓊花要是后悔了,你會答應復合嗎?我?guī)熌覆傩牡拿桓?,她是一時糊涂,熱鬧勁兒一過,還要后悔的,要不我去幫你說說?

別。我說。吳瓊花辭職以后利用以前的人脈開了一家二手房咨詢公司。很快就和一個本地知名房產(chǎn)大鱷好上了。如膠似漆。聽說準備懷孕制造接班人。怎么可能后悔?和我的十年才是讓她后悔的事吧。這些我懶得和師母說。

你就照顧好師傅吧,別給我添亂了。有空我就去看師傅。我說。

都是不生孩子惹的禍……

沒等師母說完,我拎著袋子揮揮手走掉了。

后來,我坐在了公汽站臺不遠處的石凳上,看著候車的人一窩蜂地擠上一輛公汽。站臺空了。我看見街道對面那家依莎薇爾蛋糕店的霓虹招牌幻化出的光影。有人進出,有男人或者女人,更多的是女人。我看到劇曉雪拎著蛋糕從里面走了出來,遲疑著左顧右盼。最后,她朝認定的一個方向走去。她一定是朝我家的方向而去,不過那是前幾天。現(xiàn)在不可能有劇曉雪,我說出了我的愿望,拒絕了她想再次登門的好意。我的大腦欺騙了我的視覺,我看到的只是虛妄。

我對著編織袋說,祝你們好運。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走開了。車流的鳴笛聲掩蓋了編織袋里的嘶吼。

針鋒相對有什么好?有個聲音在半空中說。

臘月十六中午,一個黑大漢一瘸一拐地出現(xiàn)在黃泥壩鑄造廠。在廠門口,他認出了油頭粉面的錢勝利。他二話不說,兩個巴掌就把工會錢主席扇在地上找牙。認出我來了嗎?黑大漢扶起這個軟得像泥的家伙說,還想過年嗎?

當天晚上,主管人事的副總經(jīng)理被堵在了四樓的家里。有人在樓下直呼他的大名,讓他打開門禁,有客人來訪。他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圍觀者甚眾。一個小時后,廠辦主任來到樓下,好話說盡,最后撲通一聲跪在黑大漢腳下,才算平息了危局。

第二天我?guī)е黄烤迫煾导?,見到了大胖。半年前,他替老板受過腿上挨了一刀,落下殘疾,所幸還能行走。他遭遇人生太多跌宕,戾氣漸消。這次回家,應了那句老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又動了氣,只是隨便喊了兩嗓,活動了一下手腕,我?guī)煾稻猛衔唇獾牟⊥司陀忻寄苛恕D耆敖o我答復。大胖說,這群欺軟怕硬的狗東西,我見多了。

師母整了一桌菜。陸續(xù)趕來的幾個同門師兄弟陪著大胖鬧到半夜。倒酒的時候,黑皮沒給我倒。我說,我的杯還空著。黑皮說,你身上有氣,喝不得。大胖說,給他倒?jié)M,喝酒消氣。黑皮說,是疝氣,那地方的氣喝酒沒用。幾個家伙一番哄笑。我操。我罵了一句。黑皮說,有了對象也不跟我們說一聲,挺保密。師母端菜進來,我看著她。師母說,我可沒跟他們說你有對象了。黑皮說,夜半三更去對象家睡覺還帶著被子,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一下子屋里炸了窩。我只好承認找了對象,在醫(yī)院工作。這才換來喝酒的資格。喝到一半,窗外有孩子在叫,下雪啦。大家移目,有細小的雪花飄落在窗玻璃上,融化消失于無形。出門的時候,地上積滿了一層薄雪。在路口幾人冒著酒氣分別,各自打車離去。我暈頭暈腦摸出手機,點了半天屏幕,也沒打開通訊錄。

下雪了。我說,全他媽干凈了。

4

轉(zhuǎn)瞬又到春天。

一個周六的早晨,堂弟的電話吵醒了我。堂弟一般不會主動打電話給我,我托付他平時照看一下我的母親,也多是我打電話給他。難不成是母親出了什么情況?我騰的一下坐起來,接通電話。

堂弟大嗓門說,你許的愿靈驗了!

什么愿?你說清楚一點,我媽怎么樣?

你生日許的愿,不是你跟我說的?許愿你老娘撿到真金白銀?你說了沒有?

我說了,我說了。我說。有一次我給堂弟通電話,順口就告訴他我生日那天許的愿,也就是祝愿老娘壽比南山之外,還能如愿撿到真金白銀。是的,就是在那個“依莎薇爾之夜”許的愿。

真撿到值錢的家伙了?

真的撿到了,一個大家伙。堂弟說,他的大舌頭一定帶著唾沫在飛。是個大包,手提包。我嬸昨晚在高架橋下?lián)斓V泉水瓶子,你知道沿路都是從汽車上摔下來的瓶子。見路邊有個黑色的東西,近了發(fā)現(xiàn)是一個手提包。嬸沒敢動,以為主人躲一旁撒尿呢,心說這人也是,撒尿也敢把包丟路上,不怕被人撿去。等了幾泡尿的工夫,不見有人來,嬸這才敢去提。挺沉。借著路燈的光,拉開拉鏈,里面涌出花花綠綠的顏色,嬸以為眼花,看錯了,搓搓捻捻,一點不假,全是百元大票。新新嶄嶄,擠得滿滿當當。

后來呢?我說。

后來你老娘趕緊拉上拉鏈,抱著提包,在原地等人呢。誰掉了這么多錢還有心思睡覺?還不趕緊往回找?

失主找來了?

我嬸等到半夜,一個人影都沒見到。就回來了。家里一下多了這么多錢,她老人家也是一夜沒睡好,天一亮,送街道派出所去了。我也是剛見到你媽,她讓我出來給你打電話,說你許的愿挺靈驗。要不,你給我也許個愿……

我靠!

你說啥?

交了?

提包?交了,足足二十萬呢。你媽說這錢不能貪,交還了踏實。失主聯(lián)系上了,說中午能趕到。對了,你媽叫我偷偷問你聲,對方要表達謝意啥的,是收還是不收?

收收收,通通收下。做了多大的好事呀,為什么不收?收!

我也是這個想法。人家要給,就拿下。

拾金不昧。我說,老娘成模范啦!可惜我沒許愿讓她歸還啊。還要重新來一次。

順帶也給我許個愿。明兒起,我跟著我嬸一起撿瓶兒呢。

放下電話,我就徹底放棄了去加班的念頭。在黃泥壩的工廠,保存著一種吃苦精神,五十年不變,那就是“不計報酬地加班加點”。廠區(qū)多用高大圍墻圈就,圍墻上布滿刺蒺,有獨立王國我行我素的意味。不久,就有電話打過來,我氣若游絲地回答說,我的病復發(fā)了,是的,疝氣。只有疝氣讓我垂頭喪氣。我得以白天昏睡,夜晚寫一些狗屁文字充填自己。

第二天一早,堂弟來電。我猜想一定和母親拾金不昧有關,比如失主的重金酬謝,電視臺的采訪等等。果然,堂弟說,電視臺的人沒通知,晚報的記者倒是來了一個,還拍照,你老娘是家族里頭一個上報紙的。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母親佝僂不堪的樣子,只怕要形成強烈對比而成為家喻戶曉的新聞人物呢。堂弟說,照片是拍了,我嬸站在中間,兩邊是社區(qū)物業(yè)和警察,中間一面大紅錦旗,上面是拾金不昧四個繡金大字。可是你知道嗎?照片拍得真臭,兩邊錦旗一拉,沒拍到你娘的臉,連根頭發(fā)絲都沒拍上,全他媽的給遮住了。他們不知道做了一件大好事的老太太是個駝背嗎?我看是存心的!

酬金呢?我急急地問。

毛線。堂弟說,就拿回來一面錦旗!拿一面破旗打發(fā)叫花子嗎?你下回再許愿,一定記得該說什么不說什么!堂弟的大舌根一定攪出了口水,他說,早知道這樣,一分不還了。我當自己是雷鋒,人家當我是傻逼。

我說,我媽人呢?

堂弟說,一早就出門上班了。堂弟嘴里的“上班”也就是出門撿廢舊品,這是母親每天的工作。我說,那我掛電話了。堂弟說,掛吧,我下了夜班也去高架橋下碰運氣,你再許愿記得帶上我。

一天夜晚,我躺在沙發(fā)上讀一本書。書是一個遠方的朋友寫的。外面似乎下起雨來,瀝瀝淅淅的。我讀得有些困了。這時我隱約聽到敲門聲,但不敢確定。是有人在敲門,很輕,像一只謹慎的啄木鳥??倳幸恍┎樗娒簹獾娜藖碓L。我起身開門。門外站的是劇曉雪,頭發(fā)和肩膀都淋濕了。我說,你怎么來了?也不打個電話。劇曉雪莞爾一笑,露出那顆俏皮的虎牙。路過,就來看看你在不在,順便躲雨。她說,屋里就你一人吧?方便嗎?我說,你來了,就是兩個人。

你吃飯了嗎?我?guī)Я诉@個來。劇曉雪說。我說,我吃過了。劇曉雪說,要不你也吃點?我還沒吃飯呢。她手里拎的還是那個依莎薇爾牌蛋糕,和上次一樣大小。我說,不用了,我不愛吃甜食。她說,我不想換鞋了。我說,不用換。她還是脫下高跟鞋,光著腳進了屋。她穿一條包臀的一步裙,兩條腿好白。曲線裊娜。她坐進沙發(fā),把蛋糕放在木箱上,解開包裝。她說,真的不想吃點?我搖搖頭。我燒了開水,倒了一杯端給她。謝謝。她說。她看見了那個瓷碗,說,你也真是的,多久了也不丟,都餿了,一股霉味。她說的是碗里的那塊蛋糕,我一直沒管。她端著碗去廚房,洗凈,又切了一小塊蛋糕放進去。我說,謝謝你。她說,湯婆過得怎么樣?我說,應該不錯吧。我看著她用小叉子叉起巧克力奶酪往嘴里送,隨后是無聲的抿食。滿臉專注。一綹頭發(fā)滑了下來,她用手指把它們歸到耳后。又是一口,抿食,那綹頭發(fā)又輕盈地滑了下來,她捏住,歸于耳后。別看我吃東西。她說,女人吃東西的時候,樣子好丑。我說,不丑,很美,是恬靜的美。她微笑了一下。她把盒子重新裝好,扎上絲帶。留一半給你,她說,嫌棄嗎?嫌棄就扔了。我說,我放在冰箱里,歡迎你再來。她說,真心歡迎?我說,嗯。

她用手指捻著裙子上的飛絮。她的腿很直,腳踝是我喜歡的那種。那里也系著一根細小的踝鏈。我說,曾偉沒再找你?她說,找過我,請我拍私房照。我說,你拍了?她說,拍了,為什么不拍,又不收費。我說,不能和好了?她說,他身邊的人太多。我看到他和那個女孩在一起,我不喜歡曖昧。我站在客廳中央,眼神跟著一只飛蛾。她說,要不你坐沙發(fā),我坐這里。說完,她一屁股坐在沙發(fā)對面的箱子上。我說,你把我朋友坐在屁股下了。她抬臀,看了一眼,是那本書。接著又坐下。我說,零距離接觸啊。她說,要不換一本你的書?我說,我沒資格出書。她說,這朋友你見過?我說,混中文論壇的時候認識的,沒見過。她說,叫啥名?我說,鬼金,東北的吊車司機,寫小說出名。她說,寫小說有樂趣嗎?我說,病人才寫小說。她說,你們哪里有???我說,我心臟有病,鬼金胃有病。我們都是病人。她笑了,你不是膝蓋風濕嗎?怎么又是心臟?我說,轉(zhuǎn)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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