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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路不明

2019-04-16 06:50于卓
長城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李老板大華睡蓮

于卓

1

趙明山撿了一條命。

剛才在露天石料場,趙明山跟著叉車倒青石坯料,累得呼哧帶喘,熱汗順著臉頰往下流淌。偌大的石料場,沒遮沒擋,北方三九天的亂流風(fēng),吹得他的臉貓抓似的難受。開叉車的老師傅停下來,兩個胳膊肘抵住方向盤,抖動著雙腿,翹著下巴,沖趙明山嘿嘿一笑說,小伙子,胯襠里也開鍋了吧?你看老子,快凍成青石了。老師傅是當(dāng)?shù)厝?,閑來好喝兩口,干活時好嬉皮笑臉找樂呵。趙明山跺跺腳,脫了棉手套,背靠青石坯料堆,搖晃著棉帽子扇風(fēng)。嘿,嘚瑟呢,我說你小伙……正說著的老師傅,臉色驟變,猛地躥起來,指著他大喊,快跑,塌、塌堆了……

幸虧趙明山的反應(yīng)夠靈敏,他連頭都沒回,撒腿就跑。身后塌下來的青石坯料,每一塊都在百斤以上,離他最近的那塊,往多說也就一兩步的空當(dāng)。驚魂未定的趙明山,臉色煞白,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腳邊的石頭,石頭下壓著他一只棉手套。多懸!你小伙命硬。老師傅有氣無力地說。生死眨眼間,這要是耽擱三兩秒鐘,趙明山是死是活,還就不好說了。他四肢麻軟,一屁股坐到險些要了他小命的那塊青石坯料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趙明山是在幾天前到的這家石料加工廠。那天走出香品縣長途汽車站,滿眼陌生的趙明山,沒走幾步,眼睛就掉進(jìn)了招工廣告堆里,一口氣看了二十幾張招工簡介,臨了心思動在了達(dá)意石料加工廠招工廣告上。石料廠好找,緊挨著縣醫(yī)院,他沒費什么勁就找來了。這是一家私企,老板姓李,本地人,瘦長臉,眉毛寡淡,鼻頭肉肉的,年齡在五十歲上下。沒啥好寒暄的,話題直接切到正題上,李老板問他打哪來、啥文憑,他說河北、初中文化。李老板問他有身份證沒有,他猶豫了一下說有,掏出來遞過去。李老板接過身份證,不像正常人那樣去看,而是擱在掌心上掂一掂,再送到鼻子底下嗅一嗅。李老板這一怪異舉動,搞得一直拘謹(jǐn)?shù)内w明山,不停地往下咽唾沫。以前都干過啥活?李老板恢復(fù)了常態(tài),背著手問。趙明山說以前在建筑工地做過小工。李老板點點頭,回過身,摸了一下肉肉的鼻頭說,小兄弟,就你這點手藝,在我這里派不上用場。趙明山弓著身子,一臉討好地說,李老板,你這里要是有體力活,我能干。李老板嘆口氣,走過來說,要不是趕一批活,像你這樣的門外漢,我高低不會考慮。趙明山一聽李老板這么說,緊著跟上話,謝謝李老板。李老板擺擺手道,再有十來天就過春節(jié)了,你咋安排?趙明山右手搓著左手說,家里有病人,等錢用,春節(jié)不回去了。李老板“嗯”了一聲,又把他的身份證放到了鼻子底下。趙明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李老板干咳幾聲道,先干些雜活吧,管吃管住管……平安。最后兩個字,李老板在語速上故意放慢節(jié)奏,這就使得“平安”二字,無形中被強調(diào)了,被放大了,耐人尋味。

至于工錢嘛……李老板用不露聲色的目光,掃過趙明山的臉。趙明山曉得自己的處境,他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索性就對李老板講工資多少都行。李老板“嗯”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說,香品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不比北上廣深,也看不齊珠江三角洲,天南海北的人攏在一起,也就是抱團(tuán)取個暖,扒幾口熱乎飯吃。趙明山頻頻點頭。這當(dāng)兒李老板手機響了,李老板瞅一眼來電號碼,沒接,摁掉了,笑瞇瞇地說,先試用一個月,工資五百,干踏實了再說,你看行不,小兄弟?趙明山說,能行呢,謝謝李老板。話音未落,門被叩響,李老板扭頭沖著門說,進(jìn)來。門開了,進(jìn)來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李老板問,啥事呀,大成?大成點頭哈腰說,李老板,大腳山虎園肖老板的石桌石椅趕出來了。李老板手一揮說,緊著給他送去。對了,你別稀里馬虎往虎園拉,送到他的養(yǎng)生保健館,知道地方不?大成說,知道,在小口子路上,緊挨工商銀行,只是……李老板不耐煩地說,吞吞吐吐又咋了?大成囁嚅道,缺人手,六子沒回來,建林發(fā)高燒……李老板冷臉了,瞪著大成,剛想說點什么,目光一下子碰到了趙明山,臉色頓時放晴,笑呵呵說,大成啊,這位小兄弟剛來,你就領(lǐng)他跑一趟吧。

趙明山就這樣進(jìn)入了務(wù)工角色。送貨路上,趙明山問大成,大腳山虎園是個什么地方?大成說,虎園能是啥地方,養(yǎng)老虎的地方唄。我跟你講,肖老板在香品是個人物,有一號。肖老板有一號沒一號的趙明山不在乎,他這會兒只對老虎感興趣,他長這么大,還只是在電視里見過老虎。他問老虎吃什么?兇不兇?讓看不?老虎這個話題,大成不感興趣,敷衍說,回頭你去山上轉(zhuǎn)一圈,不就知道了嘛。最好春暖花開的時候去,大腳山的風(fēng)景也有看頭。討了個沒趣,趙明山不再多嘴多舌。

給肖老板養(yǎng)生保健館送石桌石椅這趟活,給趙明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屁股上挨的那一擰。卸完貨,在洗手池前洗手時,趙明山猛地抖了一下,與此同時從鏡子里看到一個女人。女人小圓臉、高顴骨、薄嘴唇,沖鏡子里的他招招手,他有些暈暈乎乎,摸了一下被擰過的地方。忽然鏡子里又冒出一個女人,打過響指后一把摟住之前的那個女人,不無撒嬌地說,小哥,當(dāng)心喲,我們睡蓮姐,那可是雁過拔毛的高手!明晃晃的鏡子,把趙明山的目光黏住了。等在一邊的大成,耷拉下臉,招呼他趕緊走。他一激靈,目光從鏡子里拔出來……

總算安頓下來了,趙明山松口氣。宿舍里住五個人,聽口音都是外來打工的。屋子里亂糟糟,各種氣味混雜難聞,他睡靠門邊那張床。幾天下來,他踏實住了,白天大家都忙活,吃飯時雖說聚成一堆,可是彼此間倒也不怎么過話,偶爾有誰甩個話題逗悶子找樂,也是過點嘴癮就收口,其他人都不敢順桿爬,唯恐言多嘣口(說漏嘴)。到了晚上,屋內(nèi)氣氛壓抑,大家不扯閑篇,不瞎逗,不打聽別人身上的事,可也都閑不住,顧嘴的蹲在爐子前烤地瓜,郁悶的倒在床上抽煙,無聊的擺弄收音機,那個整天翻過期雜志的云南人張河,趙明山覺得他不像是農(nóng)民工,舉手投足都顯得有文化,膚色上也沒有吃苦勞累的痕跡。大家各懷心事、彼此提防,這樣互不相干的氛圍,倒是讓趙明山負(fù)重的精神,得到了一些緩解。獨自發(fā)呆的時候,他會想起李老板說的那句“管平安”,他這會兒似乎咂摸出了“平安”的滋味,領(lǐng)悟到了“平安”的話外音。

其實在來這里的路上,趙明山在鄉(xiāng)鎮(zhèn)小吃攤、小賣鋪之類的地方,曾不止一次聽人談?wù)撓闫?,說那是個山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倚靠一座有煤有銅有青花石的大腳山,早年間就是土匪兵痞的天堂、殺人越貨者的藏身地,投進(jìn)去千把人,眨眼間就沒影。一次在長途汽車上,趙明山聽兩個中年婦女聊天,說香品那地方風(fēng)水邪性,啥人都給活路,一來二去,就成了一些來路不明人的歇腳驛站、避風(fēng)巢窩。

趙明山身板子結(jié)實,扛不住春夢來襲。一絲不掛的趙明山,在一個脂粉味道忽濃忽淡的地方,褲襠莫明其妙地給人抓了一把,酥麻中就跑馬了。他一骨碌坐起來,黑暗的屋子里,沒有脂粉氣味,只有起伏的鼾聲和爐子燒旺時發(fā)出的呼呼聲。失落感弄得他失眠了。

2

青石坯料倒完了,接下來還是苦力活,趙明山又被李老板派去裝車。廠東南角有一堆青石長料,尺寸不一,長的一根重兩三百斤,短的一根也得過百斤。這些石料要運出去,李老板要求必須在兩天內(nèi)完活。時間不寬松,鏟車和人都得滿負(fù)荷去干。與趙明山同屋的張河,原來操持的活是壓鑄天堂屋,因這邊運石條的活緊,就給李老板抓過來做搬運工。天堂屋其實就是骨灰盒,叫天堂屋,無非是想討個口吉。李老板經(jīng)營的產(chǎn)品分兩大塊,一塊是殯葬用品,有骨灰盒、石棺、石碑、石函、石匣、祭臺等,再一塊是園林建筑配套用的石廊、石亭、石橋、石桌、石椅什么的,這一塊利潤空間大,油水足,撈上一單,就能吃出白花花的肥膘,是李老板的主營產(chǎn)業(yè)。至于殯葬用品,那是個細(xì)水長流的營生。不過趙明山聽張河講過,這天堂屋也分三六九等,高端的叫豪華別墅屋,低檔的叫經(jīng)濟適用房。別墅屋用料都是上等的本地青花石,能工巧匠手工打造,雕刻工藝講究,尤其是賣價不菲的定制品,一準(zhǔn)是出自老藝人之手。至于說經(jīng)濟適用房,就不是什么真材實料了,各種邊角碎石打磨成粉,加入秘方調(diào)制后上模具流水線壓鑄。

沒耽誤李老板的事,兩天工夫,青石長料就全都運出了廠子,趙明山累得腰酸腿疼,躺床上就不想起來。

一晃就到了年根,對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來說,悶愁的滋味不好打發(fā)。除夕前夜,張河請趙明山出去吃飯。趙明山臉色猶豫,猜不透張河要搞什么名堂。幾天前在料場一個僻靜處,他意外碰上張河躲在一棵樹后偷偷摸摸打手機,當(dāng)時弄得挺尷尬。他覺得張河請自己吃飯,是沖著那個意外來的,就推脫說,都這會兒了,街上的飯館,還不關(guān)門呀?張河說,你剛來,不知道街上的行情,越是過年過節(jié),這里的飯館旅店越紅火。趙明山自打進(jìn)了石料廠,吃喝拉撒睡全在廠子里解決了,壓根兒沒出過廠門。張河詭異地笑笑,今年一般般,去年從國慶節(jié)到春節(jié),石料廠生意火爆,打工的人廠里住不下,李老板就把四周的小旅店租下來當(dāng)宿舍,周邊的小飯館借光也火了。趙明山脫口問,你在這里干了多長時間?張河一臉裝傻充愣,扳著他的肩膀說,天長日久,日久天長,走走走,你也該出去透幾口街氣了。

趙明山來到街上一看,小飯館一家挨一家,燈籠幌子搖晃出的煙火氣息在寒風(fēng)里彌漫,哪哪都是熱氣騰騰的景象。趙明山吸溜著鼻子,左顧右盼。張河把他引進(jìn)一家小館,要了本地特色殺豬菜、醬烀查干湖胖頭魚,外加一盤油炸花生米。張河問他喝什么酒,他說隨便。張河說,隨便好說,喝當(dāng)?shù)厣⒕聘吡粺兗Z酒,五十多度。小店里擺了七張桌,已經(jīng)客滿,天南海北的口音,在趙明山耳邊纏繞。菜上齊,酒入杯,張河說,新年好運,來,碰一個。趙明山端起酒杯道,哎,你大還是我大?張河擺著手說,咱倆差不多,兄弟。趙明山說,謝謝兄弟。高粱燒的度數(shù)不含糊,幾口下肚,兩人的臉就紅了。張河添過酒說,兄弟,記得你剛才問我的問題嗎?趙明山放下筷子,瞧著張河的臉點點頭。張河說,來路不明的人,要想在香品呆穩(wěn)當(dāng)了,你得做到三“少”一“多”,少問話、少喝酒、少找事,多留心眼兒。趙明山本能地往鄰桌瞟一眼,壓低聲音道,兄弟夠意思。

張河不勝酒力,喝著喝著,話開始增多,眼神也不那么警惕了。趙明山有些納悶,他剛說完三“少”一“多”,怎么就不在酒上節(jié)制了呢?莫非是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還是壓抑久了憋不住了?趙明山還好,除了臉紅,嘴上沒有閃失。張河咬了咬下嘴唇道,我來這一年半有余,出來喝過幾次酒,不過都是自己喝悶酒,請人喝酒,這是頭一次。兄弟,他鄉(xiāng)一屋睡……好歹是個……緣,來來,再碰一個,亮個杯底兒。趙明山正在摳牙縫里的魚刺,見張河把酒杯舉了過來,便雙手捧起酒杯迎上去。張河上身有些搖晃,說話時舌頭也有些硬了。因為燥熱趙明山脫去羽絨服,回手搭在椅背上。張河撈出一塊血腸說,穿上……你看有脫的嗎?趙明山四下一看,還真就沒人脫衣服,心里咯噔了一下,盡管他還吃不準(zhǔn)張河這句提醒的準(zhǔn)確含意,但他能意識到這提醒與少找事有關(guān),與人身安全有瓜葛。張河掏出煙,磕出一根遞給他,趙明山擋住說,你忘了,我不會抽煙。那天他撞上張河打手機,張河也敬過他煙。張河道,我以前也不抽煙。說罷點著煙,抽了一口問,能告訴我你是“白板”還是“詐胡”嗎?趙明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愣愣瞅著張河。張河拍拍腦門,解釋道,“白板”“詐胡”,是當(dāng)?shù)厝嗣枋鐾鈦砣松矸莸暮谠??!鞍装濉笔侵笡]有身份證,“詐胡”是說……假身份證。趙明山直起腰,沒說實話,“白板”。張河臉色漲紅,沉默不語,趙明山緊忙舉杯敬酒。放下酒杯,張河說,石料廠里的事,你看出什么沒有?話題轉(zhuǎn)得突然,趙明山有些措手不及,只得搖頭。張河說,沒見石料都倒騰出去了嗎?而且李老板現(xiàn)在也不接單了,知道這里面……有什么彎彎繞嗎?趙明山聽得直喘粗氣。張河道,縣醫(yī)院要擴建,正在征李老板石料廠壓著的這塊地皮,據(jù)說價錢談得差不多了,李老板馬上就是億萬富翁了。有點心理準(zhǔn)備好,省得到時候抓瞎。趙明山心里堵得慌。

趁還能撐住,張河結(jié)了賬。趙明山攙扶著他往外走,腳剛踏出飯館門,就被兜了一臉飛舞的雪花。不知何時下了雪,地上的雪已經(jīng)是很厚的一層了,燈影在白雪上搖曳。張河腳底下一滑,身子失去平衡,趙明山叉開腿,攔腰抱住他。他倆深一腳淺一腳走到縣醫(yī)院門口,張河一把推開趙明山,踉蹌幾步到路邊,倚住一棵樹蹲下來,哇哇開吐。趙明山趕緊過來,一手扳住他肩頭,一手拍他后背。不遠(yuǎn)處,一個女人滑倒了,尖叫聲刺耳。起身前,張河回手在地上抓把干凈雪,擦了幾下嘴,呸了幾口,嘟噥了一句。趙明山架著他往回走,四條腿磕磕碰碰。張河說,兄弟……相信我,我沒傳銷,我沒非、非、非法集資,我、我不是詐騙犯……趙明山往上掂了掂下滑的張河說,沒人說你是詐騙犯。

正月初十中午,天空陰沉,寒風(fēng)凜冽,張河在屋門口高舉手機,仰天放聲大哭。屋子里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全都驚虛虛地跑出來。趙明山看見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年輕女子,跌跌撞撞跑過來,哭得一塌糊涂的張河,展開雙臂迎上去。泣不成聲的二人,擁在一起的情景,讓趙明山眼眶發(fā)熱、鼻子酸楚,他明白張河解套了,提心吊膽的躲藏日子這就打住了。突然間,年輕女子尖著嗓子喊道,張道澄,你冤枉——冤枉啊——!原來張河叫張道澄。趙明山揪著心,兩只手握到一起。

3

鳥兒的鳴叫聲脆亮了,春色橫掃灰突突的香品,硬邦邦的土地開始化凍,石料廠里的樹木也給春風(fēng)喚醒了。這陣子趙明山總是恍恍惚惚,不是走錯門,就是找不到東西,就跟丟了魂似的。張道澄走了,可是他與年輕女子相擁的場面,時常會在他腦子里閃現(xiàn),還有他與張道澄臨別時的那一抱……

李老板的達(dá)意石料加工廠摘牌關(guān)門,縣醫(yī)院征下了這塊地皮。趙明山雖說沮喪,但還不至于六神無主,香品用工的私企多了,而且在這個地面上的生存門道,他現(xiàn)在也是略知一二。眼下要緊的是得盡快拿到工錢,兩個半月的辛苦錢,說啥也不能泡湯。他自打入廠還沒領(lǐng)過工錢,春節(jié)過后他曾試著找李老板哭窮,打算領(lǐng)出一個月的工錢,結(jié)果沒能如愿。當(dāng)時李老板的托詞是剛過了年,廠里資金周轉(zhuǎn)不過來,等等再說,有賬還怕算嘛。他不死心,吭吭哧哧說,手頭緊,實在……李老板掏出錢包說,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說罷抽出兩百塊錢遞給他,拿著,先應(yīng)個急,回頭從工錢里扣。

拿到工錢的人,甭管多少,大都蔫不悄聲地走了,五人居住的屋子里,轉(zhuǎn)眼間就剩下趙明山一人。按說他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樣,拿上幾百塊錢走人,但是他不情愿,他堅持要把全部工錢領(lǐng)到手,結(jié)果就僵在了這里。境況讓他灰心喪氣,昨天他找了李老板一整天,李老板不是忙麻將,就是趕酒場。他想李老板家大業(yè)大,千把塊錢對他來說算個屁呀,犯得著賴賬嗎?鉆牛角尖的趙明山,一大早又出了廠門,躲在廠門對面的小賣店里打埋伏,守了兩個多小時,也沒見到李老板人影。中午,他又去了李老板辦公室,照樣撲空。他用拳頭搗了幾下墻,扭頭上樓,他要去財務(wù)室碰碰運氣,他知道財務(wù)室天天中午都有人。去財務(wù)室的路上,一扇門突然打開,匆匆走出一個女人,身穿黑色毛皮大衣,手里拎個煙色小挎包,身上散發(fā)著香氣,反手關(guān)門的動作很輕。女人與他錯身時,神色不大自然。女人走到了樓梯口,他歪著頭飛了一眼,看到了女人半個背影。等他走到那扇剛剛被女人開關(guān)過的門前,門“吱呀”一聲又開了,猝不及防的趙明山,與從屋子里出來的人撞個滿懷。啊,李老板,對不起對不起。他連連賠不是,貓腰揀起李老板掉在地上的手包。敞著衣懷的李老板接過手包,雖說沒發(fā)火,但臉子吊了下來,上下打量他。一開始他有點慌神,可是僵持幾秒后,他就穩(wěn)住了神,明白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是魚死網(wǎng)破,二是低三下四。

趙明山選擇了裝孫子,“撲通”跪下說,李老板,我家里有病人等錢用,求你了,李老板。李老板居高臨下瞧著他,打著哈欠說,算你小子運氣好,趕上我今天順氣。這樣吧,你的工錢,咱們變通一下解決。李老板這一變通,就把他支使到肖老板那里去了。李老板說,你剛來那天,不是給肖老板送過貨嗎,一千六百塊貨款,他一直沒給。你呢,去找肖老板把欠款討回來,這就當(dāng)工錢發(fā)給你了。你工錢滿打滿算一千出頭,余下的錢呢,你也不用往我這兒拿了,當(dāng)獎金獎你啦。還有,就是先前你預(yù)支的那兩百塊錢,我也不要了,當(dāng)路費給你了。怎么樣,我這人不小氣吧?還不起來?事到此步,趙明山也只得認(rèn)同李老板的這個變通,好歹這是李老板給他留下的一條活路,李老板要是一腳把他踢進(jìn)死胡同,他也沒咒念,萬一弄大發(fā)了,還就不是錢的事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自己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了。在香品,吃虧是福,煩惱是禍,沖動沒好果子吃。他現(xiàn)在只能這樣勸慰自己了。

李老板把趙明山往肖老板那里打發(fā),并非是早有算計,完全是因為心里窩著一股火,他是沖著肖老板去的,他要拿趙明山給姓肖的上點眼藥。昨晚,李老板的老婆也不知從哪里聽到了些閑話。兩個月前,賦閑在家的郭副縣長,在飯局上說縣城里吵鬧,等開了春就回鄉(xiāng)下住,養(yǎng)點雞種點菜,再弄個石桌石凳喝點小茶,挺好。當(dāng)時李老板、肖老板都在場,肖老板接過郭副縣長的話,嘻嘻哈哈讓李老板便宜點賣給郭副縣長一套桌凳。喝得滿面紅光的李老板說,啥意思呀,肖老板,寒磣我呀?一套桌凳我送不起咋的?回頭我就給老領(lǐng)導(dǎo)送過去。在香品官場商場,誰都知道李老板跟郭副縣長走得近,任上的郭副縣長大事小事都罩著李老板,沒少替他出力。哪知這頓酒席過后,李老板就把送石桌石凳這檔子事忘到后腦勺去了。李老板老婆把他好一頓挖苦,說,道上人都知道你跟那個姓肖的面和心不和,這些年人家是逮著機會就涮你,這次居然在千把塊錢上又讓他鉆了空子,陰了一把。什么人走茶涼、白眼狼、忘恩負(fù)義、過河拆橋,這些話好聽是咋的?話又說回來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郭副縣長雖說不在位了,可老家伙的余熱發(fā)揮出來,那也是能蒸出幾鍋饅頭的,你說你怎么就那么不識數(shù)呢?李老板狠狠捏了一下肉肉的鼻頭,脾氣上來了,吼他老婆少放屁,埋汰姓肖的除了搞小動作就是搞女人,整個一頭等著挨刀的肥豬!

跟我到辦公室來一趟。說完李老板轉(zhuǎn)身便走,趙明山小心翼翼跟著。進(jìn)了辦公室,李老板從抽屜里拿出他的身份證說,收好,在香品別再拿出來用了,不打自招。他打了個寒噤。李老板抖著身份證說,來路不明,就是你最好的身份證,比你這個破卡片保險、安全。趙明山臉色通紅。李老板把身份證還給他,表情古怪地說,見到肖老板,替我問個好。

趙明山覺得事不宜遲,現(xiàn)在就得去找肖老板要欠款。他回屋喝了幾口水,把捅爐子用的尖頭鋼管別到后腰,以防不測。他不得不留一手,萬一這個變通是李老板跟肖老板聯(lián)手做局,串通好了套自己……胡思亂想中,他離開屋子,走到公廁那兒,一個保安攔住他,皮笑肉不笑地問他什么時候離開廠子。這個保安已經(jīng)找過他麻煩,趙明山有準(zhǔn)備,在廠門外小賣店打埋伏時,就買了一盒煙留著應(yīng)急,他賠著笑臉,把煙塞進(jìn)保安衣兜里說,李老板安排我去要賬。保安“呵呵”了兩聲,一語雙關(guān)道,別要錢不要命!好心提醒你,明天必須離開廠子,不然的話,后果你清楚。

出了廠門,趙明山的步子零亂了,他不知道該去哪里找肖老板。養(yǎng)生保健館?山上虎園?有關(guān)肖老板的出入信息,他只知道這兩個地方??墒巧缴匣@他沒去過,他現(xiàn)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養(yǎng)生保健館。兩點多鐘,他來到了養(yǎng)生保健館,跟大堂值班經(jīng)理搭上話,直接打聽肖老板在不在,值班經(jīng)理說不在。他還想磨嘰,不料被一個女人的“哎喲”聲牽動了耳朵,一看是上次鏡子里摟睡蓮的那個女人。女人點指著他,擠眉弄眼道,小哥好有福氣呀,睡蓮剛下鐘。他連忙擺手說,我是來找肖老板的。女人陰陽怪氣地說,嗬,來頭不小呀!我告訴你,肖總他不在。一旁的值班經(jīng)理接話道,聽見吧?肖總不在,剛才說給你聽,你還不信。一時間趙明山進(jìn)退兩難。

嚷嚷啥呢?睡蓮左手端個塑料盆,右手拿個黑乎乎的東西,邊走邊啃。趙明山的臉,騰地?zé)崞饋?。睡蓮把趙明山領(lǐng)到沙發(fā)那兒,自己先坐進(jìn)去,之后招呼他坐下。他順從地往下坐,屁股還沒貼到沙發(fā)上,腰就被什么東西硌了,一想是鋼管。他輕輕坐下,虛靠沙發(fā)背,轉(zhuǎn)過右手,悄悄伸進(jìn)衣內(nèi),取下鋼管,摁到沙發(fā)縫隙里。睡蓮問,你找肖總啥業(yè)務(wù)呀?他說,要我的工錢。睡蓮瞧著他,瞧著瞧著就樂了,我說大兄弟,你這玩笑開大了吧?你找我們肖總要的哪門子工錢?趙明山就一五一十地道出實情。噢,原來這樣啊。睡蓮點點頭,順手從盆里撈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遞給他,嗯,來一個,俺們大東北的凍秋梨,你沒吃過吧?他搖搖頭,看著凍秋梨,遲遲不伸手接。睡蓮道,怕啥啊你,不咬人。跟你說,這幾個是僅存碩果,讓你小子趕上了,再想吃,得等到明年去了。他接過來,一股涼意,“嗖”一下從指尖傳到了心里。睡蓮從茶幾上的紙抽里抽出一張紙,擦過嘴說,肖總這會兒在虎園。不知怎么的,他沒有懷疑她的話,只是心里涼了半截。睡蓮抿抿嘴唇,把手里的紙攥成團(tuán),低聲說,一會兒,你別吱聲,跟我走就行了。

4

睡蓮開了一輛白色手動擋“現(xiàn)代”,趙明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車子很快就出了縣城,直奔大腳山。睡蓮問,你覺得能討到工錢嗎?他說,不知道。睡蓮姐,你為啥肯幫我?睡蓮道,同情。他摳著大腿,無話可接。睡蓮又說,肖總確實不差錢,他名下除了養(yǎng)生保健館和虎園,還有一家酒樓、一個水泥廠、一個木材加工廠,據(jù)說在哈爾濱還有房地產(chǎn)投資,在香品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黑白兩道通吃,同時也是個出了名的鐵公雞,尤其是對你們這些人。趙明山走神了,他透過車窗,看著漸漸放大的大腳山,心情居然敞亮起來。睡蓮見他心思不在車上,就不再開口了,專心開車。

一輛掛武警牌照的越野車超過“現(xiàn)代”,跑了沒多久就拐下公路。趙明山臉色不自然,目光也不大對勁。接近武警越野車拐下公路的地方,半天不吱聲的睡蓮說,下面是森林武警營地,營地后面有個屯子,叫半角屯。屯子北邊有條河,叫畔傳河。他哼哈應(yīng)著。路過了一家屠宰場,車子就到了山根下,他仰頭望著大腳山,山雖說還不是生機勃勃的模樣,但氣勢不容置疑。

柏油盤山路盡管不寬,但是容得下兩輛大車錯車。迎面開來一輛拉青石的卡車,睡蓮減速避讓??ㄜ囖Z轟隆隆開過去,拖起一條翻卷的塵帶。就在睡蓮換擋這工夫,突然從路邊樹林里竄出一個人,睡蓮一腳剎車,趙明山身子往前一躥。睡蓮落下車窗,沒好氣地說,“一刀絕”,我撞死你算了!趙明山透過車窗,看著被睡蓮數(shù)落的人走過來,這人三十歲左右,個頭一米七上下,長條臉,厚眼瞼,膚色黝黑,敦敦實實,戴頂銀灰色太陽帽。

送“代金券”來了?說著小伙子順車頭繞到睡蓮那邊,雙手扶住車窗,伸頭朝車?yán)飶埻?。睡蓮說,“一刀絕”,你不好好跟豬玩,跑路邊來干啥?小伙子跟趙明山對視一下說,等你唄。睡蓮伸出手打他,他往后撤了一步,搖晃著手里的彈弓道,出來打鳥。睡蓮哈哈大笑道,就你,還打鳥?知道鳥在哪嗎?你個殺生的,早晚得讓老母豬把你啃了。小伙子滿不在乎地說,咋的睡蓮,闊氣了?送“代金券”還帶上了保鏢!睡蓮在方向盤上點著手指說,那是,山上凈是些像你這樣的壞人,我總得留一手不是?別瞎扯了,回頭哪天下山,再給我捎兩片土排過去,都說好吃。小伙子說,你啥時候下山?順下去多省事。睡蓮說,改天吧,不著急。

小伙子做了一個讓她開路的手勢,然后包了一粒石子,舉弓射向天空。這時的天色,已近傍晚,大腳山看上去陰沉沉、烏蒙蒙。車子開起來,睡蓮說,他叫王鐵根,屠宰場殺豬的,祖?zhèn)魇炙嚕罡蓛衾?,得一綽號“一刀絕”。貪賭貪酒不好色,他三十歲不到,已經(jīng)賭跑了一個老婆,喝走了一個媳婦,現(xiàn)在省事了,光棍一條。

聽睡蓮說完,趙明山忍不住側(cè)頭去看倒車鏡,鏡里沒有“一刀絕”。車子拐了一個胳膊肘彎,虎園就在眼前了,虎園像一個大瘤子,吊在大腳山半山腰。睡蓮說,虎園建在一座廢棄的石礦上,這條盤山柏油路底下,早先是一條簡易碎石路,當(dāng)年開山采石時鑿出來的,后來香品搞經(jīng)濟騰飛,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項目,就把簡易碎石路鋪成了柏油路。打這以后,山坳深處的山民,繞出來省事多了,外來人也方便踩進(jìn)大腳山深處。沒有簡易碎石路那會兒,人們進(jìn)出,走的是一條討腳力的崎嶇羊腸小道,就在虎園西側(cè),年年都能弄出人滾山、畜溜坡的意外傷亡事件。如今那條羊腸小道幾乎無人涉足了,給灌木雜草擠得就剩下一條縫隙了。偶爾見得人影,八成是當(dāng)?shù)氐墨C人或藥農(nóng),至于說外來客嘛,當(dāng)?shù)厝艘娺^探險驢友、地理科考隊、礦藏勘探隊、電力測量隊、通訊維修隊、影視拍攝劇組,再就是……睡蓮意味深長地掃了趙明山一眼。

車子接近虎園門口,一塊刻著“虎園”二字的巨大青石,攔阻了趙明山的目光?!盎@”二字漆紅,鑿得很深,帶出一股子震懾力。稍移目光,他就看見了虎園正牌:大腳山野生動物馴養(yǎng)繁殖基地。睡蓮把車子停在了門外右側(cè),并沒有熄火。園內(nèi),一個身子超胖、留著光頭、穿咖啡色風(fēng)衣的中年男人,正在把一群游客往一輛中巴車上送。

看見沒,那個光頭,就是你要找的肖總。睡蓮說,這些參觀的人,都是簽約旅行社帶過來的游客。中巴車駛出大門,睡蓮的車子動了窩。肖老板揮揮手,示意睡蓮不必停車,直接開進(jìn)去。睡蓮隔窗招招手,緩慢地進(jìn)了園子。肖老板腆著大肚子,慢騰騰走過來。睡蓮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肖總。又對肖老板道,肖總,這是石料廠李老板派來的,找你有事。肖老板不動聲色道,好好,睡蓮,你去忙吧,我?guī)н@位小老弟去辦公室。趙明山聽到了虎嘯聲。

山頂溢出暮色,山風(fēng)從林子里蕩出來,冬季的感覺,又回到了趙明山身上,他一陣哆嗦,收攏肩頭,夾著胳膊,緊跟肖老板走進(jìn)青石小樓。肖老板的辦公室在二樓朝陽一側(cè)。開了燈,肖老板從飲水機里接出一杯溫水,遞給趙明山,同時問道,李老板讓你找我?趙明山接過杯子,講明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肖老板點著一根煙,坐下說,你找到了新活?趙明山說,還沒有呢。肖老板單刀直入,那你看我虎園怎么樣?保安護(hù)園崗上,正好有個空缺,我看你挺適合。這對趙明山來說是個意外收獲,他不失時機地說,謝謝肖老板。肖老板吐口煙問,有身份證嗎?他想起李老板說的那番話,索性試一回,“白板”,肖老板。肖老板微微一笑說,在我這里干,不會有虧吃的。你現(xiàn)在下一樓,右拐第三個門,找辦公室劉主任,我這就給他掛電話。他一出門,肖老板就跟劉主任通上了話。

趙明山敲響辦公室門時,劉主任剛放下肖老板的電話。劉主任長了一張大眾臉,中等身材,四十歲開外。他感覺這個劉主任比肖老板傲慢,看人時眼神不正道。劉主任問,在石料廠,李老板咋給你開工錢?六百。他給自己加了一百塊空頭。劉主任“吧嗒”一下嘴,捻著手里的碳素筆說,我們也給你開六百,如何?他笑道,可以可以。他沒想到劉主任會這么痛快,一時間對劉主任沒那么反感了。劉主任說,我們虎園發(fā)季薪。按規(guī)定,有身份證押身份證,沒有身份證,需要交兩千塊錢押金。管吃管住保平安,試用期一個月,若能通過,以后再干出色了,還有加薪空間。每月先發(fā)一百塊零用錢,等會兒辦完手續(xù),就可以領(lǐng)。

錢錢錢,眼下趙明山愁的就是錢,此時他口袋里大票小票湊一起,怕也過不了一百塊錢,上哪去弄兩千塊錢押金?愁眉不展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是來討貨款的,咋把這事忘到了后腦勺?真是暈頭轉(zhuǎn)向了。

劉主任看出了他臉上的異常,抬了下手道,有什么話,說出來。他就把話說到了李老板那一千六百塊的貨款上。劉主任說,肖老板剛才有交待,李老板的貨款,今天就在你身上結(jié)了。押金兩千,貨款一千六,你再補交四百塊錢就行了。人窮志短,剛剛來了點自信的趙明山,心里瞬間又沒著沒落了,只得放軟話,我身上沒錢,劉主任。嗯……劉主任拖著長音說,差四百塊錢,這個可不大好辦。

一個變被動為主動的法子,突然從趙明山腦子里跳出來,他意識到自己有救了。他一臉抱歉地說,劉主任,不好意思,那我放棄這份工作吧,謝謝你和肖老板了。劉主任似乎早算計到他會打出這張空手套白狼的牌,用凈帶走一千六貨款這個籌碼跟自己磨嘴皮子。在這個交易上,劉主任想要的結(jié)局是:貨款不能給,人還得留下。而趙明山也有小九九:只要認(rèn)可一千六是我的,可以擱這里當(dāng)押金。結(jié)果雙方都各退一步,押金由兩千降至一千六。

閑過幾句輕松話,劉主任開始交待工作,他說趙明山的入崗工作是保安護(hù)園,同時還要兼崗,就是說園內(nèi)哪兒臨時有活了,某某崗位缺人手了,他得去幫忙補缺。至于護(hù)園工作,說來不外乎就是防火、防洪、防盜,趕上有游客參觀時,需要提醒游客,不能亂走亂動,防止老虎傷人。劉主任停下來喝水。趙明山腦子有些發(fā)木。劉主任拿出一張表格讓他填寫,然后從鐵皮柜里拿出一套迷彩保安服、一件羊皮大衣,以及帽子、皮帶、硬肩章、大頭鞋、手電筒、塑膠棍,還有一本保安護(hù)園手冊,齊整整擺到桌子上。看著趙明山填好的表格,劉主任沒挑出什么,只是讓他把手機號填上,他說沒有手機。劉主任取出印泥盒,摳開蓋子,讓他在簽名的地方摁手印。最后,劉主任才拿出一百塊錢,放到了手冊上。

天黑了,呼呼的山風(fēng)刺骨,氣溫比山底下不知低了多少度。趙明山打著噴嚏,抱著一堆衣物,跟劉主任去宿舍。四排青石平房,每一排有十幾個房間,劉主任說前兩排是員工宿舍,后兩排是客房。趙明山發(fā)現(xiàn),客房全都黑著燈,員工宿舍的燈,亮得也是稀稀拉拉,看來這會兒園里沒多少人。劉主任指著不遠(yuǎn)處說,那邊亮一排燈的地方,就是伙房。囑咐他安頓好后去吃飯,他抽抽鼻子,好像聞到了一股酸菜味。劉主任把他領(lǐng)到第二排最北頭那間屋,捅開鎖,拉開燈說,上個保安剛走,還有熱乎氣呢。咱虎園,待遇好,一人一屋,集中供暖,這福利你滿香品也找不出第二家。趙明山也沒想到會一人一屋,而且還有暖氣,這待遇確實是他闖蕩江湖這些年里頭一回趕上。

劉主任說,待會吃了飯,及早休息,明兒一早到辦公室,我安排大華領(lǐng)你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熟悉一下環(huán)境。說完劉主任就走了。屋子里很暖和,趙明山?jīng)]急著去伙房吃飯,而是一頭撲到床上,他要靜靜地享受一下獨處的滋味,他在暫時屬于自己的房間里,不需要提防任何人。不知不覺,他就瞌睡了,直到被睡蓮?fù)菩?,他才意識到自己睡了一覺。睡蓮說,留下了?那我回去了。他難為情地說,先在這干著。對了,睡蓮姐,這黑燈瞎火的,你敢回去嗎?睡蓮把遮眼的一綹散發(fā)挑回去,疲倦地說,習(xí)慣了。

5

大華全名叫孫大華,自稱吉林人,膀大腰圓,在虎園做保安已經(jīng)有兩個年頭了。大華對趙明山說,虎園里到處是景點,都轉(zhuǎn)下來,一整天時間都吃緊,今天揀幾個重要地兒轉(zhuǎn)轉(zhuǎn),剩下的你抽空自己看。捎帶腳呢,你把咱這保安電瓶巡邏車也熟悉一下,半頓飯工夫就能整明白。

太陽光照進(jìn)虎園,大華邊指導(dǎo)趙明山開電瓶車,邊用塑膠棍指著青石小樓說,辦公樓,虎園心臟,里面的人都管咱。趙明山剎車過猛,大華險些躥出去。大華說,剎車別往死里踩,找感覺,悠著勁兒。走到伙房旁,大華用塑膠棍在胸前劃出一條弧線,這一大片是辦公生活區(qū),接人待物吃喝拉撒睡的地方??吹揽吹?,方向盤把穩(wěn)了,現(xiàn)在領(lǐng)你去核心區(qū)域,老虎呆的地方。趙明山問,老虎多嗎?大華張口就來,不算幼虎,散放圈養(yǎng)加一塊,統(tǒng)共三十三只,散放虎有十只。以前老虎多,最多的時候,一百多只,伺候虎的人也多,什么駐園獸醫(yī)、專職馴養(yǎng)師、專職營養(yǎng)師、專職保育員,都是持證上崗的明白人,不像這會兒,一個蘿卜頂好幾個坑。九十年代初,一場百年不遇的山洪,差點把虎園連窩端了,死了一半老虎,虎園傷了元氣,偏偏兩年后又碰上一場山火,雖說只燒死了三只老虎,可那也是雪上加霜呀?;@打那以后就不景氣了,日子就是一個維持,幸虧每年還能從省市搞一些有經(jīng)費扶持的科研項目。趙明山手腳忙亂,聽一句丟半句,注意力全擱在了電瓶車上。傳來一陣狗叫聲,聽動靜像是大狗。大華說,那邊鐵籠子里關(guān)著兩條德國黑背,老兇了,平時只認(rèn)伙房的馬大勺,其余人愛誰誰,一律齜牙咧嘴,就連肖老板也不敢靠近前。趙明山說,謝謝大哥。大華感慨道,謝啥呀,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抱個團(tuán),好照應(yīng)。減速,遇彎你得減速。接觸下來,趙明山覺得大華這人戒備心不強,不像山下那些討活路的人,整天你防我,我躲你,壓抑得不行,放個屁都恨不能藏到?jīng)]人的地方。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大華也許是個身上沒有包袱的自由人,過的是正常人的日子。

停車下車,趙明山的后背濕了,胳膊、腿發(fā)酸。大鐵籠內(nèi)的圈養(yǎng)虎,這鐘點大多呆在虎舍里。大華告訴他,老虎是跑單的夜行動物,不喜歡炎熱天氣,因為它們?nèi)鄙俸瓜伲瑢λ信d趣,都喜歡游泳。成年虎放開胃口,一天至少能吃十幾斤肉,散放虎還得多點。趙明山搭腔,真能吃,上哪去弄那么多肉呀?大華道,山下不是有豬場雞場嗎,咋的,來時你沒瞧見?趙明山想起了“一刀絕”,還有睡蓮對他的那番評價。大華接著說,他們隔三差五,就往山上送死豬死雞什么的。聊著就到了虎籠前,大華用塑膠棍敲打著籠子叫喊,“愣頭青”“愣頭青”,麻溜出來,俺新伙伴來看你了。工夫不大,一只老虎從虎舍里走出來,趙明山有點害怕。大華說,滿園里,就屬這個“愣頭青”最有人緣,逮誰跟誰親。隔著籠網(wǎng),趙明山仔細(xì)打量“愣頭青”,淺黃色皮毛上,布滿黑色橫紋,大眼睛,圓腦袋,小耳朵,四肢健壯,甩動的尾巴又粗又長。

大華捅了一下趙明山,看把你嚇的,沒事,圈養(yǎng)的,早沒野性了,特聽話,每年俺都要陪它出去趕場,好多次了,有時俺還給它洗澡呢。趙明山?jīng)]聽明白,問道,啥叫趕場?大華說,簡單講,就是俺給外出掙錢的“愣頭青”當(dāng)保鏢?,F(xiàn)在山下一些有錢人家祝壽、商業(yè)慶典、店鋪開張、房地產(chǎn)開盤,還有大型文化活動啥的,好來虎園租虎助興?!般额^青”名氣最大,上過報紙電視,都快成明星了。趙明山聽得有些著迷了,大華所講的這些,他在過去的生活中聞所未聞?!般额^青”已經(jīng)到了籠邊,大華右手伸進(jìn)籠子,抓住“愣頭青”一只耳朵,翻過來說,瞧見沒?中間這塊白斑,顯眼不?這是老虎的假眼,專門用來迷惑它腚后的人和動物。接著又抓住“愣頭青”一只前爪說,這家伙要是野生的就厲害了,這一爪子下去,準(zhǔn)能擊倒一頭大雄鹿。那邊散放區(qū)里的虎,比這兒圈養(yǎng)的稍強點,敢撲個活雞活兔什么的。趙明山扶著籠網(wǎng)問,“愣頭青”幾歲?大華答,五歲頭上,小伙子,正當(dāng)年。趙明山又問,老虎能活幾歲?大華又答,圈養(yǎng)虎一般情況下能活到十五至二十來歲,比野生虎多活個五六年吧。趙明山羨慕地說,你真懂虎。大華笑道,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懂啥呀,就這環(huán)境,低頭不見抬頭見,過不了多久,你也能張嘴就來。“愣頭青”揚起頭,看著趙明山。大華對“愣頭青”說,新來的伙伴。趙明山撅著屁股,說,你好,“愣頭青”!“愣頭青”撲上來,嚇得趙明山往后一退,失了重心,坐到地上。大華哈哈大笑,抓住“愣頭青”伸出籠網(wǎng)的半個爪子,往臉上一貼說,它能聽懂,它這是在跟你打招呼呢,瞧你熊樣兒。

太陽還在爬高,受光的山體,折射出閃亂的碎光。大大小小、羽毛或艷或素的鳥兒,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樺樹、柏樹、山槐、針葉松間嘰嘰喳喳覓食。沒有風(fēng),空氣清新,這里果然是休閑養(yǎng)生的好地方。

趙明山跟著大華來到散放區(qū)。厚實的安全隔離柵網(wǎng)順著山坡延伸,不知在哪里收住。這里樹木密度大,灌木叢生,一條青石板鋪出來的觀光車道曲里拐彎,隱入深處。趙明山?jīng)]看見老虎,正在納悶時,就聽大華說,這會兒虎都在山后歇著呢。俺跟你講,每次有觀光客來這里,咱們都得陪著,一是保證人家安全,二是防止他們亂投食。如果趕上你心情不錯,又能咧咧,就跟他們咧咧一通,沒準(zhǔn)能收到外快。趙明山問,沒有導(dǎo)游嗎?大華說,專職的以前有,現(xiàn)在一個也沒有了,主要靠幼虎保育員小玉兼崗,不過趕上人多時,她再能耐,也顧不過來。好了,抽空你好好看看那本手冊,里面啥都講了?,F(xiàn)在領(lǐng)你去咱們的保安值班室,就在門衛(wèi)邊上,等看完之后,你去找劉主任匯個報,問問他用不用值夜班。用的話咱倆得合計一下,是雙崗值黑白,還是單崗輪黑白。

看過保安值班室,了解了一下監(jiān)控探頭的操作程序,趙明山就去找劉主任匯報。值夜班的事,劉主任說,你倆黑白輪崗,具體咋輪,你倆商量。他又回到值班室找大華,把劉主任的意思道出來。大華說,你剛來,人生地不熟,你值白班吧,俺來夜班,一個星期一輪換。

吃過午飯,趙明山趴在床上看保安護(hù)園手冊。冊子里有一張折疊的虎園地圖,他展開一看,虎園的面積,比他想象的大多了,園內(nèi)建筑在地圖上都有詳細(xì)標(biāo)注。但凡上午沒轉(zhuǎn)到的地方,他都要點指一下,人參種植園、虎墓園、觀鳥閣、望峰臺、虎照臺、聽水亭、古樹坡、獵人洞、泉水池……咦,這里咋沒標(biāo)明?讓他產(chǎn)生疑問的幾間房子,在圈養(yǎng)虎與散放虎之間。

干啥吆喝啥,保安護(hù)園不熟悉園內(nèi)環(huán)境不行,趙明山一翻身從床上下來,穿戴整齊,拎著塑膠棍離開宿舍。他開著巡邏電瓶車,盡管還有些手生,但要領(lǐng)都掌握了。他首先去看那幾間在地圖上沒有標(biāo)明用途的房子。還不等他接近那幾間房子,就聽到了狗叫聲,聽聲音他知道是那兩條德國黑背。他看到了鐵籠子,籠內(nèi)兩條黑背也看見了他,抓著籠子沖他吼叫。他指著黑背說,別六親不認(rèn)。黑背還在叫,但是聲音弱下來。他走近鐵籠,再次指著兩條黑背說,看家護(hù)院,我不比你差,再跟我窩里斗,弄死你。黑背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安靜下來。幾間平房顯舊,鋼筋條封窗,鐵門上的鎖都生銹了,只有長久閑置的房子才會這樣。圍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又扒窗臺看了看,他也沒能弄明白這房子是干什么用的,不過從門窗加固程度,還有這兩條黑背把守上看,這里比較重要。

接下來他去了虎墓園,園里葬了幾十只老虎,個個都立石碑,石碑上刻著虎名、性別、出生與死亡日期等信息。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想哪天自己完蛋了,未必會有這么一塊地一塊碑……

趙明山提醒自己在情緒上不能大起大落,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就等于自己給自己下絆子。下一站,他選擇了人參種植園。中午吃飯時,他跟打理種植園的老漢打過招呼,知道老漢是肖老板從吉林請來的種參高手。看來老漢平時也是個寂寞人,逮著趙明山,就收不住嘴了,從人參生長環(huán)境、種子催芽技巧、做床要求、灌溉施肥注意事項、病蟲害防治一直講到采收。打這趙明山記住了,人工種植的人參,通常三年開花,五至六年結(jié)果。老漢夸獎肖老板有頭腦有眼光,這些參既是經(jīng)濟作物,也是游園觀賞的植物,一舉兩得。老漢一臉的成就感,說這棚里是三年參四年參,另一個棚里都是五年參,種植參長到六年收剛好。趙明山投其所好,說,回頭我得拜大爺您為師,好好學(xué)學(xué)種參,攢點手藝,說不定以后有機會靠種參發(fā)家致富呢。老漢樂呵呵說,多門手藝多條路,得空你盡管過來,大爺從頭教你。

從人參種植園出來,趙明山打算往遠(yuǎn)處走走,去望峰臺和古樹坡轉(zhuǎn)轉(zhuǎn)。

6

“五一”快到了,劉主任張羅大家規(guī)整園子,說是節(jié)日期間熱鬧,要接香港團(tuán)、河南團(tuán)、山西團(tuán)、山東團(tuán),還有幾撥自助行游客和周邊散客。趙明山被派去清理報廢車輛。在停車場東頭的塑鋼棚內(nèi),堆放著不少銹跡斑斑的報廢車輛,不是缺轱轆少方向盤,就是面目全非。他圍著一臺近乎散架的手扶拖拉機,敲敲這,踢踢那。小時候他坐過這玩意兒,突突突冒黑煙,過個溝坎能把人顛起來,今天又見,他有種抑制不住的親近感。一堆破銅爛鐵,很快就被吊到兩輛卡車上拉走了。

回保安值班室路上,趙明山遇見了開面包車進(jìn)園的王鐵根,送貨來了?王鐵根說,幾頭死豬,一堆下水。我去卸貨,回頭聊。卸完貨的王鐵根,進(jìn)了值班室。趙明山?jīng)]話找話說,聽睡蓮姐講,你殺豬手藝了得。王鐵根訕笑道,你睡蓮姐,沒講我是酒鬼?賭牌手臭?趙明山打岔說,等哪天有空了,去你那里看看。王鐵根拿起桌子上的保安護(hù)園手冊,邊翻邊說,本“一刀絕”抱拳恭候,到時給你整個熘肝尖、五花小炒下酒。唉唉唉,哥們,我說這里你看過了嗎?王鐵根指著地圖上那幾間沒有標(biāo)明用途的房子問。

趙明山看出來他要賣關(guān)子,就大大咧咧地說,幾間破房子,有啥好看的?王鐵根擺擺手,神秘地說,太平間,虎園重地!趙明山一聽這話,噎住了。王鐵根一副知根知底的樣子說,那幾間房子里放著十幾個大冰柜,每個冰柜里都凍著死老虎。趙明山皺著眉頭,半信半疑地說,逗我玩呢吧?王鐵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聽著離譜是吧?老虎是瀕危動物,國家有規(guī)定,不管老虎咋死的,皮毛骨肉都不能進(jìn)入流通領(lǐng)域,犯法,除非有關(guān)部門特批?;@這些年里老死的虎、病死的虎,只能放冰柜里凍著。趙明山琢磨著他的話,似乎有漏洞,就問他知不知道虎園里有個虎墓園?王鐵根說,我閉著眼睛,都能在虎園里跑步。你不懂,有些死虎需要凍,有些死虎需要埋。趙明山舔著嘴唇,一臉糊涂。王鐵根放下手冊說,像被山洪沖死的虎、被人毒死的虎,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傷了皮毛,這類慘相虎,就適合埋到虎墓園里,而自然死亡的虎,凍起來好保管。過去太平間一直太平,后來發(fā)生了盜尸案件,太平間就加固了門窗,放了黑背把守。趙明山唏噓道,破案了嗎?王鐵根說,破了,里應(yīng)外合,園內(nèi)一個開小貨車的是內(nèi)鬼,一共四個人,偷了兩只凍虎,找回來一只。死虎有人算計,活虎也有人惦記。去年夏天,有賊摸進(jìn)園子,毒死一只圈養(yǎng)虎,往外弄時被發(fā)現(xiàn)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王鐵根褲兜里,響起了老式火車的鳴笛聲。王鐵根掏出手機,瞇眼一看,臉色立馬就不自在了,說,我得回去了哥們,一天到晚破爛事纏身。對了,你隨時可以過去。說罷匆忙離開值班室。

今年“五一”節(jié),虎園觀光人氣旺,趙明山和孫大華忙前忙后,而且沒有任何閃失,肖老板一高興,掏出兩百塊錢,一人獎一百。

趙明山漸漸適應(yīng)了虎園的生活節(jié)奏。值夜班的時候,他白天也不怎么休息,只是閑轉(zhuǎn)時,不愿意與人多打交道,樂意逗老虎玩,他現(xiàn)在越發(fā)覺得“愣頭青”好玩了。

“五一”那天,山下有人家給孩子過百日,租了“愣頭青”去助興。不巧孫大華右手中指受傷了,劉主任就派趙明山出場,這樣安排也有讓他盡快熟悉這塊業(yè)務(wù)的意思。臨行前,孫大華話里有話道,老弟,其實俺要是堅持下山,想必劉主任也不會硬擋道,俺之所以放棄爭取,是覺得這好處嘛,不能總是俺一把抓,得讓你老弟……嗨,扯遠(yuǎn)了,到了山下,多注意安全吧。

那戶人家有莊園,場面辦得講究,賓客來了兩百多。起初“愣頭青”是關(guān)在虎籠里供大家欣賞,后來主家興起,問隨行的馴養(yǎng)員,“愣頭青”是不是馴熟了?放出籠子遛幾圈沒啥問題吧?不等馴養(yǎng)員回話,一旁有賓客說在電視里看過“愣頭青”走出籠子表演,這老虎聽話,不會傷人。主家更來勁了,招呼馴養(yǎng)員放出“愣頭青”,說,有勞師傅了,賞虎!不大工夫,就有人過來,將一疊鈔票塞進(jìn)馴養(yǎng)員手里。馴養(yǎng)員進(jìn)籠給“愣頭青”拴上鐵鏈子,牽出來。趙明山捏把汗,生怕“愣頭青”失控惹事?!般额^青”見過世面,出了籠子,步子不緊不慢,大尾巴搖著。馴養(yǎng)員招呼趙明山過去,趙明山雖說有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有幾分膽怯。來路上,馴養(yǎng)員已經(jīng)把到地方后兩人的合作內(nèi)容和注意事項講了一遍。幾百只眼睛看著呢,說啥也不能丟人現(xiàn)眼,趙明山壯著膽子走過去。其實“愣頭青”跟他已經(jīng)不生分了,這從“愣頭青”的肢體動作上就能看出來。“愣頭青”迎上來,蹭著他右腿。馴養(yǎng)員把鐵鏈子交給他,退后幾步,做著手勢命令“愣頭青”蹲下,“愣頭青”照辦,接著表演轉(zhuǎn)圈、直立、甩尾、虎嘯等套路節(jié)目,贏得賓客們陣陣掌聲、喝彩聲。

后來的一個小插曲,讓趙明山哭笑不得。不知從哪里跑來一條瘦小的蝴蝶犬,打了雞血似的,圍著“愣頭青”狂叫狂跳。馴養(yǎng)員臉色吃緊,趙明山傻眼,四周看熱鬧的人,發(fā)出短促的驚訝聲。結(jié)果出人意料,“愣頭青”被蝴蝶犬嚇唬住了,一聲不吭地往趙明山身后藏,逗得剛剛還在驚訝的人們哈哈大笑,主家更是開懷,都笑出了眼淚。于是便有膽大的孩子湊近“愣頭青”,讓父母照合影。老虎畢竟是老虎,性情再好,也有讓人琢磨不透的地方,趙明山不敢怠慢,小心護(hù)場,唯恐出現(xiàn)意外。還好,沒有節(jié)外生枝。順利收場后,馴養(yǎng)員掏出主家給的賞虎錢,抽出幾張遞給趙明山,辛苦費,收好了。

回到虎園,趙明山?jīng)]有獨吞辛苦費,臨行前孫大華掖在話里的潛臺詞他聽明白了。人在江湖混,就得懂江湖規(guī)矩,他給了孫大華兩百。孫大華倒也不貪心,留下一百說,錢多錢少事小,心里有俺事大,往后咱哥倆,臉對臉相互幫襯,啥事都好說。趙明山借機賣軟,用甘拜下風(fēng)的口氣說,老弟吃鹽少,往后啥地方不對,還望老兄提個醒。孫大華說,你老弟有眼力見,會看火候,不白給,過坎能跳,遇水能游,等到俺這歲數(shù),準(zhǔn)能混明白。趙明山不想再說下去,這種不疼不癢的應(yīng)酬話,說多了耗精氣神,也容易嘣口。

趙明山看見馴養(yǎng)員把“愣頭青”從籠子里牽出來。最近“愣頭青”有些發(fā)福,獸醫(yī)建議增加運動量。馴養(yǎng)員對趙明山說,沒事呀?沒事陪“愣頭青”轉(zhuǎn)轉(zhuǎn)。趙明山拍拍“愣頭青”的腦門,“愣頭青”張開大嘴,用腮幫子蹭他。走到觀鳥閣時,馴養(yǎng)員的手機響了,接聽后說是有事,讓趙明山接著遛“愣頭青”,遛夠了領(lǐng)回去就行。這活趙明山愿意干,痛快應(yīng)下。鳥鳴聲此起彼伏,山野的氣息在四周彌漫。“愣頭青”想停下來休息,他一提鐵鏈子說,懶死你得了,快走!不是我說你“愣頭青”,你也太草包了,那天下山,竟然讓一只小破狗嚇尿褲子了,你說你丟不丟人呀?當(dāng)時我都替你臉紅,這要是讓你去干拆遷……他停下來,警惕地四處看看,之后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嚇得“愣頭青”不往前挪步了。

天空幽藍(lán),陽光暖人,大腳山的樹,隨著地氣升溫,呈現(xiàn)出青綠的顏色?!般额^青”趴在地上,趙明山坐在它身邊,用樹枝在地上寫出“愣頭青”三個字,嘟囔道,“愣頭青”是你的姓名,就像高國……他意識到自己又麻痹大意了,再一次險些嘣口,于是改口道,就像趙明山,是我的姓名一樣。“愣頭青”早就閉上了眼睛,趙明山一臉失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7

趙明山在半角屯一家小賣店,買了兩瓶“高粱王”,他要去看王鐵根,空手不合適。酒不算貴,十二塊錢一瓶。

王鐵根剛宰殺完幾頭豬,護(hù)身的牛皮圍裙還沒摘下來,手里拎著牛皮刀具袋,見了趙明山,故意睜大眼睛,嗨,串個門,還拿啥禮物。趙明山說,這叫啥禮物,拿不出手。王鐵根解開圍裙,摘下來甩甩說,晌午熘肝尖、五花小炒。走走,先去我那狗窩歇歇。趙明山好奇地瞅著他手里的牛皮刀具袋,這刀具袋與他剛摘下來的圍裙一樣老舊,皮面被歲月濁氣漿成了黑紫色,泛出陰寒的油光。王鐵根提起刀具袋說,本“一刀絕”吃飯的家伙。趙明山說,看著不輕呀。王鐵根說里面能裝十幾把刀,說到這他停下來,把牛皮圍裙搭到肩膀上,打開刀具袋,抽出一把刀說,這把是宰豬的主刀,放血刀,“一刀絕”外號,就是靠這把刀得來的。趙明山有心感受一下這把名聲在外的刀,但是王鐵根并沒有把刀遞給他,而是插進(jìn)了刀具袋,抽出另一把說,這把是分割刀。往下依次展示的是剔骨刀、扒皮刀、刮毛刀……有尖的、直的、彎的、弧狀的,趙明山看花眼了。王鐵根扣上刀具袋說,干一種活的刀,還有尺寸大小之分。趙明山問王鐵根有多少把刀,他說三十多把,常用的六七把,此外還收藏了幾十把。王鐵根說,這些刀,在我“一刀絕”手里是宰豬工具,落在你們手里,就是兇器了,還是別碰的好。趙明山知趣地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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