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江
關于愛恨,永無真相。
——題記
一、 大 師
那天是諸岱宗教授一個相當重要的日子。晚上,他正在國學館開館儀式上演講,題目是《做一個柔的女人但同樣可以堅強》。諸教授作為當?shù)刈罡挥诿膶W者,國學大師,聽者甚眾,不少是從其他縣市慕名而來,臺下一雙雙渴求的眼睛像閃閃星星。就在這時,他褲兜里的手機突突突震動了。
不知道各位有沒有這種唯心的感覺:如果碰到特別急的事,手機就會震動得特別厲害。諸岱宗現(xiàn)在就是這種感覺,手機不斷拍打其大腿,有不接誓不罷休之感。
寧城是朱熹講學過的地方,留下不少學問和傳說。諸岱宗演講的內容,大概是以傳承朱熹的女學思想,女人當以柔為核心,方可以在男人與家庭中起到最大的作用。國學館以學生和女人為生源,這場演講做到學術與市場的平衡,諸岱宗籌備多時,不可能因一個手機來電就打斷了。他忍著無休止的震動,不動聲色,把自己的演講繼續(xù)下去。
他在熱烈的掌聲中走下講臺,到了走廊,剛想看手機,聽眾沖過來要求合影。教授舉止溫文爾雅,不可能拒絕,面露微笑合影完畢,進入衛(wèi)生間,他才有時間把手機回過去。來電顯示是他的妻子蘭一梅。
蘭一梅已經(jīng)知道他今晚的活動,如果不是急事,不可能來電打擾,而且一打就不停。想到此處,他心中一凜,頗有一種寒意。
手機是一個男人接的。對方得知是諸岱宗后,也不說原因,只說自己是警察,叫他趕緊過來。
諸岱宗想到很多種可能,其中一種可能是詐騙活動。不管如何,妻子一定處于險境。諸岱宗想,越是危險的時候越不能慌亂,否則有可能被對方利用。他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大風大浪也不是沒有見過,他堅持強調,要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才能過來。
“是一起強奸案件。”警察冷冷道,似乎對他的質疑不滿。
諸岱宗的心好像被錘子敲了一把,咚地一聲響,回聲在整個胸腔嗡嗡回蕩。
蘭一梅在報社工作。當?shù)氐淖畲髨蠹?,黨報,工作還蠻自由,就是有一點,時間不確定,特別是黨政新聞,每天必須“盯住”領導,不能有一絲差錯,這是一份看似輕松實則很重的差事。大概八點多,把版面處理完畢,主編簽字后,蘭一梅跟著值班同事告別,乘電梯下來。和一個同事閨蜜吃了飯,逛了街,天黑的時候,閨蜜把她送到鶴峰路口。從路口要走一小段僻靜的水泥路,才到達他們山腳下的小別墅。那段水泥路沒有路燈,兩邊是莊稼地,種植四季瓜果。在諸教授家里喝茶的文人墨客,曾對此處的田園風光贊嘆不已。蘭一梅就是走到這里,僻靜之處,被一個伏擊者強奸了。
蘭一梅做完筆錄滿臉淚水,近乎虛脫狀態(tài),斜躺在蕉南派出所的椅子上。諸岱宗進來后臉色鐵青,非常生氣,叫道:“這樣子了還做筆錄,還不送醫(yī)院,你們警察有沒有人性?!”
諸岱宗是當?shù)氐奈幕?,居然連警察都認識。負責筆錄的警察小劉道:“諸先生你別生氣,筆錄是正常程序,我們建議她進醫(yī)院觀察的,她堅決不去?!?/p>
看著妻子半死不活的樣子,諸岱宗的心都要碎了。他的眼里飽含疼愛與心痛,撫下身去,在她耳邊輕輕喚道:“去醫(yī)院吧?!?/p>
“不,你帶我去死吧。”蘭一梅用僅有的力氣叫道。
諸岱宗拉著蘭一梅出去,蘭一梅幾乎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像行尸走肉被拖走。小劉看不過去,上前幫著扶住蘭一梅的另一只胳膊,道:“要不然叫個救護車?”
諸岱宗看著小劉的手,突然惱羞成怒,道:“你走開,強奸犯抓不到,這兒裝什么好人?!?/p>
小劉似乎被他銳利的眼光一灼,手從蘭一梅胳膊上跳開,解釋道:“嫌疑犯已經(jīng)抓了,你不知道呀?!?/p>
諸岱宗的胸口又被一撞,是那種憤怒夾雜著痛心的莫名的難受,他脫口而出:“在哪里,我他媽的撞死他?!?/p>
小劉道:“你別激動,刑偵支隊的李安全干警接去了,正在審訊,你需要了解什么明天跟李隊長了解去?!?/p>
諸岱宗在小劉的勸說下,喘著粗氣,拖著嬌妻上了一輛出租車。
強奸嫌疑犯叫許石城,二十六歲,家在石后村,在城里開電動黃包車。頭發(fā)遮到眼皮上,似乎想掩蓋自己的表情。實際上,他有一張十分白皙而剛毅的臉,眼睛不像其他犯人一樣左顧右盼,而是流露出一種專注?,F(xiàn)在他的眼睛不看警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對于受審,完全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刑偵隊長李安全坐在審問席上,除了質問案情,他心中還有一個疑惑。
“對于強奸受害人女士的事情,你還有異議嗎?”李安全問道。
由于嫌疑人回答問題時心不在焉,或許是心智上有點問題,在供述完今晚的整個作案過程后,李安全想以最簡明的方式審訊完畢。
許石城突然抬起頭,無比認真道:“我認為不是強奸?!?/p>
“你如果還想否認的話,就是無理取鬧。法醫(yī)已經(jīng)提取了受害人體液,這個證據(jù)你是抵賴不掉的?!崩畎踩┘游镒C壓力,瞪視著他。
“精液是我的,但我認為她是喜歡我的,所以不算強奸?!痹S石城眼里露出癡癡的神色,好像在述說一件回味無窮的戀愛。
李安全心中一凜,感覺案件沒有這么簡單。
“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受害人喜歡你?”李安全問。
“我昨晚強奸她的時候,她并沒有反抗,還比較配合。”許石城愣愣道。
“你是說昨天曾經(jīng)強奸過一次?”李安全問的時候呼吸都屏住了,這種情況是他警察生涯中從未有過的。
“是的,她相當配合,我覺得她是自愿的,所以不算強奸。”
原來案中有案。
事發(fā)前一晚,受害人蘭女士就是坐著他的電動黃包車回家。在途經(jīng)水泥路時,嫌疑人見路黑無人,蘭女士手無縛雞之力,色心頓起,停下來把受害人拉到路邊坎上強奸過一次,并無多大阻礙,得手之后騎車掉頭跑掉?;丶液?,回味這次的強奸活動,感覺受害人的反抗并不強烈,相反,在強奸的后半部分,受害人明顯放棄了抵抗,伴隨著不明的呻吟聲,有配合的嫌疑。而且,次日也沒有聽聞受害人報案的消息。想到此處,嫌疑人心中癢癢,倒是生了奇怪而變態(tài)的念想:要么受害人很享受強奸,要么對自己并不討厭。這么一想,色心大動,第二天,他又埋伏在受害人必經(jīng)的水泥路旁,天賜良機,受害人又是獨身徒步經(jīng)過,他便毫不猶豫實施了第二次。這一次沒有那么幸運,受害者終于敢于反抗,并憤而叫喊,以致被擒獲。
李安全看著癡人說夢般的嫌疑人,表情嚴肅,心中卻暗暗發(fā)笑:這樣翻供的強奸犯還是第一次見到。
強奸案近些年很少,舊城區(qū)里有很傳統(tǒng)的紅燈區(qū),價格也很平民,是那些進城務工人員、販夫走卒的發(fā)泄天堂。腦子沒毛病的話,誰也不會冒著坐牢的危險去干這一險事的。這個叫許石城的嫌疑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當然,激情犯罪的人,心態(tài)是不能用常理揣度的。
當然,無論他怎么狡辯,筆錄相當完整,強奸這個罪行是不可否認的。
李安全和小劉一起特意步行到諸岱宗的別墅。他們途經(jīng)水泥路一個小轉彎時,小劉道:“這個就是案發(fā)地點?!崩畎踩^察了一下,確實,這個一百二十度的轉彎,被一個小土包擋住,躲開了鶴峰路上行人的視線,路的上邊是菜園和果園,種著玉米、茄子、柑橘等,下邊是菜地與荷塘,一個作案的絕好場所。當然,白天的時候,這條路,包括不遠處諸岱宗的別墅,是一個迷人的所在。迷人而危險,這是悖論。
由于預先有約,摁了門鈴,諸岱宗很快就迎了出來。李安全環(huán)顧客廳,裝飾得古樸而不失現(xiàn)代感,多寶閣上排列的壽山石雕,顯出幾分豪門特色。這塊地是諸岱宗父親當局長的時候買的,白菜價,現(xiàn)在,到了諸岱宗手上,變成造型雅致的別墅,已經(jīng)價值不菲。
“蘭女士情緒如何?”李安全問道。
“一粒米未進,叫了個醫(yī)生朋友給她輸液?!敝T岱宗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必須和她交流一下,對個口供。”
“其實關于案情,你現(xiàn)在可以跟我講?!敝T岱宗道。
“不,我先跟她對個口供,確認事實后,可以把案情給你交代清楚,這是我們必須執(zhí)行的程序。”
李安全進入蘭一梅的房間,蘭一梅目光呆滯,沉浸在噩夢之中。對于此類案件,李安全見怪不怪,心理承受能力好的女人,幾個月之內就可以平復,主動去忘卻;觀念傳統(tǒng)特別是貞操感強的女人,一輩子都會生活在陰影下。像蘭一梅這樣的知識女性,年輕,接受的是新思想,在李安全看來,應該是承受能力較強的。
李安全把許石城的口供說了一遍,問蘭一梅是不是這樣。蘭一梅怔怔的,似乎在思考,躊躇。猶豫片刻,眼睛一紅,點了點頭。
“當天沒有報案?”李安全問。
蘭一梅搖了搖頭。
考慮到受害者的狀況,李安全沒有深問下去,比如說為何選擇不報案——強奸案里有很多受害者是不選擇報案的。數(shù)據(jù)顯示,在中國,百分之九十的女性被強奸,都選擇不報警,因為報警帶來的傷害,比不報警要大得多。
李安全出來,又來到諸岱宗的家,把整個案情,對他詳略得當?shù)恼f了一遍。諸岱宗正在泡功夫茶,公道杯的杯蓋突然掉落在地,摔成大小不一兩瓣。
“你確定之前還有過一次?”諸岱宗為此震驚。
“兩人的筆錄是吻合的,難道她沒有告訴你?”
諸岱宗滿臉肅然,沉吟片刻,道:“我對你們有一個要求,關于案件,你們必須替我保密,如果有風言風語傳出去,到時候我可要怪你們了。”
“替受害人保密是我們的職責,但是有些東西是由不得我們控制的,比如說當時幫助捉拿疑犯的路人,這個渠道我們未必能把控得了,你也知道,這個城市太小,你家又是盛名在外,所以……”李安全解釋道,以避免將來不必要的麻煩。
諸岱宗突然把公道杯一扔,打斷李安全的解釋,道:“傳出去就是你們的責任,不論是誰,都他媽的把嘴巴封住。”
公道杯摔在木地板上,安靜地裂成幾片。
李安全看到諸岱宗失態(tài)的樣子,知道這個男人身負的壓力。一個儒雅的教授能這么粗魯,嬌妻的身體和名聲都令他堪憂。
“我們會盡力而為?!崩畎踩溃斑@種事最重要的還是家人的理解安撫,主動權還在你的手上?!?/p>
“她一口一個想去死,這日子還怎么過?”諸岱宗憤憤道。
李安全出門的時候,明顯感覺到給這個家庭造成的不可平復的創(chuàng)傷,作為對此案一定進行心理研究的警察,李安全道:“如果需要幫助,可以找我——我見過受害人的各種情況,對這種受害后出現(xiàn)的各種異常,我了解的比你們多。說出來,也許對你們有些參考作用。”
案情并不復雜,審理過程沒有什么阻礙,許石城單身青年,父母已經(jīng)過世,因認罪態(tài)度較好,屬于沖動型犯罪,過程沒有暴力行為,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對于諸岱宗來說,這個判決不可接受。諸岱宗在看守所見過許石城,第一感覺是一種詫異,因為許石城根本不像一個強奸犯,至少不像自己印象中該剁成肉醬的強奸犯,隨之而來的是憤怒,一種遏制不住的憤怒,自己一輩子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憤怒。具體而言,就是想把這個人置之于死地的沖動,而平時他是一個連一只螞蟻也不忍踩死的人。諸岱宗認為,至少應該判十年,甚至十年以上,兩次蹂躪自己的妻子,就是死刑也不過分。
雖然如此,作為一個隱忍的人,他也沒有上訴,只是把那一份憤怒隱藏起來。投鼠忌器,他不想再惹出風聲。雖然他覺得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能感覺到有同僚還是在背后議論。
他覺得不能再有一點點風聲讓妻子受到傷害了。
蘭一梅也有同樣的感覺。她恢復上班后,雖然同事們跟沒事一樣,她還是能感覺到異樣的目光。原來她是多么受人羨慕,諸岱宗和她的婚禮,喜宴擺了六十四桌,轟動全城。賓客以參加這場婚宴為榮,外人也想不到這是男方二婚的婚禮——本地的習俗,二婚的婚禮應該是極其低調的。但蘭一梅根本不在乎二婚,與諸岱宗的結合,是她夢想已久的事。甚至在諸岱宗的第一次婚姻還完好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過這樣的臆想了。在夢想成真的這一個晚上,她撫摸著諸岱宗臉上完美的皺紋,還在想這是不是現(xiàn)實——當她還是諸岱宗學生的時候,在課堂上為諸教授的風度深深吸引。諸岱宗與前妻沒有生子,這對于蘭一梅來說,再好不過。在她的計劃中,與諸教授結婚、生子,天衣無縫。但是婚后,她突然改變了想法,她感覺女性只有自立,才會獲得長久的愛,不能以生孩子為己任。于是,她跟諸岱宗約定,讓自己的工作穩(wěn)定、能夠有個基礎后再生孩子。諸岱宗原來只以為她是個溫存的女子,自己的仰慕者,百依百順,婚后才看出她的崢嶸——有一顆隱而不露的自我之心。
“我感覺整個報社的人都盯著我。”蘭一梅洗了個長長的澡,大概一個小時吧,然后走出浴室,用浴巾揉著長發(fā)。
諸岱宗正在沙發(fā)上看一份報紙。除了本職工作,現(xiàn)在國學院辦得風風火火,他正沉浸在傳播的快樂中?!澳氵@是心病?!敝T岱宗抬起頭,“你應該忘了這件事,就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p>
“你覺得我還適合當你的妻子嗎?”蘭一梅道。
“在我心中并無兩樣?!敝T岱宗道。
“我不相信這是你的真話?!碧m一梅睜著眼睛道。
“何以見得?”
“看你說話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當然,我現(xiàn)在是個受過玷污的女人,不是你心目中冰清玉潔的少女,你的一切反應我都能理解?!碧m一梅語氣有點自虐與挑釁。
“漫不經(jīng)心?我已經(jīng)很累了,難道我要像課堂上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才相信?我承認這件事給我?guī)磉^不快,但這不是你的錯,我能忘掉它?!?/p>
“你記得我第一次躺在你懷里,也就是初次表白的時候,你對我說的那句話嗎?”
“我記得說了很多,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句?”
“在操場上,我靠在你懷里,你撫摸我的頭發(fā),說:‘你知道最愛你什么嗎?純潔,像一塊沒有污染過的處女地,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染指你??墒?,現(xiàn)在你也知道,我不再是你的處女地了,我知道你肯定失望了?!碧m一梅固執(zhí)道。
“那只是一種文學的說辭,不用跟現(xiàn)實一一對照吧?”
“文學的,才是最真實的,這可是你說過一萬遍的話?!?/p>
“你現(xiàn)在有點偏執(zhí),我不想爭論這個話題,我只想對你說,我還是一樣愛你?!?/p>
“你怎么證明現(xiàn)在還跟以前一樣愛我?”
“我們生個孩子,忘掉過去,就像啥事也沒發(fā)生一樣?!?/p>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可不是,我很早就想要一個孩子了?!?/p>
“從我身體里出來的孩子,你是不會愛他的,我知道你有道德潔癖,你會說,這會不會是那個強奸犯的孩子?!?/p>
“你能不能別無理取鬧?”
“你看,本性暴露了吧,將來你對孩子也會這個態(tài)度的。我承認,我是個不潔的人,在第一次被強奸之后,對所有人隱瞞,包括你,想把這個秘密死在心里。只有這樣,我才能維持住我想要的生活。但是,這個人得寸進尺,我知道我有罪,你不會饒恕,我能理解。”
“你要怎樣才能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因為我比你更了解你,你是個完美主義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別不承認?!碧m一梅黯然道。
諸岱宗無奈地垂下頭。這樣的爭論,已是每天都在發(fā)生?!澳愕降紫胍趺礃幽兀俊币回炏才恍杏谏闹T岱宗面露慍色,他覺得日子好像過到頭了。
蘭一梅淚水涌了出來:“我想,我想,我想回到過去?!?/p>
諸岱宗心一軟,擁抱住她,“寶貝,什么都不要想,把腦子騰空。”
諸岱宗決定用自己的激情,把蘭一梅身上的不快一掃而光。她很少見他如此勇猛,蘭一梅說道:“你怎么跟強奸一樣?嗚嗚……”她哭了。
“你喜歡被強奸?”諸岱宗突然莫名的興奮,覺得這句話給自己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解脫。
“我……喜歡。”蘭一梅語無倫次。
這樣的對話就像一支興奮劑,蘭一梅很快懷孕了。這超出了她事先對事業(yè)的計劃。蘭一梅是個外表柔弱實則有雄心有企劃的女人,從小她就好強,有一次全班考試她落到了第二十六名,也就是中下游水平,被班主任惡語批評了一頓,說她再這樣下去有可能變成差等生,她半夜從宿舍樓爬出去在操場上哭了半宿。期末時,終于回到班上十名之內,她跑到班主任家里,直到班主任認可了她依然是一個優(yōu)等生,這口氣才消掉。她分不清楚自己的這種個性到底是什么,執(zhí)著,有報復心?可以為了別人的一句氣話而一意孤行。
而諸岱宗則開心得不得了,一是老來得子,將是人生一喜,二是一個新的生命也可以讓噩夢結束。
在和蘭一梅去醫(yī)院檢查回來之后,他決定慶祝一下,飯局在唐城御宴,邀請的人都是諸岱宗的文化圈朋友、國學院同僚,真正的往來無白丁。席間,大伙向諸教授祝賀,諸教授因為情緒高漲,意氣風發(fā),敬酒來者不拒。席間,他又到隔壁打了個通關,回來時步子都趔趄了。
結束時,怕酒駕,大家都不開車。他的學生齊月紅叫了個出租車,把諸岱宗夫婦送回家。到了鶴峰路口,蘭一梅一定要下車,說諸教授自己走幾步,醒醒酒。齊月紅也許感覺到了蘭一梅的敵意,在路邊放他們下來,辭別而去。
諸岱宗在水泥路上走了幾步,到了拐角處,不勝醉意,在路邊菜地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月亮高掛天上,幾朵云安靜而緩慢地游走,菜地里的蟲鳴忽長忽短,山水的愜意妙不可言。
諸教授見蘭一梅站立不語,叫道:“你也坐下來嘛,聽聽,這蟲子的叫聲,像不像一個嶄新的生命在呼喚?”
蘭一梅惱怒道:“為什么要坐在這個地方,你是不是給我難看!”
諸教授一愣,這才意識到這是強奸案的發(fā)生地。
“不能因為發(fā)生了這事,我們這條路就不走了?!敝T教授道,“就當一切都不曾發(fā)生?!?/p>
“恐怕這不是你的心里話?!碧m一梅道,“如果你覺得我對不住你,就提出來,我知道你是個完美主義者?!?/p>
“這是你的臆想,我已經(jīng)說過一萬遍了?!别埵侵T教授的涵養(yǎng)之高,也是趁著酒意忍不住面露慍色。
蘭一梅似乎在沒事找事,又似乎在給諸教授挖坑,“你看,你生氣了,露出本來面目了。我就知道,我會重蹈你前妻的覆轍,但凡我有一點不完美,就是我出局的時候,現(xiàn)在報應到了。”
蘭一梅跟諸教授好上的時候,諸教授還有妻子,她得了乳腺癌,正在化療,其后不久,突然從病房頂樓跳樓自殺了。蘭一梅算后補,她有隱憂。
諸岱宗被提到痛處,突然惱羞成怒,道:“你有完沒完?難不成還把強奸犯的罪算到我頭上?”
“你跟齊月紅好多久了?是不是特別想代替我,剛才要不是我攔著,她就直接上我們家了,是不是?”蘭一梅終于把心事呼啦啦地倒了出來。
“你都扯哪里去了,齊月紅現(xiàn)在是我的得力助手,國學院的運作全靠她,你別把什么爛賬都算她的身上?!?/p>
“就是呀,談情工作兩不誤,這是你一貫的作風?!?/p>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罷休?”諸岱宗無奈道。
“你不要轉移話題,你跟齊月紅到底到啥狀態(tài)了。”蘭一梅得理不饒人。
諸教授站起身來,趔趔趄趄往家走,蘭一梅跟在后面,叫囂道:“怎么樣,被我說中痛處,怕了吧?”
諸教授嘆了口氣?!拔颐鲀簬闳タ床?,好嗎?”諸教授雖然憤怒不已,說話依然能保持風度。
“我有???”蘭一梅問道。
“是呀,你所說的一切都是臆想,知道嗎,吃點藥,把孩子生下來,你就會成為從前的你,完美的你。”
此刻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別墅門口,廊燈的照射下,蘭一梅表情蒼白?!拔也皇菑那暗奈伊耍菃??”
“對!”
諸岱宗是國學派,也相信一些中醫(yī)養(yǎng)生說。他覺得生孩子是女人脫胎換骨的最好機會,孕婦身上的一些頑疾,可以在分娩中治愈,包括身體的和精神的。孕育是女人產(chǎn)生母愛的過程,這種愛可以去除妒忌、乖張、喜怒無常等毛病?;诖耍M棠妥言械倪^程,在瓜熟蒂落之后,收獲為人父的喜悅。
在兩個多月的時候,蘭一梅突然告訴諸岱宗,她把孩子打掉了。
諸岱宗的震怒可想而知,他把一個德化薄胎瓷杯活生生摔在地上,裂成無數(shù)瓣。蘭一梅倒有心理準備,她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看了你和齊月紅的聊天了?!?/p>
諸岱宗哀嘆一聲,赤裸著雙腳踩在瓷片上,讓血從腳板下滲出來——疼痛似乎可以減輕內心的狂躁。他和齊月紅的聊天,并無過分之處,但不免提到家里的現(xiàn)狀,以及互相寬慰的話。雖然有關心與曖昧,但作為裁定私情的證據(jù),還是有些過當。
離婚,速戰(zhàn)速決,離開蘭一梅。
他們離婚了。
離婚后的諸岱宗,跟齊月紅走得很近,若是不這樣,豈不是白白吃了輿論的虧。但也沒有親近到婚姻的地步,對于婚姻,特別是學生主動的師生戀,諸教授現(xiàn)在心有余悸。
強奸犯許石城,三年后出獄,由于表現(xiàn)良好,他減刑了。寧川監(jiān)獄毗鄰水庫,是全城環(huán)境最好的地方。監(jiān)獄里籃球場、游泳池、草坪在全城的機構中排名第二的話,沒地方敢排第一,吸引許多有關系的市民常入獄健身。那天有一場犯人的籃球賽,報社的副刊部主任“邱褲襠”到場執(zhí)行裁判,剛到監(jiān)獄差點亮瞎了眼睛:許石城剛好出獄,來接他的卻是蘭一梅。
邱褲襠擦了擦眼睛,確定沒有錯。兩人像是久別重逢,雖然不過分親密,卻也不陌生,更不像是仇人。
交代一下邱褲襠與諸岱宗的關系。他和諸岱宗是交好,茶友,他約諸岱宗在自己的版面上開專欄。蘭一梅進報社時,是邱褲襠牽線搭橋,關系非同尋常。當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諸岱宗。諸岱宗眼睛一動不動,嘴邊的肉卻在抖,半晌才道:“這事兒恐怕要大了?!?/p>
邱褲襠忙問究竟,諸岱宗冷笑道:“你別看蘭一梅弱不禁風的,她心里想的事兒,決絕得很,她會無緣無故去迎接一個強奸犯?!”
邱褲襠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又疑問道:“肯定有陰謀?”
諸岱宗呼出一口氣,道:“不小的陰謀,你等著瞧?!?/p>
“你不去阻止她?”邱褲襠問道。
“實在沒這個能力?!敝T岱宗嘆道。
諸岱宗本來要參加一個諸氏宗親大會,得知這個消息后,他以身體不適為由缺席了。他困在自己的寓所,躊躇不定。邱褲襠要告辭,他卻不讓邱褲襠走,一定要他留下來陪他。可見其內心也是極為凌亂的。邱褲襠沒有辦法,繼續(xù)喝殘茶。
“你覺得我現(xiàn)在是又可憐又可笑對嗎?”諸岱宗突然問道,語氣咄咄逼人。
邱褲襠一陣慌張,像被諸岱宗點了穴道:自己不惜穿過半個城市,親自登門告知喪事,名是關心,潛意識中,可不是來看笑話的嗎?諸岱宗是名人,大名人,自己也暗含嫉妒之心吧。
“不不不,千萬別這么認為,我是覺得這么重要的事,一定要來親自告訴你,目的只有一個,不要讓他們玷污了你的名聲?!鼻裱澮d道。
這個答案令諸岱宗情緒有所緩解?!拔蚁脲憻捝眢w,在院子里建個游泳池,你有什么想法?”諸岱宗指著前院的一塊地,岔開了話題。
那塊地有個六十多平方米,建個私人游泳池綽綽有余,山上的溪水可以自然引入池里,再妙不過。
“那是太好了,又實用又因地制宜呀?!鼻裱澮d道。
“我是說,在池子周邊,總得布置點什么,才有意思?!笨磥碇T岱宗為這個已經(jīng)思考良久了。
“弄個雕塑什么的。”邱褲襠道,“這樣可以顯示出你的品味?!?/p>
“孔子的塑像怎么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很搭配呀?!敝T岱宗道。
“高,教授的眼光就是不一樣。”
關于這個游泳池,他們談論了許久,把不快的話題完全沖淡,邱褲襠才得以溜之大吉。
一周之后,蘭一梅和許石城結婚的消息傳了出來。這么倉促的婚禮,有可能在其未出獄時,就策劃好了。這種風傳的消息,自然不用邱褲襠再送到諸岱宗耳朵里。小城很小,街頭巷尾,市民們聞之,都被驚呆了。
很多人都想看到諸岱宗的反應。遺憾的是,這期間,諸岱宗以文化交流的身份,去了一趟日本,躲開了流言蜚語,去了很長時間。
對于一直關注此案的李安全來說,這種情形也是前所未有。他對當年自己辦理的強奸案產(chǎn)生了懷疑,那只是簡單的強奸嗎?不過無論有多少疑惑,他現(xiàn)在也沒有精力和權力去重新調查此事,剛剛破獲的一起蛇毒殺人案,就已經(jīng)讓他焦頭爛額。但是,直覺讓李安全預感,這個違背常理的大團圓,并非最后的結局。
果不其然,七個月后,蘭一梅來報案:許石城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李安全心里咯噔一聲:似乎這個結局才是水落石出。這時候,他的手頭其他案子也結了,正是空閑時,也有好奇心。他決定走訪諸岱宗?!叭绻唤橐獾脑?,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崩畎踩?,“蘭一梅為什么會跟許石城結婚?”
這句話似乎刺痛了諸岱宗,他臉上表情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李安全有所覺察,慌忙解釋道:“實在是跟案件有關,否則真不應該再提起。”
兩人對坐,泡的是手工烤的正山小種。諸教授不急著回答,飲了一口褐色的茶,情緒緩和下來。他反問道:“從你的角度來看,應該是什么原因?”
“理論上說,有一種叫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被強奸者會屈服順從強奸者的意志而追隨,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案發(fā)過程可要復雜得多了?!崩畎踩馈?/p>
“你這純屬照本宣科?!敝T教授搖搖頭,“蘭一梅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最清楚,她的意志堅強,獨立性、自主性在女性中首屈一指。自從她跟我離婚那一刻,我就預感后面會有一系列行動。”
“難道,離婚,和許石城結婚,許石城消失,是她的一系列復仇行動?”
“我可沒這么說,我也不敢有什么論斷來影響你們的偵破,只不過你詢問了,我如實告知我的感覺?!?/p>
“對,如果從蘭一梅的性格入手,這件事的邏輯可能會更合情理?!崩畎踩粲兴?,他站起來,“能讓我參觀一下你家嗎?”李安全問道。
“請便?!敝T教授道,“一個人住空蕩蕩的,都落灰了。”
一樓是中式客廳,仿古家具,有一個儲物間,一扇門通往了外面。別墅的庭院一直在施工,游泳池也剛剛建完。諸教授愛干凈,游泳池的水極為清冽,上面漂著幾片落葉,旁邊,豎著一挺旗桿,金屬的。架在一人多高的水泥樁上,非常突兀。
“為什么要樹國旗呢?”李安全問。
“祖國在心中,做什么都能淡定?!敝T教授認真道,“有空可以過來游泳,水質特好,我每次游完之后,腦子都特別清醒,有助于你破案呢。”
李安全看著諸教授的表情,似乎在挑釁。過多的詢問和糾纏,也許讓諸教授生氣和不耐煩了。
二、 女 人
八項規(guī)定之后,飯局少了一半。但是有些接待是必須的,蘭一梅作為報社的門面,又追求進步,經(jīng)常在場面上做貢獻。那一天,蘭一梅結束一個省里交流的飯局,打包了一盒糖醋排骨回家。雖說有時候打包的東西回去后根本沒吃,但蘭一梅素有勤儉之風,打包也是習慣。
在北站附近的唐城食府,她叫了一輛三輪黃包車。她喝了兩瓶德拉克黑啤,腦子有點暈乎乎,神經(jīng)也有點興奮。黃包車正穿過馬路,她聽到腳下傳來一聲狗叫,她嚇了一跳,四下張望,車夫回過頭,一道遠光,打在車夫的臉上,蘭一梅見到一張濃眉大眼的臉,亮著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她的直覺是,這不像個車夫。
車夫笑道:“那是我的狗,就在車子底下。”
一只褐色的吉娃娃,在一個布袋里,露出半個身子。布袋子系在車軸上,放在乘客的腳踏板上。因為是晚上了,蘭一梅沒有看到自己腳邊還有一只狗。
“你養(yǎng)的?”蘭一梅也喜歡寵物,害怕變成了饒有興致。
“在路上撿的,一直跟著我,就養(yǎng)車上了?!?/p>
“它叫得厲害。”
“沒事,不咬人,就是餓了。”車夫道。
蘭一梅打開打包盒,撿了一塊糖醋排骨。吉娃娃張嘴咬住,津津有味地咀嚼。
“不放在家里養(yǎng)?”
“家里沒人,跟著車好歹也陪我?!避嚪虻馈?/p>
“你也沒吃飯吧?!碧m一梅關切問道,“你要是不嫌棄,我這打包的兩份菜你拿著,一份是糖醋排骨,一份是煎帶魚,客人都沒怎么動,一會兒你打份飯就可以和吉娃娃一塊吃了?!?/p>
“那就多謝了。”
車夫又回過頭來笑了一次,同時也看了她一眼。從104國道,穿過南際路,再到鶴峰路,蘭一梅興致勃勃地跟車夫說著話,得知車夫是父母雙亡,一個人在單石碑租了間房間踩三輪車?,F(xiàn)在三輪車運營抓得緊,一般等交警下班了才敢出來。蘭一梅作為一個記者的敏感,對底層人的困境充滿了同情,引得車夫頻頻回首。他以前絕對沒有拉過一個這樣有同情心的乘客。
就要快到家時,車夫把車停下來,再一次回頭看了看她。她正疑惑,車夫突然下了車,煞有介事地讓她下車。她第一感覺是車可能壞了,關切地問:“怎么啦,我走回去吧?”
車夫像變了個人,喘著氣,一把兜住她的腰,低聲喝道:“別動,強奸!”
蘭一梅瞬間火冒三丈,也許她不相信眼前突發(fā)的事件是真實的,叫道:“放開我,你他媽的瘋了吧!”
她的腰間突然一冷,感覺到被利器抵住。車夫悶聲叫道:“真的,別逼我用刀子。”
周圍突然很安靜,安靜是諸岱宗修建別墅的原因之一,現(xiàn)在也成了施暴的天然庇護所。三十米外的鶴峰路,一輛空載的大貨車風馳電掣,轟鳴遮過,更顯出此處的寂寥。
車夫把蘭一梅拖了五六米,就到了莊稼地。不可否認,這是個強奸勝地。他輕易地褪下她的裙子,她想按理應該是反抗,但無法動彈——身體在此刻徹底背叛了她。想要尖叫,喉嚨只是發(fā)出喘息聲。那些只在新聞里發(fā)生的強奸,此刻,是如此天壤之別。
強奸順利地實施了。她嗚咽道:“我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還這樣對我?”
車夫愣了一下,說:“就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p>
她不確定強奸持續(xù)了多長時間,因為有一段大腦完全空白了。直到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吉娃娃也不見了。
她能感覺到身體恢復了知覺,腦子也恢復了知覺。先前可怕的感覺漸漸淡去,她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喜悅——現(xiàn)在腦袋是自己的,身體也是自己的,完美的生活沒有被捅碎——她這么想著,同時查看身子上下,最后麻木的腳也恢復了知覺。
回到家,諸岱宗還在書房伏案,他聽見外面的聲音,問了一句:“回來了?”
蘭一梅遲疑了一下,低聲應道:“嗯?!?/p>
諸岱宗是個敏感的人,他大概聽出聲音的異常,走出來一瞥:“怎么,頭發(fā)那么亂?”
“剛才喝了酒,門口摔了一跤。”蘭一梅輕聲道。
諸岱宗狐疑地掃了一眼,道:“以后那些亂糟糟的飯局就不要參加了,世風日下,素質越來越低,吃豆腐的人很多?!?/p>
“好的?!碧m一梅低應一聲,便去洗澡。
她洗了很長時間,期間流了很多淚水,連同熱水一起淋著。她借故有酒意,洗完早早上床,決定睡一覺把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依舊上班,她沒有想到自己既脆弱又如此堅強。每個女人都是變形金剛。胸口雖然有一團想要嘔吐的東西,但只要忙起來,就忘了嘔吐的感覺。她忙里忙外,沒事也與同事聊天,避免獨處時嘔吐感呼之欲出。
諸岱宗如果不是有備課或者還文債,一般都在外面喝茶,很晚才歸。蘭一梅不想早回,于是約了閨蜜逛街,扛到九點多,才由閨蜜開車送回。到了鶴峰路口,她鬼使神差地下了車,希望用這一小段的步行,使得自己心緒平靜——她知道諸岱宗講座去了,不會這么早回家,但家總是令她緊張。
走到轉角的坡地,她的心跳陡然加速,昨夜一幕險象,難免涌上心頭。接著,就像電影里的突發(fā)鏡頭一樣,那個車夫不知從哪個黑暗角落閃出,再一次把她稻草人一樣拖走,動作與昨日一模一樣。有一瞬間,蘭一梅以為是夢,但隨之而來的是憤怒。
“救命?!彼饨衅饋?。這是第二次被侵犯,她有了勇氣。
那把該死的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一種浸透到心的恐懼又涌了上來,且來得熟門熟路。
“你等我弄完了再叫?!避嚪蚩謬樀?。
似乎是上課復習,昨晚的一套重來。開始她被恐懼籠罩,習慣性地僵硬,然后,再然后,一切順利。直到車夫穿好自己,轉身離去,還突然回頭問了一句:“你昨天是不是很舒服?”
屈辱從天而降,隨之化為勇氣,蘭一梅尖叫起來:“救命,救命,抓住他!”
車夫沒有一丁點兒慌張,還朝她笑了笑,繼續(xù)朝前走。四五個喝高了酒從鶴峰路上經(jīng)過的人,正想找點什么事做,聽見呼喊,都很興奮,輕而易舉就抓住了強奸犯。
蘭一梅就是這時候開始崩潰的。她知道,完美的生活,完結了。
“案犯口供說,第一次你很享受?”諸岱宗語速放慢,盡量把意思說得明確。
這是案件發(fā)生的第六天了。蘭一梅以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被諸岱宗這樣一問,心中一陣顫栗。
“你——你怎么這樣說?”蘭一梅幾乎是哆嗦著嘴唇,穿著睡衣癱在床上。
“不是我說,是他說的?!敝T岱宗冷靜道。
這幾天他都在書房睡覺。他郁悶的時候,經(jīng)常在書房睡覺,與書同眠,就相當于與智者同眠,心中煩怨,不能開悟,也可釋然。在蘭一梅看來,這是對自己的嫌棄與冷戰(zhàn)。這世上,對諸岱宗的了解,她覺得除了自己沒有第二個人。那個千刀萬剮的東西,居然說她很享受。她知道這把尖刀插在諸岱宗心里,一時半會兒是拔不出來了。
蘭一梅一會兒想想自己的處境,一會兒想想搖搖欲墜的婚姻,眼淚流一陣又干掉,把自己哭虛脫了,才能睡去。但蘭一梅是個不屈服的女人,她希望這只是她完美生活中的一次小挫折,會過去。
臨下班前,辦公室金主任過來問晚上有個接待任務能不能參加。蘭一梅以身體不舒服為由推脫了。金主任不勉強,露出一個善解人意的笑容。這個笑容讓蘭一梅極為難受。以往有接待任務,倘若蘭一梅拒絕,金主任就會軟磨硬泡,直到答應為止——蘭一梅是接待主力陣容中最重要的一員,不能沒有她。而現(xiàn)在,這種善解人意,讓她難過。
蘭一梅提前走了,她到國學館,徑直進入諸岱宗辦公室,諸岱宗正在懸腕練書法——他的辦公桌一半用來辦公,一半鋪上氈子練習書法。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一怔。蘭一梅很少不聲不響地過來。
“有事嗎?”諸岱宗感覺有些異常。
蘭一梅一臉淡定,搖搖頭:“沒啥事,就是好久沒有一起下班了?!?/p>
諸岱宗心中一凜。蘭一梅要是表現(xiàn)得越是若無其事,則越是有事。
齊月紅低著頭,手在包里翻著什么,正要進諸岱宗的辦公室,卻瞥見蘭一梅也在辦公室,收住身子,只把頭探進,道:“師母好——諸老師,我先撤了。”諸岱宗道:“你走吧,我來鎖門。”
蘭一梅朝齊月紅點了下頭,覺得齊月紅的某些表情,特別是對老師恭敬的態(tài)度,特別像以前的自己,不由莫名生出一絲悵惘。
諸岱宗把毛筆洗了,硯臺蓋上,剩下的墨次日成為宿墨,揮毫別有韻味。兩人無語,坐上院子里諸岱宗的座駕,發(fā)動機啟動,才打破了兩人的沉默。
“回家嗎?”諸岱宗問道。
“要不,先上南岸公園走走吧?!?/p>
南岸公園正在漲潮,戀愛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登臨此處,一個赤臉漢子正在釣魚,幾十秒就釣上一只,仿佛在釣魚表演?!笆裁呆~這么容易上鉤!”諸教授搭訕道。
“羅非魚,居然適應了咸淡水,整個東湖都被占領了?!背嗄槤h子嘆道。雖然釣得多,但這個魚很賤,賣不了多少錢,他不免遺憾。
羅非魚是外來品種,本來是淡水魚,在本地很難過冬。但是繁育幾年之后,居然適應了東湖的咸水、溫度,把其他魚逐得無影無蹤。
“真是不得了的魚?!碧m一梅贊嘆道。
他們又來到觀景臺的另一頭,看波光粼粼的湖面,諸岱宗曾喻此處風景為“一塔湖圖”。蘭一梅說,“你記得我們戀愛的時候,常在這里看‘一塔湖圖嗎,回想起那時候,真是甜蜜極了?!碧m一梅道,“這樣的情景,還能繼續(xù)嗎?”
諸岱宗明白其意,道:“不知道,你一直沒回答我的問題?!?/p>
蘭一梅看著湖面,說:“我也很好奇我自己的表現(xiàn),為什么不反抗,但是我后來查了一些資料,很多被強暴者的反應都是因恐懼而僵硬,給施暴者造成一種錯覺,這樣的解釋你滿意嗎?”
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蘭一梅因為心痛而緊閉眼睛。這是她不愿開口的,但這一關她又必須過去,可見她是下定了決心的,表面上看像在說別人的事。
諸教授愣了半天。雖然他學識淵博,但對強奸的學問并無了解。在蘭一梅的逼問下,諸教授點了點頭。蘭一梅頓時釋然,叫道:“我們回去吧,我做拿手菜給你吃?!?/p>
蘭一梅中午已經(jīng)買好菜了。今天她的計劃就是彌補生活的裂痕,美食是不可或缺的?;氐郊依?,蘭一梅手腳麻利地從冰箱取出食材,做菜是她的絕技,在他們還是地下情時,諸岱宗就稱贊她——真是下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的可人兒。
從蒸鍋里取出章魚燉參湯,蘭一梅瞥了一眼客廳,從身上取下瓶藥水,滴了幾滴。這是她費盡心思從網(wǎng)上購來的。
自從強奸案發(fā)生以來,兩個人分床多時。對蘭一梅而言,這個夜晚具有破釜沉舟的意義。破鏡重圓,讓身體重新連接。飯桌上諸教授喝下最有營養(yǎng)的章魚參湯,湯里有酒,諸教授喝得滿臉通紅,興致銳不可當,上床后,勇猛精進,讓蘭一梅想起了新婚?!霸趺锤鷱娂榉杆频??”這一問讓諸教授眼睛發(fā)亮,他回問道:“喜歡被強奸嗎?”
這是一句以毒攻毒的話,貌似療傷,蘭一梅竟大膽迎合:“嗯!”
得知懷孕,諸岱宗不動聲色。在產(chǎn)檢之后,蘭一梅一要請一桌向朋友們報喜。這一招民間叫“沖喜”,讓喜事沖掉霉運。當然,更重要的是,蘭一梅要向外界宣布他們的新生。——人生之舟顛簸了一下,又在自己的把握之下,朝著既定的方向前進。
慶祝懷孕的宴會在唐城御宴,來的朋友都為諸教授與蘭一梅由衷慶祝,從他們的敬酒祝詞上可見真心。除了齊月紅,整個宴席還是讓蘭一梅感到滿意。回到家,蘭一梅頗為放松——暴雨之后,新的生活即將開始。她為諸岱宗泡了一壺紅茶,“你去睡覺吧。”蘭一梅說,“我把廚房收拾一下。”
“你別走。”諸岱宗道。
“你就喜歡讓我丟很大的臉,是不是?”
“什么意思?”蘭一梅愕然。
“你想慶祝什么,你想讓人知道什么?你想讓大家知道一個知名的教授,有一個被人強奸了兩次的妻子,他戴著一頂很大的綠帽子?,F(xiàn)在他們即將有孩子了。那些人回去之后,討論那個孩子是教授的還是強奸犯的?等這孩子生出來,再看看長得像誰,像看一部真人連續(xù)劇,沒完沒了!”
“你真的這么想?”蘭一梅驚呆了。她以為一波浪去,迎來了寧靜時刻,沒想到這寧靜,乃是孕育一波更猛的巨浪。
“不是我這么想,是所有的朋友,甚至這個城市的每個市民,都會這么想。我諸岱宗代表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整個諸家。”
“你不相信這孩子是你的?”蘭一梅問。
“這話你別問我,現(xiàn)在技術很發(fā)達,將來可以做基因檢測?!?/p>
蘭一梅的心一下子掉進了無底的深淵。就在幾分鐘前,她的心還是踏實的,子宮里的小東西,是她的定心丸。而此時,諸岱宗的臉,讓她恍如做了一場噩夢,她希望快點醒來。
“我也是受害者,你不能這樣對我?!彼驘o助而哭了起來。
“你是身子被強奸了,而我是心被強奸了!我們諸家的榮譽,以后就變成了笑料。”
“你要我怎么辦?”蘭一梅突然像狗一樣跪下去,抱住諸岱宗的雙膝。
諸岱宗厭惡地站起身,面無表情道:“我怎么知道呢,解鈴還須系鈴人吧?!?/p>
冷戰(zhàn)持續(xù)了一周時間。冷戰(zhàn)也是思考,也是積蓄能量的過程。諸岱宗有一天和顏悅色,他坐在椅子上,翻著報紙,嘴里習慣性地發(fā)出感嘆:“哎喲,不得了,這個新聞不得了。一個當小姐的女人被歹徒劫色,奮起反抗,雖然胳膊被砍了一刀,還是把歹徒嚇跑了,保住了貞潔,做人呀,真的是不論出身,不論職業(yè)?!?/p>
蘭一梅停下手中的動作,沒有說話,腦袋很清晰地一聲響,似乎聽到了天花板上掉下的另一只鞋子的聲音。
告知諸岱宗自己已經(jīng)做過刮宮手術時,蘭一梅相當冷靜,就像扔掉一個小小的包袱。諸岱宗臉上的表情相當復雜,終歸還是被蘭一梅的冷靜震驚了。他有點惱怒,道:“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好像不需要了吧?!碧m一梅漫不經(jīng)心道。
這一臉無所謂讓諸岱宗憤怒:“只要你還是我的女人,這種事就必須我來做決定?!?/p>
諸岱宗一臉凜然,以前只要他這么嚴肅起來,蘭一梅就會驚慌,甚至認錯——他們的婚姻關系,永遠是導師與學生的關系。
“我想好了,我們離婚吧!”蘭一梅疲倦道。
“放肆!”諸岱宗怒火中燒。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你所謂的綠帽子,不就可以徹底脫掉了嗎?你整個家族的恥辱,也可以清洗掉了?!?/p>
“要離婚,也該我先提出來!”諸岱宗說。
“還是我提出來比較合適吧。”蘭一梅淡淡道,“我看過你和小齊的對話記錄?!?/p>
離婚手續(xù)很快就辦了。協(xié)議中,蘭一梅決定不分諸岱宗的財產(chǎn),這讓諸岱宗松了一口氣,也是離婚順利辦理的原因。
畢竟是層次高的人,好聚好散。從民政局出來,諸岱宗推心置腹地說了一句話:“我們諸家謝謝你?!?/p>
蘭一梅道:“你們諸家的聲譽以后會越來越好?!?/p>
強奸案,是一把利刃,把她的人生砍成兩段。
對于工作,她倒是越發(fā)專注。有一次,她來寧德監(jiān)獄做了一個行業(yè)文明建設的采訪,結束后,靈機一動,提出一個要求,要會見一個犯人叫許石城的。獄警隨即帶她去了會客室。
許石城穿著號服,似乎比蹬三輪車時白凈了些,氣色也好。而蘭一梅剪掉頭發(fā),颯爽風格,與之前長發(fā)飄飄判若兩人,一見面,許石城并沒有認出她來。
“你是?”許石城問道。
蘭一梅沒有回答。她覺得這個場面實在太荒誕,于是她笑了一下。
許石城道:“我知道了。”
“為什么?”
“你笑的時候我印象很深,一直在我腦海里?!痹S石城憨厚道。
接著是沉默,蘭一梅一時也想不起要問什么。時間過去已久,往事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以前對他的恨意,現(xiàn)在面對的時候,居然很淡很淡。
“你可以打我,解解恨?!痹S石城道。
蘭一梅搖了搖頭,問道:“我記得當時我叫人的時候,你是有機會逃走的,為什么不跑?”
“兩次夠了。”許石城道,“如果我逃走的話,還會來的?!?/p>
“你早就想過要坐牢?”蘭一梅問。
“那當然,犯罪坐牢,天經(jīng)地義。”許石城眨著眼睛。
“你不像一個壞人,為什么做這種事?”蘭一梅問道。
“不這樣做,也沒有其他辦法呀。”許石城說話還透著孩子氣,讓蘭一梅感覺強奸并非那么殘酷的事。
副刊部主任邱褲襠是個好事者,還是個性欲極強的家伙,遇見漂亮女人手就不由自主地去拉褲襠,還有一次報社照集體照的時候忘了褲襠拉鏈,留下永恒的瞬間,因此得名。邱褲襠給蘭一梅牽線,告知市委辦有個副處級的主任,喪偶不久,是門當戶對的對象。蘭一梅婉言拒絕了。邱褲襠覺得這是一門極好的親事,以為自己工作的力度不夠,便道:“諸教授雖然沒有結婚,但已經(jīng)跟齊月紅好得不得了,你也要齊頭并進呀?!碧m一梅像炸藥被點燃,突然發(fā)作,把邱褲襠罵了出去。
邱褲襠不甘心,又進來質問道:“我說的都是實話,為什么這樣對我呢?”邱褲襠混在文人圈子里,對諸教授的事情特別了解。
蘭一梅哭道:“我是我,我為什么要跟他們一樣,狗男女。他們真的好上了嗎?”
邱褲襠表白道:“你不信呀,我告訴你,要不是諸教授謹慎,他們該結婚了,諸教授考慮的是門戶問題,畢竟是個大家族。”
“狗屁門戶?!碧m一梅罵道。
蘭一梅第二次去監(jiān)獄的時候,心情倒是平靜了不少。已然發(fā)生的事實,只能接受。她問許石城那只吉娃娃去哪了?許石城說自己車和吉娃娃都在原來房東那里。
鬼使神差地,蘭一梅按照許石城的指示,來到環(huán)島附近的花圃找到那棟民房,那是一個平房小院子,房東自住,許石城租了一個院子里的一間,只是一間臥室,衛(wèi)生間都在院里,是公用的。房東是個瘦瘦的大嫂,像一只鷺鷥。她道:“房間我要另外租人了,我把他車子放在院子里,萬一他出來還要做這一行呢?!碧m一梅問道:“那只小狗呢?”鷺鷥大嫂叫了一聲“嚕嚕”,吉娃娃便從角落的草叢里搖著尾巴出來了。也許是主人不見了,它現(xiàn)在懨懨的。蘭一梅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只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溫馨,便要求大嫂把這只小狗送給她。大嫂恨不得甩了這個小包袱,又問蘭一梅是許石城的什么人。蘭一梅猶豫了一下,道:“是朋友。”大嫂感嘆道:“有這么好的朋友,又何必去干那種事呢。”
邱褲襠又給蘭一梅介紹了一個做水產(chǎn)批發(fā)的老板,深度介紹了該老板的家底、人品以及對文化女性的傾慕,乃至婚后能抵達的幸福指數(shù)。蘭一梅感覺到,如果沒有一盆冰涼冷水,是很難撲滅邱褲襠的熱情的。
“我已經(jīng)有對象了?!碧m一梅冷靜道。
“哦。”邱褲襠倒吸一口失望的涼氣,揶揄道,“那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p>
“許石城?!碧m一梅道,“他一出獄我們就結婚。”
“你是說氣話吧?”
“不說氣話。他減刑一年,下個月就出來了。對了,有件事情要麻煩你一下。”蘭一梅道。
“哦?”邱褲襠懵了。
“你不是跟諸岱宗關系很好嘛,麻煩幫我送下請柬?!?/p>
“你肯定是瘋了?!鼻裱澮d擺著手道,“上下五千年,沒你這么干的。”
邱褲襠還是不能相信這事是真的,只當蘭一梅心理扭曲的說辭。但事實一步步地抹去他的疑心。許石城如期出來,婚訊傳遍了整個報社,宴席酒店也訂好了,不是玩笑?;榧喺斩继崆鞍l(fā)到了同事們的手機上,強奸犯與受害者,相得益彰。溫馨的畫面把人們的三觀都震碎了,這座城市,不,整個國家,歷史上沒有比這更逆天的新聞了。
邱褲襠比誰都緊張,給諸岱宗的請柬在自己手上呀,不過后來他松了口氣,因為他得知諸岱宗去日本了,和齊月心一起去了。他卸下了千斤擔子。
蘭一梅給報社的有交情的同事都發(fā)了帖子,特別是中層以上,親自給人送去,并且囑咐到時候一定要來。同事們互相說真的不敢去,太尷尬了,到時候把紅包送到就得了。事實上,婚禮那天,居然齊齊到席——臨了,大伙還是禁不住好奇心的。強奸犯與受害者的婚禮,五千年不遇的,誰也不想錯過。要是再出一些鬧劇,比如說諸岱宗到場之類,再好不過。遺憾的是,諸岱宗身在日本,無法親身感受盛況。但是婚慶主持人事先得到指使,介紹女主人時,一定要隆重指出,這是諸岱宗教授的前妻。
眾人多數(shù)沒見過許石城,想象一個強奸犯能長得什么樣,肯定是兇神惡煞的。不過親眼目睹了,居然收拾得干干凈凈,光看樣貌,是郎才貌女的畫風。眾人都覺得那強奸案實在是蹊蹺。
婚禮沒有眾人期待的什么高潮,按部就班,敬酒的時候眾人得以一窺強奸犯陣容,隨后男人們議論“強奸能否出愛情”這樣的話題,女人們紛紛呸呸以示抗議。
與諸岱宗離婚后,剛好報社的老周搬去東僑的新居,蘭一梅便搬到老周的宿舍,一套兩居室的舊房,拾掇拾掇也還溫馨,重新裝修的時候隔壁的邱褲襠幫了不少忙?;槎Y結束,回到這邊婚房,蘭一梅高昂的情緒一下子冷了下來,當然,也是累了,頹然坐著,閉上眼睛,進入冥想狀態(tài)?;槎Y沒有親朋好友,沾親帶故的唯恐避之不及,來的基本上是看熱鬧的,這一點大伙心知肚明。
“如果你后悔了,現(xiàn)在也來得及?!痹S石城看著沉默的蘭一梅,一臉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咋樣。
從出獄到現(xiàn)在,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特別是,與蘭一梅結婚這事,意味著什么,他不清楚,他知道自己也想不清楚,所以不想。這個世界不是他所能想清楚的。他所能想到的,一個自己喜歡得不得了的女人,雖然被自己強奸過,但是愿意和自己一起過,就像天上掉下的餡餅,比自己所有的選擇都好。對他而言,做比想重要得多。
但畢竟心中還是有一團疑竇,他也想知道蘭一梅葫蘆里究竟是什么藥。
蘭一梅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好像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你想要我就要我,不想要我就可以隨便不要。我父親早走了,你就欺負我。知道我沒有安全感,就欺負一個沒有爸爸的女孩。爸爸呀,你活過來吧,哪怕你只要來到我夢中,告訴我,你一直在守護著我,我就不會這么傻乎乎地期待別人的保護了?!?/p>
蘭一梅癡癡的,說著許石城聽不懂的話,說著說著,眼淚就出來了。新娘子是化了妝的,妝就花了,看上去有點可怕。許石城怯生生問道:“你要是不高興,我就走吧?!?/p>
“滾蛋,你他媽的還以為自己的命真的那么好?!”蘭一梅突然咆哮起來。
許石城大概也知道,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有詐。他戀戀不舍地走到門口,穿上嶄新的皮鞋,決定結束他的新郎夢。
蘭一梅越加放肆地哭了起來。
這是超過二十年的老房子,墻體質量不好,邱褲襠在隔壁偷聽。眉頭緊鎖,謎團依然難解。老婆敲衛(wèi)生間的門:“怎么進去就不出來了?”邱褲襠沒好氣道:“沒見過便秘!”
許石城看蘭一梅鬼哭狼嚎不能自抑的樣子,又多了一份擔心,萬一想不開,也是有可能的。雖然不懂她復雜的情緒,但崩潰總是能覺察的。他在門口轉過頭來,問道:“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跟我結婚,不過,現(xiàn)在我可以幫你做點什么嗎?”
此刻,她最激烈的情緒已經(jīng)過去,呼吸也順暢了許多。她的眼睛從散亂的長發(fā)間看過來,道:“回來吧,我們好好過日子?!?/p>
“你是真的和我結婚?”
“當然,我決不讓婚姻崩盤,我絕不會讓人再看笑話。你快點過來,你猶豫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我決定做個壞女人,不要臉的女人,好好活下去的女人!”
許石城無法理解她的話,只是把皮鞋再一次脫掉,換上喜氣的布拖鞋。
“你確定要跟我過日子?”
“是的,我的日子就是過給全世界人看的!”
婚后,許石城閑了一段時間,后來又開起三輪車,終歸是以他那樣的文化程度,沒有更合適的事情可做。車就停在宿舍下面的白玉蘭樹下,邱褲襠時不時摸一把,希望能摸到蛛絲馬跡。那只吉娃娃,有時候陪著他出車,有時在家里,人一回來就叫。
邱褲襠長時間觀察,疑問很大,他對蘭一梅說:“其實不瞞你說,你房間動靜要是大一點,我那邊都聽得見,有時候我能聽見你的哭聲?!鼻裱澮d道,“但是請別誤會,我只是想,萬一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會盡力幫忙?!?/p>
“沒有呀,我有哭聲?”蘭一梅否認道。
“是呀,我明明聽得清,一次是夜里十點多,還有一次是早晨。”
“你可能聽錯了,也許是我唱歌呢?!碧m一梅道,“再說了,咱們這樓道隔音差,樓上的也有可能?!?/p>
蘭一梅最后一次去諸岱宗的別墅的時候,稍微打扮了一下,特意撲了淡淡的腮紅,涂了唇膏,她皮膚白皙,這樣一來,氣色更好。諸岱宗正在家里打坐,嚇了一跳。他現(xiàn)在很少出去應酬,除非跟幾個交心的朋友喝喝茶,業(yè)余都在家中修煉一種心法,要不然他覺得自己會瘋掉。他沒有想到蘭一梅會突然造訪。
“一個人?”蘭一梅似乎一切都釋然了,漫不經(jīng)心問道。
諸岱宗全身隱隱顫抖,但依然保持了風度,若無其事反問:“難道還有誰?”
蘭一梅微微笑道:“還有誰我就管不著了——你老了很多,看來那誰照顧得不是很好?!?/p>
諸岱宗搖了搖牙根,冷靜回道:“你氣色倒是好,看來日子過得不錯,真是物以類聚了。”
蘭一梅笑道:“是呀,像我這種草根出身的女人,只要男歡女愛,平平常常的日子就夠了,不像你,過日子跟拔河似的,多累呀?!?/p>
諸岱宗冷冷道:“你有事?”
“有張相片,我十六歲那年的,我記得忘在臥室了,我想拿走?!碧m一梅道。
“臥室里重新整過了,誰知道到哪去了?!?/p>
“什么,都有相框的,不可能你看不見?!?/p>
“我真不知道。”
蘭一梅奔上樓去,臥室里全然變樣,原來放在梳妝臺上的那幅樹脂框架的照片,已然不見蹤影。她氣急敗壞地下樓,沖著諸岱宗道:“你自己說過,那幅照片雖然青澀,確是你夢中女神的影子,是你心中的維納斯,你藏哪兒去了?”
“我藏它干嗎!”諸岱宗舒了一口氣,輕松道,“房間也是我叫衛(wèi)生阿姨收拾的,我讓她把你用過的東西全部扔掉,要不你去垃圾堆找一找。”
蘭一梅臉更紅了,是那種急火攻心的紅。
“你說過的那些話,全是假的?”
“此一時彼一時,此之蜜糖,彼之砒霜?!敝T岱宗道,“你現(xiàn)在,不過是想置我于死地的一個女人,這一點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
“好一個此一時彼一時。”蘭一梅道,“想置你于死地的不是我,是你的心魔?!?/p>
“如果沒什么事,你可以走了?!敝T岱宗嚇了逐客令。
蘭一梅試著踏出一步,尚能慢慢行走。她一步又一步走出客廳,清晰的有次序的腳步聲,似乎是自己走過的人生的一種回響。
“我對你做的,還遠遠不夠?!碧m一梅在門口回過頭來,一字一句道,“沒有你以后,我要過得更幸福?!?/p>
“當然,我知道,你什么樣的性格我還不知道嗎?”諸岱宗胸有成竹道,“我不會讓你繼續(xù)羞辱我的?!?/p>
諸岱宗看著蘭一梅越走越遠,在門口時還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人,慢慢像一只狗一樣大小,最后像一只兔子,慢慢獨行。諸岱宗把手里的煙頭,狠狠摁在煙灰缸里,似乎要揉得稀巴爛。
很多人不相信蘭一梅和許石城的婚姻會長久,這個推測絕對是科學的。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不說門當戶對,至少文化層次與價值觀,也是風馬牛不相及。下一步,大伙兒等著他們什么時候拆伙,閃婚閃離,也是現(xiàn)代男女關系的一種游戲,見怪不怪。但是,蘭一梅似乎在維護著婚姻,不出現(xiàn)一點縫隙。這使得好事群眾極其不耐煩。
這樣風平浪靜過了七個月,終于,蘭一梅報案,許石城失蹤了。
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失蹤,按照常理,應該從他的最親近的人入手。憑著直覺,李安全調查了蘭一梅,又調查了諸岱宗,調查了蘭一梅之后,嫌疑的重心又轉向諸岱宗。兩個人的敘述迥乎不同,其中必然有一個人在撒謊,或者兩個人離真相都有偏頗,李安全更傾向于相信蘭一梅。
諸岱宗與蘭一梅的情感并未在離婚之后淡忘或消失,相反,是更加熾熱,只是方式發(fā)生了變化。也許由愛轉恨,原來有多愛,后來就有多恨。這一點,李安全從蘭一梅決絕的表情中可以看到。甚至,都能看出她與許石城結婚的一種決心,它決計不只是一樁荒唐的婚姻,那是向從前的生活豎起中指。
三、 奸 犯
“假設許石城已經(jīng)被害,現(xiàn)在應該身在何處?”刑偵一隊隊長周幸福邊吃盒飯邊跟李安全討論案情。
“被害的可能性很大,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憑空消失,如果是綁架的話,也早該聯(lián)系主家了。”李安全啃了一塊雞腿,兩片油膩的嘴唇有節(jié)奏地翕動,“兇手分明是有意藏尸了?!?/p>
“那地點應該是?”
“就本地來說,沉尸水底,最適合的是附近的金溪水庫,我已經(jīng)讓警員在水庫四周查看痕跡,沒有收獲;其次是拋尸外市,這個查起來會比較麻煩。其實,最怕的另一種情況,兇手是有預謀的,永遠的藏尸,讓你無法破案?!?/p>
李安全是刑偵隊里知識最多的,腦洞豐富,周隊長雖然經(jīng)驗相當了得,但很喜歡像記者一樣,裝作很無知地對李安全腦洞進行挖掘。
“說說永遠的藏尸?!?/p>
“比如說有預謀的碎尸,這在美國發(fā)生過,可以讓死者人間蒸發(fā)。”李安全分析道,“而在日本發(fā)生過一伙少年殺人案,將被害的女子放在油罐里,用水泥澆筑。這兩起案件,如果不是偶然的線索而告破,則是完美的藏尸案?!?/p>
兩人聊了一會兒假設的情況,然后回到現(xiàn)實。不論有怎樣的假設,最終還要回到許石城身上。
“關于許石城這個人,從其本身出發(fā),可以找到嫌疑的人選。”周幸福說道。
李安全點了點頭,其實從強奸案開始審訊此人,到失蹤后的調查,李安全覺得他是最了解此人的。
許石城早年喪父,由母親一手拉扯大,生活貧困,常由鄰里鄉(xiāng)黨救助。窮家富養(yǎng),他沒受過什么苦。漸漸長大,倒是一表人才。十七歲那年,他母親上山砍柴,被蛇咬傷,毒發(fā)不治,他過上孤家寡人的生活。先前還有近親叔伯們救急,后來大伙見他長成一條響當當?shù)臐h子,白白壯壯,就是不自食其力,借的錢不還,借不上了就任自己餓上三天三夜,覺得不可救藥,都疏遠了他。
在村里混不上吃的了,后來被幾個混社會的帶到城里。城里五光十色的生活倒是吸引了他,有一年團伙作案盜竊,他被抓到看守所過了一個月,竟然過得興高采烈。他說這里有朋友,有吃有喝,日子好過,回老家一個人孤零零,著實難受。
出來后,得到一個鄉(xiāng)黨指點,你既懶又呆,倒是有一件活兒適合,弄個黃包車,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自己在車上歇著,誰也管不著你。果然,對于許石城來說,這再合適不過。他不勤快,拉幾趟車一天管夠飯就行,或者到樹下看人打牌,或者自己在車上打瞌睡,過得倒是自在。后來實在無聊,剛好撿了一只小狗,放在車上養(yǎng)了,吃快餐的時候扒拉一點給狗吃,偶爾跟狗說說話,那吉娃娃也通人性,湊得像一家子。當然,也沒那么輕松,有時候會遇見流氓坐車不給錢,你要錢他就給你拳腳。許石城雖然是混過社會的,但是對付真正的流氓還是處于下風的,又不甘心白拉活,后來身上也備了把匕首,給自己壯膽。
那天他在建新路小吃店花了四十塊錢,點了一盤小炒肉,喝了兩瓶啤酒,把口袋里的錢全部花光,心情相當愉快,也覺得過上了體面的生活。興致勃勃,決定再拉一單,把明天的早飯賺夠,從建新路拐出來,碰上攔車的蘭一梅,她看到一個干練而不失嫵媚的女人,心情大好,恍惚中有開著小車載著美女的幻覺。夜里的萬家燈火,小城市的浮華鬧騰,都讓他心醉神迷。路上吉娃娃叫起來,把蘭一梅嚇了一跳。他心里樂開了花:這個女人真是膽小。這么膽小的女人,隨便嚇唬一下就能出樂子。蘭一梅拿一塊糖醋排骨喂吉娃娃,吉娃娃停止了叫聲,發(fā)出滿足的咕咕聲。許石城想,這個女人這么愛我的狗,如果我是狗就好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蘭一梅居然開始問他身世,他便一股腦地傾訴了。這么多年來,他在這個城市里,多是被人鄙夷的,他懷疑自己的某些方面吸引了蘭一梅。要不然,這個女人為什么這么愛他?
“為什么不放在家里養(yǎng)?”蘭一梅問道。
“家里沒人,跟著車好歹也陪我?!痹S石城道。
“你也沒吃飯吧?”蘭一梅很關切。
“那是,我要是吃了它也能吃一口?!痹S石城道。
“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這打包的兩份菜你拿著,一份是糖醋排骨,一份是煎帶魚,客人都沒怎么動,一會兒你打份飯就可以和吉娃娃一塊吃了。”
蘭一梅的聲音像是在跟自己的孩子或丈夫交待,那一瞬間,許石城覺得胸口有一腔熱血要涌出來。是的,除了多年前的媽媽,便無人再這樣對自己說話了。
“那就多謝了?!痹S石城壓抑住激動,故作平靜地回答。
他覺得自己的某個方面吸引了這個女人。是的,這個女人一定喜歡自己,才會這么關心自己。母親在世的時候,就有親戚夸自己長得好,細皮嫩肉,眉清目秀,不像農村的孩子,并開玩笑說是不是城里抱回來的呀。是的,一定是自己有魅力了,這種魅力被塵蒙許久,現(xiàn)在終于遇到慧眼識珠的人。難怪今天一天這么順利,運氣好得不得了。
過了鶴峰路,到了轉彎的地方,能看到她要去的別墅了。許石城明白,只要她進了那個門,就跟所有的乘客一樣,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這份溫暖永生絕緣。他一腳踩住了剎車,下車,愣愣地看著蘭一梅,喘著粗氣。從上車開始,他就有一種與蘭一梅親密的沖動,隨著血液上下奔騰,酒精加大了瘋狂的力度。他抱住了蘭一梅,蘭一梅不相信剛才還在關切的人會有不軌之心。
“你瘋了嗎?”蘭一梅還是以親和的口吻問他,她以為這個人中了魔障。
許石城既尷尬,又惱火?;焐鐣臅r候,他一直是扶不上墻的阿斗,沒有真正干成一件壞事。他狠狠地熊抱起來,叫道:“別動,我要強奸了?!?/p>
見蘭一梅似乎還不相信是事實,他拔出了刀子,終于把她控制住了。她處于恐懼與順從狀態(tài),使得許石城松了口氣,終于可以像個男人了,也像個混過社會的人了,這種滿足感沖淡了他的慌亂。此時他感覺到了喝酒的好處,渾身的能量在成倍增強。
房東家里,有一個十六歲的女兒,在讀高中。許石城每次收工,經(jīng)過她的房間,她在臺燈下做作業(yè),從窗戶可見其發(fā)育成熟的凹凸身段,他陡然生起邪念。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他沖進了房間,少女轉身立起道:“你回來啦,我爸找你要房租呢,爸爸,叔叔回來了?!彼职衷诹硪粋€房間應聲作答,這一場罪惡胎死腹中。
拖到莊稼地,強奸順利實施。他把多年來積蓄的獸欲一股腦發(fā)泄出來了,似乎干了所有想干的女人。
“我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還這樣?”蘭一梅質問道,她是個講究道理和邏輯的女人。
“就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彼摽诙觯z毫不覺得羞愧。不論用什么手段,能夠在城市里得到一絲滿足,他都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城市就是讓窮人投機取巧乃至巧取豪奪的地方。
腦子里精蟲散去,他才回到現(xiàn)實?;呕艔垙埢氐杰嚿?,當然,地點偏僻加上蘭一梅的放棄抵抗,他還有心思看了看狗在沒在車上,然后才落荒而逃。
次日醒來,恐懼散去,腦子里充滿甜蜜。他靈犀一閃,突然相信,那個女人愛上了自己。他回想種種細節(jié),她對他的親切對話,對他的關心,對小狗的喜愛,對強奸的享受,更加確定了這個想法:這不是強奸,這純粹是一場愛情。
一整天他的心都在跳。不是恐懼的跳,而是一種充滿希望的跳。
躊躇了一天之后,他決定次日如法炮制。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這個女人將與自己擦身而過,這一次,他必須抓住她,必須讓愛的關系水落石出。
他潛伏在那里,有備而來,果然得手,這次的強奸更加順利。強奸完之后,他很輕松地走了,顯得訓練有素,對于這個女人的痛點他已經(jīng)掌握了。不過他還是覺得意猶未盡,像有什么任務沒有完成,對了,愛情。他問道:“你昨天是不是很舒服?”
蘭一梅竟開始大喊救命。
許石城心想:她還是不承認,她不承認愛上了自己。女人,真是口是心非的東西。
一群小伙子從鶴峰里跑上來的時候,許石城心里不覺得害怕,也沒有逃走的意思。也可能是他知道逃也逃不掉。他想,愛情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對于坐牢,許石城也不是沒想過,也不太陌生,畢竟他進過看守所。他對牢房的感覺就是一個字:家。
在十幾個走訪人中,邱褲襠是重要的一個,作為鄰居,他幾乎是蘭一梅婚后生活的見證者。李安全從邱褲襠那里得到一個消息,蘭一梅似乎受到過許石城的虐待。
“為什么有這種感覺?!崩畎踩珕柕馈?/p>
“我聽見過多次她的哭聲,但是蘭一梅不承認?!鼻裱澮d氣呼呼道,畢竟熱臉貼了冷屁股。
“蘭一梅不承認情有可原,畢竟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想自己打臉?!崩畎踩溃澳愕南⒋_切嗎?”
“如果不確切,我就是王八蛋?!鼻裱澮d以手作烏龜裝趴在桌上,發(fā)誓道,“我們樓道隔音特別差,她家里什么事我都能聽得清楚?!?/p>
李安全想笑但沒笑出來,又要跟人家調查細節(jié)又要嘲笑人家,也太不地道。不過像邱褲襠這樣把偷聽說得理直氣壯,也實在少見。
“你具體說一下,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有什么跡象證明事件的緣起?!?/p>
“有一次,我拉肚子嘛,在衛(wèi)生間一直拉,先是聽見他們的笑聲,你知道,是那種笑,特別淫蕩的,然后吵架聲,許石城,你別看他一副老實的樣子,兇起來不得了,可能是動手了,蘭一梅就哭了,是那種很壓抑的哭聲,但我能感受到她痛苦極了?!?/p>
“你聽力不錯呀?!?/p>
“一般一般,托拉肚子的福。”
“許石城這個人你了解嗎?”
“有一次我下班回來,他也拉車回來,在樓下碰見了,你知道,我這人是三教九流一律平等,就拉他一塊兒去喝小酒。我說你這人桃花運不錯,娶了這么個大美人。他傻呵呵地笑。我也就直說了,問他:‘你原來侵犯過人家,人家怎么會肯嫁給你呢?他居然說,就是因為侵犯過,她嘗到甜頭,才嫁給的我。我操,我一口老血都要吐出來了。你說這人奇怪不?”“邱褲襠”一邊說著,一邊十分憤慨。
“他說的可是事實?”
“我是不相信的,蘭一梅絕不是那種淫蕩的女人,但是為什么要嫁給他,我也是一頭霧水?!?/p>
“但是可以肯定,許石城對蘭一梅不是很珍惜?”
“我覺得是,他的口氣好像蘭一梅就是順手撿來的一樣。哎,他沒文化,也認識不到蘭一梅的妙處,只是當成一個粗女人看待,我覺得就是如此?!?/p>
“當初是蘭一梅主動提出結婚嗎?”
“那當然。許石城說蘭一梅提出跟他結婚,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他說她早就知道蘭一梅愛他?!?/p>
“可他有什么好愛呢?”
“哎,女人的腦子,一生中總會抽那么幾次瘋。”
“邱褲襠”的信息讓李安全得出一個這樣的假設:蘭一梅很有可能受不了這個婚姻,讓許石城人間蒸發(fā)。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就是結婚的目的,就是接近許石城,實施人間蒸發(fā)的計劃。
不管如何,這都是一樁預謀已久的完美謀殺案。
即便許石城失蹤,蘭一梅大部分時間還是在辦公室,她對工作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特別是離婚之后,工作已經(jīng)成了她的生命。報社深知她的狀況,幾乎沒有派發(fā)采訪任務,她成天在窗口望呆。
李安全推門而進,她嚇了一跳。她的神色,一絲絕望后的驚慌,雖然只有一瞥,但被李安全抓住了。
“許石城有沒有什么仇人?!崩畎踩c蘭一梅隔著辦公桌對坐,反客為主。
“沒怎么聽說。要是說仇人的話,諸岱宗可以算吧?!碧m一梅坦然道。
李安全明白蘭一梅的意思。
“你跟許石城婚后的關系如何?”李安全再次問起這個問題。
“還不錯。”
“我了解,你跟許石城婚后的沖突還是比較嚴重的。”
“每家都有一點小矛盾呀,要不然怎么叫家?!?/p>
“據(jù)我了解,你是個心氣很高的人,但是你在家居然要忍受許石城的虐待,我看這個不正常吧?!崩畎踩珕蔚吨比?。
“虐待?不算吧?!?/p>
“一個女人在家被老公打哭,想哭又不敢大聲哭,這不算虐待也算家暴吧。”
蘭一梅看著李安全,眼淚終于抑制不住噙滿眼眶。她的情感防線崩潰,哽咽道:“為什么你們當警察的,什么隱私都知道?!?/p>
李安全靜靜地看著,能感覺到蘭一梅心里埋藏了太多秘密。
婚后的許石城,在初期的甜蜜和諧之后,逐漸露出原來的面目。他喜歡整天呆在家里,吃飯、喝酒、睡覺、看電視、大門不出,這似乎是他終極的理想生活。最大的活動就是遛狗,那狗就認他最親,一見面就往他腳上蹭,許石城也樂得叫:“爸爸身上有什么味兒,你那么喜歡!”蘭一梅可不愿意一個男人在家發(fā)霉,房間里充斥著酒精味。她提出種種可能的工作,比如說保安、園丁、倉管員,都被許石城以自己低能拒絕。
蘭一梅說:“要不,你還是干老本行,拉黃包車?!?/p>
許石城死活不肯。結婚了,相當于他找到飯票,豈肯再自食其力。
蘭一梅說:“我養(yǎng)了一只吉娃娃了,不想再養(yǎng)你,你什么都不干,那就離婚吧?!?/p>
蘭一梅以離婚相要挾,許石城這才就范,乖乖地把黃包車的活兒撿起來,但脾性也見長了。喝了酒,他會在床上瘋狂折磨蘭一梅,頤指氣使罵道:“你以前跟那個教授,他肯定陽痿,是我把你從水深火熱中救出來,明明你是喜歡的,卻還害我去坐牢。坐牢了,你又幫我跑關系,讓我減刑,死皮賴臉地跟我結婚。我現(xiàn)在讓你這么舒服,你還非要我干活賺錢,你恩將仇報?!?/p>
諸如此類,時時有之,不免讓蘭一梅心塞。
“這是你結婚之前能料到的情況嗎?”李安全問道。
“想不到。”
“你后悔跟許石城結婚嗎?”
蘭一梅紅著眼睛,默默地凝視,不作回答。過了片刻,她可憐的眼神似乎變得堅定,又充滿了怨恨。她突然斬釘截鐵道:“不后悔!”
“別不說實話?!?/p>
“就是實話,我能忍?!碧m一梅道,“實不相瞞,許石城說的,也并非都是歪理,諸岱宗那方面確實能力有限?!?/p>
“那么,你為什么會跟一個強奸犯結婚呢?這個,我看全世界都沒有女人能接受?!?/p>
蘭一梅愣愣地看著天花板,許久,咬著嘴唇道:“我就是想大逆不道,為什么這世界的規(guī)矩,都由你們男人說了算!”
“不是因為許石城?”
“不,他只是一個道具而已。”
李安全以為蘭一梅的缺口已經(jīng)攻破,卻發(fā)現(xiàn)依然攻守自如。倘若蘭一梅是被許石城纏上,脫身不得而意欲除掉,那么,以她的智商,絕對有個天衣無縫的謀殺。
但是,只有動機也是不成立的。事發(fā)那天,蘭一梅有不在場證據(jù),也就是說,她都在報社開會。也許,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在場證據(jù),當然很有可能是有意為之。這樣的話,就很有可能借用他人作案,而由蘭一梅提供的信息來看,當務之急是查詢和蘭一梅有關系的人。
李安全出門,邊走邊想。手機響了,是技術科的小胡來電話:有情況。
李安全趕到局里。小胡拿出檢驗報告,道:“你帶來的土壤樣品,有一份跟事發(fā)地的樣品一致,屬于腐殖質黏土,顆粒級配相當。另外,車輪痕跡也吻合?!?/p>
在事發(fā)現(xiàn)場,現(xiàn)場的路邊草叢有急剎車的車轍,草皮和松土被摩擦的痕跡清晰可見。一種情況可能是路過的車輛在路邊停過。但是,如果這輛車跟失蹤案有關的話,那么急剎車這個動作可能與失蹤人有關。
李安全到諸岱宗家,在院子里溜了一圈,將其越野車胎紋的土壤取了三份,又拍下輪胎的型號和牌子。現(xiàn)在的技術比對似乎可以確認,諸岱宗的車有停留過案發(fā)現(xiàn)場。
李安全迅速腦補:撞人……急剎……運離現(xiàn)場。假設這一切成立的話,關鍵必須是車。
專案組當晚開會,李安全建議立刻逮捕預審諸岱宗,周幸福不同意,認為證據(jù)還不足,有打草驚蛇之嫌。
“調查的時候,諸岱宗說他那天在院子里裝修旗墩子,沒有出門。可是,如果我們能證明他的車子確實出來過,他的謊言就不攻自破,我認為有必要逮捕受審?!崩畎踩治龅馈?/p>
“如果他的車子是借給別人呢——況且,土壤與胎紋并不能直接證明他的車子一定到過現(xiàn)場。腐殖質黏土到處都有,胎紋雷同的車也多的是?!敝苄腋o@然考慮得更縝密。
“你以為如何?”
“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疑點,但必須搜集更有力的證據(jù)?!?/p>
會議室在三樓,是比較老的辦公室。開會討論到十一點,玻璃突然哐啷啷作響,頂燈搖晃,桌子晃動,不知誰放在立架頂上的一盤萬年青掉了下來。
李安全叫道:“地震,快跑!”
“會還沒開完,跑什么跑?!敝苄腋4蠛纫宦?,把大伙剛抬起的屁股壓了下來,“我把煙盒豎在桌上,煙盒倒下來,你們就跑?!?/p>
寧德地處臺灣海峽西岸,歷史上倒沒有過地震的記錄,但是余震不少,都是臺灣地震帶傳遞的余震,并無毀壞性的記錄。周幸福是本地人,見怪不怪了。
第一波余震過后,房間里安靜下來。窗外可以看見操場上鬧哄哄的,一些市民都跑到開闊地了。周幸福正要繼續(xù)探討案情,第二波余震又來了,不過這次小了很多,只是玻璃作響,香煙殼始終沒有倒下。
地震算是一個插曲。會議之后,大伙分頭行動,到了上午,就拿出另一個有力證據(jù):事發(fā)當晚七點十二分,諸岱宗的車經(jīng)過鶴峰路的兩個攝像頭。這兩個攝像頭的位置,正是羊尾村到達別墅的必經(jīng)之地。從錄像上可以看出,是諸岱宗一個人在開車。
上午八點半,取證完畢,對諸岱宗實施逮捕。周幸福帶隊,干警們到了別墅大門,按門鈴,沒人響應。從銅門下面的門縫里可以看見諸岱宗的車還在院子里。打諸岱宗的手機,無人接聽。李安全建議翻墻進入,查看動靜。周幸福沉思片刻,命令信息部門再次對諸岱宗的手機進行定位。很快得到回復:手機的位置就在別墅之中。
李安全率先翻墻進去,打開大門。別墅里安安靜靜,敲門,還是不見回應。撥打諸岱宗的手機,這時候可以聽見手機的聲音從二樓傳來。李安全直覺情況復雜,申請強行進入。周幸福也覺得氣氛有異,種種跡象表明諸岱宗應該是在家,可是為什么不回應?一種是得知警方的消息,制造在家的假象,爭取逃跑時間。另外一種情況,是諸岱宗遇害了,而他只是謀殺案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諸岱宗安靜地躺在床上,腳蜷曲,仰面稍微往左側,一動不動。枕頭邊散落著幾本大部頭,是從頭頂書架上砸下來的。那些硬裝封面,分量十足,都是“傳世藏書”系列,有《資治通鑒》《修真十書》《太上感應篇》等。
周幸福把手放在諸岱宗的鼻孔下,果斷下令:馬上叫120。
李安全看著臥室里險峻的書架,沮喪地搖了搖頭。一個靠兜售古人思想謀生的人,被書砸昏,也是死得其所。
諸岱宗被送走以后,他們繼續(xù)查找許石城的藏尸之處,甚至連草皮都一一查過,不得線索。李安全突然看著比人還高的旗墩,水泥澆筑,嶄新落成,問道:“這個旗墩為什么要做這么高,很突兀呀?!?/p>
周幸福看了看,道:“誰知道一個教授心里有什么古怪的想法?!?/p>
李安全道:“你還記得一個日本的案子嗎,一伙少年殺人藏尸案,最后把尸體澆筑在油罐里?!?/p>
周幸??戳死畎踩谎郏瑸檫@家伙的想象力驚詫,同時覺得他的猜測不無道理。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道:“有點意思,但國旗是愛國的標志,輕易不能動的?!?/p>
大概一個月后,蘭一梅帶著吉娃娃出來,那吉娃娃一路前行,一直帶著蘭一梅走到諸岱宗的別墅。吉娃娃先在諸岱宗的車子旁邊嗅來嗅去,接著走到游泳池邊的國旗下,在旗墩下?lián)P起前腿,似乎要往上爬,吸著鼻子,急促地叫著。
這時齊月紅從屋子里走出來。兩人默默地對視著,都想從對方的眼神里,看清對方來意。
“你知道許石城在哪里嗎?”蘭一梅問道。
齊月紅搖了搖頭。
“你想保護他嗎?我告訴你,真不值得!”蘭一梅真切地勸道。
齊月紅抬頭看了看蘭一梅,眼里似乎有點憤怒。
“警察在諸岱宗越野車的后備廂里發(fā)現(xiàn)許石城的血跡,是在螺絲扳手上,他一定是被諸岱宗害死的。”蘭一梅進一步質問,“他以前說過要把許石城投進地獄,他是能做出來的?!?/p>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問他吧。”
齊月紅往一個房間里指了指。諸岱宗睡在一張床上,面色安詳。自從他被“傳世藏書”砸昏以后,就再也沒有醒來。
他現(xiàn)在是個植物人了。所有的真相,都在等待他醒來。
責任編輯 曹明霞