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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陽姑娘、日本佬和雙黃蛋

2019-04-16 06:50張學昕
長城 2019年2期
關鍵詞:麥家暴力小說

張學昕

必須承認,許多年來,我曾一度與很多人一樣,對麥家的小說及其寫作有一種極大的誤解,始終以為麥家是一個優(yōu)秀的暢銷書作家,是一個“類型作家”,這樣的作家,難以進入所謂“純文學”之列,很難進入“文學史”,最多可能成為如金庸、張恨水似的某種“類型”寫作的后裔。現(xiàn)在很清楚,這種由來已久的誤解,完全是來自于某種文學理念上的趨向,也是長期的文學思維慣性使然。因此,這種錯覺對一位作家造成的審美判斷,頑固地占據(jù)著我的內(nèi)心。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上個世紀末,麥家在文壇出現(xiàn)后,他的一系列作品如《暗算》《解密》《風聲》等,很快就被成功地改編成影視劇,并成為收視之王,形成一股麥家影視劇的狂潮。麥家迅疾成為“中國當代諜戰(zhàn)劇之父”,小說文本也開始成為暢銷書,吸引大量讀者蜂擁而來。這幾本小說的印數(shù)和銷量,更是長期位列圖書排行榜之首,而且漸漸由熱賣、暢銷變?yōu)殚L銷不衰。但可怕的是,其文本也就隨即被歸入暢銷的“類型小說”之列,評論界、讀書界開始對他“另眼相看”。另一方面,一旦書暢銷,就意味著賺錢,所以,有些人對之嗤之以鼻,似乎麥家占了文學偌大的便宜,由此而來,就基本不太考慮他究竟寫得怎么樣,究竟是怎么寫的。但凡是出自他之手的作品,一律按照“諜戰(zhàn)小說”的模式來判斷,即使他變換了其他題材寫出的文本,也輕言或斷言其寫得不會成功。現(xiàn)在冷靜想想,重新閱讀和考量麥家的那幾部暢銷的長篇小說,到底是否應該劃入“諜戰(zhàn)小說”這一所謂“類型”,確實需要我們用心去斟酌。這一點,我覺得,很大程度上,我們?nèi)匀皇遣蛔杂X地在受“題材決定論”陳腐理論的影響。不錯,麥家的《解密》《暗算》《風聲》題材獨特,傳奇、神秘、懸疑、智力博弈、隱蔽戰(zhàn)線等元素,無疑完全符合“諜戰(zhàn)”的類型,但是,我們也大可不必過分糾纏其小說題材的大致相同,糾結或詬病麥家的寫作洞開了一種風氣,而應盡可從文本的品質(zhì)入手,考察其審美策略和藝術表現(xiàn)力的程度如何。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nèi)舨粌H僅從題材以及相關文學元素考慮,重新審視麥家的文本,即純?nèi)粡奈膶W寫作的審美層面看,會體會到其敘述語言精致,敘述從容克制,文體結構和格局大氣灑脫,情節(jié)、故事邏輯嚴謹;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刻畫,不僅個性鮮明,也實屬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之鮮見;其文體的色彩格調(diào)優(yōu)雅,全無任何“類型小說”的固化、粗鄙。而且,麥家的文本,絕不僅僅具有這些元素,他在文本中的主要敘事重心,如美學家桑塔耶納所說的審美“第二項”,實際上是直指政治、人性、命運、宿命、自我等等純文學母題,呈現(xiàn)并探測人腦、智力、人自身和存在世界的深層隱秘。還有,麥家在寫作上我行我素,沒有考慮迎合讀者口味,卻廣泛地“迎合”了大眾,當然,他似乎也從沒有考慮過評論家們的感受。而其文本的蘊涵豐富,敘述意境和語境充滿復雜的氤氳,如果不從“諜戰(zhàn)”視角思考這幾部小說,我們的審美視域和審美感受,是不是將會更加開闊和豐腴呢?最近,我在閱讀過麥家這些長篇小說,特別是讀了他的許多短篇小說之后,我很驚異麥家的想象力和寫實功力,他不僅大膽地處理人物的生死、俗世人生和倫理現(xiàn)實,并對當代歷史中的細節(jié)進行細膩的“還原”式重構,而且,他還擅長以極其簡潔的方式,講述荒誕、吊詭的故事,探觸生命最樸素實在、富有“落地”感的質(zhì)地,既擅寫悲情,虛構悲劇,更有返璞歸真的敘事氣魄。由此看來,我更加覺得,現(xiàn)在真的是到了該為麥家“正名”的時候了,對他的寫作,終究應該有一個恰切的審美判斷,辨析麥家寫作中的變與不變,闡釋他在寫作中對于諸多文學元素的發(fā)揮余地,或者在文學史層面,梳理和審視麥家的敘事美學及其精神內(nèi)涵、人物譜系。盡管,這些年來麥家只管寫作,對這些并不太以為然,因為在他看來,文本寫作意義和價值,從來都不是由自己的敘事動機決定的。幾年前,麥家作品入選“企鵝經(jīng)典”,無疑從世界文學出版的角度,證明其“純文學”地位的“合法性”或“國際認證”。在許多人看來,麥家的名氣,似乎多半得之于所謂“諜戰(zhàn)小說”及其影視改編的風生水起,這不可否認,但他的才華卻絕不為“諜戰(zhàn)小說”所限。包括前面提及的那些長篇在內(nèi),他的許多作品都能夠突破懸疑、傳奇、智力等元素的局限,寫出了真正屬于“純文學”的藝術水平。我下面要細讀的幾個短篇小說,就足可以見出他的小說給予我的個人閱讀感受。這幾篇小說都大道至簡,張力十足,敘事雖不刻意求工,但絕不是粗枝大葉,由此,我們可以充分地認識到麥家駕馭短篇小說藝術的功力,同時窺見到他把握生活的另一個路數(shù)和面向。那么,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不一樣的麥家”,就會發(fā)現(xiàn)麥家是一位極懂小說的小說家,同時,可以真切地看到麥家文學敘述中的文化、文體創(chuàng)造性之權重。

像駕馭復雜的敘事結構一樣輕松,麥家的短篇小說,文體文風,依然自由灑脫,故事、結構簡潔、樸素。就連小說的題目也是信手拈來,順其自然,毫不糾結,《兩位富陽姑娘》《日本佬》《雙黃蛋》,都取其敘事中表現(xiàn)對象的特征、特性作為稱謂,不做任何故弄玄虛的設計和冥想,更不會選擇那些具有視覺沖擊力的尖銳視角。我沒有想到的是,短篇小說這種通常被認為可以直面現(xiàn)實,保持對于現(xiàn)實特殊敏感度的文體,麥家卻不斷選擇它,并以此進入當代歷史,講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故事。想必他喜歡選擇這種題材,喜歡這種“歷史敘述”,這對于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麥家,可能更容易產(chǎn)生拉開時空距離之后的想象和審美張力。

這三個短篇所表現(xiàn)的生活和人物,其骨子里著實還都是具有傳奇性的人物,命運的叵測,暗合時代中人所遭遇的突發(fā)的轉(zhuǎn)折。人生的道路并非線性,像《暗算》中的“701”人,極可能就是由一念間的偶然,被促成、被釀就危機,尤其前面提及的敘事的悲情、不可思議的懸念和結局,常常滲透著徹骨的森然之氣。所以,歷史、現(xiàn)實的畸變,人生的窘境,世事如煙中的偶然與必然,相倚相生。書寫那種吊詭衍生出的傳奇,甚至光怪陸離的個人歷史,這樣的文學元素或特質(zhì),或許正是麥家一直以來的制勝法寶。短篇小說《兩位富陽姑娘》《雙黃蛋》和《日本佬》并非都是十分“單純”的小說,而是一種具有集體記憶和獨特個人性經(jīng)驗的敘事文本。它對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的政治、文化、道德、倫理和思維方式,都是一次深刻的觸及和反省,或者說,是麥家在時隔多年以后,經(jīng)過沉淀、回憶,重構并“打撈”出幾個鮮有的、被生活和時間淹沒了的小人物,以悠長的凝視直面人物的人生、命運,直面歷史,重新整飭和回顧歷史的幽谷,麥家攪擾著時間和記憶的細流,追討著夢魘的延伸,再現(xiàn)歷史消弭之后的傳奇。也許這才是短篇小說的使命和責任,它簡潔地橫切了歷史的斷面,由此可見,短篇小說不僅僅是可以直面現(xiàn)實的,它更能夠發(fā)掘歷史的斑斑遺跡。這種敘事所產(chǎn)生的張力和修辭力量,正可以重現(xiàn)出那個年代底層人群的生死之契,亂世偷生。一個情節(jié),一個細節(jié),或者一個情境,看似是在給歷史“做減法”,實則在實踐一種重現(xiàn)荒謬的感傷美學,以此表現(xiàn)那個年代被湮沒人群的疼痛。

確切地說,短篇小說《兩位富陽姑娘》,初看上去是一個關于個人命運的殘酷故事,是一個人在生存中所面臨的困境,但也揭示了那個年代所倍加珍視的女性“貞操”的重大問題。說白了,就是“作風問題”“道德問題”?!捌菩?,是那個年代里一切不“貞潔”女性的指代,這個極其通俗的名詞,混雜著那個時代的政治、道德和倫理判斷,這個詞語,可以否定掉所有關于情感、婚姻、自由戀愛、隱私的自由選擇。往現(xiàn)在看,一條“道德紅線”就變得清晰可見,不同年代的“道德”變遷史,奇妙吊詭,因時而異,令人沉思,讓人忍俊不禁,也讓人感到沉重。這個小說呈現(xiàn)了一個初涉人生之路、一切都還沒有開始的女孩子,剎那間就遭遇到人生的“畸變”,尚在懵懂之際命運就從浪峰直跌入谷底,這些構成特定歷史時空里命運突如其來的無形的暴力。至今回顧,既讓人惴惴不安,對那個年代不勝唏噓,沉痛難寧。小說敘寫出那個年代從軍入伍后的政審和體檢,是那個年代(當然也包括現(xiàn)在,但女性入伍體檢,似乎已經(jīng)沒有此項)普遍認定一個人是否值得信任,認定其貞操、忠誠的兩個尺度,是必備的程序。這里要考察的,是人的最根本的政治屬性:思想立場和道德標準,同樣也涉及政治觀念和倫理。這里,這兩個層面構成的悖論和極大的反諷。小說中,這位淳樸、內(nèi)向、懦弱而倔強的富陽姑娘,被“體檢”出處女膜破裂,被立即遣返,送回原籍。在一個完全沒有個人隱私的年代里,一個荒謬的邏輯,隨時就可以摧毀任何尊嚴:處女膜在什么時候破裂,決定了對一個女性的道德判斷;一個人的個人身體的“異常”,直接決定了對一個人的思想品質(zhì)的判定??梢娚眢w在禁欲主義時代是如此重要,政治賦予了身體一種特殊的能指,說明連身體也是由政審把握和控制的,這在一定意義上,毋寧說具有人格閹割的意味?!绑w檢”在那個時代,也意味著由身體到道德、靈魂到政治的“人肉搜索”。難以預料的是,這個富陽姑娘入伍后被遣返的結果,立即使得這一家人的面子被徹底撕碎。恰恰這個“面子”,就是這一家人的現(xiàn)實存在的理由。最終,這個女性意識尚未覺醒的富陽姑娘,由沉默到爆發(fā),在無法隱忍中引爆人物性格或品質(zhì)中最深處的解脫執(zhí)念,以死來建立起一個小人物的尊嚴。麥家不露聲色地寫出了她的絕望,讓這種無法落地的絕望,緩緩地從父親的暴力中滋生出來,并且,細膩地讓我們目睹父親是怎樣捍衛(wèi)他那強大的尊嚴——面子。那個傳統(tǒng)的禮教般的道德感,讓他在暴力的刀刃上行走,最后血刃了自己女兒。顯然,父女兩人屬于兩種倔強,但是,他們在尊嚴的道路上并駕齊驅(qū)。麥家在情節(jié)的處理上,既體現(xiàn)出他的想象力和爆發(fā)力,也施展出其設置“懸疑”的本領。也許真的沒有人想到,新兵隊伍里會有不老實的撒謊者,令富陽姑娘被“張冠李戴”,那個撒謊的惡人輕而易舉就將厄運丟給這位無辜的富陽女,釀成一個無辜者的生死大禍。

看得出,麥家懷著悲憫之心,敘寫這樣一個懦弱鄉(xiāng)村女子的自我控制力。我感到他是在用遲到的文字為她申冤,更是在潛心思考那個時代的政治、道德和倫理。這樣的故事,也許是那個年代的一種常態(tài),因為若干年來,類似這樣的情境不知發(fā)生過多少。問題是,我們是否都還有這樣的記憶?我們顯然已經(jīng)遺忘了,我們真該想一想,作家麥家為何在2003年還要寫那個時代的往事?保持記憶,反抗遺忘,也許,只有文學才可能完整地留存那些卑微者的歷史,就像是無字碑,即使是沉默的痕跡,也無法肆意抹去。

作家張煒曾說,一個短篇小說不繁榮的時代,必是浮躁的、走神的時代。而一個時代價值觀的變化,則會直接影響到作家創(chuàng)作取向和審美判斷。重建短篇小說敘事的尊嚴,在新的政治、文化和歷史語境中,從新的美學向度出發(fā),回到歷史深處,“還原”艱難時世中的灰色圖景,省察真相,向生活和存在世界發(fā)出新的質(zhì)詢和詰問,我想,對于作家,這是任何時代都需要的無畏的氣魄?!秲晌桓魂柟媚铩芬獙懗瞿莻€年代渺小人物,因為另外一個人的“謊言”釀就的嚴酷悲劇,得出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人的命運更加無常和脆弱的真諦,一切仿佛完全是一個不幸的偶然。通常,謊言說上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可是,這里的一句謊言就結束一條無辜的生命,這既表明謊言的強大,也顯示一個時代道德秩序的混亂。也正是這種撼人心魄的殘酷敘述,造就短篇小說強大的內(nèi)爆力。來自富陽的麥家,在世紀之交的時空維度,眷顧、回首故鄉(xiāng)大地上的歷史悲歌,在記憶深處淘洗時間的鉛華,無疑是歷史在作家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情感、時空感、藝術感受力,以及全部的虔誠與激情中的重新發(fā)酵。十一年之后,寫于2014年的《日本佬》,可以看作是《兩位富陽姑娘》的精神延續(xù),只不過這種歷史意緒的時間間隔,顯得有些漫長,但是,這也讓我們進一步感知,麥家對歷史總是如此耿耿于懷,如此眷戀。

《日本佬》這個短篇,講的是一個被稱為“日本佬”的父親的故事。說是“日本佬”,但寫的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佬,而是寫一個普通中國人,抗戰(zhàn)時,十五歲的父親曾經(jīng)被日本人抓了“壯丁”,當“挑夫”,有過在鬼子陣營里打雜干活的經(jīng)歷。小說講述的仍然是小人物的歷史,隨時就可能被湮沒的人物的個人生活史。當然,依據(jù)“只要給鬼子做事了,就是漢奸”這樣的邏輯判斷,“日本佬”的經(jīng)歷就成為一個極其敏感、極其“原則”也必須調(diào)查清楚的經(jīng)歷,那個年代里人的政治“清白”是最重要的做人原則,否則就可能被劃入“黑五類”。問題的關鍵在于,“日本佬”父親對自己的經(jīng)歷還有更大的隱瞞,這樣的隱瞞就構成了敘事最有噱頭的“爆破點”。父親在被抓“壯丁”、當“挑夫”期間,最大的隱秘,就是竟然救過一個掉到江里險些淹死的十歲日本孩子,他為了保護自己,多年來并沒有向組織報告,隱藏并虛構了自己個人生活的歷史,直到這個被救命的長大成人的日本人,前來尋找恩人,“日本佬”的這個歷史隱秘才暴露出來。實際上,這就等于當年的日本男孩真正害了“日本佬”。事實上,當時還存在著另一種情形和可能,那就是,如果父親“日本佬”,不救上這個與他一起去江邊給狼狗洗澡的日本男孩,父親也難辭其咎,必然會被日本人殺掉。當然,這里的情理和邏輯自難辯說,重心還在于要寫出一個人處境的兩難,小說就是要將人的逼仄處寫出來。所以說,這篇小說不僅僅是想寫一個普通人骨子里的善良情懷,說重了,也許還有他天性中與生俱來的人類的悲憫和良知,還有一個人選擇的無奈,然而,從另一方面看,這又關涉到民族大義與人性之間的一個悖論。在抗戰(zhàn)年代里救一個日本人的命,無論是成人還是十歲的孩子,在任何時候評判,可能都是“天大的罪”。這算不算是一個人在個人生命危急時刻,選擇了自己的偷生和茍活?或者,就是一個人存在本能和“個人無意識”?小說敘事,顯然試圖要將人性置于歷史、民族、倫理的鋒刃之上進行考量,特別是,刻意將這樣的尖銳的問題,置于“敵我二元對立”的場域來審視。因此,這個小說敘事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家國、民族和人性之間的深刻主題,也是一個有關民族大義的大倫理。與《兩位富陽姑娘》相比,這篇小說,似乎可以歸結為有關“政治貞潔”或“民族立場”貞潔與否的小說。也就是說,這依然是一個有關“政審”、有關“純潔”的故事。這一次,麥家把故事背景依然置放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也許,對于這樣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發(fā)生在這個歷史時段,才可以將人物、故事和敘述推向極致。

父親——“日本佬”,這樣的敘事稱謂,本身就隱含歷史的玄機和繼承關系。在某種意義上,這段歷史也是“家世”或“家史”。這與歷史的“大敘事”邏輯形成了對照。“日本佬”這個人物形象,也有十足的象征意義?!叭毡纠小闭f是一個綽號,在中國現(xiàn)當代漢語詞匯中實則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詞語,它凝結了歷史的激烈、沉重和乖張。但父親這個“日本佬”所負載的,原本就是“抗戰(zhàn)”史中構不成傳奇和悲壯的一段往事,卻在六十年代演繹成一場新的“人性的戰(zhàn)爭”。麥家從一個極其倫理的視角——“兒子”的視角,來觀照“父親”的歷史,而且,小說敘述了包括爺爺在內(nèi)的三代人,同時直面“父親”這段“極不光彩”、理應“遭到嚴懲”的歷史。家族的小倫理套在國族的大倫理之中,麥家耿耿于懷地反芻歷史中小人物的命運,看似糾結于個人與歷史的錯位,實屬是對“抗戰(zhàn)”和“文革”雙重歷史記憶的摩挲與思辨。進一步說,任何時期都不存在所謂“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這就可能讓我們深入思考下去: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可能逾越人類社會人道主義的道義底線?文學敘事的歷史張力和現(xiàn)實訴求,都體現(xiàn)出當代人所應有的超越性,以及對歷史邏輯演繹的推陳出新。

有趣的是,這一次,麥家沒有讓當事人“日本佬”選擇“自絕于人民”,而是“爺爺”無法忍受,對父親“日本佬”的行徑憤怒、氣惱至極,為保持家族和個人的尊嚴,喝了農(nóng)藥要服毒自盡。麥家在敘事中始終讓“我”保持一個中性的姿態(tài)和立場,讓三代人共同走進歷史的現(xiàn)場,人物的性格、心理、精神以及倫理,多種元素在文本中呈現(xiàn),張力十足,舉重若輕??瓷先?,這個小說整體敘事上輕松、詼諧,充滿夸張和調(diào)侃的語氣,鼓蕩著那個時代的特有的生活氛圍和政治氣息,但敘述中人物、故事和環(huán)境的凝重感顯而易見,最后,“祖輩”喧鬧的悲劇性的結尾,頗具隱喻性,足以體現(xiàn)那個年代的政治、道德、人性的倫理,展示了啼笑皆非的遭遇和種種不堪。歷史的風車,猶如《堂·吉訶德》一般,生命個體的存在,在大歷史的了無理性中充滿自我解嘲的玄機。

在前面的敘述里,我還始終在想,麥家為何在2003年還要寫早已屬于往事的《兩位富陽姑娘》這樣的小說,2009年,他寫出了《漢泉耶穌》,在2014年,又寫出《日本佬》。現(xiàn)在,寫于2018年的這篇《雙黃蛋》,再一次令我感受到麥家所具有的進入當代史的沖動、欲望和勇氣,以及他自覺而強烈的時間觀念和歷史感??梢?,麥家愿意將自己深陷在歷史的幽谷里,勘探、爬梳歷史激流中人性裂變的可能性或者“極端狀態(tài)”,不斷地在重現(xiàn)大時代中小人物離奇的悲劇時,書寫出歷史和人性的“異端性”。也許,一個好作家遍布文本間的情緒,或激越,或冷靜,或從容,或調(diào)侃幽默,從不矯情,既顯得異峰突起,也必然順理成章,從容道來??梢韵胍姡骷腋糁鴷r空,遙望前塵往事,雖一己境遇與之無關,仍會體現(xiàn)為一種責任,一種歷史的擔當和仗義豪邁。無法湮滅的前塵往事,俗世里小人物的命運沉浮,孰是孰非,今天又該如何面對,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歷史終究會有一個可以揭開的謎底。幽靈般的歷史,隱藏著個人命運的蒼涼和無奈,都是實實在在的存在,令人難以置之度外。作為有良知的作家,麥家一定牢記約翰·多恩的那句“任何人的死亡都將使我蒙受損失,因為我包蘊在人類之中。所以,不要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也許,作家最基本的良知,就在于發(fā)掘歷史和現(xiàn)實煙云中弱小生靈的呼吸和吶喊,幽沉柔韌,甚至紊亂蒼涼,一己悲歡。

也許,《雙黃蛋》是一篇關于歷史煙云中小人物俗中有奇的故事。這個故事同樣暗含著巨大的歷史隱喻。從一定意義上講,這也是一篇以個人性悲劇演繹時代、歷史悲劇的文本。至此,我們可以猜測,麥家正逐步建立通過短篇進入“革命”歷史的文學敘述譜系。也許,我們可以將這個“譜系”與《暗算》《解密》《風聲》聯(lián)系在一起,梳理出麥家進入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基本脈絡,洞察他的歷史觀和敘事美學理想。

描寫出生于五十年代,活躍于六十年代中后期的“雙胞胎”——“雙黃蛋”兄弟倆畢文和畢武,其實就是想以此隱喻一種歷史的多幅面孔,畢文、畢武,——“必文必武”,不僅隱喻“文攻武衛(wèi)”的歷史暴力,也隱喻文化革命歷史的“瘋癲諸相”,以及在“革命”廝殺中所展示出來的殘酷人性。選擇“雙胞胎”作為主要敘述對象,也暗示一種歷史的宿命和那些驚人的相似。不錯,這依然是隱匿在歷史深處的不可忽視的吊詭,在“小鎮(zhèn)篤定是小的,里鎮(zhèn)的小又是過于小了”這樣一個“郵票大小的地方”,竟然還會有這么多“浩浩蕩蕩的樣貌”。在這里,麥家又開始試探歷史的深度和人性的畸變,再次將人置于特殊境遇下,尋找暴力與人性的辯證。不僅探討個人主體性的根源,而且在不經(jīng)意間深度質(zhì)詢歷史進程中“集體無意識”和教育、成長、革命的諸多母題,以扎實貼地的寫實,展開歷史的細部和幽微之處。無疑,麥家要在一個看似短篇小說不可能承載的體量里,進行“四兩撥千斤”的敘事實驗。

小說中的人物及其關系格外簡單——一個母親和兩個雙胞胎兒子,還有一個叫做“王八蛋”的壞人。故事情節(jié)也不復雜——主要是一場“復仇”之戰(zhàn),兄弟倆為蒙羞的母親登門報復被稱為“王八蛋”的“仇家”,結果釀成殺身之禍。小說肆意鋪排的主要情節(jié),也就是兩兄弟得知母親遭受了“王八蛋”的侮辱和威脅之后,如同走火入魔一般,與“王八蛋”進行的一場“肉搏”。兇險、殘酷、狼藉、流血,小說幾乎用掉三分之一的篇幅來細致地描述這場惡戰(zhàn)及其結局,寫真這場廝殺,那場景肆無忌憚、殘酷荒謬,“王八蛋”和這兄弟倆都如發(fā)瘋的巨獸,一脈對惡,可謂殺氣即景,暴力奇觀。為什么雙胞胎兄弟倆視“命”如兒戲?很簡單,不僅在于他們是“頑童”,而是因為正在發(fā)生著“革命”。整個小小的里鎮(zhèn),就是一個“武斗”競技場,在這里,“眼看著,好人一個個變壞,‘壞人一個個被抓挨打”。仔細分析這場“報復”之戰(zhàn)的因果關系和邏輯鏈條,主要有兩個因素:先是近乎無知的母親勾結“王八蛋”,盜取試卷,因此引發(fā)出被脅迫形成的“偷情”交易,這是一樁罪惡的開始;繼而,在大揭發(fā)中反目成仇,扭曲、變態(tài)的“革命”成為極端暴力的淵藪。麥家有意無意間,在這篇小說里控訴和反思著暴力的起源和人性中的盲目和惘然。

對于一個人來講,如果對一件事走火入魔,奮不顧身,窮兇極惡,那一定是魔由心生,實質(zhì)上最大的問題是,兄弟倆的“魔”從何而來?現(xiàn)在看問題已經(jīng)變得十分簡單,這就完全回到了事物的根本——教育,或者說,成人的示范。母親就是一位教師,在整個小說中的敘述稱謂就是“張老師”,在這樣一個荒誕的故事里,這是一個荒唐、諷刺而滑稽的指代,她作為一個地理教師,竟然“國內(nèi),不知道洱海是個湖;國外,不知道新加坡的首都”。從身教、“家教”到學校教育,這位“張老師”,都是那個時代畸形社會政治和文化病態(tài)的體現(xiàn)者、踐行者,是孩子走向暴力和罪惡的教唆者。在一定意義上,這個母親就是兩個魔鬼孩子的魔鬼教父。她慫恿和支持兩個兒子去找“王八蛋”報復,“母親立在門口目送他們走遠”,而兩兄弟受令出門時,“心里沒有半絲雜念,是滿當當?shù)男判?,勝券在握的從容”。這其實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圖景!首先我們喟嘆的是,天下竟然會有這樣的母親嗎?簡直是不可理喻。以至于兩個懵懂的孩子,全然不知政治風云和俗世利害,他們沿著一條“瘋癲”的道路疾馳而去。因為,整個時代瘋癲了,充滿臆想的欲望,尤其令人不寒而栗。在小說里,對孿生兄弟不稱“雙胞胎”而稱“雙黃蛋”,學校教務處那個“半個流氓”——根本就沒有名字,文中索性直呼其“王八蛋”,這似乎是敘事中一種刻意的設計。整個小鎮(zhèn),仿佛是一個“牛鬼蛇神”魑魅魍魎的世界,“鎮(zhèn)上最臭的是人,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蛋分子、破鞋、流氓、臭老九,都臭氣熏天的:比爛的尸體要臭”。在特定歷史時期,這又是怎樣的一片人的狼藉之地?

然而,暴力之中潛隱著不可名狀的宿命。麥家沒有忘記小說的敘事“噱頭”——“雙黃蛋”雙胞胎的命運,孿生兄弟生理、心理和身體驚人的一致性,催生出敘事中新的暴力和懸念。父親在小說中一出現(xiàn),就是立即去充當另一個兒子的替死鬼。由于這個“雙黃蛋”同體同心,驚人一致,他們生來所接受的一切都別無二致,因此,沒有人會懷疑其命運的同構性。那么,可以籍此推斷:“雙黃蛋”中的一個,在暴力搏斗中斃命了,另一個的性命該如何安妥?“雙黃蛋”歸根結底是一個蛋,這個“雙胞胎”,實際是喻指一個時代悲劇無盡的循環(huán)的影射,在這里,既是一種嘲諷,也蘊含著一種刻薄的辛酸。這個小說在整體上,寫的亦莊亦諧,令人忍俊不禁,陡生含淚的苦澀。這個小說也再次顯示出麥家豐富的敘事風貌,以及風格變化的多元。

我們看到,這三個短篇小說,都各自以一個生命的終結——死亡作為結尾,而它發(fā)生的時間則是“文化革命”的背景,以及這個背景之下全民“集體無意識”般的瘋狂和暴力魔魘。麥家先后寫出那個年代里三種離奇而暴力的死法,這種死亡,徹底突破了人性和道德的底線,令人驚詫。那么,我們現(xiàn)在是否可以這樣詰責:終究是死亡暴力構成了“終結”暴力的暴力,還是無法“終結”暴力的暴力還在“延異”?這一切并非語焉不詳?shù)幕闹?,而是在一定情境和時間坐標上的歷史變動和宿命,是一種完全沒有任何理性邏輯可尋的“罪與罰”,也是一種無法救贖自己和他人的“罪與罰”。它組合成一個不斷延宕的死亡譜系。雖然,死亡絲毫不能消解或救贖一切,人性只能在那個不可思議的時代,像是遭遇了凌遲而不斷抽搐。在長篇小說《暗算》里,麥家寫了在特定時空里天才阿炳和黃依依之死,看似某種偶然與荒誕,可他們又何嘗不是死于某種“暴力”?現(xiàn)在,麥家在幾個短篇里,繼續(xù)書寫這些普通人的命運危急、內(nèi)心風暴,以及生命在驚濤駭浪之后的死寂。生也有涯,死亦有涯,我感到,麥家正在歷史的塵埃里找尋令人驚悚和震撼的一絲蒼涼,而這蒼涼在字里行間,滲透著絲絲縷縷的無限憂傷。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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