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雙嫻

瑞典民俗學家A·B·露絲在1961年發(fā)表的論文《灰姑娘故事圈》，涵蓋了700多篇來自世界各地的“灰姑娘”故事，足可見“灰姑娘”故事的版本之多，傳播范圍之廣。這些故事有著相似的敘事結構：“灰姑娘”作為一個平凡女孩，在嫁給王子成為貴族的過程中，不斷地遭受到諸如繼母虐待、同胞欺凌、魔法失靈之類的困難。如果把“灰姑娘”的故事進一步簡化，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敘事模式的核心情節(jié)是身份轉變，次要情節(jié)是挫折。然而，“灰姑娘”故事因為其鮮明的童話和魔幻色彩，很難直接與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關系。擅長從事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中國作家們，卻隱秘地找到了“灰姑娘”故事的當代敘述方式。他們把“灰姑娘”敘事嫁接在中國由鄉(xiāng)進城的文學敘事上，在縫合童話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裂痕的同時，還催生出驚人的張力。

八十年代以來，隨著經(jīng)濟改革的不斷深入，城市逐漸成為國家現(xiàn)代化建設的導引方向，“整個八十年代的文學里有一個潛在的聲音，便是對都市的呼喚?！保ù麇\華語）這種時代情緒在九十年代及新世紀發(fā)展更甚，在高曉聲的《陳奐生出國》中可見一斑。作為“陳奐生系列”的終章，這篇小說刊載于1991年第4期的《小說界》。小說里積累財富的單位被縮小為分鐘，“時間就是金錢”的心態(tài)貫穿其中?！昂芸斓?，在接踵而來的1992、1993年，這種心態(tài)就大面積地、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為一種普泛的社會心態(tài)：一是人人都被激發(fā)出來的發(fā)財欲望，二是非常急迫的時不我待的緊張?！保◤堉局艺Z）就是在這樣的時代氣息中，費孝通先生所說的“不流動的”“安土重遷”的鄉(xiāng)土社會被逐漸瓦解。奔赴城市的愿望凝結成一股難以遏制的沖動，翻涌在鄉(xiāng)村人的心中，由鄉(xiāng)進城的文學敘事開始大規(guī)模發(fā)生。

在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中，孫蘭香通過努力讀書考上大學的方式，進入城市，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孫蘭香的人生軌跡，最為符合八十年代理想主義的簡單邏輯?！啊镀椒驳氖澜纭穼τ诘讓幼x者提供了一種超越階級限定的想象性滿足?！保S平語）在這樣的滿足之中，吳仲平父母對孫蘭香出身的不滿意被讀者拋到了腦后。孫蘭香在經(jīng)歷自我的主體性改造之后，獲得吳斌夫婦的認可，徹底融入城市。然而，進入九十年代，城鄉(xiāng)差異迅速擴大，由鄉(xiāng)進城敘事的樂觀色彩逐漸消退。盡管城市依舊為鄉(xiāng)村女性的身份轉變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但孫蘭香的“灰姑娘”故事已經(jīng)顯得不合時宜。畢飛宇的《玉米三部曲》中玉秧的讀書經(jīng)歷，就是對“灰姑娘”敘事的一次無情嘲弄。當越來越多的鄉(xiāng)村女性涌入城市的時候，她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灰姑娘”之夢不過是一場浪漫主義的許諾，隨時都會被現(xiàn)實碾成齏粉。

九十年代后，“灰姑娘”敘事與由鄉(xiāng)進城敘事相結合再也無法塑造出孫蘭香，只能塑造出《廢都》中唐宛兒這樣的人物形象。她站在市場經(jīng)濟飛速崛起的滾滾洪流中，卸下了自己對于土地的眷戀。也許唐宛兒經(jīng)歷過精神的早期現(xiàn)代性啟蒙，所以才背負著改寫自我命運的強烈愿望脫離鄉(xiāng)村，走進西京。然而在九十年代以后的現(xiàn)代性語境中，城市成為進步與未來的唯一象征，鄉(xiāng)村則在停滯與落后的定義中成為城市和其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的召喚對象。如果說，傳統(tǒng)的“灰姑娘”故事折射出的是男性社會中對女性的種種審美期待和女性不可轉變的附庸地位，那么與由鄉(xiāng)進城敘事結合之后的“灰姑娘”敘事，還呈現(xiàn)出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文明的壓制。因此，鄉(xiāng)村女性完成自我的身份轉變是異常困難的，這意味著她們需要面對的挫折被放大為難以解決的歷史問題。以一己之力抗爭男性話語中心和城市話語中心的雙重桎梏，無異于以卵擊石。在這樣的現(xiàn)實語境面前，唐宛兒只能藏匿在周敏和莊之蝶身后，以自己的身體為祭，拿到進入城市的鑰匙。她像灰姑娘一樣，需要借助男人的身份、地位和財富，完成自我的身份轉變。盡管唐宛兒的突圍是在沉淪中的突圍，但是也有微光閃爍其間，那就是她對文學情不自禁的向往。“唐宛兒把性交當成是文化奉獻，是對文化想象的一種激發(fā)方式。”（陳曉明語）即使這種向往太過簡單幼稚，但是也在朦朧中打開了“灰姑娘”故事的另一層敘述維度，“灰姑娘”不僅需要自己的身體完成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物理位移，而且還要求自己的精神在文化上有所皈依。在此之后，所有的鄉(xiāng)村“灰姑娘”都可以在唐宛兒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她們分化成兩種類型，一類迷失在城市欲望法則中，另一類顯然對自己有著更高的要求，她們想要徹底進入城市的內部，成為實至名歸的城市人，在根本上完成自己的身份轉變。

當代的鄉(xiāng)村“灰姑娘”們，在城市謀生已經(jīng)非常困難，更別說進入高級社交場所結識上流社會的男性一躍成為想象中的公主。在李肇正的小說《姐妹》中，外鄉(xiāng)女珍珍只能通過出賣肉體來換取金錢維持生計。在疼愛她的常先生和一個近乎閹割的陽痿的城市男人之間，珍珍只能選擇后者，因為這個男人不僅能夠給她一份體面殷實的城里生活，還能徹底解決她沒有城市戶口的困擾。項小米《二的》中小白的處境還不如珍珍，她看不慣鄉(xiāng)村的性別歧視，做了城里人家的保姆。小白希望在城里完成自己作為現(xiàn)代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來抵抗傳統(tǒng)農村的父權制話語。然而，在男主人以名分和身份為名的誘惑下，她漸漸淪陷到情愛漩渦中，成為男主人情愛游戲的犧牲品。這類以身體和性為手段切入城市內部的小說很多，除此之外，還有李春平的《玻璃是透明的》、邵麗的《明惠的圣誕》、李鐵的《城市里的一棵莊稼》等等。就像灰姑娘需要美麗的外表打動王子一樣，這些初入城市的鄉(xiāng)村女性，也需要用自己的身體來打動城市里的男性，并且通過婚姻的方式來獲得城市戶口完成自己身份轉變。盡管這種轉變只是法律意義上的，但珍珍、小白、小丫子、明惠和崔喜都義無反顧地拋下自己的身體，選擇做一個城里人。“灰姑娘”敘事中隱含著的平凡女孩依靠男性實現(xiàn)自己階級飛升的愿望，化為這類鄉(xiāng)村女性的共同弘愿。她們看似成功扭轉了自己的社會地位，但又何嘗沒有墮落到更深的泥沼中？許志英和丁帆主編的《中國新時期小說主潮》論及鄉(xiāng)土敘事時指出：“兼具了社會地位弱勢和性別弱勢的鄉(xiāng)村姑娘，在她們與現(xiàn)代城市遭遇時，便已經(jīng)注定了潛在的軀體喪失的可能?！边@些具有強烈時代氣息和現(xiàn)實指向性的文學書寫，撕去了“灰姑娘”敘事表面那層唯美夢幻的面紗，展露出女性在兩性權力關系和城鄉(xiāng)巨大差距面前，實現(xiàn)身份轉變的終極悖論。

隨著城市化的進程不斷加快，進入城市的門檻被無限降低。城市里的人群身份混雜，難以辨別。城市戶口已經(jīng)不是鉗制鄉(xiāng)村“灰姑娘”是否完成身份轉變的重要標準，她們的形象豐富多樣起來，不再是單一的城市底層打工妹，但是身份轉變的需求一直沒有改變。只是這些“灰姑娘”不再需要依靠戶口完成自己的身份轉變，而是需要在精神層面上與城里人建立一種身份認同。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中陳金芳那句“我只想活得像個人樣”就是她們心靈的真實寫照。來自鄉(xiāng)村的陳金芳，似乎開啟了“灰姑娘”敘事的一個新形式。她依附的不是男性，而是資本。她出賣自己的肉體，混跡在不同的男人中，并不斷擴大自己的交際圈以接觸到更有資本的男人。攥著資本的籌碼，陳金芳成為了話題的中心，甚至反過來操縱包括老畫家在內的男性。陳金芳對于音樂的欣賞和追求，與她的身份轉變之路相互輝映。從偷聽“我”拉小提琴，到學鋼琴，再到籌辦音樂會，陳金芳享受音樂的背后，資本力量一直在累加。音樂打開了陳金芳對城市生活的認知窗口，并進一步刺激了她進入上層社會的愿望。在城市資本的磨盤中，陳金芳用鄉(xiāng)下親友們的血汗錢孤注一擲，最終被榨得一干二凈。資本的樓閣倒塌之時，陳金芳的女性主體也隨之枯萎。等待她的，只有為期數(shù)年的牢獄之災。在邱華棟的《城市戰(zhàn)車》《手上的星光》《哭泣游戲》《生活之惡》等作品中，反復講述的也是這類“灰姑娘”的故事。邱華棟的成名作《手上的星光》中的林薇，不也是另外一個進入城市又被城市拋棄的陳金芳嗎？

縱使這些“灰姑娘”憑借著藝術之窗得以成功窺見上層階級的生活，但在速生速死的城市法則面前，她們的幻夢只能以破滅告終?！斑@是一個資本飛升的短暫時代，絕大部分失敗者永遠無緣得知‘成功與‘失敗的真相。”（劉大先語）在傳統(tǒng)“灰姑娘”故事中，盡管灰姑娘在舞會上結識王子的時候充滿著虛假的表演成分，但她一旦被王子鎖定，就只需要“以鞋試婚”來自證身份。而像陳金芳一樣的鄉(xiāng)村女性，她們的欲望像日益膨脹的資本一樣慢慢擴散，沒有盡頭。她們將自己毫無保留地托付給資本，卻沒有一個“灰姑娘”能夠永遠成為資本的寵兒。雖然資本能夠鑄就一個又一個財富迅速積累、階級快速上升的神話，但神話的主角不是這些“灰姑娘”，她們用來偽裝自己的藝術外殼終有一天像不合腳的水晶鞋一樣被殘忍剝下，非死即傷成為這類在資本中不斷逐利的“灰姑娘”命定的結局。也許她們都不曾是真正的“灰姑娘”，而是那兩位削足適履、偽裝自己是“灰姑娘”的大姐和二姐。在偽裝被無情揭開之后，是被啄去雙眼的慘痛代價。

無論是哪種類型的鄉(xiāng)村“灰姑娘”，她們進入城市的步伐和重新建構主體身份的需求是同步的。在現(xiàn)代性的沖擊和城市的召喚下，她們看似覺醒了，萌生出出走的沖動和改變命運的愿望。但她們卻在出走之后陷入了另一個依附的怪圈，本質上與傳統(tǒng)的等待王子拯救的灰姑娘并無二致。與由鄉(xiāng)進城敘事結合后的“灰姑娘”敘事，似乎都面臨著不可避免的失敗。城市的巨大光暈籠罩在這些鄉(xiāng)村女性的身上，讓她們以為可以跨越階級的鴻溝完成自己的身份轉變。然而，她們沒有意識到，社會的階級流動已經(jīng)趨于靜態(tài)。張群梅在《當前中國社會階層流動固化趨向與治理路徑分析》中指出：“社會縱向流動通道日益狹窄，下層社會向上流動受阻，精英發(fā)生機制已由改革初期的精英循環(huán)為主轉變?yōu)榫椭茷橹鳌！薄盎夜媚铩痹谶M入城市后，一些迅速妥協(xié)，成為底層的打工妹們，她們通過身體換取身份；另一些則在掙扎過后，才發(fā)現(xiàn)那抹改變命運的曙光不過是場海市蜃樓，然而她們早已經(jīng)在不擇手段向上爬的過程中丟失了最后的良知和底線，丟失了自我。

在由鄉(xiāng)進城敘事這個天然宿主內部，傳統(tǒng)的“灰姑娘”敘事得以直接碰撞現(xiàn)實，突破童話的維度。原來隱藏在“灰姑娘”奇幻色彩和美好外衣下面的男權話語也因此暴露出來，并在由鄉(xiāng)進城敘事中被無限放大。在城市面前，處于弱勢的鄉(xiāng)土和女性在兩性關系中所處的地位何其相似?；牧趾屯豕饷髟凇秲尚詫υ挕?0世紀中國女性與文學》中談到：“作為現(xiàn)代文明產(chǎn)物的現(xiàn)代城市，以雄偉挺拔的建筑象征了男性力量的輝煌，可以說，現(xiàn)代城市的符號其實是男性的符號，是他力量的象征?！编l(xiāng)村“灰姑娘”的女性身份和鄉(xiāng)村身份，注定了她們的身份轉變之路是充滿艱辛和挑戰(zhàn)的，目前來看也確實如此。盡管她們中已經(jīng)有人成功地成為城里人的一分子，但背后付出的代價卻令人嘆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